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黄昏时分,日月各参半天。
空气中仍然弥漫着淡淡的焦臭味,自乌帐间穿梭而过的晚风夹杂着缕缕哭音。
一名蛊师亲卫步履匆匆,带着伤亡情报行向一座大帐。
帐内已是起灯,温暖光明。
董启身坐帐中主位,薛义梁陪坐一边,光是看座次以及每次议事都是薛义梁来董启帐中便可知道巡义军中是以谁为主。
铃声响动,那名亲卫走进来,奉上情报,然后退下。
薛义梁看在眼里,很是羡慕。
他知道董启有五名亲卫,皆是三转修为,其中有治疗蛊师,也有观之路这样的侦察蛊师,他们大都跟随了董启多年,可谓是深得信任。
而薛义梁则是一个没有,他是四转蛊师不假,但六道城里值得攀附的四转五转不在少数,再者像这样得心应手又忠心耿耿的手下也不是路边的白菜。
“那丁玉丁力,心思油滑,不能信任,而且不知道他们背后是否还有这位统领的意思,”薛义梁微微抬首看了董启一眼,“现下总归是无人可用,我且先忍忍。”
丁玉自荐得薛义梁点头后,顺便将他弟弟丁力也拉了过来,用一个是用,用两个也是用,薛义梁自无不可。
其实培养这种亲卫手下,战场就是一个好的环境。
假设一种情况,薛义梁会放心在战场将自己的安危交给丁玉丁力吗?当然不会。但要是有人能主动为薛义梁挡下致命攻击的话,只要他还能活下来,那薛义梁肯定倾尽全力也要将此人招揽至部下。
但现在没有此等良人,而薛义梁刚刚上任,和三转蛊师战队之间急切需要一个建立联系的桥梁,他不能俯身主动去接触,这样不利于前期威信的培养,也恐遭人小看。
所以薛义梁只好勉为其难地将丁玉丁力收作手下,通传他的命令、了解战队情况这些事还是可以交给他们的。
董启看完手中的情报,转而交给薛义梁,待他也看过后,便直接问道:“薛老虽然是刚上任不久,但今天庆功会上想必也对罗自成有一些感受,你是随军家老,不知打算怎么处置这罗自成?”
薛义梁将手里的情报放下,明白这也算一种考量,略微沉吟后他道:“因为发生此事,我下午专门了解过,以往罗自成虽然自负专横,但也有不少功绩值得称道。庆功会后,我原本是打算关他几天禁闭,并削去他的战功了事,却不想他竟敢做出此事。”
丁玉丁力的作用这时就显现出来了,虽然蛊师的个人信息都有汇总,但书面的东西向来比较死板,有时常接触的人的情报,能让薛义梁了解得更多。
“现在罗自成已经被控制关押,一身蛊虫都被收缴,他此次放火烧伤一名蛊师、近百凡人,烧死十人,还有被烧毁的帐篷蛊以及其中的物品等等,直接价值损失达上万元石。”薛义梁伸出手指点了点桌上的情报。
“就凭这些,本来是应该直接将他开除出巡义军的,可他毕竟是罗家的子弟,有连带关系。我以为给他一个记过处分便好。”薛义梁以问询的目光回看董启。
巡义府在六道城里的最大对手就是戚家,十家中的其余九家在这一方面和戚家是站在同一阵线的。
罗自成有顾忌,董启和薛义梁同样也有顾忌。
开除罗自成,就等于得罪了罗家。
“还是开除吧,”董启冷声道,“罗自成留在队伍里迟早酿成大祸,我不会等到他真正犯下大错再名正言顺地将他开除出去,将他的所作所为都如实向上禀报,到时罗家要是还怪罪下来,薛老只管说是董启让你做的,有什么麻烦让他们来找我!”
如果罗家因为此事记恨董启,对他施压,那么从薛义梁随军家老的角度来说无疑是有好处的。
然而看着一脸肃色的董启,薛义梁却没有高兴,反而涌起一股敬佩之情,平心而论,他认为开除罗自成不为过,但他是不敢这么做的,至多是给罗自成一个大过处分。
巡义军有一套详明的军纪军规,其中对违规的处罚分门别类,大致分为警告、记过、记大过、开除这四种,处罚后的影响各不相同。
就以开除来说,不只是强行退役那么简单,限定以后终身不能接触与巡义军有关的事务,算是彻底被记在两大巨头之一的巡义府的黑名单上。
巡义军开除的人是罗家子弟,这对罗家的名誉是一种无形的打击。
这也是之前罗自成最害怕的结果。其实如果他不去火烧凡人以及他后来面对抓捕时激烈对抗,二人都不会记他过乃至于开除。
元石财物、凡人性命这些不是紧要,关键是是他们从中看出罗自成的态度。一个随时会被激怒导致失控的三转巅峰蛊师,在战场上不是助力反而是祸引。
必须立刻铲除!
哪怕为此得罪罗家董启也在所不惜。
薛义梁看出董启的决意,于是他说道:“既然如此,统领都这么说了,老夫一把年纪什么风浪没见过,开除罗自成这项决定也算上我的一份,怎么说我也是戚家的外姓家老,罗自成的事必须重办,以儆效尤!”
在其他事上,二人立场不同,各有自己的小心思,甚至互相算计,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二人都拎得相当清楚。
当然对随军家老的位置来说,附和董启也不失为是另一种明智之举。
董启并未再纠结此事,罗自成的事就算有影响也是在日后,今日他与薛义梁在此可不仅仅是为了商议如何处置罗自成。
董启将手往桌下某处一按,引动一道机关,顿时机杼声响起,原本的桌面上摆放各样公文要件,此时缓缓沉降下去,片刻之后另一道桌面升起,至归原位。
这一道新的桌面上堆沙成型,连成一个整体,其上各式轨线记号圈定了整个曲渡荒原上的军队分布,标注得十分清晰,这是一副军图沙盘。
董启向着六道城与雪人城之间的某处一指,那处顿时如水波荡漾,瞬间扩大,他对薛义梁道:“薛老,你是随军家老,对我军的行军路线自然有发言权,眼下我军中有着一群凡人,还有罗自成这个人不能久留,不知你的意向是?”
相隔百丈外的另一座帐篷,此刻却笼罩在凄声哀叹中。
原来洛依人所居住那一座帐篷已经毁在大火中,这一座是后勤蛊师在原地重新布设的。
帐篷虽小,但五脏俱全,有十五个隔间,其中十间用来住人安歇,另外五间为日常生活所用。
一应生活物事巡义军都不曾短缺洛家村人,这无关对凡人的态度如何,而是巡义军在这方面向来一视同仁。
颤颤灯火下,洛依人与洛见芳小心照料着软床上昏睡中的洛铎,他的身躯已经奇迹般地康复,只是毕竟半身遭创,洛铎一时半会还醒不过来。
洛大嫂也在一旁看着,此间毕竟是她仅剩下的三个亲人,虽然没有什么好脸色,但洛大嫂从一开始就守在这里,洛铎也是她帮忙搬进帐篷的,见到洛铎伤体的时候,洛大嫂更是真情流露落下泪来,这让当时极度悲伤的两姐妹心中一暖。
不知怎的,洛大嫂的身上和两姐妹一样都几乎完好无损。
在先前,洛铎半个身子都烧尽,两姐妹绝望至极,但一位蛊师大人却告诉他们洛铎并没有死,而且有把握可以救活。
可是就算救活之后也只剩下半个身子,洛铎就算能活,恐怕也是生不如死。
所幸观之路赶到,他带来了一位三转治疗蛊师,那位三转蛊师催用了一种名叫活孔草的神奇蛊虫,当场就令洛铎断肢重生,苍白的脸上也迅速恢复了血色。
那位治疗蛊师走前说了一段话:“你们运气不错,活孔草能生肉补血,是一次性的消耗蛊,要不是统领大人命从库房里取出,你们根本不可能用到。这活孔草哪怕只用一点也会逐渐枯萎,还用剩下这点正好给你们了,不过稍显不足,恐怕他日后会是个跛子了。”
三人跪地拜谢观之路与那位治疗蛊师不提。
其实她们真的该多谢观之路,活孔草经过使用和这三日的消耗,本来就所剩无几,因为和这几个洛家人打得交道多,再则洛铎知书达礼,观之路日前与他交谈颇有好感,所以这一截最后的活孔草才会落到洛铎身上。
送走两位蛊师大人后,三人也是转悲为喜。
虽然是个跛子,但总好过半身残疾,更好过这帐内的其他人。
哪怕帐篷蛊隔音良好,三人也仍然能听见那如泣如诉伤人心脾的哭声。
这一场无妄之灾下,有人受伤,有人死去。洛家村的人谁能想到,到了巡义军中还有杀身之祸呢?
若非巡义军解救他们脱离苦海在前,这几日的待遇也并不差,恐怕真的有人会和巡义军拼命。面对蛊师,他们敢怒不敢言,只能将化悲痛为泪水,一诉衷肠。
而对此,观之路和其他一些蛊师还是有愧疚和歉意的。
但这愧疚和歉意也单薄得很,如果洛家村人真的敢因此对他们责骂甚至是动手,后果就很难说了。
因为众人的衣服大多被烧毁,观之路就命人送来了大量的衣物,还有瓜果食物等作为补偿,以及几位二转治疗蛊师尽心尽力地负责治疗,聊表歉意,众人对巡义军的些许仇视就此被安抚下来。
洛铎现在就是换上了这种军中制式的衣服,看着洛铎呼吸平稳,洛依人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
这又是不凡的一天经历。
她的脸上犹带着泪痕,这却不是装出来的,洛铎不顾自身的安危也要保护姐妹两人的做法,令她心中十分感动。
“咦?”忽然,洛大嫂那处传来讶声。
两姐妹疑惑地朝她看去,因为适才的事,两姐妹对这位大娘有了一些好感,不经意间变得关心起来。
她们此时也感觉到一点不对,就见头上悬挂的灯火微微晃动,使得整个房间内的光线都在跟着晃动。
所谓的灯其实是一个琉璃瓶子,铜盖封口,在住下的第一天洛见芳就很小心地摘下来研究过,当时洛依人在旁边乖巧看着,她知道在瓶子里面放着一块燧石,它吸收光线就能发光发热。
后勤蛊师会用萤照蛊将燧石点亮,然后用来维持一段时间的照明,利用萤火虫这种小虫则可以将燧石的发光时间变得更长。
洛见芳熟练地再次摘下瓶子,发现燧瓶晃动的原因是其中的几只萤火虫不断乱飞乱撞。
“别乱来!”洛见芳把玩了一会儿,正想打开,洛依人和洛大嫂却同时喊住了她。
“我就看一下,反正它们也跑不掉。”洛铎没事,洛见芳正是心情轻松之时,她冲两人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当下将瓶盖慢慢旋开。
瓶口刚露出一点口隙,一只萤火虫竟飞快地从里面冲出来,剩下的萤火虫却没有飞出,反而平静下来。
洛见芳这时也明白了,这燧瓶里的萤火虫乱飞,完全是因为飞出来这一只的缘故。
只见那只萤火虫散发着微弱的亮光,绕屋飞旋,速度极快,不断在空气中留下一道道光弧,竟是十分好看。
最终它似乎是飞累了,停了下来,洛见芳和洛大嫂都看向洛依人。
却是这只萤火虫不偏不倚,正好停在了洛依人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