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一开,应惜柔踌躇之时不由自主将目光投射进去,当她看到床上半坐而起的董启时,顿时浑身不自觉颤抖,俏脸上惊喜交加。
“大人!”这几日的担忧与惶惑瞬间化为了一声最熟悉的呼唤,随即她飞步奔去。
正如她对卫夫人所说的,她早已是将董启视作父亲一般的人物对待。
这几日除了生活起居以及给受伤的蛊师们治疗,她空闲下来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忧心董启的恢复情况。
那日董启将五转魔道蛊师引走的举动,何其凶险,现在想想,应惜柔仍是后怕不已。
尽管有着卫夫人的治疗,但在那不短时间内的疯狂奔行、搏命战斗仍是给董启带来了难以想象的重创,以至于被治好之后还是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后遗症。
正因如此,当她听到几位二转蛊师暗地里讥讽责怪董启抛下众人临阵逃跑的话语时,她忍无可忍,怒从心起,当面呵斥了那几位二转蛊师。
此事后来经过旁人的劝解,几位二转蛊师也是果断认错,便不了了之。
但应惜柔心中怒气难平,她知晓,他们只是忌惮自己的统领亲卫身份和治疗蛊师的地位才不得不认错,而自己在此事上拿他们也没有什么办法。
旁人开导她,此次他们这一支巡义军损失惨重,剩下的一些蛊师心情激愤,说出的话不用过于较真。
但对她而言,却没有释怀。
她有着深深的痛惜和无奈,在她眼中,董启是孤身引走五转魔道蛊师的英雄,舍己为人,无比崇高,却不被理解接受,被一群小人指责,这是多么的可笑、可悲!
“大人!”
不过十几步的距离,应惜柔从飞奔到缓行,行近床边她仍不忘行礼,再次唤道。
“是小柔啊。”
董启虽然是在病床上,但身体早已康复如初,眼下他正半坐在床上,腰身挺直,面色一如平常,含笑点首回应道。
不过旋即董启的目光就转向了应惜柔身后,他已然留意到卫夫人的存在,此刻正要下地行礼。
哪知卫夫人素手一挥,行动到一半的董启顿时感觉一股轻轻如鸿的力道托住了自己,这力道并无传来半分威胁之感,但却实实在在地阻止了他的动作。
卫夫人笑了一笑,道:“你是有功之人,又才痊愈不久,在我面前不需要如此拘礼。”
言罢,卫夫人忽又扬袖抬腕,似在欣赏,又像是在感受,道:“幸好炼出了这只免礼令蛊,虽不过二转,着实好用,省却了我许多烦扰。”
董启见此也就从善如流地坐回床上,先是谢过卫夫人的医治,继而正色道:“夫人来此,可是要问我那日发生的事?”
董启已经苏醒有一会儿了,隐约察觉到屋外的动静,方才看着卫夫人与应惜柔前后脚走进屋内,知道二人定是聊了些什么,不过现在却不是问询这些的时候。
卫夫人直言道:“几日前你们遭遇魔道袭击,好在下辖统领于镇全察觉并及时将消息传至西北营中,辛军首和我才能赶到将你还有你的部属们救下。”
“事后我等通过你的亲卫知晓了许多发生的事,看来你们这一支巡义军真是多灾多难啊,雪人之战、地陷、魔道来袭……”卫夫人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董启把头一低,愧声道:“都是在下治导不力。”
“无需如此,我等都知道这非是你的过错,连辛军首听闻后也言你做得不差了。”卫夫人宽慰道,“此刻你能苏醒便好,好好将养,过得几日还需你到议事堂中来,将事情原本与我们叙说一遍。”
“何需过几日?我此时便可动身,魔道现身之事非同小可,我的属下们虽然在场,但碍于修为见识未必能说出全貌,我这里有许多有用的讯息急待报于两位大人。”
董启有些不解。
这个世界有着蛊虫的力量,奇妙无穷,博大精深,至今都没有人能够完全解析这种力量,但这不妨碍蛊师们运用它。
像董启受到的伤势,骨骼碎断不知几处,鲜血不知吐了多少,身心更是消耗猛烈,若无蛊虫的力量,基本就是落得当场死亡的下场,最理想的情况也是后半生瘫痪在床,不能自理。
而治疗蛊虫,就是为了治疗伤痛而诞生的,这是蛊虫中的一个神奇类别,它们的作用就是愈合肌体、消除一切有害影响。
所以,即使是受了董启那样严重的伤势,到了治疗蛊师手中,也能药到病除,起沉疴而获新生。
哪怕治疗董启的不是卫夫人,是应惜柔,或是一位一转蛊师,哪怕只有一转治疗蛊虫,对症下药,也能使董启的伤体有所好转。
所以董启信任治疗蛊师,信任卫夫人,也信任自身的感受,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即便是有些许的不适也是应有之理。
这些都不打紧,将自己掌握的讯息及时上报才是眼前头等的大事。
卫夫人一叹,道:“你的身体虽然是痊愈了,但库烁毕竟是五转蛊师,即便是为了需求要活捉你,下手也是极重,我看他恐怕只需要你有一个清醒的脑袋就够了。我用尽手段,最多只能帮你将肉身上的伤势除去,但你空窍上受到的损伤,却是令我也无能为力了。”
蛊师修行的关键便在于空窍,一旦受损,轻则修为下降,重则便会直接导致死亡。
之前巡义军在与雪人的战斗中,就有一名蛊师半身被截断,彻底失去空窍,侥幸才留得一条性命。
此间的几人中,除了董启,其他三人都是知晓董启情况的,卫夫人一脸叹息之色,应惜柔、观之路俱是紧张不安。
闻听此言,董启不由心头一震,不过旋即他就清醒过来,笑了一声,当他查探过自己空窍后,更是坦然:“不过是从四转中阶降到四转低阶罢了,这些修为和蛊虫我还损失得起,何况从前也不是没有跌落过。”
眼见董启浑不在意修为降低之事,卫夫人暗自赞许,她也是知道一些董启的过往,应惜柔与观之路更是敬意油然而生。
“修为降了便是降了,只能重修,恢复一时半会也急不得,但这不影响我向夫人您还有军首大人汇报情况。”董启再度提起,态度坚定。
卫夫人目光微微闪动,道:“我自是知道你的情况,虽我希望你能好生将养,但我亦不会因此而拦阻你。但其实这也是辛军首的嘱咐,他认为你需要好好调整一番,不必急于一时。”
“至于魔道之事,你大可放心,辛军首极为重视此事,早已安排下去,各路巡义军统领得到消息,距离较近的都已向西北营归拢而来,稍远的便先与就近区域的巡义军汇合再行出发。”
“你看这番安排可有不妥么?当然,除非是你掌握了什么刻不容缓的紧要军情,不过我想,魔道蛊师应该不会轻易暴露这等机密吧?”
卫夫人一番话,将董启驳得哑口无言。
董启的确是有些着急了,他昏睡几日,已是与现实生出了脱离之感,心中隐隐不安,下意识地想要与人交流,似只有掌握这几日的事态变化,才能缓解这种不安。
董启一边反省自身,一边正要开口,忽然脑海中一个念头乍现,如闪电划破漆黑的夜空,令他战栗不已!
他忽然之间就找到了不安的源头。
“为什么我昏迷这么久,卫夫人和军首大人还要通过我来知悉情况?”
“军首大人一向耿正无私,怎么会接连在话语中公然对我示以好感和关心?”
“卫夫人与薛家老就算之前没见过面,这几天也不可能没有交流问询,难道……难道……”
种种推测,都指向了一个似乎不可能的答案。但那并非是不可能的,只是他之前从没有往这个方面想罢了。
董启猛然抬头,顾不上和卫夫人的交谈,看向观之路和应惜柔:“你们告诉我,薛家老如何了?”
眼见董启如此,应惜柔明眸一黯,观之路亦是陷入沉默。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片刻后,观之路缓缓开口,将当日董启离去之后的情形一一道出:
“……家老大人带领我们打造了泥土堡垒抵御魔道蛊师的进攻,凭借土堡,我们坚守一时。”
“但好景不长,对方的四转蛊师忍不住亲自出手,家老大人只能应战,难以再护我们周全,对方有地利,慢慢的蛊师中开始出现伤亡……”
沉稳如观之路,回想当日众蛊师于风沙中不顾一切地与魔道蛊师厮杀搏斗、挥洒血汗,声音也不由地轻轻颤抖。
董启默然听着,不发一言。
“家老大人一直维系守势,就这样两方僵持,但总体上我们还是处于劣势之中。”
“家老大人硬是撑了许久,后来那位魔道五转蛊师回转,不由分说便是降下了满天光芒攻势,攻势不分敌我,但大部分都是照准我们的方向,巡义军便……死伤惨重。”
“……危急关头,家老大人竟是逆用了他的防御蛊虫,他将残存的我们聚拢到他身边,然后罩定周围,将到来的攻势全部接收到他一人身上,这之后……家老大人便阵亡了。”
原本一千多人的巡义军,现在只剩下两百出头。
薛义梁,那位白袍大袖的慈祥老人,也是阵亡。
闻此噩耗,董启顿时瘫坐在床上,如同石像一动不动,心情已然跌至谷底。
此刻木屋内陷入一片沉默。
只有低低的啜泣声微微回响,伤心无比,那是应惜柔所发出的。
董启与薛义梁,二人相识到如今,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个月,但经过大大小小数次惊险事件,从一开始的防备试探,到有意交好,二人相互熟悉。
对方乃是随军家老,如无意外,日后共事的时间会是相当长久,孰能料到,薛义梁就在这几天时间里,已是身亡了。
与他一同亡故的,还有许许多多的蛊师和凡人。
魔道来袭是所有人未曾料到的,更令人惊惧的是还有一位五转魔道蛊师埋伏在侧。
董启临时想出的计策面对墨矢等人尚还有回旋之地,但五转蛊师突至却打乱了所有,导致了今日这番局面。
董启感到无力,对于其他巡义军蛊师的战亡,早在库烁出现的时候他就有了心理准备,虽然哀恸但也不会过于伤感,但薛义梁的死在他意料之外,而且还是以那样的方式死亡。
是薛义梁舍弃自己不顾才保住了他们,这个念头,不断在董启脑海中回想。
“我不该嘱托你替我照拂他们,我没想到,你竟是甘愿牺牲自己。”董启心中叹道。
早在之前,他有感魔道来者不善,预料中最坏的打算就是自己与敌同亡,如此至不济也能拖延对方一段时间。
董启找到薛义梁暗中嘱托他在自己身后要尽力照顾余下的蛊师们,能带走多少便带走多少,但他从未曾想让薛义梁用自己的性命来护其周全。董启能这么做,却不会要求他人也这么做。
若是薛义梁稍有惜身之念,在之后的变故中,不说能否逃出生天,至少生存下来的希望要远比其他蛊师大。
世事几多无常。
如今,设想之中打算牺牲的董启痊愈如初,本该安然无事的薛义梁却是不在了。
卫夫人此时开口,语气中亦带着几分萧索:“你也不必太过伤感,薛义梁他以自己的性命换来整个三转蛊师战队的几乎无损,也算死得其所了。其他蛊师们也皆是为我六道城捐躯,六道城不会忘记他们的付出。”
身在军营之中,又是擅长治疗的蛊师,她早已见惯离去,固然对生死仍怀有敬重,却已经不会对此再像当初一样。当然事情落到自家或是亲朋身上,那又是另一回事,她也只能如此劝慰董启。
还有一点卫夫人没有说出口,薛义梁虽然是四转蛊师,但他已经年逾古稀,未来的上升空间已是不大了,相反三转蛊师中人才济济,正是大好年纪,前途光明,从长远看,自是后者更为重要,想来薛义梁赴死之前也是抱有这等想法的。
董启不敢不听劝,但也只拱手一礼,怆然道:“谢卫夫人开导,是董启失态了。”
卫夫人摇摇头,她不在意这些。
她让应惜柔进屋,原是想着在自己亲卫面前,董启身为统领总要维持一下姿态风度,不至于大惊失色。令卫夫人没想到的是,董启颇是重情,听到消息以后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子。
不过卫夫人倒没有因此不喜,部下有情有义是好事,这说明军中氛围不错,上下一心才会如此。
“唉,你便好好休养吧,我走了。”董启神情颓丧,卫夫人也不欲多留,“对了,你的伤势虽然差不多痊愈,但身上还有一些陈旧老伤,淤积长久可能会有隐患,你到了六道城后,记得找一位草药方面的高手,此人善医能术,足以调理好你的身体。”
“多谢,小柔,你代我送一送卫夫人。”
“是。”应惜柔恭声道。
转而两人到了门外,卫夫人道:“就到这里吧,好生照料你们的统领。”
应惜柔唯唯低头应是,再抬起头时,发现卫夫人已然走出一小段距离,淡黄日光下,那修窕人影慢慢行远。
这时她好似才有所觉,这位卫夫人几日间来去,竟都是孤身一人,没有任何随侍。
摇摇头,应惜柔转身走回房间。
又三天后。
噼噼啪啪。
天空乌云翻墨,阴雨连绵如针,给人以冰冷刺骨的感受。
整个西北营都在经受雨水的冲刷。
道路上,有两人在雨中前行,隐隐传来话语声。
“哪里哪里,换了你董大哥莫非就不会来救我了吗?大哥仗义,那小弟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后啊!”于镇全哈哈笑道。
“还是要谢谢于老弟你,你救的不止我一人,还有我们全军上下。”董启真诚地向于镇全道谢。
二人正是于镇全和董启,蛊虫护身,再猛烈密集的雨点也无法打湿他们的衣衫。
于镇全昔年初出茅庐时得到过董启的大力支持,因此于镇全对董启始终怀有感激和敬意,二人也以兄弟相称。
推辞不过,于镇全只得打个哈哈,然后道:“大哥,听说你这次还救下了不少凡人?”
“是啊,魔道蛊师自始至终都没有特意对这些凡人动手,倒是让他们躲过一劫。”听到凡人一词,董启脸上笑意顿时消去。
于镇全眼中光芒一闪,道:“董大哥可能有所不知,如今魔道重出之事已经证实,消息传得飞快,巡义府各司上下闻风而动,新一批蛊师种子的选拔迫在眉睫,这个时候你带回这些凡人可能就收获不了什么战功了。”
董启显得很无所谓,淡声道:“我救下这些凡人本来就是顺带之举,何况眼下战功多寡已经没有意义了。不过这倒是提醒我,去时还需安排一下这些凡人的事情。”
于镇全点点头,实际上他也了解董启的性情,之所以这么说一是当作消息告知,二则是为婉转避开董启的谢意了。
走着走着,董启前行的脚步忽然顿住,他对于镇全肃容道:“于老弟,这几日我有一件事始终想不通,还请你告知我。”
于镇全见董启语气郑重,忙道:“大哥你问便是。”
董启道:“营中皆知,辛军首有一只‘紫机矢’,飞掠迅疾,远超蛊师之能,我不解的是,为何那日辛军首出行却没有乘骑?”
话音落下,于镇全心中咯噔一声,明白董启究竟是何意了。
提起紫机矢,此乃鸟名。传言是辛军首自兽潮经过之处得到的一窝离电紫凰幼鸟,孵化长大后,有一只最为神骏,通晓人语,一日便可行出百万里,因此被辛军首赐名紫机矢,喻其神速,一向被视若珍宝。
那日库烁进犯,屡屡展现凶威,都是因为己方的五转蛊师远在天边鞭长莫及,若是辛军首能够骑乘此鸟赶路,那么董启这一支巡义军,绝不可能会受到这般重的创伤。
看董启眼神直勾勾盯着自己,于镇全叹息一声,道:“大哥你莫要误会了,军首岂会因为一只鸟儿就不顾惜人命,并非是军首不愿动用,而是没法动用啊!早在半个多月前,紫机矢不知受了什么惊吓,瘫软在地屎尿齐流,往日风采丝毫不存,其他同伴也是如此。”
“营中无人知道原因,辛军首只能派人将这些鸟儿都送到六道城中去治疗,到现在却也没有回返的消息。”
听完,董启面上忽青忽白变幻不定,一时哑口,片刻后身子一颤,自嘲道:“是我心态不稳,让老弟你见笑了。”
于镇全摇摇头,他很理解董启现在的状况,若换作是他的属下们死伤惨重亦或是黎卉身亡,恐怕他的表现比董启还要不如。
“不过大哥,你可要注意,我知道你的为人,你在我这说再多也无妨,等稍后到了议事堂内,你可要小心说话啊。”于镇全左右看看无人,小声叮嘱道。
董启见状不由露出苦笑:“放心吧,分寸我还是有的。”
此时他们要去之地,便是议事堂了,董启需要将诸多事情当面汇报详细,而下来,便是要借助传送蛊阵回返六道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