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还在睡么?”慕容锐放低了声调,轻轻地问着玲儿。
“娘娘心情不好,刚刚睡下。”
“心情不好?”他一边问一边朝风九霄走近,见她呼吸均匀,像是真的睡着了,便幽幽地叹了口气,“怎么心情不好了?谁又惹她了么?”
玲儿摇了摇头,头上的步摇叮铃叮铃作响:“奴婢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娘娘去过承露宫后心情一直都不好。”
“承露宫?”慕容锐皱起眉头,那不是雨妃的宫吗?难道雨妃欺负霄儿了?这也不太可能。
“是的,奴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玲儿说完后便站起身来,走到一旁放置着挂钟的地方,抬起挂钟准备将它挂在墙壁上,她咦了一声,低声地将挂钟上的一行字念了出来。
慕容锐正犹豫着要离开还是陪她休息,就听见玲儿说:“四十年来家园,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你在念什么?”他头皮一炸,转过头瞪着玲儿,“再念一遍。”
玲儿被他的怒吼声吓了一跳,扭头看他:“皇……皇上……”
“把你刚才念的东西再念一遍给朕听。”慕容锐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如豹子一般的杀人目光紧紧地贴在玲儿的身上。
这种肃杀气息让玲儿吓得往后退了一步,露出了手里的挂钟:“皇上……奴婢念的……是挂钟上面的刻字。”
慕容锐将目光移至那挂钟上面,快步走上前,一把拿过了那挂钟,盯着上面的小字看了许久,脸色暗沉得仿佛抹了一层黑炭,玲儿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皇上……”
“这钟是从哪里来的?”慕容锐怒目瞪着她,灰白色的眸子下是燃烧着的如同烈焰一般的愤怒光芒,这光芒几乎要将玲儿的小心肝给下碎。
“是……是从香贵嫔的芷香宫拿来的……娘娘说这挂钟好看,就跟香贵嫔借来玩几天……”
随着玲儿的阐述,慕容锐紧握着挂钟的手指也抽紧起来,他眯起双眼,嘴角扬起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笑:“香贵嫔,是吗?”
“皇上……您怎么了?”玲儿咽着口水向后退,她还从未见过慕容锐这样生气,看起来就像是一头发怒的狮子。
“没什么,你伺候霜贵妃好好休息,朕先走了。”说完,慕容锐将那挂钟重重放下,器宇轩昂地走了出去。
看着慕容锐的背影,玲儿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再返回去看那挂钟上的小字,仿佛明白,又仿佛不太明白,心中只有一股不祥的预感,香贵嫔今天要倒霉了。
而一直侧躺在床上睡觉的风九霄,此时也无声无息地扬起了唇角。
这件事由玲儿去提醒,而不是她自己,一来可以免得自己成为那告状生事的小人,玲儿的文化造诣不高,看不出来也是理所应当的,无意中提起,能够显得这件事的偶然;二来她在慕容锐的心目中自然是善良的,即使看懂了这挂钟上的小词,也应当是十分犹豫地为香贵嫔的性命着想。
玲儿的话简直是天衣无缝。
离开降霜宫,慕容锐几乎是立即到达了芷香宫,门口值班的两个小太监摇摇欲睡,但听见走路声仍是抬起了头来,看见他后立即屈身行礼:“奴婢参见皇上。”
“贵嫔在不在?”
“正在大殿中用茶,皇上,奴婢带您进去。”那小宫女喜形于色,近日来皇上已经许久都没有来芷香宫,香贵嫔的脾气也日益渐长,现在皇上来了,她的心情也应该来个大转弯,不要再每天拿她们撒气才是。
“不必了。朕自己进去。”慕容锐的脸色冷得可怕,宫女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可又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只能看着慕容锐背着双手走进去,那金色的袍子与阳光几乎融为一体。
香贵嫔正在大殿里品茶,最近她心神不宁,自从挂钟被风九霄拿走之后,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心风九霄会看出那挂钟的端倪,可两天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心里好受了一些,熬着明日风九霄把挂钟拿给她。
慕容锐的到来让她又惊又喜,她放下茶杯站起来婀娜地走到他面前,扶住了他的胳膊,眼里的水光荡漾,如月光一样柔情万种:“皇上,您来了,臣妾等您好久了呢。”
“等朕?”慕容锐微微收敛起自己的怒气,玩世不恭地挑了挑眉,坐在原先香贵嫔坐着的座位上,轻轻地抚摸着紫砂壶茶杯,抬眼盯着她的脸,“香贵嫔,你知道朕为什么来找你吗?”
看着慕容锐冷漠得如同一个陌生人,她心下一沉,却仍强颜欢笑道:“难道皇上不是因为想念臣妾才来看望臣妾的么?皇上这许多日没来,来了却对臣妾发脾气,这是个什么原因?”
看着她幽怨的神情,低落在地上的眼泪,慕容锐的怒气消散了一些,可又想起那挂钟上提的小字,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她对亡国的愤恨和怀念,何曾把他这个皇上放在眼里过?
“香贵嫔,这些年,你说朕待你怎么样?”他低垂下眉眼,从一旁的银碟中拿过几片茶叶在指尖轻轻地摩挲着,声音低沉且阴郁。
她尴尬地笑了笑,放在双膝上的手纠结在一起:“皇上……您在说什么?臣妾怎么听不明白?皇上待臣妾一直和以前一样,从未改变啊。”
“是吗?那你对朕,有没有改变呢?”慕容锐抬起头,精致的双眼皮下的暗色眼眸让香贵嫔的心为之一颤。
“皇上……皇上多心了,臣妾一心一意地喜欢皇上,从来都没有改变过。”意识到大祸临头,香贵嫔的眼泪一下子就决堤了,她手里绞着帕子,却不擦泪,吸着鼻子委屈地说,“皇上,这么多年来,臣妾一直安分守己地待在您身边,您常说臣妾太爱计较,说话不好听,臣妾也都改了,学会忍让和包容,现在臣妾只是一个小小贵嫔身份,被其他的妃嫔欺辱也不敢还嘴,只因想一心待在皇上身边,什么都不想多想。您也说了,人无完人,谁不会犯错?臣妾虽然总做让皇上不高兴的事,可臣妾的心地是好的,这点皇上您若是不相信,这多年的情分臣妾真的无话可说。”
“你说这么多是想做什么?”慕容锐厌弃地看她一眼,她的做作和眼泪已经引不起他丝毫的怜悯之心了,“你说你心地不坏,你三番两次地陷害雨妃,陷害霄儿,甚至想置人于死地,你这还叫不坏?那朕问你,做到什么份儿上,才算坏?”
“那是因为……”香贵嫔低着头喃喃道,眼泪盈满眼眶,“那是因为臣妾喜欢您啊,臣妾若是不喜欢您,怎么会吃醋,又怎么会去陷害霜贵妃和雨妃,臣妾只希望皇上您专注爱臣妾啊,可皇上您根本不爱臣妾吧!”
“放肆!”他用力一拍桌子,香贵嫔并没有被吓住,眼泪却绝望地流了下来。
“皇上,您说什么臣妾都不敢反驳,臣妾什么都没有,只有这颗喜欢你的心,皇上要怎么臣妾都好,臣妾希望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连累了父亲。”说着,她跪倒在地上,缓缓取下自己头上沉重的发饰,虽然慕容锐没有开口,但她已经明白挂钟的事泄露了,否则他不会这样生气。
虽然心里恨极了风九霄,但她此刻更觉悲哀,这多年的感情竟比不上一个女人的从中挑唆,她突然发现,自己做什么都没有用了,作为一个后宫嫔妃,得不到皇上的心,还怎么活下去?靠着肉体赢来的恩宠?她知道那不长久。
“你既知道,朕也就不多说,朕已经给过你好几次机会,朕能容你在后宫,已经是你的幸运,现在你不仅不安分守己,还要害朕的霄儿,朕是再也容不了你了,你去思过崖终生思过吧。”
香贵嫔抬起眉眼,泪湿了满脸,紧紧握着膝上长袍的手指在发抖:“皇上……让臣妾为您最后演奏一曲吧,日后臣妾去了思过崖,就再也见不到皇上,再也不能为皇上演奏歌曲了。”
慕容锐有些于心不忍,可又想到她三番四次地想将霄儿置于死地,这颗心也就硬了下来:“准。”
宫女哭着搬来古筝,放置在她面前,香贵嫔盘腿而坐,纤长苍白的手指波动琴弦,有颤音流出,如同她现在发颤绝望的心。
伴随着曲调,她微启红唇,绝望的眼眸空洞地看着前方,似乎在看慕容锐,又似乎不是,似乎想将眼前的一切都深深地记在脑海里,又似乎想忘却这纷纷扰扰爱恨情仇。
第272章:情怨何时了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会有时,此恨绵绵无绝期。”
一曲作罢,香贵嫔已看不见眼前的一切,对着慕容锐深深地叩拜下去,道:“皇上,臣妾自认这一生做过太多阴损的事情,日后下了地狱阎王爷也不会饶了臣妾,但臣妾若不是喜欢皇上您,就不会做出这些事,后宫的女人若不是想争宠,就不会有人受到伤害,人之初性本善,谁想害人?大家都是逼不得已罢了,皇上您仔细想想,霜贵妃就真的那么天真无邪,从未害过人吗?您不知道的事,多着呢,臣妾实不相瞒,挂钟上的小字,是先父生前所刻,交予养父再交予我,养父并不知情,这小字平白无故地不会被人发现,除非用燃尽的蜡去涂抹才能够看清楚上面的字,皇上,霜贵妃平日里对臣妾并不感兴趣,为何会突然来臣妾宫中查看并带走那挂钟?还告诉了皇上您,这件事本来就是臣妾的错,可霜贵妃就一点错也没有吗?”
她说的很有道理,慕容锐暗自思忖,玲儿一个小小的丫鬟,又怎么能看出挂钟内的玄机,如果不是风九霄看出来的,她又怎么会把那行小字念出来?而且他记得那行小字的上面,明显有被蜡涂抹过的痕迹,看来香贵嫔说的是对的。
“即便如此,她也不过是说了她应该说出的事情。”慕容锐此时心情复杂,明知不该再怀疑风九霄,心里却仍然不是滋味,如果早就知道挂钟有问题,为何不早早地跟他说?为何要用一个丫鬟来告诉他?
“皇上,您始终还是偏袒着她的,无论她做错了什么,您都不会觉得她是错的,您都会一直相信她,是吗?”
这种爱,是她梦寐以求却求不到的爱啊……想想都觉得好难过,好似满天的乌云都压在了她的身上,重重地喘不过气,快要死掉了。
“朕一直相信霄儿,朕以前也相信你,但朕发现自己相信错了人。”
像是光着脚在平稳的路上行走,突然猛地发现地上有铁刺,可当她想要避开的时候,已经躲避不及,那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的痛,还是痛得她无从发泄。
明明就只喜欢风九霄一个人,为什么还要立那么多的嫔妃?他明明只需要风九霄一人就够了,为什么又要招惹她们……
可若是理直气壮地说出来,得到的答案总不会好听吧,大约会说:“你们来选秀,难道是朕强迫你们的吗?你们侍寝,难道是朕强迫的吗?”
他总不会没有道理,她紧紧地握着腰间的匕首,微笑着看着慕容锐:“皇上,能抱臣妾最后一下么?”
“你的要求太多了。”他已经有些不悦了。
她想起二人欢悦时的种种情景,泪如雨下,原来人可以转变得这样快,昨日还是恩爱无边,今日就此恨绵绵。连一个拥抱也不能满足。
看着香贵嫔满脸眼泪,他触动颇深,站起身朝她走过去,伸手将她扶了起来,香贵嫔倒在他怀里,这时,慕容锐看见了她手上的匕首,眉头一皱,一掌就朝她的胸口推了过去,她猝不及防,整个人被击飞,撞在粗壮的墙壁上,重重落下。
伴随着重重落下的声音,她口吐鲜血,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慕容锐:“皇上,为什么……要杀了臣妾呢?”
看着她的笑容,慕容锐于心不忍:“你手上为什么有刀?”
“这个啊……”她转了转眼珠,看向那冷光四射的匕首,“是臣妾用来……自尽的啊……臣妾没了皇上,这辈子还有什么意思呢?不如早早归去,下辈子投胎,希望做个皇上唯一……最爱的女人……”
说完,她双手握紧那把刀,狠狠地刺进了自己的小腹,随着支离破碎的声音,香贵嫔看见慕容锐后悔的表情,笑容凝滞在她的脸上。
还好你脸上出现的是后悔……而不是如释负重……还好……我始终是能够令你感到愧疚的。
并不是……什么感觉都没有。
看着香贵嫔缓缓倒下,本想上前扶住她的慕容锐止住了脚步,愣愣地看着她嘴角溢出的鲜血,仿佛一块重石狠狠地压在了他的心上,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本来也没有想要她死的,只是在看见她手中匕首的那一刻没能反应过来,以为她要刺杀自己,却没想到自己的这一掌,不仅冤枉了她,也结束了她无法挽回的性命。
慕容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后悔了,他心里堵得要命,最终还是坳不过自己的内心,上前去将她抱在怀中,可她已经断了呼吸。
美人不复旧颜,苍白的脸上血色全无,紧紧闭起的眼睑下,又是怎样绝望的神情。
慕容锐轻轻地放下她,站在书柜面前冷声道:“黑一黑二。”
一个瞬间,黑一黑二便出现在了他的身后,跪了下去:“皇上有何吩咐?”
“传令下去,香贵嫔失足落水,以贵妃的礼仪下葬。”
“卑职听命!”黑一黑二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嘴角流着鲜血的香贵嫔,将她抬了出去。
血腥味在空气中慢慢消散。
香贵嫔死去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皇宫,先是太后听见这个消息后大哭了一场,闹着非要去看贵嫔的棺材,好在被慕容锐拦着才没看成,香贵嫔的父亲形容憔悴,进了宫守了一夜香贵嫔的棺材,第二天就昏倒,慕容锐下令将他送回老家,并且夺去了他的官职,但还是给了他一辈子都吃喝不愁的钱。
以贵妃的礼仪安葬,这一点并没有引起人们的质疑或讨论,香贵嫔在被降级之前就是贤妃,只比贵妃低了一等,又因生前就惹皇帝疼爱,所以现在以贵妃的礼仪下葬也不足为奇。
而张皓裕在降霜宫安全待过一晚之后,就得知了香贵嫔失足落水的消息,在与风九霄同桌吃饭时忍不住提起:“听说香贵嫔从湖中被人捞起来的时候,尸体都泡烂了,那脸肿得跟什么似的,啧。”
自香贵嫔死后,太后下令宫中吃素三日,没了好酒好菜,她的心情本来就差,又听见尸体之类的话,更是火冒三丈起来:“你能不能不要再说了?说得我心烦意乱的,还是说你和香贵嫔有什么关系?”
“本公子只是见过香贵嫔的美丽容貌,觉得就这样香消玉损实在是太可惜了。霜贵妃娘娘难道不这么觉得么?”张皓裕看了一眼清淡的菜色,啧了两声,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拿过携在自己腰间的一个水壶,拧开盖子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
看他表情自在又享受,风九霄狐疑地问:“你喝的这是什么东西?”
“酒啊。”张皓裕又灌了一大口酒,这才恋恋不舍地将盖子重新拧上。
风九霄眉毛一挑,眼疾手快地夺过他的酒,打开盖子一闻,沉醉地闭上了眼睛:“果然是好酒,你真没良心,藏着这样的好酒也不告诉我。”
“贵妃娘娘也好这口?”张皓裕的脸立即就黑了下来,伸手去夺自己的酒,却被风九霄灵活地闪过,他恼怒,坐在椅子上与风九霄过起招来。
你来我挡,风九霄一手拿着酒一手阻挡着张皓裕的‘进攻’,每防守成功一次,她就喝掉水壶中的一大口酒,直到酒被喝光,她摆了摆手,扬起有些微红的脸庞道:“喝光了,嘿嘿。”
看着她满面桃红的脸色,张皓裕气急败坏地瞪着她:“这是我进宫之前带的唯一的酒,现在被你喝光了,你说吧,怎么赔偿我?”
“不就是一壶酒而已嘛,我赔你就是了。”风九霄翻了个白眼,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这酒劲儿实在是太大了,她不过是喝了几大口而已,头就有些晕晕乎乎的了。
“这酒是六十年的好酒,我看你这宫里是没有这么好的酒了。”张皓裕拿过水壶一看,里面的酒果然被喝的一滴不剩,心疼不已。
“六十年的好酒又怎么了?谁说我这宫里就没有六十年的好酒了?”风九霄翻了个白眼,手支撑着桌子摇晃个不停,“走,我带你去拿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