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进入春天以来的第一个晴日。阳光带着暖意透过洁白的窗纱照进来,很温柔地在娴的脸上落了一层透明的玉。
几乎一整个上午,娴都在窗下坐着。印着清新小花的筒裙上,雪白的薄绒衣衬出她的文静。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低着头,手里是一叠钉得齐整的浅蓝色信笺——那都是潮的一些来信。
她的视线落在熟悉的字迹上,右边的头发纷纷散落下来,黑漆漆地拂在信笺上。字里行间,仿佛又现出他那张俊秀的脸。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潮是那年春天她去H城度假时相识的。那年春天她独自在H城的沙滩上度过了许多个白天和夜晚。她喜欢那些细腻、干净的沙子。她曾一遍遍地将它们堆起来,堆起来,弄成她自己也不懂的形状,然后又任潮水抚平了。倦了,娴就坐在沙滩上望着遥远的海出神。
那些日子里,潮也常在那儿。沙滩上的人不多,他却没有像那些无聊的男子一样唐突地跑来跟她搭讪。他只是远远地坐在那里,望着大海翻滚的波浪,直到夕阳从海面上缓缓地坠下去。娴只在偶尔间从眼角的余光里发觉他似乎在看她被风拂起的长发。
娴爱喝茶,在海边旅社的茶厅里,她的小圆桌上总是有一只透明的玻璃杯,里面一朵朵菊花舒缓地开放。潮总是漫不经心地用小银匙轻轻往白茶杯里搅动褐色咖啡。她坐在这边,他坐在那边,四周是低迷的柔情的音乐。
后来,在茶厅的过道上相遇,潮对着她很温和地笑着,问:“走啦?”娴点点头说:“走了。”
就这么一来二去的,他们竟成了朋友。
娴回S城的那天,潮也回T城。因为路线不同,潮执意先送娴上车。
路边的站牌下满是拥挤的人,潮一直站在娴的身后,有意无意地护着她,这让她觉得温暖。等她在车上坐定,他便俯身在路边的草丛里寻了一样什么东西,宝贝似的两只手捧着直递上来。“什么?”她略有些奇怪,见是一朵蓝色的小花,于是笑了。娴在接花时不小心手指碰到了潮的手,脸上便有些热起来。她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但他却没有,只是笑容可掬地瞧着她。她有些窘,便低头看他落在地上修长的影子,再抬眼时,由于车的转向,潮的身影已看不见了。
三周后,娴收到了一封寄自T城的来信。信封左下角大大地落着一个“潮”字。
娴没有想到潮会写信给她。她原以为他对她的态度不过是男性对女性常有的殷勤罢了,所以也就没有很放在心上。
潮在信中借用了一段歌剧中的咏叹:“海边的姑娘,她有美丽的长发,她的裙裾在海风中飘扬。海边的姑娘,难忘她轻柔微笑,她说美人鱼的故乡有她温暖的家。”他热情的笔调在浅蓝的信笺上起伏,就如大海的波浪,晃得娴有些晕晕的。
这封信似乎写了有一些时日了,信尾所著的日期已逾半月,而S城与T城之间的距离联络起来并不需要那样长的时间,或许潮起初并没有想寄这封信。她这样想着,便故意待了好些日子才回信给潮,倒是在将充满花香的信笺投进邮筒的时候,她一念闪过:潮在接到她回函的时候会有怎样的心情?
潮很快回了信来,两页的信纸,每一页都排得满满的。信中还夹了两片很薄且很美丽的贝壳,一片紫的,一片粉红的,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得来的,H城的沙滩上似乎并没有这么美丽的贝壳。
潮竟是一个外科医生,这是娴没有料到的。她向来讨厌她家隔壁医院里那些趾高气扬的外科医生,后面总有许多女孩子众星捧月似的表演着凰求凤的闹剧。有几个朋友也曾热心撺掇过她,对她说:“某某医生对你有好感呢。”她没有理会,她嫌他们粗鲁自大没有热情。她想起在H城所见的潮的种种细枝末节,觉得他倒是有些不同,最起码他还有一些可以让她回味的东西。
潮在信里一大串一大串地写了他的联系电话,娴只搁在一边,她并没有打算用它,倒是那两片贝壳,被她串在钥匙串上,天天都带着。
潮的信越写越长了,内容也日渐丰富起来,他似乎什么都愿意跟她说,比如入党啦,晋职考试啦,生日宴会啦,甚至郊游什么的。虽然也不过是一些琐事,他的言辞却让她觉得亲切。他真算得上是一个有情调的人呢,不像她自己,没有经历、没有变化,每天准时上班下班,过着钟摆一样平稳的生活。
潮却说女孩子还是简单些、安静些好。他的话很有些意思,好像在他眼里她什么都是好的。这让她很受用,闲来无事她便一遍遍地斟酌他的那些话。她细细地反复研究那些句子,那些句子似乎有些特别,但具体又说不出特别在哪里。她有时会想,这些可爱的句子若当着面,他会怎样同她说呢?
她这样想着,便有些神不守舍,有一次在餐桌上,她把汤匙伸了出去,却忘了舀汤就放回来了。她的母亲便有些惊讶,问她:“怎么?”她才发现自己的失态,脸一热,说:“没啥。”匆匆吃罢便逃开了。好在母亲没有再问什么。
潮的来信填满了她的生活。
到了第二年春天,她已经能自如地同潮撒撒娇或说一些心事了。有一段时间她因为右眼角上生了一颗蚕豆大的疖子,请了病假,一个人整天在屋子里闷闷的。潮便在信中说:“不如我来看你吧。”虽然极想他来,但她怕这难看的疖子会影响她在他心中的形象,终究还是寻了一个理由没答应他来。
潮再给她来信时,便在信中写了许多想念她的话,他说他觉得孤独,给她写信便是安慰。这些表白让娴的内心里又喜又忧的。娴从来没有问过潮是否爱她。她想总有一些爱的吧。倘若一个男子并不喜欢一个姑娘,他还会将热情花在写信上吗?这么远的思念与期待的确有些折磨人,可恋爱不就是折磨人的么?
到了秋天,窗外的桐树只剩了光枝子的时候,潮忽然在一封来信中说他病了。他一遍遍地摆弄着那些渴望她去看他的言辞,看来他是真的希望她能够借着这个理由去看他。那么,为什么不去呢?
娴想,一向优柔寡断的自己,这一次竟然能立即决定动身去T城。可见,虽然自己不想承认,但心里确实对潮是有些担心的。而且,她也想着他。她猜想,若是自己忽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会不会觉得高兴,从而病会好了大半。
T城的汽车站就在山脚,比她想象中要小得多。
四周没有房舍,只有一条荒凉的青石块路往山脚延伸过去。一簇簇不知名的野花正蓬勃地盛开,更衬出野地里衰草的凄凉。一车人顷刻间便走散了,只剩了娴一个人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车站南面的墙上开着两个小窗眼,没到售票时间,两只窗眼都闭着。北边的角落里,是一间小得不能再小的店铺,一位老伯正眯着眼,一下一下地打着盹,木台面上搁着一只笨笨的投币电话,上了锁,上面的油漆已脱落了好些。
等了许久,没有车,也不见人来。她只得叫醒老伯,拨了一个电话给潮的单位。那边的人似乎并不明白她的话:“生病?没有这回事啊。”娴拿着电话,有些疑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的信。
隔了一会儿,她听见一个轻便的脚步声进来,拎起听筒的时候还笑着用磁性的嗓音与同事打着趣,她觉得软软的几乎有些拿不住话筒,一开口便忍不住直问他:“你根本就没有生病,为什么要骗我?”
一时间对方竟答不上话来,听筒里只有呼呼的喘气声,好一会儿,他才说:“因为爱你。”
她浑身震了一下,眼泪簌簌地掉下来,什么理由都不及这个,他吃准了她会原谅他,不是吗?她却偏硬硬地说:“我是不会去看你的。”
她听见那边含糊地应了一声:“好吧!”然后就将电话挂了。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半晌一动不动。
到了下午,娴便买了一张车票,又回了S城。
潮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依旧给她写信,想想他的用心良苦,她也就渐渐原谅了他。而且她细想起来,觉得自己也不是全没错,起码当时她的态度是稍微生硬了些。对于这些,他在信中极力为她开脱,这让她觉得温馨,有股被人宠爱的滋味,她觉得他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沉稳、豁达,且上进。
在娴一日日沉浸在爱的氛围里时,潮的来信间隔却一次比一次长了,她想他或许有情绪,不过她相信他不会计较太久,因为他曾说爱她。果然,潮在后来的一封信中很郑重地问她愿不愿为他改变目前的生活?
这算不算求婚呢?想到这里,她的心怦怦直跳,那就是她的归宿了么?她有些不敢相信即将到来的幸福。或许不久以后,她就要离开S城去T城开始新的生活。然而她又有些难受,S城毕竟有她的一切,她的家,她从小就要好的朋友以及她的工作,这一切都是她不忍割舍的。
为潮,值得割舍这一切么?她有时想想,又觉得在许多方面,他对于她来说,依旧是陌生的。他们之间的交往不过是一次旅游的经历外加一些来信而已,这么一来,她忽然又觉得渺茫。因为在这之前她从未有过与男子交往的经验,她拿不定主意是否允诺他。
对于她的犹疑,潮在回信中没有掩饰他的失望,他说他不是一个善于等待的人,对于她的不信任,他在信中极力掩饰着痛苦,这种笨拙的掩饰让娴很受用,她感受到她在他心中的分量,这让她安心了许多。
然而,潮却不再来信了。
在T城,潮的小楼外,门前围着一圈高而森绿的茶树篱笆。娴站在那里,透过茶树的枝丫望进去,只见矮矮的水泥雕花石栏里种着两株白梅,已凋谢了,树下落了一层粉白的瓣儿,仍不甘心似的透着一股淡雅的香。边上站着的,不正是潮吗?忽然见到他,娴的一颗心禁不住突突乱跳。可是,他边上还站着一个女孩子。一时间,娴不知道该不该招呼他。她希望他能偏一偏头自己发现她——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然而他没有回头,只顾凑近再凑近些地不知在女孩耳边说了句什么,女孩便摘了篱笆上新抽的嫩叶掷了他满脸,叶子撒了一地,他却一点也不恼,只是笑着拖了女孩的手进屋里去,窗玻璃上隐隐现出两个粘在一起的幸福身影。
一时间他的勿忘我花、他的紫贝壳红贝壳及那些蓝蓝的海潮一般的来信都挤到娴的胸口,让她觉得难以呼吸。
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结局,娴愣愣地站在那里。这两年的光阴里,她在他的信中曾一点一点地品尝过爱的幸福,可现在,照他的情形,好像他与她之间从来都不曾相识,也从来都没有过什么!有的,怕只是一场梦吧!
阳光在娴的脸上悄悄移过去,移过去,落在那一片又一片残白的梅瓣上,那渐凋的花瓣告诉她,那个还没开始的故事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