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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路一转,一座房屋忽地映入眼帘,正在桥前方。

房屋宽阔洁白,好似一艘满帆的船,航行在甘蔗田这片汪洋上,屋后掩映的群山正如蕴藏暴风雨的滚滚乌云。屋子在热带早晨的轻柔雾霭中影影绰绰,显得华美而优雅。前部由缠满藤蔓的混凝土柱子高高撑起,背部则嵌进山的一侧。房屋三面皆是宽大的回廊,由木雕刻花装饰。白色的屋身染上了晨光中几丝粉,几缕金,正盈盈发光。

海伦在桥上停下车,关了空调,打开了所有车窗,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甜腻的甘蔗味,肥沃湿润的泥土气息,闷热潮湿的空气,还有雨季时一场暴风雨过后热带雨林的独有气息,一时全都扑鼻而来。那气味难以名状,她从未在别处闻到过,却又是如此浓郁,唤起她过往的记忆,将她深深扰动。

自家的屋子既已找到,她便折起了手中的游览地图,开始仔细打量起眼前的景致来。目之所及极美,她不禁微微吃了一惊。她不曾记得屋子有过这般光景。何止是美,简直美得无可挑剔。四周一丝杂草也无,墙面未曾掉漆,周围也不见任何断壁残垣;眼前的景致如同一幅纤尘不染的风景画,线条分明,由画家工工整整画就,小心翼翼上色。

房子朝东而建,能照到清晨的阳光,站在屋内,视线越过大片甘蔗田,便可望到太平洋海景。屋内房间宽敞通风,有榫槽木墙,高高的天花板,光滑油亮的木地板,是一座典型的高架式昆士兰传统建筑,十分古雅。在海伦记忆中,房子唯一的败笔便是位于后部的厨房。厨房嵌进山的一侧,纵使在天气最宜人的日子里依然闷热至极,空气凝滞,透着一股子霉味,引得热带雨林中那些爬虫蛇蝎纷纷不请自来,到此安扎驻营。

旧时的那棵杧果树依然荫蔽着北面的回廊,却已长得跟整座房屋一般宽、一般高了。因年岁已久,树干已经结起树瘤,根枝交缠,那日渐稀薄的叶片,乃其凋亡的预兆。斜坡下稍远的地方有三棵略年幼些的杧果树,还有一小丛热带果树。

一排红艳动人的凤凰木垂悬在南面回廊上方,将插栽其间的鸡蛋花衬得更为娇小依人。鸡蛋花那红的白的花瓣,给翡翠般绿油油的草地铺上了一层粉色地毯。

如此一来,群树便将房子框围起来,树下精心修剪过的草坪一路绵延至河边,整片华美的碧绿斜坡上不着一物,唯有高挺的棕榈树哨兵似地伫立在沥青车道两旁。

房子北面两百码开外原是个马厩,饲养了十二匹桀骜不驯的山地马,如今已是巨大的现代式镀锌铁皮棚屋聚集成群。棚屋装有高大的拉滑门,门后的混凝土地面上安放着重型机械与设备,一旦洪水来袭,便可经由沥青密封过的小道将机器转移至桥的另一头。

“爸爸,该死的拖拉机又陷在泥里了,我牵马去了。”“对,对,我当然弄得来,我又不蠢!”

这声音近在耳边,清晰可闻。她不禁浑身一颤,转过身来,以为能看见一个脏兮兮的十四岁女孩。女孩穿件破破烂烂的宽大连体工装服,腋下和背部沾满汗渍,抬手摘掉头上那顶破旧的宽边帽,用手背抹掉脸上的汗水,她那湿嗒嗒、油腻腻的黑发粘成一簇簇紧贴着头皮,把嘴闭成紧紧的、冷冷的一条线,显示出与年龄不符的严肃。

然而桥上只有海伦一人,空旷的甘蔗田寂静无声。

随后她发现这桥也已成了一座钢制的新桥,有着两条车道,又高又结实。这不禁教她忆起儿时那摇摇欲坠的木桥来。老桥只有单车道宽,低低地垂到了水面上方,每次一发大水就无法幸免,必须重建一番。曾经那桥让他们与外部断了联系,一连断上好几周;曾经那桥也见证了一幕堪比《拉美莫尔的露琪亚》[1]的疯狂场面。

“不要啊,妈妈!回来,妈妈!不要!”

这回的声音是她自己的,却来自遥远的过去。她顿时全身一软,泛起阵阵恶心,只好赶紧伸手去够副驾上的水瓶。她又一次质疑自己是不是在犯傻。声音在午夜时分出现也就罢了,这回居然光天化日下便找上门来了。这地方大约满是幽灵,而她自己也是其中一个。

葬礼过后,声音就不请自来,对她好不容易拾起的平衡和秩序来说无异于一记重击。过往的恐惧再次被唤醒,她又被那些噩梦惊醒,惴惴不安地害怕听到过道上的脚步声,她身子发僵,心怦怦直跳,绝望地想要捉住当下,将过往从脑中驱赶出去。

葬礼之前,她自信已经从往事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然而声音在午夜出现,让她所谓的解脱成了一个谎话,一层假面。一开始,声音颇为微弱,像是从极远处传来,接着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到现在,她会在半夜惊醒,感到那声音的气息扑在她脸上,一只讨人厌的手在她全身游走。甚至在镇静剂的催眠作用下,声音依然猛扑过来,撕扯着她的意识,将她早已否认的罪恶感和视以为正当的背叛感一一唤醒,久而久之她已不敢入睡。

两个女儿蒂娜和瑞亚一开始帮不了她什么,因为她俩对海伦的过往一无所知。没人知道,她也没法跟她们解释。她独藏着秘密,藏了太久太久。因而最初,女儿们只把母亲的变化归咎于父亲的离世。然而她的状态每况愈下,日益担忧的女儿们便干脆搁置下自己的生活专程过来照顾她。她是万万不愿自己成为旁人累赘的,因此她还是告诉了她们,告诉了这两个美丽的女儿。那天深夜时分,她因恐惧而情绪崩溃,大哭不已。女儿们连夜赶来,她颤抖着,抽泣着,把自己的童年讲给了她们听。但她并未全盘托出,毕竟有些事情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她稍稍说了说自己的父亲,说起父亲死后她离开了家乡。但她没有说出父亲离世的真相。她们没法承受的。如此一来,谎言继续,噩梦依旧。最后,她告诉她们还有亲人留在家乡。

她们想让她去做心理咨询,跟能帮上忙的人聊一聊。但海伦那一代人不能,也不愿跟人谈论这些事。况且她的某些过往不能为人所知。女儿不能,家人不能,没人能知道,因为他们根本没法理解。女儿们无可奈何,只得向她们的大姨婆玛丽亚求助,却惊讶地发现玛丽亚和家族中尚且健在的长辈们对此虽略有所知,但也并非全然知晓。他们不知道还有人留在老家,海伦始终保守着这个秘密。对此,玛丽亚姨婆感到非常担忧,而震惊、心痛、时间紧迫之感一并向她袭来。“回那里去,”海伦的姨母对她说,“趁你现在还有机会挽回,快点回去。”雷蒙德也说过同样的话。女儿们把这叫作收尾。她那两个聪明可爱的女儿,学业有成,博学睿智,健康平安地长大成人。她们以为自己能够理解这一切,但海伦却一直以来都庆幸她们甚至都没能有机会去理解。

但有一个人理解,全世界仅此一人。随着她的痛苦与日俱增,她想要再度见到此人的愿望逐渐演变成了一种执迷。她最终同意回去了,女儿们想陪她去,但她坚持独自前往。要挽回的有太多,而要守护的则更多。

她们只陪她飞到了悉尼,那里有亲戚们接应。她们还为她备好了去往北方的车子。“别忘了打电话来”,她们叮嘱海伦,“让我们知道事情进展得怎样了。”

从悉尼到目的地仍需三天车程,如此正好给了她时间来思考处境,排演说辞,做好准备。

但这些幽灵让她措手不及。这座桥像是一条分界线,隔开现今与过往。她跨过这条线,便猛然坠入那一段过往中,过往有形有声,听得到,闻得到,感知得到。在记忆浪潮的野蛮冲击下,她感到全身刺痛无力,本能地想逃,就像过去那次一样。

她紧紧抓住方向盘,稳住颤抖不停的双手,深深呼吸。她有勇气回来了,现在正是决定性的时刻。身后的噩梦已领教,前方未知的噩梦她能否应对?可以确信的是,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比过去的一切更糟糕了。

真的不会吗?

雷蒙德把那叫作未竟的事业。“去把事做完,”他在一息尚存时曾这么说。“回去补救。”然而过了整整两年,再加之历经一次精神崩溃,她才回到了这里。

她努力回想当初自己离开时两个姐妹的模样,那时姐姐二十一岁,妹妹十五岁。接着,她开始想象她们成为老妇人的样子。希丝应该有七十岁了,甜心六十四岁。她还能认得出她们来吗?再者,她们还能认得出现已六十七岁的她吗?她一直挂念着她们,她们是否也一样挂念她呢?

雷蒙德说得没错,去把事做完,不惧任何险阻。无论有多少艰难苦痛——那都是罪有应得,她提醒自己,那都是早该接受的惩罚。

冷静下来后,海伦发动车子,开上长长的斜坡,向着屋子驶去。原本只有条窄窄的泥泞小路通往门前台阶下,如今已铺上了宽阔的沥青车道。车子一路向上,直达屋子下方。那儿停了两辆车——一辆老旧的丰田陆地巡洋舰载重货车,和一辆新型红色霍顿旅行车。

突然,右侧的老杧果树下窜出两条黑影。又是幽灵?不,当然不是。原来是两只小罗威纳犬,它们皮毛锃亮,步伐轻快。唐宁家世代养狗,先前是两只德国牧羊犬。

她打赌自己能叫出它们的名字。

她把车停在了旅行车后面。她刚出车门,狗儿们就狂吠着向她扑上前来。她站稳,指向杧果树,像年幼时那般发号施令:“王子!淑女!树!”它们立马退后,绕着彼此打转,打量她的侧身。奇怪,这个陌生人竟毫不畏惧,呼喊时威慑力十足,举止又跟女主人一模一样。海伦又大吼几声,狗儿们“嗖”地溜回树荫下,钻进窝里去了。

而眼前,两根破烂绳子吊着一大块腐朽的木板,孤悬在狗儿们头顶上方,令她寒意陡生。

如此纯洁的美景中竟有这样一处格格不入的污点。

高一点,爸爸,我要飞得更高!

海伦浑身一震。她还没做好准备,往事却已潮水般向她涌来。

她拿起车子后排座位上的包和行李,朝房门走去。一扇前窗开着,屋里传出瓷盘叮当作响和晨间电视节目的声音。一定有人听到了狗叫声,但还没任何人出现。

海伦站在回廊前的台阶下,晨雾被十二月的太阳蒸发,阳光已经热辣辣地晒在她裸露的胳膊和小腿上,她等待着赤脚踩在通道上的声音,等待着前面的纱门吱吱作响和“砰”的关门声,身子不禁一阵震颤。然而,她并没有听见“咯吱”的门响,传来的只是细细上过油的铰链安静顺滑的运作声,以及猛被拉开的房门撞上覆有软垫的门挡时那一下轻柔的弹簧声。

“你给我带甘草了吗?”一个老妇问道,她尖锐的嗓音里混杂着娃娃腔,灰白发下是褪去光泽的蓝眼睛和灿烂的粉红色笑脸,早餐麦片混着冰牛奶从她脸上不断滴落,而她那漂亮的尖下巴就搁在盛着食物的碗上。

海伦的心脏一阵紧缩,不住地颤抖,内心的防线即将崩溃。

老天,别让她看到这个,别让她看到这个面部呆滞、愚蠢老迈的悲惨家伙,别让她面对这个永远提醒着她往事有多么不堪回首,后来又有多少悲惨的过往不为她所知。

她的模样一直深藏在海伦心底:美丽的金发,明亮的蓝眸。然而如今,这双眼睛却嵌在满脸的“沟壑”间,脆弱的皮肤被阳光晒伤,脸上笑容幼稚,嘴里一口污迹斑斑、歪歪扭扭的牙齿,下巴支撑在松松垮垮的脖子上,弯曲的驼背仿佛永远直不起来。

但当她瞥见老妇周身的粉色,立马就知道她是谁了。粉色图案的围裙紧紧绑在胸部,露出有褶皱的乳沟,手指甲和脚趾甲都涂上了极其鲜艳的粉色,指甲边缘坑坑洼洼,指甲缝里是黑黢黢的尘垢。粗壮的手腕上戴着镶有粉色宝石的嬉皮士手镯。粉色橡皮筋将稀疏的头发绑成两个小辫,嘴上抹着粉色唇膏,状若涂鸦。

“甜心”。一声耳语,一声恳求,为的是掩藏在衰老皮囊下的美丽过去。记忆中的甜心身形娇小,粉扑扑的皮肤光滑细腻,蓝眸里充满笑意和期待,金色的头发用漂亮的缎带扎成两个小辫,身上是粉红色透明硬质纱裙。看我的漂亮裙子,小伦!还有粉色漆皮鞋和带褶边的粉色袜子,好看极了。我漂亮吗,希希?她是这样的天真无邪,却也因此而身处险境。爸爸,再高点,我要飞得更高!

然后她看到那双眼睛,虽然随着年龄增长而显得呆滞无神,却依旧和过去一样,天真而纯洁。这么多年过去了,变化的只是她的外表,内心却始终如一。

“带了吗?”

“带什么,甜心?”

“我的甘草糖带了吗?”

“什么甘草糖?”

甜心突然一跺脚,牛奶溅了一身,湿透的围裙紧贴伏在她丰硕的胸脯上,巨大变形的棕色乳头从薄薄的织物中透出来。“你这个傻蛋!当然是我的甘草糖了!”

“她说的是你五十年前离家时,许诺从镇上给她带的甘草糖。”屋前的一扇窗户里猛地喊出一嗓子,声音生硬、尖锐且怨愤,还带着啤酒和香烟的气息。

这声喊叫令海伦窒息。她记得这低沉的声音,如同天鹅绒般柔软而温暖,她曾经非常羡慕这样的声音,总觉得对比之下自己的嗓音太过尖细,连笑声都有些轻浮。

她循着声音望去,看到窗边一张模糊的脸,面无表情地静静观察着。

一片阴影之后,在屋子北侧窗户显示出来的轮廓中,她看到悬挂着的抽油烟机,这才意识到眼前所见是厨房,而她本以为这里是前厅。

“甘草糖!甘草糖!”面前的老妇孩子般叫喊着让她兑现承诺。

海伦走上台阶,注意到原本是木地板的回廊上铺了瓷砖。她把包扔在脚下,喉咙一哽,暴露了她的犹疑。她朝着先前出声的方向说:“希丝,出来吧。我又不咬人。”

“但我可不敢保证我不咬人!”满含敌意?当然。但这话外还有层意思,不过海伦拿不准,她已经意识到再无法像过去那样读懂希丝的话了。她们分开得太久了。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尽管心乱如麻,她还是故作镇静地回答。

海伦转过来面朝甜心,她用脚将行李箱旁边的一堆包裹轻轻地挪了过去。“我忘了带甘草糖,小宝贝,(老天,重拾过去的感觉竟如此轻而易举),不过我带了许多其他东西,可比甘草糖好得多。这些都是生日礼物,漂亮的粉色生日礼物。”

甜心一下子将塑料碗扔到了地板上,里面还有些牛奶燕麦的残羹。“生日礼物?噢,粉色的生日礼物!快来,希希,快来看!”她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兴高采烈地撕着包装袋,海伦只得往后退,以免被袋子缠住。

甜心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兴高采烈地撕着包装精美的袋子,他们只得往后退避免被袋子缠住。她们和其他孩子一道放声大笑,直到看见他从房子的另一侧注视着她,笑声戛然而止。不,不要,不要在今天,不要在这一天发生。事情来得太快了,她才这么小,他难道不明白吗?

回忆涌入脑海,无力感袭上海伦,她只得抓紧扶手,才不至于膝盖发软跌倒在地。回廊上摆着两把高背大藤椅,一张低矮的编藤玻璃长桌,让整个回廊看上去十分雅致。她蜷进其中一把藤椅,试图平缓身心无力感,她看到甜心像个孩子一样沉浸在喜悦中。然而这样看着甜心,却让她感到命运的残酷。

电视声音骤停。

这时候纱门缓缓打开。

一个如男人般健硕的老妇人出现在门口,她赤着脚,一只手夹着没点燃的烟,另一只手举着咖啡杯。裁短的护胸式工装背带裤下,身材已走形得不成样子,没有依托的胸沉沉地垂在黑色汗衫里。铁灰色头发下一张脸阴沉沉的,头发剪得很短,露出斑驳的头皮,一双暗棕色眼睛里满含警惕,眼皮耷拉着。皮肤经由风吹日晒而变得粗糙暗哑。干瘪的嘴唇几乎仅成一条直线,硕大的鹰钩鼻挤压成扁平状。他又打破我鼻子了,小伦。她肩膀宽阔,辛勤劳作一生,七十岁了还很矍铄。你看起来就像那些个割甘蔗的南欧佬,希丝,你这个丑贱货。要不是你还有个脖子,希丝,别人还以为你是只该死的青蛙!她腰粗腿短,身材粗犷,脸部线条刚硬,令人不寒而栗。

但如果你真正了解她,就会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人。

海伦很了解希丝,或者说曾经一度很了解。只是不知现在还能否认定自己依然了解眼前的人。

希丝把咖啡放在桌上,点燃香烟,随意地在另一张藤椅上坐下。一双粗糙的脚丫无所顾忌地伸在前面。她没有抬头看海伦,而是看着甜心,看她在一地的纱笼裙、首饰、凉鞋、镜子、刷子以及梳子、浴巾和围巾之间,不时发出欢快的惊呼声。她饶有兴致地看着甜心,使她愉悦的并非海伦的到来,而是甜心的满足。“喜欢这些礼物吗,小不点?”刚刚还略显刺耳的声音此刻却变得温柔可人。

“嗯,喜欢,喜欢极了!”

“但是她忘了带甘草糖,怎么办呢?”

“我才不在乎,我更喜欢这些礼物!”

“乖,好姑娘。现在把礼物都拿房间去吧”。

甜心立马听话地把她的宝贝们都收拢起来,捧在怀里进屋去了。

屋外顿时陷入一阵沉默,气氛显得很尴尬。随后海伦开口了,“怎么?”

“什么怎么?”

“对漂泊归来的妹妹连一句‘欢迎回家’都不愿说吗?”

希丝深吸了一口烟,半晌,她思索片刻后问,“你是说这里吗?”

“什么?”

“你的家”。

“当然了,我仍然……”

“……仍然拥有三分之一的家产?是,这应该有你的三分之一家产,就算半个世纪前你已签字把农场的运营权转交给我。但这也不能说明这里还是你的家。”她声音极其冷酷,言语生涩,眼睛死盯着脚下的地板。

海伦冷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她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但令她吃惊的是这样的重逢比她预期的还要好一些,对她来说几乎是一种解脱。至少现在她能控制住局面,让事情正常发展。她觉得自己又恢复了力量,呼吸也平稳了,但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你想揍我吗?”想了半天,她吐出这几个字,故意加上淡淡的嘲讽,笨拙地试图活跃压抑的气氛。

“别他妈的犯傻!”希丝怒道。

“那就是不大乐意看见我了?”

“为什么我要乐意?你现在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这句话像一巴掌掴在海伦脸上。希丝继续说:“老天,要不是甜心把你认出来了,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谁。”她停下来,从地板上抬起眼狠狠地瞪向海伦。

她们就这样对峙着,太阳逐渐升高,将贯穿回廊的明亮光线和灼人的热量从她们身边带走。

他人眼里的海伦可能有着明亮的棕色眼睛和健康光滑的皮肤、独属于成功人士的自信,以及沉浸在爱与被爱中的气定神闲。而她那身昂贵的服饰更是为精心保养的身材锦上添花,黑色的头发浓密闪亮,从典雅美丽的脸庞后垂下来,柔柔的波浪靠在笔直优雅的脖子和肩膀上。希丝眼里看到的却不是这样。

希丝看到的是一个冷血的女谋杀犯,这也是她爱她的原因。但她也看到一个“逃犯”,这正是她恨她的原因。她看到一个不同的世界,她知道自己此生都无法拥有那个世界。

她也看到最终的背叛,虽然她能理解这种行为,可是却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相反,过去的伤害和悲痛猛然而至,令她恐慌,因为她以为这种痛与恨多年前便已消失。她突然很想提起拳头朝妹妹的脸上砸去,以此发泄五十年来积压在心头的怒火,就像自己曾受过伤害一样去伤害她,用简单暴行来压住内心汹涌的痛苦。她抱持着这一念头,拳头越攥越紧,那一瞬间她知道自己可以这样做,而且不必为此感到抱歉。可是下一秒突然她听到里屋传出甜心欢快的笑声,便知道自己做不到。暴力早已不是她们生活中的一部分。

打人的冲动来得快,去得也快。希丝松开了拳头。她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暴露内心复杂矛盾的情感。

海伦转过头看着希丝,在本地区居民眼里她是一个谜样的女人。除了少数人,其余所有人都当她是个粗鲁丑陋、满嘴脏话、硬如铁钉的婊子,她和她的智障妹妹住在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她想起给那个给她汽车加满油的男人,她向他打听到这里的新路怎么走(那不过发生在一个小时之前),他点点头,疑惑地看着她,说他知道去那条路怎么走,但是除了一个老同性恋和她的疯妹妹,再没人住在那里。你知道的,其中一个看起来像贝蒂·戴维斯演的宝贝简[2]发疯时的样子。你知道吗,她每天都跑进雨林里,没人能找得到她,老天,她简直像只可怕的动物,像头野猪。但是长得丑的那一个,走她旁边你最好小心点。你听说过没有,她那次一拳击倒个理发师,还把镇上新来的医生赶走。两个可怕的疯子,真应该给锁起来。不过,那个女同性恋种得一手好甘蔗,是远北地区最好的农场主,还在农业期刊上发了文章,你听说过没,去年甘蔗的收成没人能超得过她。不过这也在预料之中,也不想想她老爹是谁呀,那可是种甘蔗的一把好手,只可惜在那场飓风里倒了霉。可惜他的女儿们,一个疯了,一个丑得吓人,另一个没在这儿——她到底怎么样了?然后这个男子问海伦像她这么体面的人去那儿干吗,她报以沉默,驱车离开,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海伦注意到多数女性随年龄增长而逐渐松弛的面部特征在希丝脸上几乎看不到。事实上,她展示给世人的脸孔如此坚硬、冷酷,没有一丝女性的痕迹。还有她走形的身材、肌肉发达的手臂、布满伤痕的粗壮双腿,一张坚毅的嘴,在嘴角里松松地叼根烟——不错,那个健壮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女人的灵魂,但你得了解她,才看得到她的灵魂。

海伦记得那个美丽的灵魂,了解她,也看得见她。而且她看到的更多。她看到希丝耗尽一生,在她周围筑起一道不可逾越的墙;她看到这个奉献一生来呵护妹妹的伟大女人;她看到这个女孩为了活命而把自己改造成男人,因为在她们身处的世界,女孩总活在危险中;她看到她所知的最善良、最温柔的灵魂,除非忍无可忍,这颗灵魂绝不会伤害别人。她知道这是世间最美的一颗心灵。

她也看到这样的一个女人,在任何方面都超越了自己,无论成了什么模样,也无法以任何方式背叛他人。

爱,欣赏和自卑在胸中涌动,令她窒息。她出神地望了一会儿别处,再回过神来时,希丝正认真注视着她,脸上冰冷的神态依旧。

“那你还好吧,希丝?”

“挺好。”

“那甜心呢?”

“她也挺好。”

“庄稼看起来长得不错。”

“哦。”

海伦顿了顿,希丝仍然注视着她。

“我先前还以为这儿会下雨呢。这个时节,过去常常会下雨的。”

“嗯。”

“听说雨季变了。这样你就不用和无穷无尽的下雨天做伴,不过天天都变成干旱的日子了。我猜想可能由于温室效应吧”。海伦知道自己在漫天瞎扯,而希丝冷冰冰地一点也不接话。

希丝移开了目光。

海伦感到挫败。可是五十年未见,又怎能一下就聊开呢?她再次尝试,这次她单刀直入。

“比尔·斯图尔特来看了你吗?”

希丝用好奇的目光看了她一眼。

“比尔?来啊。每个月末都来,像钟表一样有规律。他是个极好的会计,也是个极好的朋友。怎么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仍和熟人见面。”

“天哪,”希丝摇摇头,语带嘲讽,“接下来你可别告诉我你还在乎我们。别骗我了,海伦。”她转向门,朝里面大吼,“嗨,甜心,把该死的礼物放一会儿,给我再倒杯咖啡。顺带从厨房拿个抹布,这儿脏得不像样了!”她小心翼翼地把香烟摁灭在矮桌上一个带盖的烟灰缸里,很小心地不让烟灰落在干净的地板上,然后又从工装裤衣兜里的烟盒中抽出一根烟,点燃,头朝前伸,两只手小心地将烟和火围拢,好像担心火会被风吹灭。其实这儿一丝风也没有,空气凝滞闷热。

仍是一片令人不自在的寂静,她们干坐着,海伦想起曾经有段时间她和希丝独处时,希丝总是喋喋不休。她能感受到姐姐内心依旧矛盾,而自己只能耐心等待她下一步的动作。

希丝看向外面的甘蔗田。“所以,”她深吸一口烟,停顿的间隙小心将烟灰掸进烟灰缸。“为什么现在又回来了?”

海伦原本希望能好好寒暄一番,等到气氛融洽时机成熟时,再稍稍引导一下话题,便能向姐姐求得渴望已久的宽恕。然而她本该更了解自己姐姐的。希丝向来如此,总是直切要害。

“雷蒙德死了。”

“是的。比尔告诉我了。节哀。”声音冰冷寡淡,毫不在乎。“所以呢?你有孩子、有朋友,又不是孤身一人。为什么现在来了?”

“我向他发过誓。”

“发誓你会回来?”

“不,我发誓会解决这些事情,向你们补偿。”

“那可晚了点,你不觉得吗?”

“我希望还不晚。”

“他死了多久了?两年,三年?”

“两年了。”

“天哪。我们在这儿可不是越活越年轻!你大概错过时机了。”海伦自然听出了她话中的讥讽意味。

“这我想到过。可能要两年时间,我才能有足够的勇气回来。”

“你不是从来都不缺勇气的吗?你向来是想做什么,就立马去做了。究竟是什么让你回来了?”

湿热的空气让人昏昏沉沉,海伦挺了挺身子。衣服都湿嗒嗒地贴到了身上,很不舒服,加上希丝咄咄逼人的审问,就更不好受了。“我的状况……不太好。”没有回应。“雷蒙德死后,我开始……做了些梦。”她停住了。

“什么?”

“梦见……我们。你、我,还有甜心。雷蒙德死后,我又开始做那些梦了,就是一开始的那些噩梦……”

“也就是说你睡眠不好,那就吃药呗。”希丝在一团烟雾中冷冷地斜眯着眼。

“药没用。”她又停住了,仔细掂量着怎么说下去。“梦里我开始听到声音了。你的声音。甜心的声音。”

“我和甜心,我们都说了什么?”

“你们在叫我。”

“呵!从四十年前起我就不再叫你了!你开始做噩梦了,感觉生活一团糟了。于是就回来找解脱来了?是不是?”

“我是想给解脱自己,没错,还为了……”她欲言又止,沉默了好一会儿。

“说呀,我听着呢。我等了五十年,就为了听你说这些。”

“为了家人。”

“为了你女儿。”

“对。还有其他的亲人。”

一阵静默。接着,“什么亲人?”

过去两年中,海伦将她将预备说出口的话排练了无数次,却唯独漏了这一场景:希丝那冷冰冰的回应,和锐利的目光。这让她惊慌失措。她来不及思索,便脱口而出:

“我的,我们的家人。姨母,舅舅,还有表亲们。很多表亲。”这话听起来真荒谬。

希丝转过脸来完全面对着海伦。“你在胡说些什么?我们哪来姨母舅舅表亲?老天啊!一家就我们这几个!你在说小萝卜头家的人?搞搞清楚!”

“不,不是雷蒙德的家人。他五十年前就跟那些人决裂了。”天哪,别无他法,她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我们有别的亲人,希丝,有很多。但过去我一直把他们占为己有,直到几个月前我才说出你和甜心的事。他们很生我的气,尤其是蒂娜和丽亚。”

“那是你女儿?但你给她们起了我和甜心的名字!这你怎么跟你的家人解释?”

“很简单。在他们看来我是给女儿们用了妈妈的母亲,也就是她们外婆的名字:希丝蒂娜,还有妈妈的姐姐玛丽亚姨母的名字。”

“老天!外婆,还有……但他一直说妈妈一个亲戚也没有。”

“是,我知道。我也一直以为是那样,直到……”

甜心倒退着走出门来,用托盘小心地托着两杯牛奶咖啡。谈话一下便中断了,在紧要关头被打断,气氛显得很是尴尬。甜心将托盘小心摆上桌子,将杯子一只一只放在两位姐姐面前。“给你也泡了杯,小伦。”她穿了条新的粉色纱笼,脚上一双带有金色蝴蝶结的凉鞋,都是海伦买给她的。她把所有首饰都带在身上,一动便会叮当作响。她的脸上涂了至少三种不同颜色的唇膏。她笑容满面,踮起涂着粉色的皱巴巴的脚趾,原地转了一圈展示她的新衣和首饰。“我漂亮吧,小伦?”

她拿起抹布,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一边弯腰收拾着桌上的饭渣和咖啡汁液。擦完后,她便把潮湿的抹布扔进了托盘,然后蹁跹地穿过回廊,走下台阶,朝狗窝走去。

希丝木然地望着甘蔗田。海伦看着她,等待着。往事繁琐庞杂,她不过刚起了个头。

“家人,是吗?”最终她喃喃而语。“妈妈还有家人。那为什么……”

“她有她的难处。”

“什么难处?有什么东西那么可怕,都不能让孩子知道他们还有亲戚。

“爸爸。”

希丝突然站起来,将双脚伸进台阶上层的一双松紧旧靴里。“我还有工作。”她语气强硬,几乎动摇了海伦想要继续追问的决心。但她并未彻底动摇。

她深吸一口气,脱口而出:“我想谈谈爸爸。”不对,这不在她计划中。

希丝转过来看向她,一脸的冷硬为惊愕所取代。“爸爸?你想要谈谈爸爸?!过了这么长时间,你一声招呼不打就出现在这儿,来跟我说什么你想要谈谈……你疯了吧,你一定疯了!”她低下头,狠狠地盯着海伦。“如果你觉得自己可以这么轻轻松松地回来,就能利用我们把你那些纠葛的念头给理顺了,那么我奉劝你一句,还是趁早另做打算吧!”她一脸嫌恶地别开脸去。“老天!我要走了!”她差点被海伦的行李箱绊倒,便恶狠狠地踢了它一脚,然后一把拎起扔到栏杆外,而且一脸的嫌恶。然后她头也不回地厉声喝道:“出去,海伦!这儿不欢迎你!”她到了回廊阶梯那儿,喊着:“喂!甜心!上小屋去!快!”

仅存的一丝勇气支撑着海伦,她站起来,宣布:“我要留下。”

希丝回头,抛给妹妹一个满是憎恶的眼神。“该死,你还有脸留在这儿!再看上你一眼我都没法忍受!我回来时你最好已经走了,不然我亲手把你扔桥那边去!”

“但甜心她……”

“甜心!难道我该相信你还在意甜心?老天哪,你什么都不知道!哪怕一次,你有没有想过,她天天都在回廊上等着她的甘草糖,等了五十年!天天等!一直等到昨天!然后今天你来了,但还是没把那见鬼的玩意儿给她带来!”这话听上去难免有些蠢,希丝突然闭紧了嘴巴。她飞速瞥了一眼海伦,接着稍稍偏了偏头,像在往屋内看。她脸上掠过一丝奇怪的神情,仿佛突然记起了不愿想起的事儿来,海伦读不懂。“你不准留下来。”希丝语声轻柔,像在喃喃自语。

“不准?”这个用词有点怪。“为什么?”希丝不再暴怒,反倒有些变拘谨起来,这让海伦很困惑。

希丝没有回答,而是继续盯着房子,仿佛答案就在其中。

海伦正准备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厉叫传来。海伦吓得后退一步,她的神经开始隐隐作痛,逃也似的奔去屋子北边。暂时不用面对海伦让希丝顿时松了一口气。她重重叹了口气,抓起挂在门上的一只破亚古巴帽[3],使劲扣到头上,又“啪”地拍了一下,随后便大步跨下台阶,朝甜心走去。甜心的胸脯袒露在外,前后晃动,她正挣扎着从两只狗嘴里要抢下什么。

“我的纱笼!”她尖叫道。“坏狗狗,坏狗狗!”

“王子!淑女!到树下去!”希丝一声令下,狗儿们立马松开被扯得一团糟的布片,乖乖听令。她抬起手准备教训它们,可甜心又尖叫起来,一把冲过去,圈起双臂护住两只狗。

“别伤害狗狗!”她恳求着,大颗大颗的泪珠落上脸颊。“狗狗们是好狗狗,乖狗狗!”

甜心的眼泪似乎让希丝一下消了气,硬邦邦的面孔也出人意料地突然柔和了下来。

“哎呀!没事了小家伙,没事。”希丝哄着她,“我不过想拍拍它们的鼻子,你也知道我绝对不会伤害王子和淑女的。把你的纱笼捡起来吧,别哭啦,好姑娘。去把脸洗一下吧,快去,去小屋把衣服穿上。我得干点活啦。啊呀,快去吧亲爱的,别掉眼泪喽,别哭啦。”

希丝搂住哭泣的老妇,轻轻抚摸她的头发,直到她不再落泪。轻柔,多么轻柔,每一下触碰都如此轻柔。接着,希丝又捏了她一下,亲了亲她湿漉漉的脸庞,在她裸露的干瘪臀部上慈爱地拍了拍,然后把她往屋子方向推了推,动作虽依然轻柔,却不由分说。

看着她那上了年纪的小妹妹浑身赤裸,步履沉重地爬上阶梯,这场面虽然怪异,海伦却不知怎的放松了下来。她的希希还在,只是藏在了冰冷坚硬的面具后,她那温和而慈爱的希希哟。

她坐回椅子上,抹了抹脸庞。希丝一言不发地从她身边经过,手里拿着扯坏了的纱笼。她踢掉脚上的靴子,把帽子挂回钩子上,便往屋里去了。再回来时,她又挂上了那副不为所动的坚硬面孔。她没去椅子那儿,而是坐到最上一级台阶上,背对着海伦,依旧一言不发。

静默横亘在两人之间,气氛愈发弩张。海伦吃不准自己是否获得准许可以留下来,但在如此境地中,她不想再去冒险多嘴。她明白,她们彼此都不知道解决此事有何章法可循,但要一同走下去,必须得不计前嫌。眼下要做的,是仔细想想她们曾说过的话,再倾听彼此的心声。海伦靠回椅子中,静静等待。

几分钟过后,甜心又出来了,这次穿的是件粉色的背心和宽大的粉色棉短裤,踩着粉色人字拖,头戴一顶破旧不堪的粉色草帽。身上的首饰都不见了,但粉色唇膏的痕迹犹可见,脸上已不见一丝泪痕。她踏着重步,兴高采烈地下了台阶,呼唤狗儿们跟上来,随后她的身影消失在最近一幢棚屋中。突然一阵马达发动声响起,她又出现了,驾着辆漆成粉红色的三轮摩托车,后面还拖着个自制拖车,上面高高堆着一摞平滑石块。她把车停到屋子跟前,一跃而下,从短裤口袋里掏出只手机来,上面有几个键标上了亮眼的彩色油漆。

希丝站起来,目光严厉地看着下方的甜心,命令道:“背给我听!”

“好吧,傻瓜。”甜心的嗓音无精打采,机械地背诵着:“如果你要跟我说话,它会嗡嗡响,我就按绿色的键,你说完后,我就按红色的键。如果我想跟你说话,就按黄色和绿色的键,说完以后,就按红色的键。”

“还有呢?”

“不能弄湿,不能扔掉,更不能让狗狗吃”

“好姑娘。现在你可以走啦,当心点。记得回来吃午饭,当……”

“当水坑里的树影子碰上大黑石的时候。”

“好的。等会儿见。”

“小伦你也来吗?”

“不!”希丝脱口而出,接着放缓语速说道,“她今天不会去小屋,小家伙,她会待在这儿……给我们准备午饭。”

甜心拍手大喊:“太好啦!维奇酱[4]三明治!”她爬上台阶,紧紧抱住海伦,一股甜腻的老妇人汗味顿时弥漫周身。海伦回抱住她,直到她松开手。

甜心一路小跑下了台阶,爬上摩托车,轻轻拧动油门,车缓缓开进房子后方的热带雨林中,王子和淑女训练有素地跟在她身后。

海伦站到了希丝身边,试图驱散她们之间的尴尬气氛,她评价道:“那两只狗对她倒很是忠诚,跟以前的德国牧羊犬一样。”回应她的却只有沉默。“她去那里做什么?”

“她在修去小屋的路。”希丝很不情愿地答道。

“小路?你是说我们那条小路?我们的秘密小路?”

“没必要再当作秘密了,不是吗?从那以后。”希丝戛然而止,好像这句话本就该在这儿停住一般。

“从爸爸死后?”话刚出口,海伦就恨不得立马收回。

阴霾笼上希丝的双眸,但在这之前,海伦惊讶地在她眼中捕捉到了一丝别的什么。那是一抹恐惧,出于本能的、纯粹的恐惧。希丝为何恐惧,海伦并不知道。但她完完全全地感受到了,仿佛希丝已将恐惧大声喊出。海伦大为震惊,要不是这一瞬间的恍悟,她还一直相信她们共享着这里所有的秘密。现在她意识到这里还有更多秘密,而她想要去了解这些秘密。

希丝从海伦的神情中看出了这种渴求,于是转身就要离开,海伦却马上伸手抓住她。“别走。”

希丝从海伦手中抽回自己的胳膊,却没再走开,而是转过身来正对着她。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希望你今天待在家里。我想跟你谈谈。”

“谈他?老天,你也不想浪费时间,对吗?消失了这么多年没有音讯,如今你就这么冷不丁地出现在这儿,妄想再度继续我们五十年前中断的对话!”

“对。我回来并不是为了闲聊。”

“好,这话像样一点儿了!现在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回来?这回别跟我瞎扯什么梦啊声音啊乱七八糟的!要是你说是因为想我们了,我保准把你揍趴下!”

“那些梦和声音都是真的,正是这些让我不得不直面对你们的背叛,但我一生都在回避这件事。我做了什么,我为什么这么做——现在看来都似乎很不真实,就像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一样。”排演过的词句突然间又回到了她口边。“我回来是为了弄清某些回忆,某些真相。我想来同你们谈谈,为过去的一切做些解释,试着彼此理解,试着从我们各自的角度去看待他——从你、我,还有甜心的角度。我回来就是为了了结这件事。”

希丝眯起眼睛。“我们五十年前就了结了。还记得吗?从那以后我一次都没再说过他的名字。从他追悼会以后就再也没说过。”

“追悼会?”

“哦,你还不知道呢吧?”尖酸刻薄的话语便一下子从希丝的嘴里倒了出来。“大家都以为你和那个老男人死了。这一带那些该死的天主教徒一个个地全过来了,他们向我和甜心致哀,鼓励我们重回教堂去——追悼会后我就再没有踏进过教堂一步,你知道吗?但是可能我的态度不是很友好,因为他们只来过一次,此后再没来过。我猜想他们觉得我注定一辈子没出息,所以放弃我了。只有斯图尔特一家没有,他们一如既往地善待我和甜心。可接下来还有暴风雨过后三个月的追悼会。我想这回怎么说我都得去了。于是我给甜心服用了鸦片酊,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她昏睡的两天里,我去镇上参加了那场该死的追悼会。有个邮递员塞给我一封悉尼来的信,上面是你的笔迹,我撕开信封一看,确实是你写的,你不但没有死,还在悉尼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你没有说是怎么到那里的,只说你找到了一份工作,而且很快就要回家了。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家,感谢老天呐,大家个个都喜笑颜开,这样一来我就只需要哀悼老混蛋一个人了。哦,跟你说,我表现得不错,活脱脱一个感天动地的孝女,沉浸在丧父之痛中,悲楚沉默地向凭吊的人致以感谢。他们却在那儿叨叨个没完,说他是一个多么好的人,作为丈夫、父亲、市民,他给我们树立了一个多好的榜样!他的离去对我和甜心是个多大的损失!但我能如愿以偿和妹妹团聚真好啊,这还不能让我打起精神来吗!哦,当然啦,我完全打起精神来啦!当我回到家,甜心睡得死死的,我一直一个人待着,唯一能让我打起精神来的就只有这些酒了。我喝了个够,不瞒你说,我醉了有整整一周,我发誓……我发誓再也不会提他的名字,我做到了!”她往前一步,离海伦更近了。

“对不起,希丝。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她啐了一口。海伦一惊,下意识地往后退。“该死的,当时你根本就不在!你不知道的可多了去了,萨奇来过这里,我可吃了他不少苦头,因为他从头到尾都不相信我们编好的故事。天知道你跟他说了什么让他就是不信我们!你说过这很容易!但事实并非如此,海伦,这一点也不容易!他来了好多次,带着一伙人来了个地毯式搜寻,企图找出些什么来,但他们搜遍了这一带也没找到老混蛋的遗骨!他一直没放弃这件事,到死都没放弃。事情的进展根本不像你说的那样!噩梦一个接一个,真他妈没完没了!”她叫喊着,最后几个字像毒液般喷射出来,满含怨恨,喊得她嗓音嘶哑,忍不住剧烈地咳了起来。

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伸手去拿咖啡,急切地大口吞饮,直到咳嗽不再剧烈,呼吸也平缓下来。她背靠着椅子,闭上眼睛,让肩膀放松下来,慢慢恢复了平静。海伦则惊于她这突如其来的疲惫与老态。当希丝再次睁开眼睛,面孔已恢复原先的样子。她抽出一根烟,颤抖着手点着,深深地吸了几口。爆发终于平息了。

海伦注意到姐姐的手在颤抖,她想出言安抚,但自己也需要时间平复所受的惊吓,她坐下时手仍在抖动。海伦从没见过这样子的希丝。五十年已让彼此改变了太多。

终于,她小心翼翼地问:“他们没发现他的什么吧?”

“没。”

“他们凭什么想找出点什么?那么大的洪水,还有鳄鱼……”

“大家都这么跟他说。老天,在那场暴风雨中有十多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萨奇就像一只找骨头的狗,他的死脑筋里一旦产生一个念头,就不会轻易让它溜走。而且他从一开始就讨厌我,总表现得好像比我们更了解老混蛋一样。”她轻蔑地哼了一声。“他了解个屁!不管怎么样,我说够了,我以后绝不会再谈这些,结束了。”

海伦静默地伸出手,轻轻抚摸希丝又短又直的头发,心里暗暗希望这是个恰如其分的时机。希丝一震,尴尬地推开海伦的手。海伦收回手,她似乎没有资格安抚对方。她在回忆里搜寻为她们带来快乐的往事,然后温柔地说:“我们有很多美好的时光。不过,不是和他在一起,和他在一起从没有美好的回忆。只有我们三个人的特殊回忆。还记得吗……”

“住口!不要张嘴就提‘还记得吗’!”

“……还记得甜心出生的那天吗?”

“天哪。”希丝轻轻地哀叹,她的目光掠过甘蔗田。“那天有什么好事,海伦?你和我说说,究竟是什么好事让你还记得甜心出生的日子?”

“我记得她看着我们俩的样子,那可爱的模样一下子就俘获了我们的心。她多么漂亮啊,那么娇小,那么柔弱。”

“见鬼,海伦,那时候你自己还是个娃娃呢。你不可能记得这些!”

“我记得那些声音。我们在雨林里玩耍,不是吗?然后我们听见那些声音。但其他事情我就想不起来了,你来告诉我。”

“不!我告诉你,我不愿意想起那一天!”她试图站起来但一下子又滑进椅子,好像喘不上气来,她又颤抖着掐灭烟。海伦看准时机,“告诉我,希丝,你记得多少就说多少。”

希丝身子前倾,从装在工服里稀烂的香烟盒里又抽出一根,点着。她垂着头,缓慢地左右摇晃着,好像打了败仗一样,鼻子里缓缓地喷出两股长长的烟。“我不知道我说不说得出口。”她只说了这句话。

“你大体还都记得吗?”

“每一刻都清晰地烙在我的心里。但有些事情我并不想记着,你也未必想知道。”

“我也在场啊,希丝。拜托,告诉我,这也是我的故事啊。”

希丝沉默了,她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是啊,我想大概是吧。”她抬起头看看桥,然后看看表。“老天,斯德比随时会来。”她的目光不安地掠过海伦,又看向桥,然后从钱包里拿出手机猛戳数字键。“是你吗,斯德比?听着,伙计,今天别来。别来,该死,我可不是要给你放假。我那千年难得一见的妹妹回来了。对,就是那个。对,我休一天假。不,我还没到要死的时候。你去取那些部件,确保今天把那玩意给修好,听到没?对,对,我当然相信你。是,要做。不用,那个不用。不用,别送这儿来,今天我不希望有任何人来打扰我们,所以把这话传达给大家。就这样,伙计,我会把它留在桥那头,剩下的就看你的了。是,因为我好着呢!不过还是谢谢你问候。对,对。有事就留口信。好的伙计,再见。”她挂了电话,把手机塞回口袋。

她们对视着,海伦满怀期待,希丝勉强同意说下去。她显然不知道如何开口,所以海伦留时间给她思考,“我要来杯咖啡,真正的咖啡。”她说,用手指向甜心没动过的那一杯乱七八糟的混合物,它在餐桌上即将冷却了。“你这儿有真正的咖啡吗?”

“当然,我有咖啡豆,就是磨着喝的那种。我买了一台咖啡机。你喜欢这玩意吗?”

“是的,希丝,我喜欢。”

“我还没吃早饭。不能饿着肚子聊天。除了咖啡你还想要其他什么吗?”海伦点点头。

希丝进屋去了。不久新鲜咖啡和烤面包的香味飘出窗来。她端着满满一托盘出来。她们沉默着,一边呷咖啡,一边大口吃着面包。等到她们吃饱喝足,对话便自然进行下去。

终于,希丝擦干净嘴巴,慢慢说道:“好吧,甜心出生那天。”似乎一字一句都让她痛苦。“那时候你大概三岁,我六岁。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妈妈怀孕了,也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胖得要命,谁能看得出?”她望向南边,视线所及的山脉连绵起伏。“对,我们当时正在房子后面的雨林里玩耍,突然听到了那些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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