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谋本部掘宝记
清末新政,军事改革,学日本也设立参谋本部。只是,清末的参谋本部叫作军谘府,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名字。当然,当初日本人也是跟德国学的。所以,参谋本部也好,军谘府也好,都是总参谋部。清末的军谘大臣是摄政王载沣的亲弟弟,十九岁的载涛,涛贝勒。
进入民国之后,军谘府这个名称被改掉,就叫参谋本部。在袁世凯时代,军政尚能统一,所以还有点事儿可干。袁世凯死后,各个军头各自为政,参谋本部成了摆设。加上各地都不给中央解款,北京政府一直闹穷,最穷的衙门,就属参谋本部。陆军部还可以批编制,对某些没有地盘的军队还能调动,而参谋本部,一点儿实权没有,谁也不把它当回事。这个衙门唯一可以生钱的“生意”,是卖地图。从清末到民初,参谋本部在还有钱的时候,绘制了一些地方的地图,军头们打仗,需要这玩意儿,所以,参谋本部奇货可居,就卖这玩意儿换点儿零花钱。多少呢,能发俩零花钱。
到了直系曹锟做总统的时候,连一向有钱的财政部、交通部、外交部都闹穷了,参谋本部就穷掉底儿了。地图也没法老是卖,索薪也没有下文。眼看着大家都快过不下去了,好些部员连房租都交不起了。房东喊警察来赶,硬是赶不走。当时做总长的是张怀芝,次长是陆锦,两位都是失意的军头,曾经阔过,但是老是这么耗着,被部员成天索薪,心里也急。
这时候,北京玉泉山汽水公司的经理朱兰田不知从哪儿打听到,说是参谋本部的办公大楼院子,是原来做过多年内务府大臣的立山的宅基地。这个立山,在庚子闹义和团的时候,跟载漪、载澜不对付,被砍了头,后来虽然平反,但身后萧条。当年内务府是清朝最有钱的衙门,做过多年内务府大臣的立山,据传很是有钱,而有一大笔,就埋在他的宅子下面,如果能挖出来,可是很可观哪。
于是,这位朱经理就找到参谋本部的张怀芝和陆锦,把事儿一摊开,两人高兴得不得了。当即决定,两家合作干这事,事成之后,三七开分账,即朱兰田负责所有的挖掘费用,拿三分,而参谋本部是地主,拿七分。
于是朱经理领来了工程队,择吉动土,一寸一寸地挖。百多号人,挖了一个多月,把院子翻了个遍,连个银子毛都没看见。朱经理慌了,连忙在大楼里摆下香案,烧香拜关公老爷,三跪九叩,祈求关老爷保佑,指点迷津。又挖了十余日,感觉真是没戏了,正要收工,突然发现新掘的坑底有块大青石板。朱经理惊喜万状,觉得这下可挖到宝贝了。于是连忙向总长次长汇报。张怀芝和陆锦得报之后,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现场,参谋本部的人员,听说了消息,把个现场围了个密不透风。总长一声令下,众劳工把石板撬开,发现下面埋着好些绍酒坛子。这下,人们更高兴了——坛子里面肯定是银子了。然而取出一个坛子,发现里面除了灰泥煤渣之外,一无所有。一个如此,再开一个也是如此。一共六十几个坛子,坛坛如此。原来,北京城的院落有的地势比较低,雨水流不出去,于是在地下放些空坛子用来渗水,即所谓的渗坑。
朱经理挖了一个半月,结果挖出来一个渗坑,好不丧气,赔了钱挖,还得赔钱把它埋上,把地弄平。参谋本部的人也空欢喜一场,原本指望发点儿饷,也落空了。
就这样,政府闹穷,一直闹到张作霖当家才算告一段落。张作霖做了大元帅,此前欠薪,他不管,他当家之后,不欠了。可惜,张大帅当家没过太长时间就结束了。国民党当家,政府搬到了南京,参谋本部,人都换了。
喊操的人
晚清的军队学习西方,是从淮军开始的。淮军在上海,跟洋人组成的洋枪队绑在一起作战。洋枪队自美国牛仔华尔死后,由英国的正规军军官戈登统带。戈登是个负责的军人,因此,洋枪队虽说是洋官土兵,却有点儿西方军队的模样了。在太平军的刺激下,淮军也开始配备洋枪洋炮,由于有洋枪队的影响,淮军不得已也洋枪队化了,跟洋人学练洋操——列队,立正,稍息,托枪,齐步走。当年的洋枪洋炮,都还是前装式的。不仅填装速度慢,而且准头也不大,使用的时候必须排成方阵,前列放枪,后列装药,不断地放排枪,才能对对方构成较大的杀伤。所谓的洋操,就是为了排方阵做准备的,不会洋操的军队,是排不了方阵的。
后来,西方军队在普遍采用后膛枪炮之后,作战方式有了根本性的变化,方阵被淘汰了,列队出操仅仅作为军队操练的基本形式保留了下来。战术变化繁多,军官的作用越来越重要,因此开始了军官职业化的训练,强调了军校教育的重要性,由此,逐渐形成了西方“军官团”这一军队社会团体。
但是,面对这样的变化,晚清的淮军却没有跟着变,变化的只是武器,很快就开始使用后膛枪炮,方阵也被弃用了,但其他的变化,却没有跟上。在洋枪队时代,军队的军官对于洋操一窍不通,所以,只能由所谓的洋教官来发口令。淮军的行列口令都是英语,士兵们一听到“Stand up!”就知道是立正,听到“Forward looking!”就知道是向前看。后来洋教官走了,喊操的换了中国人。一般是从士兵中挑选出来个子高、嗓门大的人,给他们多一点儿军饷,习惯了,也称他们为教习,有时,也叫作“靠把”。如果嗓门足够大,可以在操场上给一千人喊操,军饷能比普通士兵多一倍。李鸿章跟着西方的形势,也办了军官学校——北洋武备学堂,但毕业生放到军队里,长官只用他们去喊操,当准洋人教官用。
喊操的中国“教习”,实际上依旧是士兵,没品没衔,当然也不懂军事(北洋武备生除外)。但是因为嗓门大,军饷高了许多,而且得到长官的青眼,也不用服诸多士兵必须服的劳役,这让一般有上进心的士兵很是羡慕。冯玉祥最初当兵的时候,第一个人生目标,就是做这样的教习。因此他每天早起,跑到郊外操场练习喊操,能喊多响就喊多响,即使大年初一也不间断。当兵的都笑他是神经病,他也不管不顾。就凭着这么一股子劲儿,坚持了四年,冯玉祥如愿当上了喊操的教习,挣了双份的薪饷。朝廷成立武卫军之后,他觉得武卫右军(袁世凯的新建陆军)薪饷高,就改投武卫右军。到了武卫右军,发现虽然里面的军官都会喊操,但还是让士兵的教习来喊,薪饷同样比较高。于是,他就成了武卫右军里的喊操教习,然后一步步从副目(副班长)、正目(班长)干起,逐渐升到管带(营长)。进入民国之后,逐渐熬成旅长,然后又成为西北军的首领。事业的起点,不言而喻,就是喊操。
跟冯玉祥同样命运的,还有一个杨善德,这个人也是从淮军投奔武卫右军的。当年武卫右军里,喊操嗓门最大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杨善德,一个是马龙标。俩人后来都混上去了,杨善德还做了浙江督军,成为方面大员。
没有军功,也不是军校毕业,单凭喊操也能喊出名堂来,这是当年中国军队的一个特色。学西方,在初级阶段耽搁的时间太久,行伍里的人已经习惯了有喊操教习的生活。一度,立正稍息齐步走的洋操,跟喊操的人一样,成为当年中国军人心目中学习西方的全部。一个喊操的士兵,无形之中,有了领袖的身段。能升上去,也不奇怪。
比较起来,中国的军事现代化,还算是学西方走在最前面的。但是,即便如此,长期以来一直满足于皮毛,满足于形式。同样是步兵,瞄准射击显然要比立正稍息重要得多,但是,瞄准射击马马虎虎,没几个人在乎,立正稍息却讲究得多。
洋操,原本并不是花架子,但是,到了中国人手里,硬是给搞成了花架子。
“一战”的中国冲击波
第一次世界大战是欧洲人的事儿,那时的中国人管它叫欧战。既然是欧战,关中国人什么事呢?所以打起来以后,中国人就像什么事儿没发生一样,非常非常冷漠。政府中只有几个负责情报收集的人,翻看一下欧洲的报纸,做一点儿简报给总理和总统看看。
真正感觉有点儿不对劲儿的,是在中国的欧洲人。原本在华的欧洲人,都自以为是上等人,彼此还挺抱团的。东交民巷的使馆区,每次开Party每个使馆的人都来,发愁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漂亮的女伴不多。现在,英国人、法国人和俄国人倒是关系依旧,然而,却没法邀请德国人和奥匈帝国的人了。原本英国公使觉得法国人不怎么样,德国人倒还不错,可现在连打声招呼都政治上不正确。英国人主导的六国饭店,原来的管理者都是德国人,现在接到上级的指令,得把他们都赶出去,但是,真赶出去了饭店也就甭开了。
当然,中国人也没法真的置身事外,因为身边有个日本。而日本在“一战”的时候站队选对边了,加入到协约国一边,跟英法一伙。但是,日本人没有派兵去欧洲参战,而是打起了中国青岛和山东的主意——有很大的可能,他们参战为的就是这个。当时青岛在德国人手里,山东因为有德国人修的胶济铁路,也是德国的势力范围。战争一打响,日本人就扑了上来。德国人原本打算把青岛还给中国,但日本人警告中国,不许接受。然后在重兵围攻之下,势单力孤的德国人只好投降。于是,青岛和胶济铁路就被插上了太阳旗。这个战事,算是发生在中国土地上的欧战。
然而,这仅仅是“一战”对中国的第一轮冲击。第二轮冲击,是日本想借“一战”之际,独占中国,于是提出了《二十一条》。虽然说在袁世凯政府的软磨硬泡之下,《二十一条》最要命的七条最终被取消,但签署了剩下条款的袁政府合法性大损,也已经摇摇欲坠了。袁世凯死后的中国进入了四分五裂的混战期,但是,“一战”对中国的冲击并没有停止。第三轮的冲击波,是由于参战问题,导致的府院分裂。执掌国务院的段祺瑞执意要加入协约国参战,而住在总统府的黎元洪则执意不肯。国会和社会舆论,都向着总统。这个事儿的来由,是欧洲打了三年,劳动力严重匮乏,协约国想到了打中国劳工的主意,拉中国参战。在这个过程中,日本是最积极的,他们的积极不是在意能拉多少劳工,而是通过这个“拉”,彰显自己主导中国政治的姿态。
然而,德国人也没闲着,他们通过支持辫子军的统帅张勋,策动了一次帝制复辟。而反复辟的段祺瑞,背后站的是日本人。德国人的钱没到位,而日本人的钱到位了。于是复辟结束,张勋在德国大汉的帮助下,躲进了亲德的荷兰使馆。
这波的冲击,中国貌似占了点儿便宜,庚子赔款份额不小的德国和奥匈帝国部分可以停止支付了,其他部分的赔款也可以暂停。德国和奥匈帝国在华的租界以及产业都归了北京政府,还连带着收了两艘小舰艇。在华的德奥两国的官兵,都进了中国政府特意建的俘虏营,中国政府像大爷一样供着里面的人。日本人还给了中国政府大笔的贷款,说是用来组建参战军,以及进行一些基础建设。然而,主持北京政府的段祺瑞却用这笔钱打了一场“南北战争”。这事儿起源也跟“一战”有关,因为给张勋的那笔钱到了,张勋完了,德国公使就把一部分给了孙中山。孙中山把部分海军拉到广州,成立了一个护法军政府。段祺瑞要平了这个另立的政府,顺便收服西南的陆荣廷和唐继尧,所以就开战了。
打内战都不是好事,打来打去,把北洋系内部的矛盾打激化了。所谓直系和皖系之间最终撕破了脸,刀兵相见。此前因为参战得到的那点儿好处,都给打没了。“一战”早就结束了,但中国的战争却刚刚开始。
顺便说一句,“一战”给中国最大的冲击,实际上是战争结束后重整国际秩序的巴黎和会。作为战胜国的中国人,刚刚还在胜利的狂喜之中,却被会议上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当头一棒,愤而激进,想要革命了。而十月革命后的苏俄,正好给了中国一个革命。
苏俄人来了
十月革命一声炮响,就当时而言,对中国如果有震动的话,也就是报纸的几篇篇幅不大的报道。中国人跟对待正在发生的欧战一样,没有什么兴趣。所以,根本谈不上会产生什么变化。但是,这声炮响却对东交民巷的俄国使馆,产生了致命的震撼。
革命后好几个月,俄国使馆里的俄国公使库达摄夫王子,都拒不承认新政府。对俄国革命怀有敌意的列强公使们组成的公使团,也就让这位王子继续在俄国使馆待着。当年的北洋政府,也对这场革命满腹疑窦。虽然人家那边政府换了,既然公使团认为旧使节还应该赖着不走,不走也就不走了。北洋政府也没有这个心情,跟新政府建立新的关系。就这样,沙俄政权早就覆灭了,但沙俄的驻华公使却在北京的俄国使馆里,待了三年。直到1920年,苏俄政府发布《对华宣言》,北洋政府在法律上撤销对已经消失了三年的沙俄政府的承认,库达摄夫王子才姗姗地离开,加入了白俄流亡者大军。
一国在他国的使馆,本是驻在人家国家的代表,如果跟本国政府不发生关系了,那么这个使馆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退一万步说,使馆人员的经费包括生活费都没有着落了,他们怎么活呢?不过,在当年没有问题。经过公使团的调解,北京政府的总税务司把原本该付给俄国政府的庚子赔款的俄国份额,拿出来一部分给了在北京的前沙俄的使馆,所以,这个使馆虽然无事可做,却生活得挺滋润。当年的库达摄夫公使和夫人是东交民巷的一对可人儿,很招其他人的喜欢。公使团可是舍不得这一对可人儿就这样消失在他们的聚会中。当年北京的公使团被中国人称为外交团,能量巨大。中国的军阀政客办事,必须想到的一点,就是外交团是否乐意。而外交团如果干涉,哪怕此事仅仅是中国内政,多半是会有成效的。军阀混战,城头变幻大王旗,每次下野被通缉的政客都会躲进东交民巷或者六国饭店,然后再在使馆人员的庇护下悄悄地离开。北京政府就是明知道怎么回事,也不敢管。
但是,人干不过形势,苏俄政府一旦站住了脚,公使团再怎么有本事,沙俄的使馆人员还是保不住了。里面的人倒是挺齐心的,据说,只有一个翻译乐意继续跟新政府合作。不过,苏俄政府发表《对华宣言》以来,越来越多的白俄难民涌入中国,难民最多的地方是哈尔滨和上海,北京也有一些。来北京的白俄难民很多都是贵族,他们穷困潦倒,却不肯做苦工,北京也没有多少可供他们做的工作。于是男的乞讨,女的卖淫。当中国男人花一两个大洋就可以拥有一个白俄女人的时候,在北京的欧洲人可是感到非常的丢脸,但是又没有什么办法。在上海的欧洲商人还曾经为此事拿出钱来救助这些白俄,但后来救不胜救,也就算了。对白俄的最大规模的救助,是张宗昌组织了一支白俄军团,规模最大的时候,能有几万人。
1924年8月,苏俄的驻华大使加拉罕,穿着笔挺的晚礼服,戴着白羊皮的手套,头顶一顶讲究的大礼帽,乘坐一辆六轮马车,去见了北京政府的总统曹锟,递交了国书,然后住进了被沙俄公使赖了多年的俄国使馆。
加拉罕的到来,引起了东交民巷的一阵扰动。因为他是使馆区第一位大使,其他国家都还只是级别低的公使。自晚清开放以来,欧洲列强看不起中国,所以只在中国派驻级别低的公使,只有美国人曾经打算升格,但清政府居然没有答应。这回加拉罕一来,按道理,外交使团里只要有一个大使,使团的领袖就当然是这个人。然而,对苏俄政府怀有敌意的欧洲各国使节们,可不想这样做,在商议了一阵之后,决定打破惯例,不认这个账。他们的公使团还是公使团,干脆不接纳俄国人。
然而,俄国人可不管这一套,加拉罕到北京之后,也不屑跟公使团啰唆。他在忙着到处演讲,所到之处,受到了痛恨列强的青年学生的热烈欢迎。苏俄的使馆,俨然成为北京的另一个中心,一个激进人士的中心。到了曹锟政府垮台,倾向苏俄的冯玉祥控制北京之后,苏俄使馆就更加活跃了。
一场大革命,眼看就要来了。革命改变了中国。
一起“爱国”冤案
五四运动,是一场波及社会各界的爱国运动。学生们闹得最欢,但其他各界也没闲着。北京是当年的首都,运动的发起地,声势浩大自不必说。其他通商大埠,上海、天津和汉口,也都动静挺大。次一等的城市,杭州和福州也有出色的表现。
只是,这种爱国运动,运动到了江南,多少有点儿走形。社会各界人等,最关心的事儿不是日本人怎么欺负我们中国人,伤害中国的主权,而是担心他们下毒。闹义和团的时候,江南没有什么动静,但义和团时期防洋人下毒的解药在北京没有再度流行,却在江南有了市场,到处都有人在传,几味中药,卖到脱销。大街小巷但凡有水源的地方,就有人在看守瞭望,发现有可疑人等就会有人上去盘问。在上海的日本人、朝鲜人,只要拎着瓶子出来打酱油,马上就会有人盯着,看他们是不是打算下毒。上海的郊区,还闹出过中国官员被当成下毒的日本人,最后被围殴的事件。幸好,那时的上海人手还不怎么毒,没有打死人。可是,杭州却没这样的幸运,因为所谓的下毒事件,闹出了人命。
当时,杭州跟上海一样,到处盛传日本人收买汉奸,在中国的河流湖泊下毒,要把中国人都毒死。比较起来,杭州人比上海人还紧张,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疑神疑鬼的,谣言越传越花花。一天,有个闲人在杭州骆驼桥附近的一个池塘钓鱼。钓鱼嘛,自然会有些工具,装鱼饵的口袋,看起来有点儿怪,于是路人就起了疑。一问之下,这个人口音居然还是外地的,还挺不耐烦的。双方就争吵起来,动静越来越大。国人的习惯,但凡有吵架打架的事儿,肯定会有人围观,围观的人,从来不会闲着,肯定要起哄。原本人们心目中就有奸人下毒的成见,吵来吵去,成见就成了现实的存在。于是,大家一哄而上,把这个闲人打翻在地,还不解气,继续打。
正在这个当口,当地驻军一个排长,身穿便衣带着手枪路过此地,见众人围殴一个人,眼看要出人命,就出头排解。众人一听,这人是北方口音,嫌疑更大,打!又是一通乱揍。杭州人手太重了,一时之间,俩人竟然都被打死了。而且人们发现后一个人腰间还带着手枪,更加断定就是“日本间谍”,居然发狠将之剥光了衣服,还割了他的阳具,然后一哄而散。
省会一下子出了两条人命,其中一个还是驻军的排长,浙江督军杨善德闻讯大怒,严令警察厅长夏超立即破案,缉拿凶手。夏超是当地人,多年的地头蛇,行动能力很强,立马把侦探撒出去。但是,这种围殴致死的命案要想找出谁是主凶,其实挺难的。参加围殴的,当时有百人之多,要说责任,几乎人人有份,又不能都抓了(也抓不全)。警察和侦探,费了好大的劲儿,抓了十一个人。一审问,没有一个认账的。又找不到人证和物证,当年又没有摄像头,确定真凶,没有头绪。要怪,只能怪民众的“爱国热情”太高,对日本恨得太深。这种“爱国氛围”一旦形成,弄出事儿来,很是容易。
但是,当年的浙江督军杨善德是北洋军人,小站的老人,他带来的军队骨干都是北方人。这回有一个无缘无故被打死了,还被人割了阳具,死状太惨,不找出凶手,无以安抚他的部下。警察惹不起这些兵爷,更惹不起督军,怎么也得找几个替死鬼。
刑讯之下,最终两个人招了。一个是当地的流氓头子,有过好些不轨的前科,沾边,就跑不了。另一个更冤,是个人力车夫,很可能没参与围殴,但事过之后,“人家偷牛,他拔桩子”,把地上两人的血衣拿去,打算洗了之后自己穿。那时候穷人多,死刑犯的衣服照样有人扒了穿。但是,这两件血衣却成了铁打的罪证,洗都洗不干净。于是,这俩人就被枪毙了,其余的人也都被判了刑。
当然,尽管日本人下毒这事,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爱国的杭州民众的爱国热忱却也无可厚非。只是,怀疑人下毒,应该把人扭送警察局,查实后处理。当场就开打,活活把人打死,的确是过了。可是,人,尤其是众人情绪上来之后,哪里能按捺得住呢?更何况,这种情绪戴着爱国的大帽子,更是让人理直气壮,于是理直气壮地就弄出了人命。而督军则错上加错,不严格按法律来,非找出顶罪的不可,于是,四条人命稀里糊涂地就没了。
至于为什么国人总是想当然地认为外国人会在水里下毒,委实是个莫名其妙的事情。我们把这事按在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日本人头上,怀疑洋兵、洋商、传教士,从1840年一直怀疑到1919年。此后,还是会这样怀疑下去。然而,真实的下毒事件,一起都没有发生过。但只要有人这样说,都照例会引起人们极大的恐慌。打死打伤国人,其实不过是恐慌的表现而已。
爱国的愤怒,背后的东西,挺复杂的。
冯玉祥武穴罢兵事件解码
冯玉祥的第十六混成旅,1918年奉命援湘,参加“南北战争”,走到武穴,通电宣布罢兵,呼吁和平,不打内战。这个事件,在国民党当家之后,从后面往前看,具有绝对的正当性,所以在冯玉祥的回忆录里,是一件被大书特书的自鸣得意的好事。
只是,好多历史事件表面上展露出来的,跟实际上的往往不是一回事,做历史的,需要为之解码。
冯玉祥在北洋军中,的确是一个另类,不贪财,不图享受,只爱兵,把自己带的一个旅,当成自己家的产业来经营。他自己回忆说,他当旅长的时候,全旅官兵大部分都能叫出小名来。这似乎不是夸张,而是事实。从后来他的部下对他的崇拜中,可以略见一斑。而且,在辛亥革命中,他是北洋下级军官中少数几个敢于起兵反清的人,见识的确跟一般北洋人不一样。只是,辛亥滦州起义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管带(营长),借革命之势推倒清朝,兴许可以有飞黄腾达的机会。但是到了1918年,他已经是一个混成旅的旅长了,这个旅经他经营多年,兵力已经跟人家的一个师相若。弄得不好,兴许全砸了,就像第八师王汝贤一样;弄好了,也许就升上去了,成为方面大帅,否则就被销号。这是一个小有野心的军头,最为谨慎的时刻。
所以,你说冯玉祥不想参战,生怕损失兵力是没问题的,但公然唱这样的高调,跟如日中天的段祺瑞对着干,冯玉祥当时多半还没有这个胆儿。况且他的部队,去年还第一批参加讨逆军,跟着老段参与讨伐张勋,得到老段的奖赏。
原本,段政府是命令冯玉祥援闽,南北战争开打之后,福建也受到了西南的威胁。冯玉祥根本不愿意去福建,担心卷入战事,部队受损失。对于他这样相对独立的混成旅旅长来说,部队就是他的命根子,兵消耗掉了,就没说话的本钱了。但是,讨逆之后段祺瑞如日中天,有钱,有权威,不由得他不听话。于是只好借口招募运输队,多招了3000人,预先把可能的损失填补上。到了南京之后,江苏督军李纯是代总统冯国璋的人,冯国璋本不倾向开战,所以,李纯也就对打仗不积极,冯玉祥赖在江苏不走,李纯不仅给他开饷,而且补充了枪械。招的3000人运输队,转眼就变成了一个新兵团。
原陕西督军陆建章,自打丢了地盘之后,静极思动。冯玉祥一直都是他栽培起来,还把内侄女嫁给了他,第十六混成旅也有好些陆建章的人。关键是,他跟段祺瑞从小站以来,就死不对付。看着段祺瑞得意,他浑身难受。安了心,要给老段捣乱。所以,此时也来到了冯玉祥军中,出主意让冯玉祥夺取安徽督军倪嗣冲的地盘,自己来做安徽督军。为了让冯玉祥下决心,他告诉冯,江苏督军李纯答应配合,而倪嗣冲兵力不多且老旧不堪,计划很容易成功。
然而,滞留江苏浦口的冯玉祥,此前就接到了陆军部的命令,要他转道湖南参加战斗。看见冯玉祥没有动静,命令一个接一个,督催逼命。同样接到援湘命令的第七师张敬尧部,和山东张怀芝部,以及安徽安武军,也摆开部队,逼冯玉祥跟他们一起行动。而原来倾向于不战的李纯,因为冯国璋屈服于段祺瑞的意志,也改了主意,建议冯玉祥去湖南。
没有办法,冯玉祥只好上路。其实,福建还没有开打,而湖南已经是战火纷飞,冯玉祥最不想去的地方就是湖南,走到武穴就停下不走了。陆建章也赶到,拼命劝说冯玉祥杀向安徽。冯玉祥非常谨慎,特意派人去安徽侦查,发现倪嗣冲十分警觉,无机可乘。不能偷袭安徽,也不想进湖南,只好赖在武穴。冯玉祥在陆建章的撺掇下,大着胆子发了一个通电,痛陈内战之非,意思是我不干了。接着又发一通电,主张罢兵修好,早开国会。
这两份通电,一时让冯玉祥成了名人,但是,却把老段气歪了鼻子。一个命令下来,免了冯玉祥的旅长。但是,第十六混成旅全体官兵马上发了一个通电,说是旅长主和,是全旅官兵的意思,若要治罪,请将全旅9995名官兵一体治罪。此时,湖南战事,北军已经大有起色。跟陆建章预想的不一样,通电之后,没有人响应,来自北洋阵营的骂声倒是不少。眼见得冯玉祥身上的压力是越来越大了。原本就狐疑不定的冯玉祥已经打算妥协了,但是,陆建章这边却不好交代。
心生退意的冯玉祥,被陆建章逼得没有办法了,就说若要向安徽进军,得开一个官兵大会,向大家讲明道理,陆建章答应了。第二天,陆建章早早就到了会场,但左等右等,冯玉祥也不来。忽地一个卫士来报,冯玉祥来时,路过石桥马失前蹄摔伤了,会不开了。陆建章急了,大呼:我有话要讲!你们旅长摔伤是假,第十六混成旅是我一手培植起来的,你们才有今日,你们要听我的!然而,各部队纷纷离场,没有一个人理他。陆建章愤极,跌倒在地,大骂冯玉祥忘恩负义。知道事已不可为,只好悻悻地离开了第十六混成旅。
打发了陆建章,冯玉祥派人去跟曹锟联系,曹锟答应帮忙疏通,于是陆军部免职令取消,让冯玉祥革职留任,戴罪立功,前往湖南。到了湖南,冯玉祥部也没打什么大仗,还收编了不少湖北的散兵,队伍有所壮大。不久,老段让冯玉祥官复原职,还给了他一个常德镇守使,算是有块地盘了。在这块地盘上,冯玉祥养精蓄锐,队伍扩张成一个足额师四个团的规模,此后,搭上直系的车,一路飞腾,渐成大人物了。
倒戈的秘密
民国时期,军阀之间的战争,倒戈是一个战争胜负相当重要的因素。倒戈的原因,百分之九十九都跟利益相关。所以,当年的老外讥笑中国人的内战,不是用枪炮打的,而是用光洋和烟土做武器的。
不过,把当年的中国军人都说成是卖货的,也不大公平。倒戈大多有倒戈的理由,这理由跟利益有关,但具体说来,还是比较复杂的。比如频繁混战的四川军阀,倒戈是家常便饭。弄得川军打仗,经常忽东忽西,一会儿这个有席卷之势,一会儿那个再席卷过来,胜败每每在弹指之间。这是因为四川基层的军阀,大抵是带枪的袍哥大爷,挂谁的旗帜其实都无所谓,关键是自己这个小天地不能被损害。所以,就跟草一样,随风倒。
冯玉祥在民国,有一个特别不雅的绰号:倒戈将军。其实满打满算,他真正意义上的倒戈只有一次,就是第二次直奉战争期间,倒了曹锟和吴佩孚的戈,让“常胜将军”吴佩孚一败涂地。
关于这次倒戈,冯玉祥自己说是“首都革命”。他也希望写历史的都这么写。可惜,人们依旧称它是“北京政变”,到死,他都没有遂愿。在冯玉祥自己的叙事里,把这场倒戈政变说得特别有道德,特别的正义。为的就是推翻腐败的曹吴,实现他们爱国爱民的理想。
其实,说曹锟腐败,倒还有点儿依据,毕竟此公办了一场震惊中外的贿选。现钱交易,让国会把自己选成了总统。但是吴佩孚却自始至终都没有腐败过。自己不贪钱,嫡系的部下也没有搞钱。有点儿钱,都用在部队上了。冯玉祥多次用来举例,说明曹吴腐败的事儿,是他领到一批枪械,结果总统批了,人家还不给,只能给曹锟的亲信、搓澡出身的李彦青送了十二万,才算把枪械领下来。但是,这种事儿是当年的惯例,不塞小费,漫说枪械,连军饷也领不下来。
曹锟和身边的人能贪到什么地步?从现在看,贪腐程度比皖系当政时要差多了。即便李彦青这样的人,后来被冯玉祥的人逮到,打到死也没有吐出钱来,这本身说明他的钱并不太多,也就是个要钱不要命的土财主。
更何况在曹吴之间,冯玉祥跟曹锟的关系还不错。冯玉祥真正恨的人,不是曹锟,而是吴佩孚。吴佩孚拿掉了他河南督军的职位,调任北京,给了他一个莫名其妙的陆军检阅使。但是曹锟批给了他的部队三个混成旅的番号,还允许他带着部队到北京来上任。上任之后,由于没了地盘,部队粮饷不继。还是曹锟协调,让总统黎元洪把崇文门关税的收入吐出大半来,给了冯玉祥。每次受了吴佩孚的气,都是曹锟安慰他。
于情于理,他冯玉祥都没有道理去打倒曹锟。发动政变,第一步就包围了总统府,把曹锟软禁起来,废了他的总统,仅仅是对外证明他行动的合理性而已。
说一千道一万,冯玉祥倒戈,说到底还是利益之争。要说错,当然是吴佩孚的错。吴佩孚这个人,百般都好,就是气量小,不能容人。冯玉祥跟他一样,都是北洋第二代,而且是能练兵、不爱钱的第二代。差不多同时期做的旅长,颜色太相近了,容易互相看不上。所以,吴佩孚决不能容忍冯玉祥坐大。当然,冯玉祥做人有时也太矫情。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但是吴佩孚过寿,你真的给送一坛子清水,也忒不近人情了。不久,果然遭报应了。做军阀的,一个命根子是军队,一个命根子是地盘。没有地盘,就不好养军队。冯玉祥一直都没有地盘,部队靠中央政府有一搭没一搭的军饷,吃尽苦头。好不容易坐上了河南督军的位置,居然被吴佩孚剥夺了。带着一个师和三个混成旅的部队,驻在南苑,仰人鼻息。日子的难过,不是一般。据说,在那些日子里,全军上下只能吃小米粥。
1923年,山东临城发生土匪劫国际列车事件,害得当时的山东督军田中玉被换掉。有消息说,冯玉祥要去做山东督军了。高兴得冯玉祥都跟部下讲了,让他们准备上火车。结果又被吴佩孚给拦住了,叫冯玉祥空欢喜一场。
现在有证据表明,当年的冯玉祥是跟奉系有勾连的,由张作霖定期给冯玉祥一笔资助。这也是没有地盘,也没有财源的冯玉祥,在南苑期间依旧可以添置武器的原因,而且他的部队吃的,也不像他说的那么差。后来发动政变,他的部队可以一天一夜强行军走180里,一个天天吃粥的部队,无论如何做不到这一点。
其实,冯玉祥的异动,吴佩孚也不是一点儿没有觉察。他派冯玉祥做第三路军的司令,去承德朝阳一带跟奉军偏师对抗,后面还派了一支监视部队。可惜监视冯玉祥的胡景翼师,早就跟冯勾在了一起。冯玉祥回师之后,北京城守城门的孙岳部,也是冯玉祥的同党。就这样,冯玉祥兵不血刃,就完成了政变,抄了吴佩孚大军的后路。
倒戈的人,都有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这点秘密,其实就是利益的不平衡。
“倒戈将军”与道德诅咒
冯玉祥这个人,一辈子追求进步,不贪财,不讲究享受,那个时代的军人普遍都有恶习,没有几个吃喝嫖赌抽都不沾的。但是,我们知道,他却有一个不怎么样的外号:倒戈将军。其实在那个时代,倒戈是军人稀松平常的事儿。前文我们也说过,西方人嘲笑中国军人,仗不是用枪炮打的,而是用大洋和烟土在打。只要把大洋和烟土送上,稀里哗啦就倒戈,谁这边的人倒戈的多,谁就一定会输。川军勇于内战,隔几天就一小仗,几个月一大仗,每一仗都伴随有大量的倒戈,一场战役,倒过来再倒过去的小军头不计其数。最严重的时候,杨森的部队,不仅重武器全收起来由自己的家人掌握,甚至传说,士兵睡觉的时候都得脱掉裤子,防止逃亡。
我一直不认为,在民国,尤其是在北洋时期,倒戈是个被人看不起的丑陋行为,因为倒戈的军人实在太多了。每一仗的开打,都会有战场之外的另一路人马出动,去收买对方的人,这一路的成败,甚为关键。冯玉祥后来的失败,也是因为他的部下接二连三地被老蒋收买,背叛了他。那么,为什么别人倒戈无所谓,单单总是拿冯玉祥的倒戈说事呢?
首先,冯玉祥的倒戈,动静比较大。第二次直奉大战,正是因为他的反戈一击,导致直系土崩瓦解,毁了“常胜将军”吴佩孚的一世英名。因此而入关的奉军,纪律比较差,惹人反感。其次,也因为冯玉祥过于清廉自持,让众军头不舒服,抓住一个“把柄”,就有的可说了。
其实,尽管冯玉祥的倒戈惊天动地,但跟其他军头倒戈一样,有基于自己小集团的充分理由。此前,恰是吴佩孚让他没了地盘,一师三旅之众没有了给养,有一顿无一顿地活着,不接受奉系的接济,怎么维持下去呢?军阀时代,每个军头的生命就是军队,你让我的军队活不下去,我反叛你,充分有理。每一个大的军人集团,里面都有若干小集团,而小集团才是这个集团首领最看重的。吴佩孚深恨冯玉祥的倒戈,但此前他却没有做任何一件维系住冯玉祥的事情,而且都在向反面用力,怎么能怨得了冯玉祥呢?
在历史上,每个王朝的承平时期,都有一种文治的秩序。一旦这种秩序出了问题,军人集团的割据就不可避免会出现。有时这种军人割据的持续比较短,有时则比较长。最长的,从唐朝的藩镇到五代十国,持续了一百多年。
每当军人从后台走到前台,破坏了文治秩序,也瓦解了传统意识形态和道德的时候,都会遭遇“道德的诅咒”。军人在反抗皇帝、动辄叛乱的同时,发现自己内部的维系也出现了问题。他们不效忠皇帝,却也没有很好的办法让部下效忠自己。唐朝中叶,河北的藩镇首领们,控制集团的办法就是靠收养能战的将士,跟某些特别能打仗的将士形成准血缘的父子关系,用这些人组成牙兵牙将(牙指牙旗,即帅旗),即亲卫部队作为威慑力量,用直接的武力来看住其他人。可是时间一长,牙兵牙将恃宠而骄,要价越来越高,到了藩帅百般讨好也不能满足他们的时候,就有事儿了。或者藩帅被牙兵们换掉,或者藩帅招来其他的军队把牙兵干掉。所以,从藩镇割据到五代十国,所有的军人集团一直处在动荡之中,小的集团动荡,大的集团也动荡。五个朝代,平均的寿命也就是十年多一点点。
清朝覆灭,强人袁世凯也没能恢复文治秩序,随后顺理成章地进入军人割据时代。由于这种转换发生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当口,随着皇权的崩解而带来的道德冲击,使得这个时代的维系问题,比五代十国更为严重。中央政府还在,但跟五代的朝廷一样,只有给予割据者以名号上的合法性的价值。五代还有皇帝,而现在皇帝已经没有了,军人的效忠面临着双重的危机:传统道德的瓦解和西方价值的冲击。袁世凯组建模范团,本质就是藩镇和五代的牙兵。没有嫡系武力的段祺瑞,讨平一个只有五千人马的张勋,都得靠重金收买军人来替他打仗。好不容易建了一支参战军,还未旋踵就被看着眼红的直系和奉系灭掉。各省的督军,如果不兼任下面一个主力师的师长,就会被部下赶走,师长、旅长,亦复如是。维系内部,靠的都是牙兵模式。频繁倒戈的军头们,也不断地遭遇古已有之的道德诅咒,倒人戈者,亦复被人所倒。
正因为如此,很多军头都在找出路。冯玉祥信基督教,用水龙头给全军洗礼,刘湘拉孔孟道,唐生智全军信佛,都是找出路的尝试,但是没有一个人能真的走出来。靠得住的,还是传统的血缘、地缘和业缘的维系——用自家人最踏实。鼎革所带来的维系道德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由此产生的精神裂痕,也过于深重。旧的道德已经残缺,但人们依然对此恋恋不舍,新道德尚未生根,但已经成为舆论的主旋律。为了现实的需要,每个得势的军头,脚都踩在旧道德的门槛上,身子却在对新思想和新思潮献媚。就像吴佩孚一样,用“五常八德”立身,却天天高喊五四以来的新口号。
被人称为“倒戈将军”的冯玉祥,在中原大战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部下一个个离他而去,悲痛欲绝,哀叹:我的西北军哪儿都好,就是一个见不得钱,一个见不得女人。其实,见不得钱见不得女人,是那时候军人的通病,谁也好不到哪儿去。关键是,当年的军头,谁也没有办法建立一种防止军人倒戈的制度和文化。大挖冯玉祥墙脚的蒋介石,最后在大陆溃败的时候,遭遇的也是倒戈大潮。传统的道德诅咒,并没有因时代而失效。
杨森的“四爱主义”
川中的军头,多半好色,这点,杨森拔头筹。他发迹之后,所到之处只要见到他看上眼的,一定要想办法纳为妾。小老婆的陪嫁丫头,但凡有姿色也一定要睡。人说杨森老婆成排,儿女成连,一点儿都不假。在这方面,大概仅仅次于“狗肉将军”张宗昌。张宗昌不仅老婆成排,而且花色比较多,不仅有国产货,还有白俄、朝鲜和日本的姨太太,人称“国际纵队”。杨森的姨太太,还都是中国人。
姨太太多了,未免看不住,而杨森肚量不大,一旦知道有姨太太给他戴了绿帽子,不仅姨太太要死,而且涉事的男方也要死,而且死得很难看——如果跑得不够快的话。而张宗昌多数的姨太太都是从窑子里弄来的,两天半新鲜,过后丢开,连他自己都忘了。姨太太重操旧业,无赖们嚷着去睡张宗昌老婆,他即使听到了,也一笑置之。
肚量不大的杨森却很洋气,给他做姨太太的,要学钢琴,还要学打网球,学骑马。当然,也得学点儿古文,读点儿四书五经什么的。但是,后面的要求是可以马虎的,而那些洋玩意儿,却非得会才行。玩得好的,受宠的概率就大,玩得不好,或者干脆学不会的,就不怎么受待见。
杨森第一爱的是女色,排在第二的,就是网球。别看四川地方偏,但网球棒球这些外来的洋玩意儿,可挺流行的。在民国年间,别说成都重庆,就是刘文辉治下的西康边陲小县,竟然也有棒球队,玩得像模像样。至于做过四川督理、主政过成都重庆的杨森,就洋气得没边儿了。他身边的秘书,一般都得会打网球,没事儿就陪主子玩玩。但不管怎么玩,都不能赢了杨森,但是还不能让他看出是故意输的。又要玩得尽兴,又不能赢他,这种陪练水平低不了。当然,陪好了也有好处,以后升官发财有份儿。杨森打网球的时候,一般都会让姨太太们看着,有时,也会让其中打得像样的上场陪他玩玩。有这么一帮莺莺燕燕的啦啦队,打起球来赏心悦目,心情愉快。1949年之后,杨森跑到台湾,主管台湾的体育事业。他的这点儿爱好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在他的管理下,据说台湾的体育事业还真挺有起色的。
杨森的第三爱,是爱马。这马,是高头洋马。他为洋马修的马厩,比人住的房屋还好。只要有空,他几乎每天都要去马厩问候一下他的爱马,以至于他的姨太太们很吃醋,私下里说那些马是他的亲妈小妈。骑着高头大马,一身戎装在街上招摇,是当年军头的最爱,他们中的好些人都有骑马的小照。当然,杨森也不例外,骑毕姨太太再骑上马遛一圈,是他每天的功课。当然,伺候马伺候好了的下人,也照例有赏——这回是给个参谋。所以,杨森身边除了“球秘书”,就是“马参谋”。
杨森的第四爱,是爱狗。这个狗,也是洋狗。对于中华土狗,他不仅不爱,而且每到一地,一定要命令士兵杀狗,杀得越干净越好。人们传说这是因为他姓杨,杨和羊同音,狗子可以吃羊,所以他要替羊出头。其实不是,他就是崇洋媚外,讨厌土狗。他的洋狗,跟外国人学,都有名字。他还喜欢给狗命以他崇拜者的名字,比如蒋介石、东条英机、罗斯福,都是他的爱狗的尊名。他还有一个大相册,上面都是他的爱狗的玉照,还有他跟狗的合影。
杨森其实只是窝在四川的一个土军阀,出身四川军官速成学堂,所谓的速成系。治军带兵远不及刘湘,甚至跟其他四川军头比,也不占上风。他最风光的时候,就是在吴佩孚的支持下,做过短时间的四川督理(即督军),随后就一天不如一天了。最惨的时候,只有几个县的地盘,还是人家可怜他,不斩尽杀绝,特意留给他的。为了防止士兵拖枪逃跑(四川地方偏,没有好武器,稍好一点儿的武器,都得进口),所有的机枪都统一掌控。甚至有人说,为了防止士兵逃跑,晚上睡觉大家都得脱了裤子光着屁股。
但是,杨森却是川中最洋气的军头,中国的东西,除了美女没有什么他能看上眼的。他不像其他军头,平时最喜欢穿的就是长袍马褂。他除了军装,就是西装,骑马,打网球,都有西式的专门服装。不仅如此,在成都的时候,还禁止人穿长衫,说是浪费布料,专门派人在城门口看着,拿着剪子,见有人穿长衫就给剪了。至于破除迷信、禁止缠足、禁抽鸦片,只要他有精力,都是会干的,只是效果一般都不怎么样,因为他是够洋的,他下面的人,都土得掉渣,执行严重不力。
杨森的“四爱”,其实就是“一爱”——爱西洋。其实,近代的军阀,包括杨森这种土鳖出身的军官学校学生,本身就是中国军事西化的产物。只是,除了枪炮之外,他们在军队上的西化相当有限,一身洋气的杨森,带兵、刮地皮、割据,却都是中国的土办法。田赋预征,整个四川除了刘存厚,就是他征得厉害。在他的治下,兵和民都苦。骨子里,杨森还是一个“封建”军阀。
侮辱总统
民国的北洋时期,是个媒体人做无冕之王的时代。其间,固然有像电视剧《那五》里演的那种借曝光讹人骗吃骗喝的记者,也有敢于主持正义、直言不讳的报人。当然,骂总统骂总理,也是家常便饭。如果报人在华界,当局还可能设法封他的报馆,而在租界,则基本上没辙了。
《时事新报》是“研究系”的报纸,系梁启超做主买下的。而《国民日报》,则是国民党人的报纸。“研究系”的前身,是进步党,进步党跟国民党在袁世凯时代是对头,但是时过境迁,到了第二届国会选举之后,两家都对当家的皖系政府多有不满。国民党此时已经是老在野党了,但是如果第一届国会还在的话,多少还可以借国会在政坛上发出一点声音来。第二届国会,则是“安福俱乐部”的天下,跟国民党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研究系”则更冤,这届国会的“瘦身”设计,原是他们的大手笔,结果选举的时候,却被皖系的“小扇子”徐树铮,活生生给玩下去了,只得了二十几个席位。所以,对于“安福国会”和当时的政府,两家报纸都在骂。
徐世昌被第二届国会选为总统,在国民党人看来是属于非法的。因为第一届国会的任期尚未完成,第二届国会是不合法的,不合法的国会选出的总统,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国民日报》发了一篇文章,题目为《徐世昌是私生子》。意思是说,徐世昌这个总统,来路不明。平白给人骂为私生子,徐大总统不高兴。但是,《国民日报》办在上海的英租界,不能找人封报纸,只能请律师跟报纸打官司。由于此前这种事儿已经比较多了,所以,北京政府在上海请了洋人律师,专门打这种官司。一纸诉状告到英租界,说《国民日报》侮辱了中国的总统。白纸黑字,想赖也赖不掉。英租界的法官,判《国民日报》赔了200大洋。如果不认赔的话,可以坐牢。
没有想到,《时事新报》也转载了这篇文章,而且是在娱乐版转的。那个洋律师食髓知味,闻着味儿把《时事新报》也给告了。可是,手下的助理却忙中出错,《时事新报》是在法租界注册的,洋律师的助理却到英租界把报纸给告了,传票由英租界的巡捕房送来。
当时的《时事新报》,经理是张云雷,一个国会议员,主编是张东荪。张云雷抓住洋律师的这个失误,给法租界的人下蛆,说这个律师看不起法国人,硬让英租界来管法租界的事儿。我们知道,法国和英国原本就有隔阂,在中国的法国人醋劲儿一直都很大,对英国的老大地位很是不满。这么一下蛆,等到官司在法租界法院开庭的时候,法国人就一屁股坐在了《时事新报》一边,派出律师帮着打官司。法租界当局的律师对那个替北京政府办事的洋律师说,张云雷是国会议员,按中国的法律,国会议员不经国会同意,是不能随意控告的,你经过中国议会同意了吗?如果你还要坚持提告,那么请去北京跟中国的国会商议之后再说,如果国会同意,我们得把张云雷请来,来回的费用,需要你来支付。
洋律师替北京政府做事,本是要挣钱的,看这个架势,先要搭上很多钱,而且还没有把握赢,赔本的生意不做,于是就打了退堂鼓。就这样,《国民日报》骂总统,搭上了200大洋,而《时事新报》连一分钱的血都没出,骂也就白骂了。洋律师不告了,北京这边总统府也徒呼负负,什么辙也没有。
在北洋时期做大官,即使贵为总统,也是个糟心的事儿,脸皮要足够厚,肚皮也要足够大,用来装气。徐世昌是从晚清报禁打开的时候做大官的,挨骂已经有点儿习惯了,装着看不见就是。
镇嵩军的覆灭
在历史上,河南人和陕西人很是有点儿纠葛。我一个在西安生活的河南籍朋友跟我说,小时候问西安的小朋友,三座大山是什么?答曰:美帝、苏修、河南人。在西安的河南人,一直都有点儿抬不起头来的感觉。
据说,积怨来自1926年镇嵩军围困西安,一围就围了八个月。守西安的是李虎臣和杨虎臣两位将领,其中,杨虎臣起了最主要的作用,以至于解围之后他的名字都改了,叫杨虎城。提到这个人,大概稍微有点儿近代史常识的都知道,不知道他守城,总知道他和张学良发动西安事变吧。杨虎城守西安,名满天下。当年著名的守城将军有四位,但守得时间最长,熬得最为艰苦的,还数杨虎城,整整守了八个月,西安城里的百姓,差不多都饿死完了。真是“功满三秦,罪满三秦”。
当然,这事儿当时没有多少人怪罪杨虎城,要怪就怪镇嵩军。镇嵩军是河南人的军队,所以,算是河南人“欺负”了陕西人。
镇嵩军是刀客的底子,缘起还是辛亥革命。豫西这个地方,出刀客。所谓刀客,就是土匪。晚清的土匪窝有那么几个,一个是鲁南,一个是广西十万大山,一个是湘西,再一个就是豫西。这种地方,民和匪有点儿分不清。不过至少在当地,即使做了土匪,也不大会乱来,还是盗亦有道,讲规矩的。
晚清的革命党闹革命,喜欢拉帮会和土匪,所以,革命一起来,豫西的大股刀客王天纵,就成了革命军。袁世凯做总统,整理各地的革命军,七弄八弄,原来革命军的首领张钫被迫离开,而这支军队落到了刘镇华手里。
刘镇华原是一个新派的文人,算起来,也参加过同盟会。但是,在袁世凯治下,他转得比较快,但革命党人张钫他们,也能接受他。在白朗流窜北方数省,袁世凯的北洋军围追堵截都奈何不了他的时候,最后割下了白朗的头献给袁世凯的人,居然是刘镇华。
刘镇华是民国史上著名的滑头,所谓的“三雪”之一(他的字叫雪亚),却是一个见机较早、转得快的滑头。北洋时期,北京城头频繁变幻大王旗,每次他都跟得比较紧,而且及时。最奇特的一次,他带着镇嵩军在陕西做省长,原本跟皖系关系不错。然而,皖系垮台,陕西督军换了为人苛刻的冯玉祥,他依旧做他的省长。冯玉祥喜欢俭朴,他俭朴;喜欢清洁,他清洁;要厉行禁烟,禁止缠足,他上街领人带头贯彻;非常及时地把冯玉祥每个重要讲话都变成标语,贴到大街上。所以,冯玉祥对陕西好多地头蛇都严厉镇压,唯独高看一眼刘镇华,口口声声说他是个好同志。
都说河南人“欺负”陕西人,但也有陕西人“欺负”河南人的时候。第二次直奉战争,原来由陕西靖国军演变的胡景翼部队,跟着冯玉祥倒了吴佩孚的戈,摇身一变成了国民二军,成了河南的主人。当年河南的地盘,收益要比陕西好些。陕西人占着河南,而河南的镇嵩军却在陕西,镇嵩军曾经尝试打回河南。镇嵩军的悍将憨玉琨与胡景翼一场大战,结果镇嵩军败了。败了以后的镇嵩军,又散为刀客。等到冯玉祥跟奉系闹翻,东山再起。
陕西人组成的国民二军,原来的底子是陕西的刀客,所以,纪律跟冯玉祥的国民一军没法比。河南人恨他们入骨,到处组织红枪会,与国民二军为难。所以在跟再起的镇嵩军作战时,居然一败涂地(此时胡景翼已经死了)。其中的国民二军的李虎臣,就是只身逃回西安的,如果不是成建制的杨虎城一个师的军队及时赶到,单凭李虎臣那么点儿残兵,无论如何,西安是没法守的。
刘镇华见风使舵是里手,但攻城拔寨却不怎么行。围攻西安,围了八个月,一直到冯玉祥五原誓师杀回来,围城的镇嵩军被打了个稀里哗啦。十万大军折了一半,退回到了河南。
刘镇华审时度势,发现唯一的出路是投降冯玉祥。冯玉祥给了镇嵩军十万块大洋。镇嵩军的将领们觉得,这个冯玉祥实在太抠门儿了,就惦记着去投奉军张宗昌。跟张宗昌一联络,人家马上送来二百万。刘镇华知道尽管张宗昌钱给得多,但是靠不住。可是,他麾下的将领们却有一大半不听他的。倒戈的结果,搭上了冯玉祥派来监视他们的爱将郑金声,张宗昌为了让投过来的镇嵩军死心,一枪把郑金声给毙了。由此种下了后来张宗昌下野回山东、被韩复榘假借郑金声儿子为父报仇暗杀他的种子。
镇嵩军一分裂,大部分的军队随着张宗昌的失败而消散,剩下点兵也不成气候,先归冯玉祥,后投阎锡山。在冯阎谋划反蒋的前夕,刘镇华看出来冯阎不是老蒋的对手,事先出国避祸去了。剩下的部队交给弟弟刘茂恩,在中原大战开打前,投了蒋介石。镇嵩军这个名号,从此在江湖上就消失了。
小徐大练兵
小徐就是徐树铮,而老徐则是徐世昌。尽管徐世昌做过民国的总统,但在当年,小徐可比老徐能折腾事儿。
小徐本是文人,正经秀才出身。秀才当兵,在新政时期不是新鲜事,南方新军里还有举人呢。只是北洋军里的秀才一般都做记室,类似于后来的文书。只有吴佩孚瞒了身份,才从大兵做起,后来身份暴露,依旧被保送进了军校。小徐当年在段祺瑞的部队里,就是做记室的。做记室的人是可以不出操的,枪都不用扛。可是,段祺瑞发现,这个徐树铮跟别人不一样,不仅喜欢弄枪,而且天天跟大兵一起出操,一口气跑几十里都不嫌累。
段祺瑞注意到了小徐之后,交谈之下,发现此人真是有才,出口成章,下笔倚马可待,而且对于军事说起来也头头是道。段祺瑞虽说文化水平不高,淮军世家,北洋武备生,到德国留学一回也没学到什么东西,却有一颗爱才的心。就这样,在段祺瑞的保荐下,小徐去了日本,官费读了日本士官学校。
一个文人,进日本士官学校能读下来不容易,不仅要吃苦,而且还要挨揍,能挺过日本军曹的毒打虐待,才能变成士官生。就这样,从士官学校毕业之后,文人小徐变成了小徐将军。
由于段祺瑞太爱小徐了,所以小徐升迁之快,逾于他所有的同学。进入民国之后,段祺瑞做陆军总长,小徐就做了次长。由于过于聪明,处处显摆,锋芒毕露,袁世凯很是不喜欢这个秀才将军,但是架不住老段偏心,还就是拿不下他。
久在机关的小徐,其实最爱的还是练兵带兵。早在1918年,段祺瑞对南第一次用兵受挫之后,小徐兴风作浪,透露消息,让奉军劫了中央政府一大批足以装备几个师的军火,捞了一个奉军副总司令的头衔。他一边利用这个头衔调兵遣将,一边利用劫来的部分军火编练了两个旅,这是他练兵的第一个尝试。张作霖是个小心眼儿的人,不喜欢别人调他的兵,当然把劫来的军火都看成是自己的,所以,他取消了小徐副总司令的名义。但这两个旅,却留了下来,一个被王永泉带领去了福建,还有一个留在北方,成为西北军的种子。
小徐大练兵,是编练参战军。参战是在协约国一方,参加“一战”。编练参战军是个大工程,原本归段祺瑞门下“四大金刚”之首的靳云鹏负责,但不知小徐怎么折腾的,把靳云鹏挤走,归了他。
编练参战军是政府的大事,但是,小徐干这个,还有个带着私活儿性质的夹带——编练西北军。编练西北军,是为了收复外蒙。外蒙的独立,原本就是沙俄弄出来的。十月革命,沙俄政府倒台,新生的苏维埃政权一时也顾不到这里,于是,收复外蒙就是一个可能的事了。在1919年2月,小徐充实那一个旅的时候,外蒙已经取消了独立。但要想收回来,还是得派兵去。为了这桩事儿,小徐得了一个西北筹边使的头衔,可以管的地方特别的大,但是当时能做的,还是练兵。
编练参战军的事儿一开头,这边“一战”已经结束了。但是事儿却没有停下来,只是改了个名,叫边防军接着编练。而小徐的私活儿,也就变成了西北边防军。
徐树铮的西北军,计划编练八个混成旅。但是到直皖开战,只练成了四个半,那半个只有一个团的新兵。西北军几乎就是参战军的摹本,但不同的是,没有日本教练。跟参战军一样,西北军特别重视学历。旅长团长,不是中国陆军大学毕业的,就是日本士官生,还有留学德国法国的“海龟”。90%以上的尉官,都是保定军校的毕业生。只有个别的部队,军官是从冯玉祥部队中借调的。士兵中能识字的,比例也相当的高。西北军的军官,不仅要进行军事训练,而且还要写文章,每两周交一篇文章,由徐树铮审看。小徐自我感觉能文能武,所以麾下的军官也得这样。
跟其他北洋军队不一样的是,西北军废除了“等因奉此”的旧式公文,代之以“日日命令”。而且,西北军取消了体罚用的黑红棍,不许体罚士兵。士兵犯了错,只能关禁闭。而当年,即使所谓爱兵如子的吴佩孚和冯玉祥都做不到这点,带兵,动辄军棍伺候。
西北军的最大功绩,是在1919年10月进军外蒙,把外蒙残存的独立势力收服,将白俄军队打跑。只是,还没有来得及经营外蒙,局势发生了变化——直皖大战之后,皖系垮台,西北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苏俄卷土重来,在外蒙的一个旅自然站不住脚了。
总的来说,小徐练兵,时间太短,满打满算,不过半年多一点儿,此公好多想法,都没来得及落下来。跟参战军改编的边防军一样,新兵和新出校的军官组成的部队,没经过战阵,就碰上劲敌,真是靠不住,加上主帅又是饭桶,仗还没怎么打呢?稀里哗啦,就完了。
“安福俱乐部”与“清吟小班”
“安福俱乐部”是徐树铮张罗起来的一个近似于政党的团体,后人一说到皖系,肯定会提及它。皖系不是一个单纯的军人集团,里面还有大批的政客,政客的组织,就是“安福俱乐部”。俱乐部设在北京安福胡同的一个梁宅里,不是主人姓梁,而是取杜甫诗句“醉舞梁园夜”的那个意义上的梁宅,一个吃喝玩乐的场所。
徐树铮张罗这个俱乐部,就是为了第二届国会的选举,他要让这个俱乐部的政客居这届国会的多数。在“府院之争”那阵儿,作为国务院秘书长的徐树铮吃尽了国会的苦头,第二届国会,他一定要能控制。为此,在选举中,他极尽纵横捭阖之能事,直接给各省督军密电,一定要他们保证“安福俱乐部”的人当选。这样操纵的结果,原来信心满满的梁启超“研究系”的人,大多都被玩下去了,“安福俱乐部”的人果然成了国会两院的多数。
虽说徐树铮号称“小扇子”,足智多谋,但对于西方的政党政治,却没有半点儿知识。他办政党,就是凭给好处,聚起人来吃喝玩乐搞成一个所谓的团体。得到国会议席的,当然是“安福俱乐部”的成员,没有得到的,也可以来蹭吃蹭喝蹭玩。但是如果徐树铮想要他们干点儿什么,光发指令不行,还得另给好处,钱不到位,这帮议员大爷就不投票。把徐世昌投成大总统,是给了钱的,但说好了选曹锟当副总统,徐树铮一时疏忽忘了给钱,而曹锟也一毛不拔,结果人家就不投票了。
“安福俱乐部”说是政党吧,没有政纲,没有固定的组织,说不是吧,人家还就是玩政治的。能聚起人来,全靠梁宅的免费招待,梁宅里,几乎天天叫条子(请妓女出台),吃花酒——开赌局。当年的两院议员,由于家眷大多不在北京,工资又高,都是八大胡同的常客,这样一来,连嫖资都省了。
当年北京像样的妓院,虽说都在八大胡同,但最高档的是“清吟小班”。清吟小班,一色的苏州来的妓女,人称“苏妓”,个个色艺俱佳。民国政坛的要人,加上各大银行的豪客,都是清吟小班的座上客。而因第二届国会选举登上政治舞台的“安福俱乐部”,自然成为清吟小班里的新客人,叫条子的多,逛胡同的也多。来得最多,而且经常独占花魁的人,就是徐树铮。
粉碎张勋复辟之后的中国政坛,是皖系的天下。由于参战(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原来的庚子赔款暂停支付,日本又给了好些贷款,所以这一时期的北京政府,相当有钱。政府有钱,流向八大胡同的钱就多,这是一个规律。所以,这一时期的清吟小班多达七十余家,其中最棒的,当属老资格的庆余堂。庆余堂的班主是盛宣怀的大厨,一个上流的清吟小班,不仅妓女要年轻漂亮,做的菜也须是一流的。让嫖客们兼有眼福、肉福,还有口福。那个时候,政客们议论国家大事或者说纵横捭阖的场所,在某种意义上不是他们的办公室,而是清吟小班。政客们议论政事,也从来不避妓女。所以要想走门路,不用去别的地方,只需到清吟小班即可。
段祺瑞当政的四年,是清吟小班的黄金时代,段祺瑞权势熏天,深受老段信任的徐树铮也权势熏天。老段没有逛胡同的爱好,但小徐有。小徐风流倜傥,在好色上自然出类拔萃。好的清吟小班的头牌,只要小徐在,都得围着他转,即使是别人的相好,小徐看上了,对方都会识相地让出。连梁士诒这样的财神,曹汝霖、叶恭绰这样的交通系大佬,见了小徐都退避三舍。小徐在政坛上霸道,在八大胡同也霸道,看上了庆余堂头牌的清倌人,给人开苞,也不按规矩来,先上车后给钱。而且还先后娶了三位清吟小班里的红姑娘做姨太太,其中的一个叫苏芸仙的名妓,特别对他的胃口。小徐风雅,自命是“顾曲周郎”,好一口昆曲,没事儿就哼两声。但小徐是苏北人,口音不准,而苏芸仙是苏州人,京昆不挡,都会。所以,自打娶了苏芸仙之后,小徐的昆曲水准突飞猛进。后来他去英国访问,在大学里讲中国戏曲引起轰动,这里面也有清吟小班的红姑娘的一份功劳。也就是因为这个,徐树铮的书房任谁都不能进,但苏芸仙却什么时候都可以进。徐树铮那个时候一肚皮的鬼点子,谁知道有没有苏芸仙的份儿。
后来,徐树铮倒台了,家都被抄了,清吟小班的红姑娘也走了。政客红的时候,娶了清吟小班的红姑娘,倒台的时候,红姑娘还回小班重操旧业。青楼和政坛,就这样来来回回,在浅斟低唱中送往迎来。政治脏归脏,但情色浓浓。
“长腿将军”杀记者
在北洋时期,当政的军阀,虽说想不出控制媒体的办法,但是,如果媒体报道了他们不喜欢的事儿,或者骂了他们,也是会生气的。笨一点儿的,直接派一队大兵去把报馆砸了,聪明一点儿的,则用便衣把人给抓了。只是,抓人之后,一般都会有社会闻达前来说情,卖个面子,也就放了。至于办在租界里的报纸,无论怎样,军阀都没有办法。绝少听说,哪个记者被杀的。所以当年的记者,有些人如林白水,特别的毒舌,骂起人来,直言不讳,入木三分。好些军头恨他恨得牙根痒痒,但也没有太多的辙。
但是,北洋时期的最后两年,是奉系当家的时代。有一段时间,控制北京的是直鲁联军的张宗昌。媒体的好日子,到头了。如果说奉军是胡匪的底子,那么,张宗昌这伙人就是流氓加马贼的团伙。他们对于媒体只有一招儿:看不顺眼,就杀人。当然,张宗昌大字不识几个,从不看报,消息都是依附在他们身上的文人递的。
最先触霉头的,是《社会日报》的林白水。林白水是有名的毒舌,胆儿大,不知避讳,骂起人来非常刻毒。好多政要包括段祺瑞,都挨过他的骂。当时,无耻的政客潘复,攀张宗昌的关系做了总理。潘复是北洋政客中格调很低的一个人,他做了总理,林白水不能不骂。于是,《社会日报》就登了一篇林白水亲自写的文章——《智囊与肾囊》,说古代强人都有智囊,而潘复则只能算是“长腿将军”的肾囊,即卵袋。张宗昌个子大,腿长,除了“狗肉将军”之外,还有一个外号,就是“长腿将军”。
潘复看了报纸之后,恼怒异常,径直把报纸念给张宗昌听,张宗昌马上下令宪兵司令王琦拿人枪毙。林白水被捕之后,北京的新闻界也马上营救,但是,一大帮人找到张宗昌,磨得时间久了些,等张宗昌肯下手令放人的时候,那边王琦已经把人给毙了。一代名报人,就这样做了长腿将军的枪下鬼。也有人说,这就是张宗昌做的局,一边让人行刑,一边跟这些社会名流周旋。不过,依张宗昌的德行,这样的弯弯事儿他是做不来的。毕竟,林白水骂的是政客,他又看不起这些政客,下令抓人枪毙,不过是给潘复一个面子,更多人需要给面子了,他也会让步的。只是林白水太毒舌,得罪人多,尤其是军头太多,所以,王琦明知道会有人去说情,却迫不及待地把人给枪毙了。
接下来触霉头的,是《世界日报》的社长成舍我。也不知怎么回事,《世界日报》有一条消息不合张宗昌帐下某个文人的意了,于是,张宗昌就派京师宪兵司令王琦把成舍我抓了。不过还好,成舍我平时不够毒舌,跟王琦也没有什么宿怨,所以,抓了之后没有马上枪毙。趁这个空,新闻界众多的好事者鉴于林白水的前车之鉴,紧急动员,跑到宪兵司令部去求情。成舍我的夫人,还找到了曾在在袁世凯时代做过总理的孙宝琦。孙宝琦专门写了一封信给张宗昌,为成舍我说情。张宗昌也是打晚清过来的人,虽说流氓,但对当年的大人物还有几分尊敬。孙宝琦在辛亥年做过山东巡抚,张宗昌是山东人,孙算是他的父母官。这个面子,不能不给,于是张宗昌亲自写了一个条子:速将成舍我一名交孙总理查收。就这样,连收条带人就都送给了孙宝琦。成舍我总算没事了,走出牢笼之后,速速离开北京。
在此之前,张学良因“通赤”的理由,已经杀了《京报》的名记者邵飘萍。杀戒一开,报人倒霉,但奉军的名声也跟着大坏。即使建立了安国军政府,张作霖过了一把大元帅的瘾,椅子也坐不久了。
小记者扒上了蒋介石的专列
《大公报》在民国,名头很响,吴鼎昌出钱,胡政之出人,张季鸾出笔,三人同心,标榜“不党,不卖,不私,不盲”,后来居上,竟然把老资格的《申报》比下去了,成为举国瞩目的第一号大报。张季鸾一支笔横扫天下,其动向,可以左右全国的舆论。在当年,无论政要、商贾还是军旅人士,每天不看张季鸾的社论,就没法做事。国民党取代北洋一统天下之后,《大公报》对这个来自南方的政府一直是有批评的。以本心而论,国民党尤其是当家人蒋介石当然喜欢控制舆论,但是,国民党力有不逮,在刺杀《申报》老板史量才之后影响特坏,不得不有所收敛。所以,对《大公报》逐渐采取怀柔政策,跟《大公报》“三巨头”的关系,也渐渐好了起来,尽管批评的文章还是有,有时甚至相当的尖锐,甚至还能通过曲笔(比如范长江的《中国西北角》)报道红军的状况。其独立性大体还能保住,也正因如此,这份报纸赢得了包括蒋介石在内的众多国民党人的尊敬。
《大公报》的记者,是当年媒体界薪酬最高的记者,也是最能干的记者,他们总是能够挖到别人挖不到的材料。在蒋、冯、阎“中原大战”之前,《大公报》记者徐铸成,在太原竟然能发现原来被阎锡山软禁的冯玉祥被悄然放了出来,而他居然能在严密封锁的情况下,用明码电报,把消息传给了报社。消息见报之后,明白人马上恍然——蒋与冯、阎的大战就要开打了。
我今天要讲的,是另外一位《大公报》记者的故事。这位记者,名叫汪松年。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坐镇华北的张学良因为不抵抗,遭到全国舆论的痛骂。然而,一年多之后,1933年初,日军进攻热河,张学良的部下汤玉麟不战而逃,丢了热河全境,再一次把张学良扔进了舆论的漩涡。这回,不单是报纸骂街了,国民党政府的监察院也对张学良提出了弹劾。于是,这年的3月7日,张学良不得已宣布下野,“出国考察”。遗下的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委员长一职,由何应钦兼任。
何应钦虽说在国民党内向有“武甘草”之称,为人平和,善于跟各方面搞好关系。但是张学良留下的烂摊子太大,也太乱,里面既有东北军各支派系不同的部队,也有阎锡山的人,还有冯玉祥的旧部,一时间难免摆不平。所以,这年的秋天,不得不烦劳蒋介石亲自出面,到北平协调各方。
《大公报》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听说蒋介石在来北平之前要在邯郸暂住几日,于是就派出汪松年前去采访。张季鸾特意为此事写了一封介绍信,给蒋介石的秘书长杨永泰。汪松年拿着这封信登上火车,就去了邯郸。火车走到宝坻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汪松年费了点儿周折打听到,原来是老蒋的专列要从这里经过,特意为它让路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差)。汪松年没有一刻犹豫,马上跳下火车,直奔老蒋的专列,三下两下,居然摆脱守卫到了车门口,掏出那封介绍信,给卫兵晃了一眼,说是特意来见杨秘书长的。没等卫兵反应过来,人已经上车了。
上车之后,已经在负责蒋介石安全保密的戴笠和蒋介石的侍卫长王孝和,把汪松年拎了过去,审了半天,但是由于有张季鸾的信,加上汪松年应对得体,居然让他们都释然了。最初怀疑汪随身带的手提包里有炸弹,但经汪解释之后,甚至连搜一下的例行公事都没做(估计是怕汪感觉不受尊重),就信了他。在车上,杨永泰跟汪松年谈了好一阵儿。从此以后,自杨永泰和王孝和以下,蒋介石身边的人都认识了这个胆大妄为的小记者,一路绿灯,接下来对蒋介石的采访进行得相当的顺利。
后来,杨永泰见到了胡政之,说你们那位姓汪的记者太厉害了,我从来没听说过,有哪个记者能在半途爬上蒋老总的专车的!
能有这样胆子和技巧的,在当年也只有《大公报》的记者。作为记者,他们的确有两下子,但他们能做到这一点,跟《大公报》的声望,跟当年媒体的环境,都不无关系。张季鸾的面子大,但这个面子,既不是他从娘胎里带来的,也不是他跟哪个大人物有特别的关系。
朱家骅砸报馆
北京的《晨报》,是由《晨钟报》转化来的,原来是梁启超、汤化龙等人当家的进步党的报纸,后来进步党没了,报纸依旧跟原进步党,后来的“研究系”中人关系密切。总体来说,还算是一份秉持新闻中立观念的报纸,在军阀混战和党争中,尽可能持中立立场。孙伏园主持《晨报副刊》的时候,鲁迅的《阿Q正传》就是在上面连载的。依孙伏园的意思,这部小说是要写成长篇的,但是在孙伏园去休假期间,鲁迅写烦了,就早早让阿Q被枪毙了。
进步党在民国初年,跟国民党有点儿过节。那时的国民党,第一恨的当然是袁世凯和北洋系,其次就是进步党。只是后来时过境迁,两边的梁子虽然没有彻底解开,但原来两边的人马,也曾在讨袁、反对张勋复辟等事件中合作过。但是,当国共合作,国民党再一次东山再起之时,两边原来的大佬又开始互相看不上了。其实,《晨报》的态度还算好,虽说对国民党也有那么点儿的批评,但主要的批评火力却只是冲着军阀去的。“研究系”这帮绅士即使批评,无论对谁都态度温和,不温不火,点到为止。不像林白水的《社会日报》和邵飘萍的《京报》那样,动辄骂街,把脐下三寸那点事儿挂在报纸上。
1925年,孙中山北上跟段祺瑞会晤。此时的孙中山如日中天,在北方的进步学生和知识分子中有很高的声望。但不幸的是,孙中山肝癌病发住进了协和医院。孙中山的病情,成为进步知识界每天关心的头等大事。《晨报》跟协和医院有着良好的关系,可以每日从医院得到孙中山最新的病况,第二天登出来,因而销路大增。
但是,《晨报》登载孙中山的病情,只是将之当作一个热点新闻对待。每日的孙中山病况只是刊载一则消息,标题就是“孙文昨日病况”,每天如此。尽管在那个时代直呼其名在人际交往之中,算是一种不敬,礼貌一点儿应该称为孙中山先生,或者孙逸仙先生,但是民国的报界对大人物直呼其名已经成为习惯,从来都是孙文孙文的叫。
然而,1925年的孙文,跟此前的孙文大不一样了。孙中山的崇拜者们,已经没法接受《晨报》的不敬,于是抗议声接连不断。《晨报》一概不理,照旧说它的“孙文昨日病况”。终于,在孙中山死了,暂时厝葬于西山,诸事告一段落之后,祸事来了。这年的初冬时节,国民党的北方领袖人物之一,时在北大任教的朱家骅,带领了几百人浩浩荡荡来到了《晨报》所在地的顺治门大街,来砸报馆来了。《晨报》的工作人员见状,只能一边报警一边逃跑。朱家骅是国民党有名的文人,但是十分勇武。这也是国民党的传统,当年在日本的时候,梁启超的保皇党人只要一开会,国民党的前身同盟会中人如张继等,闻讯抡起枣木棍就去打砸,打得梁启超们抱头鼠窜。就这样,报社被砸了个稀巴烂,损失惨重。朱家骅们还意犹未尽,找来煤油,打算一把火给烧了。当年北京的房子防火性能都不高,真要是烧了,说不定就烧开了,邻居倒霉。于是,在场的警察和居民一起阻止,总算火没烧起来。
当时控制北京的是冯玉祥的军队,冯玉祥跟国民党很是亲近,所以,朱家骅们可以肆无忌惮。但是,打砸完之后,北京的大学里好些人,对朱家骅这么干很有些不以为然。过了没几日,《晨报》居然又复刊了,之后对国民党更不敬了。一直到1928年,国民党进入北京,《晨报》知道没好果子吃,发表《告别读者书》,自动停刊。
看来,国民党跟北洋军阀就是不一样,对报纸言论的容忍度,在还没有上台之前,已经就很有限了。
汪精卫能平反吗?
汪精卫这个人,人缘一直不错。在国民党内,声誉就更好。记得他离开重庆进入沦陷区之后,听到这个消息的国民党元老发出的都是惋惜之声,大家说,卿本佳人,奈何做贼?长相标致的汪精卫,无论相貌还是为人,在当年就是“佳人”一枚。
国民党败溃大陆之后,关在南京老虎庙监狱的汪精卫夫人陈璧君,被国民党丢给了共产党。老朋友何香凝等人替陈璧君求情,想要共产党人放了她。共产党答应了,但需要陈璧君签一个认罪书。陈璧君坚持不签,她说,南京汪政权的每一寸土地都不是汪先生出卖的,他们不是卖国贼。
这话当然也不错,的确汪伪政权的辖境,没有哪块土地是汪精卫他们卖给日本人的,都是抗战中沦陷的。但是,没有出卖国土,不等于汪精卫他们就没有罪过。在侵略自己国土的侵略者放弃侵略之前,跟侵略者合作,作为执政的国民党副总裁,这本身就是投敌行为。无论有怎样的理由,都无法为其开脱。汪精卫是国民党领袖级的大人物,不是沦陷区的乡绅。乡绅为了让乡里少受一点儿祸害,跟日本人合作,其实是可以理解的。而沦陷区秩序恢复之后,那里的民众,包括一些商人,一般公务人员,依旧做自己的买卖,上自己的班,其实也无可厚非,总得让这些普通人吃饭吧。但是,汪精卫作为国家的领袖级人物,这样做是绝对不行的。在民族国家体系崩解之前,跟侵略者合作的行为,就是投敌卖国,行为跟法国的贝当,没有本质的区别。
当然,汪精卫这样做,倒未必是从一开始就安了投敌的心。他这样做,跟他对形势的判断有关。他在抗战爆发前,就是“低调俱乐部”的领袖。他认为按实力对比,中国绝对打不过日本,这也没大错。但是,中国幅员辽阔,回旋余地大,战争爆发,可以利用空间换时间,与日本周旋,等待国际形势的变化。只要日本跟英美发生冲突,中国就可以搭便车了。汪精卫只看到前面,却不相信后面的事儿有可能变成现实。这样的形势判断,使得汪精卫倾向于接受只能跟日本妥协,才能避免中国彻底毁灭的看法。
然而,全面对华开战之后,其实日本政府包括一部分的军方人士也很纠结。占领了大片的中国土地,但是,日本所需要的最重要的两种战略物资——石油和富铁矿石中国却没有。跟中国打仗,越是投入多,资源消耗越多,却无法补充。由此引发的日美关系的紧张,直接危及这两种战略物资的供给。那个年头的战争,就是打钢铁,打石油,再在中国的泥潭中陷下去,这对日本是相当危险的。所以,日本政府一直在寻求跟中国讲和,也好抽身。其实,在汪精卫开始他的“和平行动”之前,蒋介石也在通过德国大使跟日本人接触。但日本人跟蒋介石谈不拢,转而找到汪精卫。日本政府方面,给汪精卫开出的条件相当诱人,只要承认满洲国,他们可以退出山海关之外,也就是说,抗战以来的沦陷区都退还了。当汪精卫的人拿这事儿问深谙日本的周作人时,周作人认为,日本政府的承诺不可靠。但是陈璧君却认为靠谱,而陈璧君对汪精卫的影响力是众所周知的,于是,汪精卫就一步步上了贼船。
对于蒋介石来说,自始至终他都不能说不了解汪精卫的行动,但是,他却没做什么来阻止这个老搭档。在国民党内,蒋介石的实际声望始终逊汪精卫一头,辛亥革命的时候,汪精卫因刺杀摄政王而名满天下,蒋介石才是陈其美的一个马仔。汪精卫的离开,也许正中蒋介石的下怀。汪精卫出走河内时,军统派人去暗杀,却犯了非常低级的错误,像是在赶他们走,越早去上海越好。
而到了上海的汪精卫,却发现日本人变卦了。侵略中国,原本就是陆军少壮派军人鼓捣出来的。而日本的文官政府根本管束不了军人,陆军少壮派军人,当然不肯把吃进嘴里的鸭子吐出来。于是,原来的承诺就变成了一张废纸。原来跟着汪精卫的陶希圣和高宗武,就此退了出来。到了这个地步,如果汪精卫从此罢手,虽说生命会有危险,但名声肯定是可以保住的。然而,人犯大错,每每是小错积累起来的。没有了后路的汪精卫,决定毅然决然地走下去,把自己的投敌坐实。由此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一点儿也不冤枉。原本,在汪精卫出走之前,跟龙云等地方实力派是有联系的,如果日本真能兑现原来的承诺,龙云的跟进,也是可以期待的。但是,日本人一旦变了卦,龙云也就别指望了。
艺人不懂政治
虽说京剧的兴起,可以推到乾隆年间的徽班进京,但实际上京剧成气候还是在晚清,如果没有一个没什么文化、看不懂昆曲的老佛爷西太后,京剧到底能成多大名堂,还不好说。进入民国之后,大清完了,但京剧的繁荣却得以持续,攀升到了顶点,其标志之一,就是梅剧。没有梅剧,即梅兰芳的表演,京剧不会成为老外眼中的Peking Opera,获得国际的认可和名声。
事实上,进入民国之后不久,看梅剧,已经成为来华游历的老外一个必须做的项目。不看梅剧,就不算到过中国。京剧能为老外所喜欢,齐如山、李释戡等若干喝过洋墨水的文人,功不可没。经过他们的参与,梅剧不仅雅了,而且多少有了点西洋歌剧(Opera)的味道。迷倒了欧美老外的梅剧,当然也迷倒了来华的一干日本文人和记者。
日本文化跟中国文化,毕竟有血缘关系。日本的能、狂言和歌舞伎,或多或少,跟中国的传统戏剧能找到某些相通的地方。日本人欣赏京剧,不会像西方人那样多半出于猎奇,他们真能看进去。在北京《顺天时报》的名记者辻听花,是个中国通,也是一个超级戏迷,写出的戏评,文字地道,点评到位。《顺天时报》在北京办菊榜和花榜,即排梨园行和妓女的名次,特别的有名。主持者,就是辻听花。因为这个,梨园行和八大胡同都哈着他。花榜另当别论,他张罗的菊榜,在当年真的很内行,让人不服不行。据说,他写的《中国剧》一书,具有专业研究水准。日本国内以青木正儿为首的一干研究中国戏剧的学者,经常得向辻听花请教。
梅剧受老外的欢迎,激起了梅兰芳和梅党走出去的雄心。当年京剧实际上是可以到朝鲜的平壤和汉城演出的。尽管言语不通,但使用汉字的地方,完全可以欣赏京剧,只需把字幕打出来,朝鲜的上层人士就能看懂。事实上,当年也的确有人到朝鲜演出。时不时地走回穴,收益还不错。朝鲜可以,理论上使用汉字的日本,也是可以的。
曾经是京剧演员,现在为日本的大学教授的袁英明女士,花了十几年的工夫,把梅兰芳两次出访日本的前前后后的经过,爬梳了一遍。据她的研究,早在1916年,梅兰芳访日这件事就在酝酿了,一直到1919年的4月总算成行。在这期间,访美和访问欧洲也在筹划,但作为走出国门的第一步,梅兰芳选择了日本。
选择日本,在很大程度上跟一个日本财阀有关。此人叫大仓喜八郎,是个日本排在前列的财阀,产业横跨各个行业,还是个大军火商,同时,也是个日本传统戏剧的爱好者,拥有顶级豪华的东京帝国剧场。此人跟中国各界头面人物都有交往,从袁世凯、黎元洪、段祺瑞、冯国璋、曹锟,到革命党人孙中山、黄兴、汪精卫、廖仲恺和胡汉民,都跟他打过交道。一个偶然的机会,经日本文学家龙居松之助的介绍,来华的他看了一场梅剧《天女散花》,马上变成了梅剧迷。只是在见到梅兰芳本人之前,他一度固执地认为梅兰芳是位女士。
原本,中国国内第一号梅党、中国银行的总裁冯耿光,已经打算资助梅兰芳访日。一直没有行动是因为,尽管有朝鲜的先例,但是,毕竟日本人还没有接触过京剧,梅兰芳在日本也没有什么名气,演出能不能有观众都不好说,更谈不上挣钱了。但是,懂戏的财阀大仓的出现却改变了一切。以大仓的眼光,梅剧在日本肯定是有市场的,只要宣传到位,上座有一定的把握。因此,单单从商业上的考虑,大仓就开始积极促成梅兰芳访日演出,开出的价码是在他的帝国剧场演出一个月,五万包银。其他地方的演出另算。
按当时的物价,五万元是大数目了,即使到最富庶的上海,走穴一遭也拿不到这么多。有了大仓的保证,梅兰芳的访日实际上就变成了一次商演。后来的事实证明,大仓作为商人的眼力是非常毒的。梅兰芳访日演出大获成功,大受日本人的欢迎。尽管日本中等以上的市民,每月收入平均不过三四十元,但梅剧的票价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此前无论是英国人还是俄国人,都没有赶得上梅兰芳。帝国剧场特等座10元,四等座也需要1元,其他地方的票价虽比帝国剧场略低,但在当地也是高得吓人。但是,在整个演出期间,除了一天四等座有7个空座外,场场爆满。很多人是追着梅兰芳走,看了一场又一场。就这样,还难以满足观众需求,不得不加演。
梅兰芳第一次访日演出,是1919年4月21日从北京出发,坐火车经东北和朝鲜,25日抵达日本,前后40天,于5月30日返回北京。这期间,对于中国人来说,恰好是一段惊心动魄的日子。
1918年11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原本多数不同意参战的中国上层人士,发现自己变成了战胜国的一员,欣喜若狂。对一揽子解决战后问题的巴黎和会,抱了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对和会的最低诉求,就是要收回日本在战争期间,从德国人手里抢来的青岛和山东权益。然而,作为战后五强之一的日本,对和会的要求也是这个,中日双方迎头相撞。在一个丛林时代,弱国无外交,和会会满足哪个,不言而喻。但是,为了搪塞中国人,英美把满足日本的要求,说成是中国政府事先就答应了的。于是,中国的外交失败则演成了一场抓内奸的恶斗,自中国参战以来段祺瑞政府的亲日政策,遭到了全面的质疑。“五四运动”中学生要求惩办的国贼,明面上是三个留日学生曹汝霖、章宗祥和陆宗舆(三人都在梅兰芳访日这个事上,起了推动作用),事实上剑指段祺瑞。在一个月前还是全民大功臣的段祺瑞,迅速地变成了众矢之的。
在梅兰芳出发的时候,中国使团在巴黎已经濒临绝境。但是这一点,梅兰芳不知道,即使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反应。事实上,梅兰芳开演不久,国内即爆发了“五四运动”,曹汝霖的家被烧,章宗祥被打。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群情激愤,国内国外,反日情绪都达到了极致。
梅兰芳到达东京之后,中国驻日代理公使庄璟珂为给梅接风,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一般来说,代理公使举行的酒会,东道国来一个次长已经很给面子了,但没有想到,日本整个内阁包括总理大臣都来了,还加上各国驻日本的大使。这背后,虽然有冯耿光的安排,但大仓的面子起了绝大的作用。在席间,梅兰芳演了一个短剧,技惊四座,把宴会推向了高潮。对于大仓来说,这样的宴会是一个绝佳的宣传海报。但是,在日本的留学生看来,却不是那么回事了。特别是“五四运动”爆发之后,依旧在日本大演特演的梅兰芳,几乎就成了京剧界的曹、章、陆。
5月7日是当年日本逼中国签《二十一条》的最后通牒的日子,5月9日,是中国最终接受《二十一条》(欠七条)的日子。这两个日子,都是中国的国耻日。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更在意的是5月7日。5月7日,在东京的两千多名中国留学生,举行了中国国耻日的示威游行。学生也开始打汉奸,凡是娶了日本媳妇的都是汉奸。在此之前,梅兰芳收到了一封恐吓信,要求他至少在5月7日这天停演,否则武力对付。
梅兰芳和大仓都准备在5月7日停演了,但帝国剧场的负责人却坚持要继续演,因为票都卖出去了,停演一天,不仅损失严重,而且影响极坏(丢面子)。后来大仓妥协了,梅兰芳则说,只要大仓坚持要演,他就演。结果国耻日那天,演出照常进行,仅仅把因梅兰芳演出而挂在剧场门口“日中友好”的牌匾给摘了下来。那天,梅兰芳演出的剧目是《御碑亭》,他在台上很卖力,观众反响也很热烈,但剧场工作人员却万分的紧张,生怕中国留学生会闹出什么事来。显然,在日本的中国学生远没有在国内的勇武,那天什么事儿都没有,平安度过。此后,留学生也渐渐消停了,一场风波,消于无形。梅兰芳越演越来劲,访日大获成功。回国之后,1923年日本发生东京大地震,梅兰芳特意举行了两天的义演,将义演收入全部通过外交部汇给了日本,作为赈灾之用。第二年,也就是1924年10月,梅兰芳再度访日演出,同样场场爆满。在赈灾义演和第二次访日的时候,国内当家的是仇日的直系政府,中日关系已经跌入谷底。但是,政治一点儿都没有影响到梅兰芳。
艺人不懂政治,也不想懂政治,但是,他们有他们的信条和道德。他们讲义气,讲究知恩图报。谁给他们饭辙,他们就报答谁。在闹太平天国的时候,艺人几乎全体站在了清政府一边,还编出了敌视太平天国的新剧《铁公鸡》,因为太平天国不让演戏,砸艺人的饭碗。在闹义和团的时候,虽然义和团不砸艺人的饭碗,但闹大了,烧掉了前门的戏园子,也等于是砸饭碗,所以,京城里成名的艺人都不喜欢他们。老乡亲孙菊仙还被诬为“二毛子”,不得不逃亡。梅兰芳不明白“五四运动”里面的名堂,他只知道,日本人乐意捧他的场,良好的观剧作风,如雷般的掌声,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即使看在那五万包银面子上,他也得给大仓一个面子,给日本观众一个面子。在艺人眼里,手里的玩意儿,一般情况下是没有国界的,他们眼里,只有衣食父母。谁乐意捧场,谁是衣食父母。当然,如果日本人真的打进了国门,又另当别论。抗战期间,在梅兰芳这里,日本人就不受欢迎了。可是,一直到后来,日本人战败了,民国也作古了,但梅兰芳依旧立场模糊,对做过汉奸和反革命的昔日捧场人,还是脉脉温情,偷偷地塞钱给他们。
中国最优秀的艺人,不懂政治,他们懂点儿别的。
衰气的国民党的电影审查
中国的电影业,跟世界接轨很快,早在20世纪20年代,就已经成气候了,不仅有进口的外国电影,国产电影也后来居上,占了半壁江山。北洋时期,军头们说了算,他们对于文化事业没有感觉,想不起来管这事儿。所以,新兴的电影业像野草一样蓬勃发展。国民党当家之后,由于受苏俄的影响,开始操心文化教育,在1930年年底通过立法院制定了《电影检查法》,并于次年2月组织电影检查委员会,隶属于内政部和教育部名下,正式开始实施电影检查制度。
电影检查制度的出台,背后是一种社会对新兴的电影事业的道德忧虑,觉得电影带坏了年轻人,诲淫诲盗,特别是当时最火的武侠片《火烧红莲寺》,引得不少年轻人进山寻师练武,让一些家长冒火。所以,所谓的电影检查,在当时主要是出于维护社会道德的考虑。同时,鉴于电影检查是跟文化界搭边的事儿,国民党政府主持这个事儿的人,不想因此事受贿,招文化界的批评,所以从一开始,就把它办成了一个不吃请、不受贿的清水衙门。
首先,所有申请审查的电影,无论是国产制片公司,还是电影进口商,都拿影片拷贝到指定的银行缴检查费,银行收费发号,这边按号的先后审查,不许加塞儿。银行跟检查委员会两条线,互不通问。其次,电影检查由所有七个委员一起审片,审查通过与否,删减与否,均在会上表达理由,投票表决多数通过,最后,两个由中央党部派来的监察员也得签字,才能放行。
当然,制度的制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因为当年的电影审查通过率非常之高,不怎么卡人,当然也就没有人贿赂。在内政部和教育部联合主管的时代,只要外国片没有侮辱中国,没有过多的暴露和淫秽的镜头;中国片不宣传迷信,没特别的色情暴力镜头,大体上都可以通过。总的说来就是三个原则:维护国体,破除迷信,维持风化。所以,大部分好莱坞电影,包括卓别林的《摩登时代》《城市之光》,以及著名的“左倾”电影《西线无战事》都被放行了,连苏联电影《夏伯阳》也进来了。日本电影进不来,主要是因为影片质量。而国产电影更是左翼进步电影的天下,《城市之夜》《马路天使》《桃花劫》等,都没有任何问题。只有《三个摩登女性》遭遇了来自党部的监察委员的阻击,但因为审查委员会的主任找来了国民党元老蔡元培,让蔡看了电影发表意见,在蔡的压力下,两位监察委员只好签字放行。而外国电影《西线无战事》放行之后,一度遭到禁查,则是因为蒋介石正在江西剿共,觉得影片的名字碍眼。
即使在1934年,国民党中央党部接手电影检查委员会之后,虽然审查委员都换成了陈立夫的人,党性很强,特意强调不许煽动阶级斗争,强行注入意识形态观念,但是,紧了一些时日之后发现电影业一片萧条,最后依然放松。绝大部分左翼进步电影,依旧可以问世。电影界除了进口片之外,还是左翼电影人的天下。审查最多的关注,依旧不是意识形态,而是社会道德,在维持风化上下功夫。
显然,以政治标准来看,国民党的电影审查事业,是不成功的。这个不成功,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国民党想要政治挂帅,却一直没能挂起来。审查委员老爷们,眼睛里有的还是道德。
武术与国术
武术这个玩意儿,在古代多数的时候是被称为技击、搏击的,偶尔才会被称为武艺,到底是不是指今天的拳脚功夫,也不好说。武术这个概念,出现在明末清初,同样意指含混。而在民国,武术是被称为国术的,非常明确地包含了所有民间所谓武把式的器械和拳脚功夫。
国术的兴起,跟国学、国医、国剧一样,含有发扬国粹的强烈的意向。在某种程度上,恰是因为在西风东渐的大环境中,国粹被冲击得太厉害,不仅中国传统学术被鄙视,学校里的经学课被废止,甚至国民政府卫生部居然提议废除中医,让吃传统国粹饭的人没有活路。国术的横空出世,也是国粹的一种反弹。
在这反弹的潮流中,1928年,国中出现了中央国术馆。主持此事的,是冯玉祥的老部下张之江。张之江是冯玉祥麾下的“十三太保”之首,1926年冯玉祥下野避祸,就把部队交给张之江统领。可惜,这位深受冯玉祥信任的太保把部队给带散了。不过,当年的冯玉祥部队由于比较穷,子弹缺乏,所以不得不靠冷兵器来济自己之穷,很早就引进了武林高手来教刀术。一直以来,冯玉祥和跟冯有渊源的部队,比如后来宋哲元的二十九军,向以大刀队闻名。基于这个缘故,张之江对中华武术一直有着浓厚的兴趣,反正后来也没兵可带了,弄弄武术,也算是个营生。
弘扬国粹的反弹虽然强烈,但热衷国粹之人实力并不雄厚,张罗国术馆的,多为冯玉祥西北军的人,冯玉祥自己也出马担任理事长。但是冯玉祥系统的人多半是穷措大,榨不出多少油来,仅仅靠对传统武术有感情的商人,才能弄到一点儿钱。国术馆成立后不久,中原大战,冯玉祥的部队星散。几个做封疆大吏的余部早就背叛了冯玉祥,自然瓜田李下,要避嫌,也不好出头。
所以,中央国术馆成立之后,经费一直都很紧张。国术馆是要招生的,但凡有志于学武术的人,必须有点儿基础才能考上,考上的人几乎没有富豪子弟,学费多了,根本交不起。尽管如此,张之江热情很高,全国武林虽然门户之见很深,但西方体育冲击的压力大,“外患”当头,不能不有所动作,所以大体上对国术馆还是支持的,各个大门派都有一些高手出任国术馆的教练。
张之江提倡的国术,其实跟传统武术的套路还是有所不同。毕竟西北军原来的大刀队,玩的就是军事技击,经过战场肉搏的考验,走的是实用一途。而且张之江在没兵之后出国游历多时,也见了世面。所以,国术馆到了1935年就挂上了另一块招牌:中央国术体育师范专门学校。在名称上,挂上了来自西洋的时髦的“体育”的羊头。进馆学习的人,不仅要考武艺,还要考文化知识和口头表达能力。进馆之后的学习也是偏重于实战技击,各个门派的功夫都学,其中也包括太极。
应该说,国术馆的人在实战比赛中,的确技高一筹。1928年在杭州举行的全国武林擂台赛,一般来说,虽然各地的武林高手表现也不错,但在国术馆的选手面前还是有所逊色。当年擂台赛夺冠呼声最高的人,是时任上海永安公司总镖师,人称“镇江南”的刘高升。但是刘高升上了擂台之后,相持未久,竟然被国术馆的选手曹砚海一个前横劈,当场击倒。而这个曹砚海在入学的时候,差点儿因为口试成绩不好被淘汰。
国术馆一直办到1947年,这期间,各地也办起一些地方国术馆,像习武之风较盛的山东河北,一时还挺红火。而国术馆的优秀毕业生也被国民党的军校聘为武术教练,但是,在国民党的军校里,武术教练始终是边缘人物,上不了台面。在此期间,西洋引进的各种体育项目倒是比国术发展得快,在各个大中学校中逐渐成了气候。不仅体操是学校的必备,连足球、篮球和网球,也渐次有了比赛。像天津的北宁足球队,不仅打败了租界的洋人,还走到日本参加比赛。即使在军校,西洋体育也是锻炼身体的主流办法。在诸项国粹之中,国术尽管也不乏爱好追捧者,但终民国之世,既比不上国医(中医),也比不上国剧(京剧)。像1928年那样的杭州武林擂台赛也没有接着办下去,只在全国运动会中,保留了一个国术项目。即便如此,运动会上的国术比赛,依旧采用传统的打死勿论的规则,众多选手都选择退赛。最后玩下去,武术就只有趋于表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