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
原来我眼里的小孩子们现在都开始干大事了。这同时也意味着我已经不再年轻了。在本书作者杨好很小的时候我就认识她,现在她居然拿出了这部长篇小说。挺酷的。她走的不是青年作家们通常走的路:先在文学杂志上发表几个短篇、中篇,然后找评论家们捧捧场。杨好总是特立独行。这是才华决定的吗?这不是她的第一本出版物。她出的第一本书叫《细读文艺复兴》,市场反应和学术圈反应都挺好。我本以为她会继续她的艺术史写作,因为她曾经留学英国,主修西方艺术史。但是我现在面对的她的第二本书竟然是一部长篇小说——看来一个人才华喷涌的时候谁也挡不住。
杨好懂英语、德语,除了西方艺术史她还学习过电影,除了在英国读书她还游历过英国之外的欧美,这使得她自然而然地拥有了比前辈中国作家更广阔的视野。当然,这也没什么好得意的,因为不具备国际视野的中国作家们可能拥有对本土生活的深刻领悟。但这话对杨好这一代作家说起来或许有些困难,因为她或者他们,对文学的理解可能更偏向一个国际公约数。他们希望当代中国文学能够加入世界文学的格局。我赞同这样的自我期许,当然也有一点小小的保留:首先,这个“国际”是西方的“国际”,不包括西方以外的“国际”;其次,中国人所面对的现实问题、语言和思维方式问题、道德伦理问题、政治问题、历史问题等,实在是太复杂了。不过我也想说,这时代真是变了。现在这帮孩子,他们的世界远远大出中国——当然,也还没大到世界上那些鸟不拉屎的地方,或者傻鸟和聪明鸟翻着花样拉屎的地方。
杨好的这部小说可以说是相当国际范儿的,是两个留学英国的中国男女青年的故事。早些年,改革开放刚开始那会儿,曾经出现过一些描写中国留学生海外经历的小说,好像还出现过一个专门的文学批评术语,叫作“留学生文学”,也算热闹一时。可现在我已想不起什么不同凡响的“留学生文学”作品了。昙花一现是多数作家的共同命运。“留学生文学”所写大致为离乡背井的留学生们的艰苦奋斗史,字里行间会带出东西方文化的冲突,而主人公们总免不了对异邦文化环境的不适。但杨好这部小说不属于这种类型,它并不在意故事,而是靠“细节”来推动小说的进展。它摒弃了生活表层的描摹和传统小说的元素,更多展开的是精神层面的探寻,是一种关注人的灵魂的叙事。它试图处理和屈原、鲁迅、狄更斯、卡夫卡同样的问题——人的存在。我已经感受到了杨好的文学野心。
一般说来,不论什么地方的城市里的那些不甘心平庸地度过一生的青年人,总是会一个人认死理儿似的像僧侣一般思索,同时又像花花公子或者庸人或者世外高人一般生活,同时又沉浸在孤独之中,而柴米油盐的问题往往被省略。杨好这部小说的主人公像其同代人一样探索人生的终极问题,但走出得不可谓不远。这种探索带点精神奢侈的色彩。小说主人公M和W在伦敦近乎无所事事,他们充分体验着伦敦的“现代性”。各种邂逅、聚会、欲望、艺术、时尚,一切都是那么偶然、短暂和变动不居。他们最终面对的是黑色的死亡。换个说法,他们意图向死而生。这部具有沉思和玄思品质的小说,浸透着苏格兰北海灰色海水的冷峻,很有点又冷又酷的意思。
2019/1/21
就这样我自持并吞咽下那黑暗的哽咽的交换声。
——R.M.里尔克《杜伊诺哀歌》
读者须知:这是一部和时间一样没有真正顺序的小说,阅读顺序既可以以M和W的故事分开对比阅读,也可以与其他故事一样从头至尾阅读,或者可以直接翻开任何一个章节开始阅读。所有时间所有人物所有故事都是相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