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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山河破碎离乱歌

动荡的不仅是尘嚣,也是人心。一曲曲离别的歌,亲人执手谆谆,朋友把酒辞行,愁肠难断,黯然销魂。这些离乱之曲读起来看似波澜不兴,其实情浓切切,激荡人心。

黯然销魂,唯别故土

在青山绿水之中,如果偶然见到一些居住的民家,总会觉得别有一番韵味。农家的袅袅青烟,点缀着葱郁的江山,一幅可静可动的温馨画面,往往会吸引过往行人的驻足观望,猜测那小楼乌房中居住的不是野民,便是世外之人。

地处西南的三峡,古往今来都是文人墨客最喜欢留笔墨或拽诗文的地方,在这里或许遗下了很多名士的足迹,但更多的是行走在山间的住户。由于水域的变换和地址变迁,巫峡深处的一户人家举家迁徙,背着锅碗瓢盆、床褥席子,拉着牛、马、狗登船,准备南下换个好地方垦田居住。但让人惊奇的是,船尾竟有一棵小小的被连根拔起的水青树。

从古到今,大凡搬家迁居,搬家具、搬动物都属正常,可是竟有人带着树木,实在是件奇闻。一问这户人家的主人才知,原来他们等到换了新家之后,要把树种到门前,这样就不会有离故乡太远的感觉了。

这眷恋故土之情,说起来简单,细想之下,忍不住叫人为之动容。

人类眷恋故土纯属常情,特别是经历了国破家亡的彷徨,那噬心蚀骨的滋味,只能用黯然销魂来形容。南朝江淹在《别赋》的开头就用了“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来形容齐梁时代动乱导致了人们流离失所。时光流转到了南宋末年,又是一个史无前例的乱世,金人南下,直打得赵宋江山不保,元人铁蹄又来袭,金、宋皆灭,多少人沉浮在这世上,朝不保夕。大字儿不识一个的老百姓,背着包袱四处奔逃,逃到哪儿就在哪儿安家落户,甭说带走一棵门前的树苗,就算是心爱的小物件,也顾不得携带。那些文人墨客同样也遭受着流离失所的命运,他们比普通百姓幸运的是,可以用自己的笔和智慧创造无数的丧乱词曲和诗句,以抒情怀。看着这些充满离愁的词曲,如何能不悲从中来。

重冈已隔红尘断,村落更年丰。移居要就,窗中远岫,舍后长松。十年种木,一年种谷,都付儿童。老夫惟有,醒来明月,醉后清风。

玄都观里桃千树,花落水空流。凭君莫问,清泾浊渭,去马来牛。谢公扶病,羊昙挥涕,一醉都休。古今几度,生存华屋,零落山丘。

——元好问《人月圆》

这两首曲子是文人元好问重临故土时所写。他本来是金哀宗时期的一个小史官,专门负责记录历史。他在金朝为官不过数年的时间,蒙古人的铁蹄就已来到,金首都开封汴京失守,他成了蒙古人的俘虏,后来流落在外。至于他的家乡忻州,早在他年轻时就被蒙古人攻破。几十年之后,年过半百的元好问回到老家,看到家乡与从前相比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家乡的人口虽多,可是大多数都很面生,一切看起来欣欣向荣,其实已如隔世。

首曲的第一句,交代的便是他对盛衰无常的感慨。在家乡逗留数日,元好问决定“移居”此地,并开始对定居的屋子和周围环境进行整修:窗户对着远山,屋后种植长松,而种树、种田的工作交给孩子们去干,自己则坐在屋中,看庭前屋后,察看树上有几只鸟、池塘里有几条鱼。这种生活幽静闲适,却无事可做,他只好喝酒观月。但到头来却忍不住一腔酸楚,满腹故国的不堪回首。

明明回到家乡却没有回到家的感觉,听起来似乎可笑,但是如果家乡没有等你、认识你的人,土地也换成了其他国主来统领,人当然会变得对周围充满陌生感。第二首曲子便继第一首,将元好问“居无定所”的情感进一步升华。

在长安城的玄都观里,曾经开满了无数桃花,清风拂过,桃舞妖娆,可是一夜之间,桃花便凋谢被溪水冲走,不留一丝痕迹。看到这种情景,元好问心情更抑郁,暗道再没必要去谈论奔流在长安城外的河水是清泾还是浊渭,来来往往的是马还是牛,总之一切都匆匆地消逝,根本就无回天之力把当时的美景挽留。

南唐后主李煜的词中有这样的句子:“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元好问在曲子中也用了“花落水空留”一语,意思与李煜的相去不远。桃花在词人、曲人的笔下,成了寄托怀念的事物,然而流水无情,将落下的桃花尽数漂走,使得元好问的哀思无处承载。

在第二首曲子里,元好问还借用了东晋谢安和羊昙的典故,来形容自己的悲痛心情。谢安是东晋的著名宰相,晚年受谄,辞官离开京城建业(今江苏南京),后来他又带病回到京城治疗身体,在路过西州门(建业的城门名)时,对自己的侍从说:我可能活不久了。没过多久,谢安竟真的离世。谢安生前特别疼爱他的外甥羊昙,羊昙得知舅父去世伤心不已,每次出京都避开西州门,怕触动了心事。一次,他喝得酩酊大醉,无意间走到西州门,仆人告诉了他身处的位置,羊昙一听,号哭一通,借曹植的《箜篌引》仰天悲呼:“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遒。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羊昙的这番话是说谢安大半生富贵显赫,且将东晋治理得井井有条,盛世重现,可是他的晚年却那般凄凉,惨淡地归于黄土。羊昙对人生无常的悲,正与元好问的心情相符,因此,元好问借谢、羊的典故,以寓自身的万念俱灰。

家园被夺,的确可悲;无家可归,则更是令人难受。法国作家都德在他的《最后一课》中,以一个童稚无知的小学生自述的方式,写普法战争后被割让给普鲁士的阿尔萨斯省一所乡村小学所上的告别祖国课。当老师怀着悲痛的心情在黑板上写下“法兰西万岁”时,能体会个中酸楚的人,就会变得哽咽无言。

古代世界战争频发,为人类造成的罹难太多,走投无路者遍地都是。重新定居下来时,过去的阴影始终无法抛却,唯有一醉方休,感慨不管活着时享尽了多少荣华富贵,死后都不过一抔黄土。人生有限,世事无常。《人月圆》后曲的最后一句话,既是羊昙的感慨,也是历尽种种沧桑之后元好问的长叹。

一首首思念故土的曲子,唱不尽的丧乱之情,继元好问之后,许多久经动乱的文人内心当中仍对旧河山进行着哀悼,杨果便是其中之一。

采莲人和采莲歌,柳外兰舟过,不管鸳鸯梦惊破。夜如何?有人独上江楼卧。伤心莫唱,南朝旧曲,司马泪痕多。

——杨果《小桃红·采莲女》

杨果与元好问几乎生活在同一个时代,金亡后出来做官,然而元朝内部又极其黑暗,因此他描写事态的散曲与元好问多少会有共通之处。这曲《小桃红》是杨果在白日听闻河面上采莲女欢快的歌声,对兴亡的感慨本已被冲淡,可是到了晚上,江上偏偏传来商女凄切的歌,一时间悲从中来,回忆起南朝陈后主荒淫无度,与当下的帝王都是半斤八两。他的最后一句“司马泪痕多”,正是影射白居易《琵琶行》中那两句“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来升华自己思念故国、离家失意之情。

去者已矣,来者可追,失去乡土,任何人都不愿如此,但又能如何?世事无常,住在山野间的小民尚且因地质的变动被逼得迁徙,那么被人情事态所逼的情况就更时有发生了。人们怀念故土故国,单只去疾呼悲呼如何伤心难过,想必也于事无补。其实,如果还有力气,不如去将故土重新建设成自己的家,让美好的江山成为后人的故土,岂不是更好?

思乡切切,断肠人在天涯

古老的先人把土地视作命根子,八户人家围成一个大院,看起来方方正正,就是个“井”字,如果背对着大院,就等于离开自己的老窝,“背井离乡”也就由此而来。几千年来,在外羁旅的游子们多数都不是自愿的。有的为了觅仕途而求取功名,有的为了生计而奔波,有的则是被迫逃亡。

中国人的“根情”历来是最重的,如果没有自己的房屋和田地,就等于树无根基,很快就会枯死。所以千年来奔波在外的人们用无数的诗词歌赋来表达自己的思乡之情。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如果先秦失去了《诗经·小雅·采薇》一诗,先人的思乡就不会令人觉得情切。

一束束薇菜已经发芽长大,采一束薇菜就不免思乡。说回乡道回乡,眼看一年又过完,有家却等于没家,全为了保家卫国、跟狄夷去厮杀,连空闲的时间都没有,何谈回家?满腹惆怅心多忧思,生活疾苦难耐,可是边防动乱,自己还要随着军队辗转各地,连个书信都寄不回去。“采薇”传达的正是征夫念家的情感。

在外颠沛的游子与戍边人的心何尝不是相同的。李白的抬头望月,低头思乡;李煜的“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马致远的“断肠人在天涯”;纳兰性德的“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诗人们的话语一个比一个凄清,思家之情款款入人心。

与过往的王朝相比,生在元代的人多离愁,有国家民族变乱的原因在里面,也有个人的情感在其中。过去人们表达情感的有诗词歌赋或长篇散文,也有民间传奇之类的故事,不过表现张力比起元代的杂剧和曲子显然要弱;另外,饱经离难的元人情感复杂得多,他们通过自己的笔墨和大量融合各民族、各地方言的感叹词,谱写了易于弹唱的曲调和歌词,使得他们要表达的内容更加情深义重,催人泪下。

有关“离愁”之曲写得最让人魂断的当属马致远,他的《天净沙·秋思》已成绝响。在《汉宫秋》里他也曾借昭君王嫱之口道出“背井离乡,卧雪霜眠”的痛苦。离开家乡如同躺在霜雪上,实在难以忍受。

渔灯暗,客梦回,一声声滴人心碎。孤舟五更家万里,是离人几行情泪。

——马致远《寿阳曲·潇湘夜雨》

马致远的一曲《寿阳曲·潇湘夜雨》,点点离人心碎声敲打着人们的心弦。本曲的曲名既为“潇湘夜雨”,可见马致远所在的地方必定是潇湘之地。潇湘本指湘、潇二水汇集的零陵郡,后来人们干脆用它来指代湖南等地。古有“潇湘八景”,是爱风花雪月的宋人所封的湖南八处景致。当地每逢夏秋便落雨不停,尤其是傍晚开始的淋漓小雨,激起浮动的江雾,一些渔人驾着小舟于雾间若隐若现,渔灯朦朦胧胧,更惹人遐想。若是你此刻离家万里,心有所系,在烟雨蒙蒙中肯定会惆怅满腹,泪水涟涟。马致远也是受到夜雨凄迷的影响,变得越发多愁善感。

像是马致远这样的羁客遍布大江南北,因秋景而生乡情的人也比比皆是。思乡本不论季节,但一年当中总有些时日会令人生出离愁,比如九九重阳日。这一天通常是与家人共聚的时刻,彼此携手登山、观花饮酒。可是游子的身边却没有亲人陪伴,因此越发觉得孤独。“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王维也是在九月九日孤身登山时写下忧伤诗句,由此而激发了后人无数慨叹。

秋风江上棹孤舟,烟水悠悠,伤心无句赋登楼。山容瘦,老树替人愁。樽前醉把茱萸嗅,问相知几个白头。乐可酬,人非旧。黄花时候,难比旧风流。

秋风江上棹孤航,烟水茫茫。白云西去雁南翔,推蓬望,清思满沧浪。东篱载酒陶元亮,等闲间过了重阳。自感伤,何情况,黄花惆怅,空做去年香。

——汤式《小梁州》

行役经年,佳节思亲。九月九重阳之际,曲人汤式也不可避免生出此种心绪,写下了两曲《小梁州》。汤式生活的时代与马致远大不相同,但二人同样经历了漂泊无依的岁月。根据史载,马致远曾有“二十年漂泊”的生涯,大好青春全浪费了;而生于元末明初的汤式,历经元、明两朝更迭,也是流落江湖多年。直到巧识燕王朱棣,得到他的赏识才飞黄腾达。

后人说,汤式的散曲虽然明艳工巧,却内涵不足,大概也是因为经过苦难之后生活优越,而变得江郎才尽。这两曲《小梁州》写得甚是凄迷,首曲怀人,后曲伤己,大概是因为与家人朋友失散,又背井离乡多年,所以有感而发。情感到处,感人肺腑。据推测,这两首散曲很可能是在他漂泊时期所写。

二曲的开篇皆是从秋风里的一叶孤舟开始写起,小舟的背景尽是烟水茫茫,绵远悠长,与马致远的“潇湘夜雨泊孤舟”颇有异曲同工之妙,看来小舟和水雾的确是最能激发人的乡愁的情景。首曲先是作者登上高楼,看山色萧条,禁不住伤心无语,感觉那枯黄的老树都在替自己哀愁。他手持茱萸艾草,鼻尖飘散的是清冷的草香和淡淡的酒气。汤式看着眼前桌案上的两杯水酒,这一方是给自己的,另一方座位上却空无一人,顿感空虚寂寞无人伴。他禁不住暗叹,自己都已经变老,那些家乡的故友亲人还有几个白首健在呢?快乐容易找到,但与旧人的友谊和情感却难以重拾,黄花依旧,人情已无。

汤式登楼无语,因为怀念故人,这是前曲暗含的内容,后曲也交代了他突然思乡的原因,正是因为九月九日重阳节。在一片烟水茫茫的景象中,白云西去雁南翔,深秋将至。这一次汤式坐在了孤舟的里面,掀起小舟的蓬帘,看着眼前滚滚流动的江水,“清思满沧浪”。“沧浪”本指代屈原,屈原投江是为了以沧浪之水洗涤一身尘埃,而他汤式不可能做出屈原的举动,唯有令沧浪承载他的相思。

相思的是什么,自然是故人了。此时他又忆起陶渊明入菊园饮酒赏花过重阳节的情景,感叹陶公不在,菊园依旧,相信没有了陶渊明这个知己的菊花也必定非常孤单,就如同汤式自己失了亲人一样痛苦。

将自己化作一簇菊花,暗示没有知己陪伴,是汤式在两曲中最精妙的一笔,于虚拟处传出内心的意蕴,思故伤怀全在字里行间。此妙笔与“断肠人在天涯”几乎不相上下。

或许的确如后人评论的那样,汤式的大多散曲都显得情感做作,但漂泊天涯者的心意是无法刻意营造的,如果他没有亲身经历长年的宦游和羁旅,是写不出人思黄花、黄花思人的场景的。便冲着这一点,也不枉后世在曲海当中留他一笔。

羁客思乡、思故里,是人之常情,诸如马致远、汤式等人的牢骚发得应时应景,同时也能引起许多相同经历的人发出共鸣。因此,思旧阻止不得,亦没有必要去阻止,牢骚发得越多越深,证明他们越不能忘本,越不能忘记自己的故乡。

游子愁,化作点点相思曲

“放眼呦这片河山,山不断呦水不断,缘情也不断。山水摆开了棋盘,天地却不分楚汉,一根长长的血脉呦,把我们连成一串。山水摆开了棋盘,天地却不分楚汉,四面八方的五色土呦,凝成了一座江山。这方土呦山也连绵,这方土呦水也缠绵,这方土呦人也相恋,这方土叫人依恋。”

这是一首流行在现代歌坛的故土情歌,且不说它的词作者和曲作者,只讲它饱含的深情,就勾起了人们对家乡的思念。一千多年以前,常年在外行军打仗的曹操在面对旷远的山河时,亦忍不住对他的下属道出思乡的感慨:“狐死归首丘,故乡安可忘?”相传狐狸在临死之前,即使不能回到自己的洞穴,也要把他的头冲着巢穴的方向才咽气,表示那是吾之故乡;兔子也有这样的习性,除非是意外身亡,否则死也要死在窝中。动物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情感丰沛的人呢?万水千山,转战多年,停歇下来的时候,曹操能想到的不再是辽阔的江山尽掌握在手中,而是乡土那甜美的气息。

故乡是塑造一个人魂灵的地方,几乎每个人念叨家乡的时候,一是思念父母,二是思念那里的风土人情。久居异地,久别亲人,每每回忆,即使不会泪流满面,亦会对月长叹,夜不能眠。过年过节的时候,在异地看到家乡的节目,即便看到欢喜处,也会笑得哭出来。所以王维才有“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感叹。家乡,成了人们日日的记忆,叫人愁肠百转。

谁家练杵动秋庭。那岸纱窗闪夜灯。异乡丝鬓明朝镜,又多添几处星。露华零梧叶无声。金谷园中梦,玉门关外情,凉月三更。

——乔吉《水仙子·若川秋夕闻砧》

此曲是乔吉行经若川时所作。他落脚若川时正是秋夜,本来应该是夜深人静,却隐约听到阵阵的捣衣声。古人的衣物是由丝麻等物编织而成,需要用捣衣木将织物砸软,就像现代的牛仔裤需要水磨一样,越是经过锤炼,衣物会越发柔软贴身。乔吉顺着捣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见一户人家的灯还没有熄灭,透过窗子映出里面女人孤独的干活的身影。他猜测也许女人的亲人去了远方,她思念得睡不着,唯有捣衣消遣,在忙碌中驱除愁苦。

想到这里,乔吉不由得感同身受,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想到了李白的那两句“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拿起轩窗边的镜子,发现自己两鬓零星地出现了几点白芒,让他感觉自己又老了几岁。想到自己多年行走江湖,已然老得如此之快,那家人岂不是……不敢再这样想下去。正当此时,一叶梧桐在身边飘落,干枯的剪影被月光映在土地上,梦幻中作者似乎做起了“金谷园中梦”。

金谷园是晋代石崇宴客聚会之地,他经常在那里大摆家宴,汇集当时的文豪“二十四友”等人,一起吟诗作对,好不快活。就连李白都曾希望造一个相同的金谷园以供朋友、亲人聚会。其实不但李白有这个想法,乔吉也希望能拥有一个金谷园,因为他已经太久没有见过家人和朋友。

想到金谷园的乔吉忽然又忆起了“李白夜度玉门关”的典故。李白路过玉门关时曾写下《子夜吴歌》,是专为丈夫出关打仗的思妇所写的:“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李白在《子夜吴歌》也用到了捣衣的情景,与乔吉的《水仙子·若川秋夕闻砧》中提到的捣衣声相映成趣,难怪乔吉会在曲尾引出此典。

“曲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在冰冷的月华洗礼下,乔吉的思旧情绪越发浓烈,遂告别了捣衣与凉夜,辗转向家乡的方向行去。

瘦马驮诗天一涯,倦鸟呼愁村数家。扑头飞柳花,与人添鬓华。

——乔吉《凭阑人·金陵道中》

在穷游天涯之后,乔吉路过金陵古道,再涌思乡念头,忍不住写下了此曲。“古道西风瘦马”,看似是古人词曲中用来烘托背景气氛的媒介,乔吉的曲子也不例外。不过,“瘦马驮诗”指的不是乔吉,而是唐代诗人李贺。被誉为“诗鬼”的李贺本是唐宗室郑王李亮的后裔,虽家道中落,依然饱读诗书,得了功名,怎知道遭人毁谤,不能举进士。从天堂一下子被打入地狱,令李贺大受打击,便在外流浪。他有个习惯,骑着一头毛驴,背着一个破皮囊,见到什么新鲜事物就赋诗一首,丢入囊中。他的诗集就这样不知不觉累积而成,“瘦马驮诗”的典故也就名声在外了。

乔吉的余生过着如同李贺一般的流浪生活,他在外行走多年之后,最终还是受不住想家的煎熬,生出倦鸟归林、狐死向丘的意念。他到了金陵附近,眼看离老家杭州不远,再看到几只倦鸟向附近村子飞去,便忍不住伤情起来。在这曲小小的《凭阑人》里,前半段乔吉借李贺自比身世,借倦鸟说自己的归乡情切;后半段则是完全化为对自己的怜惜,感慨自己的青春年华就这样逝去。激起他感慨时光流逝的便是那漫天飞舞的“柳花”。

晚春的柳树该生叶了,残存的柳絮迎风扑面,沾在两鬓,如同自己生命已到垂暮,却还独身在外,实在太过孤独了。此时乔吉年龄并未至晚年,不过华发早生,而柳絮挂在两鬓上显得他更加苍老,内心倍觉凄惶。

人恋故土,特别是对漂泊厌倦之后,寄一封家书,恨不得魂魄与书同寄去,留下没有灵魂的躯壳,飘零十数年的乔吉也同样抱着该想法。中国台湾诗人余光中将乡愁比喻成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这小小的邮票等同书信,跟随着它,魂灵也飘向了落叶该归的地方。乔吉没有小小的邮票,但却有小小的思乡曲,被他放在了自己的诗袋中,虽然寄不出去,却寄托了他的情怀。

辽阔的空间,悠邈的时间,都不会使思乡的感情褪色。乔吉的倦和归,既说自己,亦是在诉说那个年代无数游子的心声。

撷株忘忧草,带不走忧伤

忘忧草,含笑花,劝君闻早冠宜挂。

那里也能言陆贾?那里也良谋子牙?那里也豪气张华?

千古是非心,一夕渔樵话。

——白朴《庆东原》

撷一株小小的忘忧草,多少烦恼都可以被抛诸脑后;摘一朵含笑花戴在头上,如麻思绪在馨香中飘散开去。过去人把忘忧草叫作紫萱,认为吃了之后就像酒醉般,忘却了一切凡尘俗世,故有其名;南方人把含笑花作为百花之首,四时皆开,奇香无比,妖娆娇俏。其实,忘忧草不过是黄花小菜,含笑花也不过是茉莉而已。然而,它们被想象力极丰富的先人赐予了古色古香、文气十足的别名,化作诗词歌赋里的托物,以言作者志向。白朴在他的《庆东原》开篇,同样借用二草,来抒写他的真情。

《庆东原》一曲,是杂剧大家白朴的信手拈来之作,他的曲中主人公浅笑晏晏,劝世人忘掉忧伤,将忘忧、含笑二草带在身边,告别悲伤的苦难。文辞看似浅显,实则意境深远。

在元代纷乱的社会背景下,经历了人世的各种动荡,令诸多世人想抛却各种烦恼,消除自己苦难的记忆。曲中抱着忘忧、含笑草的人,是众生的化身,同时也是白朴自身的写照。他想借两种植株背后的内涵来奉劝世人,把什么功名利禄都抛却,因为它们到头来不过一场空。

白朴甚是怕自己的奉劝不能打动人们追逐名利的心,便以许多因求名而变得不幸的古人来作证。他举了汉代能言善辩的陆贾、西周足智多谋的姜子牙、文韬武略的东晋大臣张华,这些大名鼎鼎的古人都遭遇被放逐远方的命运,功劳不被帝王记着,反而成了渔樵茶余饭后的聊天内容。古人尚且如此,更别说我辈闲中人了。

白朴的感叹不无道理。元王朝朝政黑暗,让身在官场的人心灰意冷,过去那些直到功成才打算身退的人,大多数没有好下场,非死即伤,因此何必留恋官场?不如看开,不想是非功名。《庆东原》中的寥寥几语,言辞看似潇潇洒洒、轻松洒脱,事实上曲人本身并不轻松。元王朝的大多数曲人,都如白朴一样,对命途多舛发出许多牢骚,不乏名家之辈,例如乔吉。

曲人乔吉很善于写才子佳人、风流韵事,他是写这方面杂剧的专家,但因长年的漂泊生活所苦,在政治上又屡不得志,忍不住发出“多少豪雄,几许消沉”之语。

江南倦客登临,多少豪雄,几许消沉。今日何堪,买田阳羡,挂剑长林。

霞缕烂谁家画锦,月钩横故国丹心。窗影灯深,磷火青青,山鬼喑喑。

——乔吉《折桂令·毗陵晚眺》

乔吉喜欢自称“倦客”,在这首散曲《折桂令·毗陵晚眺》中,首句便自诉身份“江南倦客”。他一生落拓江湖,纵有千秋之志,始终得不到功名。曾经的书生意气没了,雄心壮志也没了,都化作对生活的疲倦、对官场是非的看轻。想当年,苏轼纵横官场几十年,三起三落,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于是抛却一切,在阳羡买了块田,过起田园生活。乔吉在曲中提到“买田阳羡”,指的便是苏东坡的经历,也借此来比喻自己想要归隐的心意。与此同时,他也以“挂剑长林”来形容自己对世俗厌倦,欲超脱其外的感慨。

徐逊是晋朝的一个小官,因看透了仕途的险恶,突然觉得生活没有乐趣,便收拾包袱求仙问道去了。有人说徐逊成了仙,每每到人间神游的时候就来到艾城镇(江西南昌附近)的冷水观,习惯把佩剑挂在观内的一棵松树上,再访问人世。

徐逊历尽了渺渺程途,走过漠漠平林、叠叠高山,看过滚滚长江东逝。见惯了寒云惨雾,受尽了苦雨凄风,知道了汲汲营营不现实,到头来黄粱梦一场。徐逊看淡了现实的玄机,所以清楚地认清功名利禄不值得留恋。乔吉在诗中用“挂剑长林”的目的,该是与徐逊的经历是符合的,因为徐逊抛却功名、远离尘俗正是乔吉所要追求的。

乔吉的人生比苏轼、徐逊还不得志,他连个芝麻小官的官印都没见过,如何能不成为官场倦客?而且,乔吉的命不好,成不了徐逊那般的“仙”,只有睡时对着“窗影灯深”,觉得自己的生命之灯即将要熄火,人生还没过得如何,仿佛便要被山鬼勾去了魂儿。

乔吉自诩文坛英雄,本该是意气风发的,可英雄消沉,变得贪生怕死,还称得上英雄吗?人生过得如此,的确悲哀。

数十年梦一场,对红尘一笑置之,不怕风雨飘摇,因为比风雨更自在的是人的心。乔吉该像白朴一样,不再因成为官场倦客才选择放开,应早早地抱着忘忧、含笑二草,打开心扉,才活得逍遥。正像佛家的偈语说的那样:“有钱也苦,没钱也苦;闲也苦,忙也苦,世间有哪个人不苦呢?”不被俗事叨扰,能忍的就忍,把痛苦当成磨炼;不能忍的就不忍,转身毅然离去。叹人生崎岖途路难,得闲且闲,到处皆有鱼羹饭,还怕没有出路吗?

不过,乔吉的一生都没有实现逍遥的境界,对名利双收的生活过分奢求,使他只能在红尘里继续消沉,驻足不前。这恐怕也是当时大部分文人的通病。

世上本没有“如果”

溅血的仕途虽然包含着欲望与罪恶,但往往也是最成功的。相对而言,那些在他人仕途中的流血者往往也是最倒霉的。所以从几千年前到如今,说“仕途险恶”的人绝对不在少数。有的人选择继续混迹下去,为争得一官半职而不惜将人格丢在脑后,有的人因为不敢争也不能争,选择走向世外田园,自娱自乐。元代的文人大多选择了后者,这与时代的背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不知是否因为元代是中国既统一又史无前例动荡的时代,导致了其文化出现断层,有关一些文化人士的记载也少得可怜。除非此人出名到天下皆知的程度,否则无论他写了多少诗词歌赋,无论做了多少事情,后人对他的了解仅仅四字“生平不详”。

元代的曲人、杂剧家不像宋朝的诗人、词人那般,几乎叫得上名字的人,其从出生到死后几乎每件人生大事都能被细细道来。元人很不幸,他们大多注定要遭受被历史遗忘的悲哀。

马谦斋,生平无可考,生卒年均不详,约在元仁宗延祐年间在世。他与当时著名的曲人张可久几乎生活在一个时代,张可久生于1270年,死于14世纪中叶,这段时间成为唯一能确切证明马谦斋具体生活年代的证据。一个曲作家的事迹要在别人的身上得到证明,可能并不痛快,不过最能代表其人格实质的现实依据,便只有他的作品。

手自搓,剑频磨,古来丈夫天下多。青镜摩挲,白首蹉跎,失志困衡窝。有声名谁识廉颇,广才学不用萧何。忙忙的逃海滨,急急的隐山阿。今日个,平地起风波。

——马谦斋《柳营曲·叹世》

搓着两手,把剑磨了再磨,心中思潮澎湃,追忆古往今来的大丈夫、大豪杰。对镜抚摸着自己的影子,指尖挑起的尽是白发,才想起岁月流逝,都已蹉跎,而自己却身居陋室不能一展长才。就算自己像廉颇那样是一代名将,仍会遭受别人的非议,老矣无用;就算自己像萧何那样是通世才子,如果换到这个时代,恐怕也得埋没乡间。像“我”这样的人,也就只能躲入深山或海滨当个无名隐士,不到世上去徒惹是非。现在的社会,平地起风波,实在叫人防不胜防。

空有抱负却出入无门,马谦斋在曲中流露出的抱怨在元代的各种文学作品中都比较多见。然而这《柳营曲》却是其中最闪亮的一篇,因为此曲有辛弃疾的那种大开大阖、痛快淋漓、生动直率的风格。辛词在宋代独树一帜,乃豪放词中佼佼者。马谦斋在《柳营曲·叹世》用了“手自搓,剑频磨”,直接让人想到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两句。辛词中流露的悲伤原因在于未能完成守护宋室的大业,就已两鬓斑斑,而马谦斋的曲充满的是无法施展抱负、被埋没乡野的不甘。

另外,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有“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这一典故,马谦斋在自己的文中亦用此典。如此一来,越发显出马曲与辛词风格和意义上的相似。

马谦斋以《柳营曲》为调的曲子共有四首传世,首曲是“太平即事”。在“太平即事”当中马谦斋便说了当时的社会背景“天下太平无事也”,他过着“庄前栽果木,山下种桑麻”的生活。对于马谦斋来说,太平之际本该是他这种文士实现治世志向的时候,不像乱世需要的是英雄将才。然而他却过着辞官归田的日子。在他的曲子中,虽然充满了对田园生活的热爱,事实上却在抨击元朝廷不重人才。在看似轻松活跃的“太平词话”中,有着马谦斋浓浓的悲伤和失望。他在第三首《柳营曲·怀古》当中,露出了强烈的不满。

曾窨约,细评薄,将业兵功非小可。生死存活,成败消磨,战策属谁多?破西川平定干戈,下南交威镇山河。守玉关班定远,标铜柱马伏波。那两个,今日待如何?

——马谦斋《柳营曲·怀古》

此曲《怀古》里写了两个人物,一个是班超,一个是马援。“曾窨约”的意思是指作者曾经暗自揣摩,与下一句“细评薄”意思相同。马谦斋仔细品评了历史上那些有过丰功伟绩的将臣,看过他们的行军打仗和成败经历之后,最终选定了班、马二人作为怀古对象。这两人皆是东汉名将,其功业非同小可,在危机四伏、生死存亡的戎马生涯中战策频发,在历代将才中脱颖而出。但他们也经历了无比大的风险。

班超出使西域三十几年,平定北方的干戈,而马援南征定边,使夷人不敢越汉土雷池半步。二人为汉江山领土的划定作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然而今日呢,二人踪影何在?在全曲的最后,马谦斋发出了悲凉的疑问。

马谦斋的思古曲,对以往的英雄持心驰神迷的态度,但他又不得不回到现实,像辛弃疾的“尚能饭否”一样,痛心地呼号。马谦斋是个书生,他的志愿不是沙场,而是仕途。但并不等于他的心比古代的将军人物软弱,他也有满腔的热血和抱负,有马革裹尸的胸襟和魄力。不过,理想与现实的千丈落差却让他悲愤难当。

词曲是歌唱的艺术,它们不像诗,三两句中数个典故,寥寥数语陈述情感,需要细品回味,还要有较高的文化水准。词曲只是把人生化为了可唱可吟的歌,娓娓道出,或缠绵悱恻,或激昂悲愤,写到情深处似放实收,听罢意思已经完全领会,却仍让人情不自禁。马谦斋的曲子,豪放中带着些许忧伤,其中有无法回避的控诉、无法拔除的悲伤,细细读来,易于理解,但总能让人回味无穷。他有辛弃疾的影子,却没有辛弃疾的奔放,在慷慨激昂中收敛着内心的苦楚,这才是马谦斋和他的曲子共同拥有的特点。

古代的贤士子舆曾说,生命的获得,是因为适时;生命的丧失,是因为顺应;安于适时而处之顺应,悲哀和欢乐都不会侵入心房。如果马谦斋能像子舆所说的那样,把生活中的不满都放下,适时而顺应地活着,那么他就不会那么痛苦。可是世上没有“如果”,马谦斋根本不可能超越这个时代而存在,那些与他有着同样遭遇的士人也无法摆脱世态炎凉的现实,那么,他们所能做的,也就只有退居偏远之处,以免误落尘网。

杨柳依依,惜别凄凄

杨柳依依,不忍惜别,早在《诗经》的《采薇》当中,“柳”就成了送别必不可少的事物。原因是古人把“柳”视作“留”的谐音,表示挽留之意。当彼此分别时,折枝柳条赠给赴远方的人,意即不想和他分别、恋恋不舍。所以李白才有“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一说,讲的正是折柳的风俗。相传古代长安灞桥的两岸,十里长堤一步一柳,由长安东去的人多在此处告别家人或朋友,都喜欢随手折柳相送。从那时开始,“柳”与文人的诗词一直有着不解之缘。

萋萋芳草春云乱,愁在夕阳中。短亭别酒,平湖画舫,垂柳骄骢。一声啼鸟,一番夜雨,一阵东风。桃花吹尽,佳人何在,门掩残红。

——张可久《人月圆》

一向多愁善感的张可久也喜好借柳抒情,但柳只是这曲《人月圆》的意象之一,并不能完全说明张可久的离愁。芳草萋萋、夕阳乱云、短亭画舫、马蹄东风、桃花虚门,除了垂柳以外,曲中的各种景致都蕴含着别情,丝丝入扣,寸寸沁心。

张可久开篇所用的“萋萋芳草”,是从秦观那里得来的灵感。秦观在他的《八六子》一曲中写道:“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恨是一种绵长的痛,像芳草一样蔓延在心田,纵野火焚烧亦春风再生。所以有人才说恨比爱还苦,佛祖也强调莫要去“不辞辛劳”地痛恨一个人。然而张可久从萋萋芳草那里得来的不是焚心的恨意,而是别绪,他的离愁情绪在夕阳中不断攀升,使他的脑中闪现了无数离别场景:短亭饯行时举杯相送;平湖画舫中分袂诀别;垂柳下,载伊而去的青马。这些情景宛然在目,如何能不使他怆然而涕下,因此“一声啼鸟,一番夜雨,一阵东风”,便把张可久的离愁别绪推向了高潮。然而花落人去,今日再回到曾经去过的地方,他看到的已经不是曾经熟悉的人了。

《人月圆》一曲的最后一句隐含的其实是唐人崔护的典故。崔护因失去了心爱之人的踪影而凄绝,写下了“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伤情句子。张可久借用此典,想必也是因为和“佳人”分别许久,回过头来发现佳人已经不在。

张可久的“佳人”究竟是男还是女,是爱人还是好友,已经无从查知,但他的思念不比崔护轻浅,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短短的一曲中,景与情的交融没有半分罅隙,典故与内容没有半点脱节,不着一字,尽得神韵。张可久的同辈中人高栻曾赞他“才华压尽香奁句,字字清殊”。张可久每言一句,皆可让人回味无穷,在这曲中他笔下的“柳”不着痕迹地成为他诉别情的工具,心甘情愿地化作张可久相思的寄托。

不过,以“柳”作为别词,并且将柳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的人不只是张可久,曲人刘庭信更能善加利用“柳”的意蕴。

刘庭信原名廷玉,在元代以闺情曲见长,相当有影响力,他的曲子大多举世皆歌,绝对堪当流行曲作词人。但这人长得五大三粗,传闻又黑又高,朋友赠他外号“黑刘五”,大概因是家中的第五子而得名。有句话叫“我很丑但我很温柔”,这话用在刘庭信身上再恰当不过。他天性风流,喜好风花雪月的生活,以填词为自己人生的唯一爱好。在他的笔下,感情缠绵悱恻、难解难分,离别更是凄苦淋漓,看其人与其词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后人在说起刘庭信时,必提他的《一枝花·春日送别》。

丝丝杨柳风,点点梨花雨。雨随花瓣落,风逐柳条疏。春事成虚,无奈春归去。春归何太速?试问东君,谁肯与莺花做主?

——刘庭信《一枝花·春日送别》

杨柳西风,梨花带雨,雨随花瓣落,风吹柳条疏,一幕柳、梨树旁依依告别的情景赫然在目。刘庭信的《一枝花》勾勒的便是这样温柔的画面。画中的两人别得温柔婉约,没有疾风骤雨的痛,使别情反而更沁人心脾。简简单单一句“春事成虚”,足言其中的别情之缠绵。春天就要走了,春的归去意味着人将离开,今后再有良辰美景都是虚设,斯人已经走远。问春日为何离开得如此之快,问司春之神东君为何要这么轻易地带走心上人,究竟谁能给他或她做主,把思念的人挽留呢?

春日送别,愁思满腹。刘庭信的曲中人自比“莺花”,应是个女子,在送别爱人时心情跌宕起伏,不能自抑。曲子的最后一句话,更是把女子埋怨的情态写得惟妙惟肖。

刘庭信虽然天生丑陋,却多情至极,他每日于脂粉堆里厮混,自然常注意女子的风貌和情态,所以写她们的闺怨极尽能事,鲜少有人能比得了,是以他的风流之名远超同辈中人。

自古多情者易情殇,张可久和刘庭信都是多情之人,写别曲绝不会放过既可怜又可爱的柳枝,只因柳下的离别比一般的告别更能诱引出人内心的情感:一“柳”顶上千万的“留”。

此时,叫人不禁想起“章台柳”的逸事,这故事曾一度加深了许多文人对“柳”特殊的情感,大概张可久和刘庭信也深受此影响。唐代文人许尧佐在传奇小说《柳氏传》叙述了有关“柳”的故事:唐天宝年间的秀才韩翃赴京赶考,与李王孙成为好朋友,认识了李王孙的蓄妓柳氏。此女人称“章台柳”,花容月貌、才思敏捷。韩、柳二人见过多次,渐渐互相爱慕,李王孙欣然答应二人的婚事,还赠资千万给韩翃助他科考。韩翃中了探花之后恰逢安史之乱,便去参军打仗。哪知道朝廷任用的番将沙吒利自认平反有功,到处强抢民女,相中了柳氏,将她掳走。韩翃回到家寻爱人不着,便跟青州勇将许俊说了此事,许俊为韩翃与柳氏的痴情相爱感动至深,帮他将柳氏又抢了回来,终使他们夫妇团圆。

韩、柳分别时,互以词诉衷情,不知折杀多少人的心:

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韩翃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柳氏

韩翃折的虽是柳枝,其实是想留柳氏。二人分别之际的一唱一答,都表达彼此愿朝朝暮暮、年年岁岁厮守在一起,两不相负,他们也的确不负对方的期望,在“好心人”协助下得以破镜重圆。

但是,“章台柳”中的“柳”所表现出的“欢喜”意思仅仅是在传奇小说里才有,在现实生活中,离散还是居多的,否则张可久、刘庭信之辈也就不必总是拿“柳”来大做文章。而“柳”在古往今来的诗文中也不会那般高频出现。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柳”的频繁多见,正说明“留”之困难。

不过,有时想留不能留才最让人伤痛,因为未来寂寞的不仅是送别的人,离开的人也同样寂寞。幸而许多人都意识到“此情无计可消除”,索性让它“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离别未尝不是一种对人生的体味,不知道个中的滋味,就永远也体会不到相聚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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