那天梁婉茹在祠堂中为父母上了香。见过母亲,有满心的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也只是再次叩了头,看向母亲突然多出了许多的华发,说了一句:“母亲,我从此会活得随心。”
梁母对自家老爷所作所为也多少心里有数,拉过她如儿时一般抱在怀里,“人这一辈子,无论是穷是富、是男是女,终归是为自己活着的,活得随心,别委屈了自己。”
梁婉茹郑重点头。
不过就是一念之差罢了,不试着去握紧什么,自己便轻松了。
因为该握不住的,早晚也是握不住,何苦强求那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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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景熙知她自小产后又有诸事搅扰,难免心情烦闷,故许她随意在苏府多住些时日,不必急着回宫。
转眼就已是元宵,那天梁承林说:“长姐,晚上我去西市灯会。”
好像只是跟她打个招呼,全然没有问她是否同去的意思。梁婉茹心思一动,梁承林一个即将及冠的男子,平白对灯会有了兴趣?当下也没多问,应了声:“哦,去吧。”
其实云景熙在她出宫前特意叮嘱了,如是愿意,就随便出去走走,也不必大张旗鼓地备仪仗,随性即可——反正只要她出了府门,暗中自有他的人护着她。
梁婉茹却怕节外生枝,宁可不出府门。
梁承林在中午就离了府,梁婉茹更加无事可做,褪衣上榻好生睡了个午觉。
睡意迷蒙间,听到外面有不同寻常的动静,又觉困顿不已,全然睁不开眼。
过了一会儿,好似听到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心想反正都是府里的人,要不然就是从宫中带出来的宫人,犹是懒得搭理。
云景熙在榻前笑看了她半天,继而低头瞧了瞧,顺手解了绦上她为他打的那枚平安结,因结下系着流苏,刚好拿来一用。拎起来将穗子垂到她颈上一晃,梁婉茹半睡半醒中觉得一阵痒,禁不住地笑醒了,坐起来一讶:“陛下?”
“元宵佳节,你就在府里闷头睡觉?”云景熙睇着她一脸不满,“你这‘省亲’合着就是换个地方接着坐月子?”
梁婉茹讪讪地取过衣裙换上,沉闷道,“不然呢?”
“晚上朕带你看灯去?”云景熙噙笑提了个议,“听说元宵的时候西市总很有意思。”
……西市。
梁婉茹美目一转,思量着道:“东市吧……”
云景熙面露不解,蹙眉道:“据说西市更漂亮些?”
“嗯,是,但是……”梁婉茹默了默,如实把早上梁承林的话同云景熙说了,又道,“陛下您说,如若梁承林当真是去会哪家的姑娘,见了咱们岂不……”
岂不坏了好事?
云景熙恍然大悟,颌首一笑说:“行,东市就东市吧。”
再聪明的人,也有“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时候。
这厢她正和云景熙随处走着看着,迎面走来的一双人让她脚下一滞。梁承林脚下也一滞,当即就要带着旁边的姑娘转身离开,回家再和梁婉茹解释去,云景熙却也看了过来。
这怎么回事……
云景熙压声问了梁婉茹一句:“这是东市对吧?咱没走错。”
“……没错。”梁婉茹也觉得奇怪了,怎么这有意避着还能撞个正着?
梁承林硬着头皮走过来,刚要见礼,云景熙显得随意实则刻意地伸手在他肩上一搭,笑道:“梁公子,多日不见。”
姐弟俩都明白云景熙什么意思,梁承林却一时还是有点懵,虽是没再向云景熙见礼,还是向梁婉茹一颌首:“长姐。”
旁边那姑娘听得登时脸上一白,望了望梁婉茹,又看向梁承林:“梁公子,你长姐不是——”
不是后宫嫔妃么?
梁承林回过神来,恨不能当街抽自己一巴掌。果不其然,那姑娘回了回神便是一凛,讶然看向云景熙:“那这是——”
话头猛地一滞。
心知瞒不过,云景熙平淡地一搂梁婉茹:“带内子出来走走,二位别在意。”
那姑娘生生惊得明知眼前之人是谁也没行下礼去,便见云景熙仍搂着梁婉茹,沉下脸朝梁承林道:“过来。”
三人避开了那位吓得够呛的姑娘,云景熙无奈地咬牙向梁承林道:“你怎么这么实在?”
“臣只是……没反应过来。”梁承林闷声答道。
“……你在东市干什么?”梁婉茹不快道。
“昨日听陛下说了今天若无事便待长姐出来走走,想着西市更热闹些,若再告诉长姐我也去西市,长姐必定会寻去,刚好避开……”
谁知道,二人就是为了避他,却正好在东市撞了个照面。
梁承林后悔不已,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云景熙却无心理会他这情窦初开被人撞个正着的羞赧,阴沉着脸道:“你记着,若是有旁的朝臣知道了朕和你姐姐逛市的事,你和那姑娘这辈子别想留在锦都了。”
梁承林心下一惊,沉然应道,“诺。”
云景熙的这番紧张让梁婉茹察觉出了些不对,待得梁承林与那姑娘离开,便直言问道:“怎么了?陛下这般谨慎,可是出了什么事?”
“这不是查上冯家了么。”云景熙冷笑,“也不是好惹的,背地里跟禁军都尉府较劲,自也免不了四处找朕的错处。”
说着又忍不住道了一句不满:“当云景熙就这点不好——按说天下都是朕的,朕带你来逛个灯会还得避着人。”
说着也没待梁婉茹再开口,视线落在旁边一小铺上,转而笑问,“吃元宵么?”
“……吃。”
元宵五个一碗,白白圆圆的小团呈进青瓷的小碗里,旁边置着几张木桌。二人一并坐了,梁婉茹舀着元宵吹着热气,笑吟吟道:“今年回家便犯了懒,往年在宫里臣妾都自己做着吃。”
“手艺不少。”云景熙笑道,咬了一口汤匙里的那枚元宵便蹙了眉头,梁婉茹见状一笑:“花生?”
“……是。”
云景熙独不爱吃花生馅的元宵,梁婉茹刚入宫不久时见过一次便留了心,倒是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一直记到现在。
偶尔有这种情愫表露的时候,心下总难免觉得羞怯难堪,闷头把元宵搁进嘴里,贝齿一咬,牙间硌出的一阵剧痛疼得浑身一木,登时两眼含泪。
云景熙本是翻弄着下一颗元宵,暗说可别又是个花生的,余光瞥见梁婉茹神色不对——下颌微抬,双唇紧抿,泪盈于睫。
不由一愣:“怎么了?!”
梁婉茹缓了缓口中的痛感,低头抬袖一挡,吐了个东西出来。
衣袖拿开,是枚铜钱。
便听得旁边的摊主道了一声恭喜,告诉二人这是好兆头,这一年必定事事顺心如意,且把两碗元宵钱免了。
“一点也不像好兆头……”梁婉茹泪眼婆娑地揉着仍有酸痛的脸颊,云景熙则一本正经道:“是好兆头,当即省了两碗元宵钱。”
梁婉茹闷头小心翼翼地去吃下一个。
云景熙凝睇那枚铜钱须臾,心中喟叹一声,如真是好兆头,便佑今年莫要再生什么事端。
纷杂万事,都顺顺利利地处理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