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她搭乘公交车的想法一次又一次地落空。与大城市不同,小城的夜生活往往还没正式开始,就已落下帷幕。七八点后,公交车停运;九点过一刻的时候,街上已经看不到几个走动的人了。再晚一点,只剩下醉鬼在马路边摇摇晃晃的身影。
但公路上从来不乏行车。千里迢迢赶路的人,在他们睡眼惺忪的时刻,悄悄地路过了这座沉睡着的小城。车体浑穿过街道中央盘腿而坐的女孩时,甚至没有人回头看一眼——她的身体如空气一般透明。
她的一头乌黑长发被车辆疾驰时的气流吹乱,短暂地将眼睛遮挡住,她缓慢地伸出手将它撩到耳背之后。障目的一叶去除以后,她看到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在她面前两三米处停了下来。车里的灯光不太亮,却能一眼看到驾驶位置上男人灼灼的眼神。
她愣怔了一下,然后歪着头开始对着他笑——她知道笑是表达友好的意思。不管他是谁,他是第一个可以看得见她的人这件事,让她感到,一颗悬在空中的心有了着落。她还说不出这是种什么感觉。
然后是流星赶月般急促的脚步声,男人的皮鞋仓促而又坚定地踏在水泥路上。一抬眼,他已经就在她身前。
他对着她伸出手,她也就那样把手给了他。似乎是一出生便设定好的程序,她没有经过任何思考,不假思索地做了这件事。
一阵无法忍受的心悸骤然将她的所有心绪清空。她强撑起双腿想要站起来,一时忙乱中挣脱了他的手,却被他不容分说地反扣住,给她可以借力的支点。
好痛,好痛,心脏不安分地蹦跃着,似乎想要在她胸膛里炸出一把烟花。她皱起眉头,微微弓着背,在他吐息尚可到达的距离,仰起头不发一言地打量着他。
他也没说话,目光肆意地在她脸上缠绵。他的目光每至,都像展开了一幅绝世千里江山图的一角。
她细长平整的眉,是图景里蜿蜒流淌的小溪;倒映着夜色黑漆一片的双眸,是那画上青山之顶的苍翠,不染俗尘。还有她的睫毛,她的鼻子,她的唇……
如果说她生来便是一幅画,那他无疑便是那个一笔一划勾勒的人。无微不至、不厌其烦地描摹出他心中的愿景。
只是,只是……这幅画离开他实在太久了。对他来说,她是浮生万物,是天地浮屠,但对天命万法来说,她不过只是沧海一粟,人间一蜉蝣。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她的灵魂在几百年的时空穿梭中,被一片以前的地剥去了棱角,磨平了他亲手赠与的锋芒。
初到这个世界后,他陷入了一段孤独茫然的日子。像是在浓雾中迷路的人,越是对现状和前路感到迷惑,他越是想念心中的那道光明。那时候他总担心她独行被一些孤魂野鬼欺负,或者又被人骗去了她不该待的地方,这样他寻她的难度无疑大大加深了。
同样地,他也预想过很多次的重逢。虽然他“一觉醒来”便完全被命运蒙住了双眼,但重逢的信念撑着他在不断地向前行走着,静静地熬过那些因分别而产生的孤独与焦灼,还有千丝万缕萦绕在身侧的想念之情。
而事实却比他所有已有的设想还要糟糕。他知道她会因为在时光里的长途旅行变得迟钝和健忘,却不能想到他好不容易赋予她的感情也一并被吞没消磨;他明白她体质特殊,无法跟他相距太远,却不知道她竟会……
想到这,他情难自已地用攥着她的那只手一把将她揉进了怀里,用力之大连手背上的青筋也微微凸起,像是要把她的每一寸骨骼的轮廓刻在身体里。他没想到,或是根本不敢想,她的身体已经如此透明,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融化在夜晚微凉的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