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娜子给东东报了名。为了不让人家看出东东的蠢相，刘娜子费尽心机地地包装了东东。她给东东购买了一个帽子，还戴了一副小眼镜，再配上黑色背带裤，打着领带结的白衬衫。远远看上去，东东和其他孩子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在弹琴的时候，东东的速度会慢一些，他的手指显得僵硬一些，他弹出的琴声没有那么流畅连贯。刘娜子为了改变东东这个毛病，每天从琴行回来，还要让他在自己家的钢琴上练，不练够时间不给吃饭。东东饿得哇哇大哭，刘娜子忍着心肠装听不见。刘娜子看着东东脸上被冲出一道道泪痕时，她心如刀绞，但为了能让东东成才，刘娜子豁出去了。
初赛那天，东东面对那么多评委以及观众，显然有些怯场。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他紧张地拉着刘娜子的手，迟迟不肯松开。刘娜子不能带东东上台，她不想让别人知道东东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刘娜子几乎是把东东推上了舞台，东东一个人站在舞台上，面对下面热情的掌声，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好在身边的主持人拉起了东东，大家也没因为他没走好摔了跤而嘲笑他。刘娜子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她紧紧地捂胸口，盯着她的东东。东东紧张地坐在钢琴边上，好久好久他都没做任何动作。评委交头接耳，观众一片哗然。刘娜子突然觉得台上的东东如此孤立无助、如此弱小，她后悔带他来参加比赛，就在刘娜子想冲上台把东东拉回来的时候，东东看到白色的钢琴，突然高高举起双手，然后在大家的惊诧之中，重重地把双手落在了黑白琴键上。当流畅的琴声随着东东的手指涓涓流出时，刘娜子愣住了，东东没有弹比赛项目《小夜曲》，而是弹了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梦中的鸟》。
当流动的旋律在夜风中轻轻传来，记忆袅袅与梦境升起。来自心灵深处的叹息，在月亮的注视下，那只来自天堂的圣殿的鸟儿扇动翅膀奋力飞翔。评委们听得很认真，观众也听得很认真，刘娜子惊讶地捂着嘴巴，她没想到东东会弹这首只听过一次但没有刻意练的曲子。刘娜子当时不选这首曲子，是因为她听了一次就想失声痛哭，她在东东的琴声里能看到那只奋力飞翔的鸟儿，就是她想要飞翔却被折翼的儿子东东啊！
东东弹完曲子，掌声如雷，哗啦啦地响个不停。主持人的眼里含有泪痕，身边的人也在拿纸巾擦拭眼睛。刘娜子扑向舞台，准备拥抱她的东东，她心爱的儿子。可是东东却紧张得尿了裤子，尿液顺着裤腿蜿蜒而下。如果是正常的孩子，还知道掩饰，而东东不仅不知道掩饰还拼命地叫着、比划着……
刘娜子痛苦地闭上眼睛，完了完了，一切计划都完蛋了。
在等待TCT结果的这几天里，马玲经常被噩梦惊醒，她经常梦见自己处在一个起了大火的房间里，大火在她附近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声音。她能感觉到被火烤着的炎热。她为了逃出这间起了火的房间，拼命地挣扎，拼命地喊着范晓南的名字。
马玲紧张地醒来，已是凌晨三点。窗外挂着明亮的月儿，身边的范晓南鼻息如雷。同床共枕多年，相爱的夫妻已经成了相守的亲人，在马玲受到惊吓的时候，范晓南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搂她、抱她，而是在睡意中嘟囔一句，不要怕。
马玲在岁月的清洗中默默接受着范晓南的改变。她已经学会了在受到惊吓时自己的左胳膊搂着自己的右胳膊。男人从某些方面可能是你的全部，但从某些方面来说，又不是你的全部。期待男人的搂抱还不如自己抱自己来得实在。马玲回想刚才的梦境，睡意全无。
想着这几年的检查结果，好像没有什么大毛病。这一次医生让她检查，也可能只是例行公事。可是，为什么医生的表情为什么那么惊讶啊，一定让她做TCT。马玲在心里不停地否定着，又不停地肯定着，自己寻找各种理由安慰自己，又寻找各种事例恐吓自己。好不容易熬到去医院的日子，范晓南却因为业务的事情要去外地出差。临走的时候，范晓南让马玲有什么情况就给自己打电话。走出门后还给马玲发短信，不会有什么事情的，请她一定要放心。
马玲一个人去了医院，挂了号然后缩在长椅子上等着。妇科诊室从来都是人满为患，如同无头的苍蝇一样。墙壁上挂着各种宣传画，其中有一张就是宣传多次流产后会造成不育。马玲看得心惊肉跳，生怕自己这三年来的不孕也和曾经的流产有关。身边的女人有愁有欢，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得了子宫肌瘤要切除子宫，她扑在男人怀里呼天抢地地哭着；另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却在男人的照顾下，幸福地等待着产检结果；坐在马玲身边的小夫妻，刚刚新婚的样子，在讨论着打胎是否疼痛的问题。马玲很想劝他们把孩子留下来，以自己为例让他们不要轻易打掉孩子。但话都到了嘴边，马玲还是没有说出口。
医生就像掌握了生死大权的法官，可以让你绝望，也可以给你希望。得到希望的人欢天喜地，沉入绝望的人悲痛欲绝。只要不是马上就完蛋的病，痛哭一场之后还得想办法治疗。在想想否否中，马玲终于挨到了自己的号。当她坐在医生对面的小椅子上时，身体因为恐惧忍不住打着摆子。TCT的造影全是血糊糊的子宫图影。看到这儿，马玲的心已经凉了，刚才在门口等的时候，她已经看到了别人的子宫图影，就如一个粉红的苹果，虽然有些斑点，有点儿溃烂，但也没有烂到自己这个程度。马玲说话都不利索了，医生，我这是得了什么毛病？
医生叹息着说，子宫有问题。
是不是很严重？
得做了活检再说。
医生模棱两可的话，让马玲觉得自己一定是得了绝症，比如子宫癌。回到家里，马玲上网查资料，拿着网上的例子一点儿一点儿和自己对着。有一条不像，她就会惊喜，但另一条相似，又让她害怕。马玲很想知道结果，死活都比等待要好。等待太漫长，太折磨人了。才几天的时间，马玲头发脱落得厉害，失眠得厉害，好不容易睡着了，却是噩梦不断。
范晓南不在家，亲人也不能说，马玲压抑着自己，任不安和恐怖撕扯自己。马玲终于忍不住号啕了一场。在哭的时候，刘娜子打马玲的电话，不是诉苦，而是报喜，东东竟然进入复赛了。虽然东东尿了裤子，评委们知道东东不健全，但他们仍然给了东东进入复赛的通行证。主持人的一番话让所有的人感动，并为之拼命鼓掌。她认为比赛是公平的，生命是平等的。每一个人都有参加比赛的权利。在她眼里，东东和别的孩子一样。所以她请评委以及观众像对待别的选手一样对待东东！
刘娜子给马玲说这个喜讯，一是为了联络感情，二是为了让马玲高兴。毕竟东东走到现在，马玲功不可没。人要有感恩之心，这些年要不是马玲，他们娘俩不知道过到哪一步去了。刘娜子兴致勃勃地给马玲说了东东比赛的情况，然后约马玲一起大吃一餐以示庆祝。马玲在电话里什么也没有说，不过见到刘娜子她就控制不住了。刘娜子搂着痛哭失声的马玲，一边安慰一边掉眼泪，不会的，马玲，你肯定不是子宫癌，你这么善良，这么善良的人老天爷不会让你得这种毛病的。
马玲呜咽，可是症状和子宫癌一样。
也许是巧合。再说了，子宫癌现在也不是不治之症。分早期和晚期呢。
可是听说得了子宫癌就要切掉子宫，那就意味着我再也没有孩子了。
这只是你自己的猜想，结果还没出来，你不能这样着急。得放宽心。
姐，我怎么办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呜呜……
你看我为了乳房上的肿块烦了那么长时间，这不是也没事吗？我前几天去医院检查，医生也说肿块不见了。你就得放宽心，医生还没定论呢，你就先把自己吓死了。
我后悔，早知道这样我就不会流产了，我怎么想怎么觉得这是报应！可是我是不想要孩子吗？我是真的想流产吗？我是没办法啊。呜呜。
刘娜子搂紧马玲，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着。
一边的东东看到她们俩哭，也哭了。他一边哭一边拿着纸巾分别给马玲和刘娜子擦眼泪，嘴上不会说，但眼睛里都有呢。两个人更加悲伤，但生怕影响孩子，于是收起眼泪，要为东东庆祝。
东东的眼泪仍然成串地往下淌，他左手拉着马玲，右手拉着刘娜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刘娜子拿着纸巾帮东东擦眼泪，都这么大的男子汉了，怎么能哭啊，以后不能哭啊东东。
马玲也强颜欢笑，东东要当钢琴家，钢琴家是不能掉眼泪的。东东，你想吃什么，小姨给你点。
东东眼泪巴巴地把手停在一碗面条上，六块钱的面条又引出了刘娜子的眼泪，儿子，今天我们不吃面条，你点最好吃的，我们不怕花钱。
马玲也补充，有钱，小姨有钱，你要点最贵的，东东，来，这是海鲜，我们点个螃蟹吃。
这是有点儿奢侈的一顿饭，但又是最难过的一顿饭。东东毕竟是孩子，见到好吃的就忘了不幸。而马玲和刘娜子却只是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借着上卫生间的机会，刘娜子给范晓南打电话，范晓南一听吓坏了，已经确诊了吗？
刘娜子说，还没有，不过医生已经让她做活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