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瞪着浑浊双眼,重新打量起樗苏公子,忽然仰头大笑,
“樗公子,你家老爷子闭门谢世,却把我师父拿出来给你垫书袋?当年一事,乃是先帝暗中旨意,我师父不过是给先帝做了挡箭牌,何错之有?”
“如今四海不平,又岂是咱家一人只过?历朝历代,你见过哪个皇帝会选最聪明能干的儿子当太子?除了开国之君,哪些老臣能拥戴擎掣霸主当皇帝?咱家死了,大明就能国富民安,永享千秋万代了吗?”
钟逸尘用近乎怜悯的眼神瞥了一眼地上那坨虚胖的身躯,
“千秋万代是什么东西?这天下本该有个渔樵耕作,休养生息的样子。可是李公公,流亡在外的日子不好受,吃了满嘴的沙子,好不容易翻身,你心里就只剩下世道艰险,人心不足了吗?”
钟逸尘缓缓靠近,声音低的可怕,
“神机营的东西从来不对付自己人,不管是谁,敢动国之利刃,统统该死!若千秋之后,四海之内再无战乱,八荒之境比邻而居,养什么乌龟老鳖?要什么君君臣臣?天下属于胸怀天下之人,不是你一个阉人就能随意祸患的?”
如此大逆不道的惊世言论,李广只听一人说过,那个人,是他师父的心头刺!喉中梗!
“你,你不姓樗!咱家早该料到,樗连城那个老懦夫,死了老婆之后就辞官回老家,成天和一群山野道士鬼混,没有半房小妾,哪会有什么老来得子?”
听到樗先生的名字,钟逸尘收起了眉间狠厉之色,不再看李广半眼,
“樗夫人因何而死?你们,死一万次都不足为抵!我今日来就是来让你看看,当年你们害怕传下去的世袭爵位,本公子接的稳稳当当,将来还会再传下去。”
天窗大亮,话已说明!
李广哆嗦着手指半天挤出一句“你是钟……”,身旁的小侍卫已麻利的把酒灌进他嘴里。
回王家的路上,牟千户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让钟逸尘看得直胃疼,
“怎么了牟大人?你们御前侍卫说话都是这么吞吞吐吐的吗?”
牟斌嘿嘿一笑,“那个樗公子,其实你们说了什么,我根本就没听清,不过那家伙最后说你不姓樗,难道是他被你吓糊涂了吗?”
钟逸尘:“没糊涂,只不过还得请大人见谅,此事我不愿讲。”
牟斌猛地一拍大腿,就喜欢樗公子这个性子,豪情壮志的信口说道:
“不愿讲就不讲,只要你站在皇帝这边,帮我们收拾那帮贪官污吏,我管你姓忠姓奸,姓楚姓汉,都是我的好兄弟!”
钟逸尘:“……”
不得不说,弘治皇帝的眼光谋略,大多数情况下,还是十分靠谱的。
………………
天道好轮回,苍天爱谁谁!
京城王宅中,钟逸尘正抱着自己搜罗回来的各色扇坠儿,跟在沐清身后笑得“慈眉善目”。
可惜沐清从头到尾,彻底忽略掉身后这个人,脸上一派素雪寒霜,整整两天没有搭理过他一句话。
坐在走廊里的道梅道长看得十分过瘾,心里啐道:
“该,活该!报应!”
要不是王伯安及时归来,沐清就连吃饭都远远躲着自家小师尊。
此时钟逸尘盯得自己面前那碗能让人嘴里淡出鸟来的白粥青菜,长吁短叹,可对面的沐清充耳不闻,最终还是伯安看不下去,将自己面前的菜品挪了过去,忍着笑的对他倆说道:“
“我不过离开数月,你们师徒两个就反目成仇了?”
“嗯,可不是吗?”钟逸尘夹起一块肉扔进嘴里,顿时觉得心满意足,回味了片刻才餍足的开口道:
“徒弟埋怨师尊一个人躲在皇宫吃山珍海味,她独自又是跑腿又是接人,攒了这些天的脾气,是该好好出出气!”
一旁的沐清及时垂下眼眸,怎么看也不像是在生气,分明有点心疼的意思。
白永年不明就里,跟着起哄,习惯性的拉住沐清灰色衣袖的一角,劝她道:
“沐清,樗公子也为了咱们着想,你不要生他的气了?”
“啪!”
白永年话没说完,钟逸尘的筷子已经抽在他手背上,
“你瞎起什么哄?好好吃你的饭,吃完了赶紧收拾东西回余姚,那边还有正事等着你这个一家之主呢?”
白永年抱着自己的爪子,心疼得吹气,
“公子你怎么突然这么凶?我想好了,这次回余姚,处理完杨家那两个畜生,就来京城寻牟大人,可是公子你和沐清今后怎么办?就这么一直到处飘着吗?”
忽然被人戳中了心事,钟逸尘夹菜的手停在了那儿,看上去瞬间疲惫,只不过这点疲惫很快又被一脸不正经的灿笑,给冲了个无影无踪,
“飘着挺好的,你有一掌经,我有定盘星,比起你们来,我和沐清可自在多了,等出了京城,我们沿路往西南,吃喝玩乐去。”
伯安闻言迅速瞟了一眼沐清,对方脸上仍然看不出任何喜怒,眼底中却隐忍透着某种克制的情绪,伯安和沐清都知道,
“一句:‘云起龙骧,必生候王’,弘治皇帝听闻后,能够决定放钟逸尘出宫,已是一位明主最大的仁慈宽待,今后这京城繁华之地,恐怕真的再也无缘了。”
一时间,全都低头无语。
这种全体奔丧的气氛,让钟逸尘一阵头疼,赶紧指着伯安开始随便找话,
“伯安,我听说你去浚县时,一路拒不乘轿,骑着高头大马到处溜达,是觉得自己长得好看,要让姑娘们都来掷果盈车,夹道欢迎你啊?”
无辜被调侃的伯安只得干咳了一声,他一路如此高调,为的可不是什么姑娘!那天前来接他的王越家人,在看王伯安时果然有些恍神,仿佛又看到家祖年轻时归来的风采,一时间涕泪颇多,让王伯安十分感动。
现如今他拿出威宁伯王越生前佩戴的宝剑,恭敬的说道:
“之前历朝历代的文臣,都不坐轿,威宁伯乃一代儒将,我去拜访他的家人,自然应该骑马。”
“威宁伯?”沐清在心里想了一圈,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人,她盯着刚换好的紫玉玛瑙扇坠儿,头也不抬的问伯安,
“这位威宁伯是位十分了得的人物吗?”
钟逸尘听她终于开口说话,顿时觉得心情大好,抢着替伯安答道:
“自然,文可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威宁伯乃百年难得一遇的帅才,整整三十年,从关外到甘肃,凡是威宁伯统领的大小十三场战役,全部战无不胜,直到他病逝在甘州军营,各部落首领一看到他的旗帜,仍是闻风丧胆不敢迎战。”
“这么了不起的人物,是自己太孤陋寡闻了?”
沐清忽然想起了关外,想起了在他面前认真教授伯安兵法的许老头
“位卑未敢忘忧国......大多数人眼中的傻子应该就是他们,想必这位威宁伯生前也是低调的无人问津,试问这世上有哪种军功,可以让一代文臣如此鞠躬尽瘁至死方休?”
“沐清,想什么呢?”钟逸尘没想到自己一番长篇大论,直接把小崽子说走神了。
“没什么?”沐清依旧不抬头,好像对面坐着什么碍眼睛的东西,看一眼就是活受罪,
“师尊,若要你说,单论文采,这威宁伯和江南的唐解元,谁能更胜一筹?”
“威宁伯!”钟逸尘几乎脱口而出,
“威宁伯当年在考场中,已经答好了的考卷忽然被一阵狂风卷走,无奈之下只得重新写了一份,居然还能在考试结束前全部答完,高中进士,不论是品行还是文采,他都胜过你的那个唐兄。”
钟逸尘现在一听唐伯虎三个字,就莫名的头大,没等他琢磨出沐清的意思来,小丫头突然开始悲春伤秋,自语道:
“后人或多不识威宁伯,但一定会记得唐伯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