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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比战争难搞的是爱情

程连长谈恋爱了。

这件事侦察连里的人都知道了。也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其中二十三小时五十九分钟都用来傻乐了。有几个胆儿肥的趁机打趣他,他也不恼,任他们说完,笑眯眯地走了,脾气好得有些反常。就这,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来。

不过没几天,程勉乐不出来了。上面来了指示,天气一暖和,今年的野外驻训又要开始了。接到命令,程勉忍不住一声长叹。不出乎他的意料,每当有好事发生的时候,老天总要来给他添点乱。本来准备这周末请假外出,现在全黄了。

徐沂忍不住乐:“您老现在发愁,那也是甜蜜的烦恼。连里多少人还单着呢,给兄弟们留点后路。”

程勉回到办公室,摸出手机给何筱打电话。那头接得有些慢,嘟声响了好几遍后才被接起。

“喂?”

听到那边的背景有些嘈杂,程勉这才反应过来何筱正在上班。“在忙?”

何筱声音放得很低:“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儿。”程勉笑了笑,“就是想告诉你一声,这两天我就带队参加野外驻训了。”

何筱哦了一声,跟同事小胡交代先替她一会儿,之后拿着手机找了个安静的角落:“要去多长时间?”

“明天出发,差不多三周半。”

说完,两边都静了下来。

程勉不禁有些懊恼这次驻训来的不是时候。三周半,可不是三天半,虽则只有二十几天,可对于刚确立关系的两个人,确实是有些长了。而且T师所在的集团军共有十余个野外驻训点,这次去的偏偏是最远的一个,来回车程差不多要四五个小时。

还是何筱先打破了沉默:“那你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程勉也知道,她再也说不出别的。于是他“嗯”了一声,厚着脸皮说:“别想我。”

何筱在心里骂他,可顾及脸面,嘴上还是挺客气的:“你放心,这点儿觉悟我还是有的。你这话还是留着对自己说吧。”

这话一下子就戳中程勉的软肋。他笑了笑,硬朗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我就算了,反正我知道自己肯定做不到。”

仅仅一周的时间,他已经设想了无数次见到她时的场景了。现在又要再等将近一个月,不想,是不可能。

何筱一直觉得程帅帅同志很油嘴滑舌,可有些时候又不得不承认,她还是挺受用的。

“程勉。”她叫住他,“照顾好你自己。”

程勉浅笑:“我知道了。”

程勉这一走,何筱的生活也并无太大变化。之前她与程勉也不过是一个月才能见个两三回面,即便这次久一点,她也早已经习惯了。并非是有觉悟,而是早晚的事。

时间慢慢进入四月,又到了B市刮风沙的时候,不上班的时候何筱一向懒得出门,卓然一直在电话里骚扰她,说让她回去复诊。何筱一直敷衍过去,直到卓大小姐发火了,才不得不答应。

挑了个风相对较小的好天气,何筱围上口罩出门了。到医院的时候,卓然正盯着电脑看,眼睛都快粘屏幕上了。见她进来,忙冲她招招手:“笑笑,快过来看!”

“看什么呀?”

卓然笑眯眯地把电脑屏幕转到她面前:“这是叶红旗那孙子打沙漠里给我发来的照片,怎么样,还认识不?”

何筱愣了下,才把视线缓缓移到电脑上。

照片被放大了好几倍,差不多占据了整个屏幕。背景是广阔的沙漠腹地,叶红旗就在那一眼望不见尽头的蓝天下。他穿着一身防护服,站在塔架上准备给导弹加注,似是谁叫了他一声,他转过了身对准了镜头。由于没有戴面具,他的脸照得分外清楚。沙漠的风已经将他脸上的青涩与稚嫩带走了,现在的他,皮肤黝黑,身形高大,即便是笑,也是成熟和稳重的。再也不是她印象中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抑或是最后见到他时那个青葱的军校学员。

由于她盯着叶红旗看的时间过长,卓然表示不满了。何筱收回视线,笑她:“没见过你这么小气的,我好几年没见过他了,多看一会儿怎么了?”

卓然切一声,继续往下拉着看照片,看到某一张的时候,顿住了。因为红旗在这下面加了行小字,卓然一字一顿地读了出来:“你知道吗?这里的沙漠,是白色的。”

之后再看照片,都没找出第二句来。卓然不解地抬头,问何筱:“他没头没脑跟我说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

何筱无语。如果以后能见到红旗,一定得告诉他:玩浪漫,也得看对象。

“他的意思是,他想你了。”

“想我了?”卓然忍不住眉头一皱,“想我了他直接回来看我不就好了?”

何筱忍不住想翻个白眼。她总算是明白为什么这么些年来卓然都始终认为叶红旗还在喜欢她了,原因只有一个,智商和情商都太低。

“他不回来,你就不能去看看他?”

卓然瞬间就恍然大悟了。拜红旗所赐,何筱又一次看见卓然脸红的模样,恨不能掏出手机拍下来。

“一句话就想骗我过去?想得美。”卓然犹是嘴硬,见何筱一脸不相信地看着她,更是恼了,“谁骗你谁是小狗。”

何筱失笑:“行了,懒得跟你比幼稚。”

说完作势要走。卓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突然叫住她:“先别着急走,有件事还没跟你说呢。程勉的妈妈住院了,你知不知道?”

赵素韫住院两天了。

何筱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医院的走廊上教一个小朋友识字,过肩的齐发别到耳后,头不经意一偏,隐约可见几丝白发。

何筱放慢了脚步,走到她身边:“赵老师。”

赵老师诧异地抬头,看见何筱时眼里立时闪烁出惊喜的光芒:“笑笑,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没事儿。”听到消息何筱就跑过来了,根本来不及细想,现下才觉得太匆忙。程勉不在,她都不知要用什么身份来面对他的母亲了,“听卓然说您生病了,我过来看看。”

赵老师笑了笑,把书还给小朋友,慈祥地拍拍他的小脑瓜,目送他离开,才站起身,扶住何筱的手,拍了拍:“嗨,没什么大不了的。多少年的老毛病了。”

“您别瞒我,卓然说您得做手术。”

“没瞒你。就算是做手术也是个小手术,做完休息一个月又跟正常人一个样了。”

何筱还是有些不放心:“那到底是什么毛病?”

赵老师带何筱三年,也知道她性子犟,只好说:“颅内囊肿。好些年了,一直没什么,只是最近感到左手有些抽筋,还头疼。医生检查说要做个手术,不要紧。”

何筱这才松口气。之前她的外婆也得过这类病,多年CT复查下来都未发现增大,一直到去世都没产生影响。赵素韫的症状稍微严重一些,但手术治疗之后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您应该告诉我的。”何筱扶着她慢慢往回走。

“告诉你干吗?”赵素韫侧首笑着看她,“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病,还得人昼夜不分守在跟前照顾着?没那个习惯。就拿这次,程勉和他爸爸都不在我身边,我这手术就不做了?”

“程伯伯也不在?”

“都是忙。一个野外驻训,一个下基层了,就留了个警卫员给我。”

何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正巧到了病房,赵素韫招呼警卫员给何筱倒水。何筱看着这个十八九岁,在首长夫人面前明显还有些拘谨的战士,自己接过了暖壶。

“本来你伯伯说要从老家找个人来,我说我又不是不能动,做完手术请个护工就得了,熬几天他应该也能回来了。”

“程伯伯的工作就不能往后推一推?”

“推?”赵素韫笑了,“这领导架子你程伯伯可不敢摆。”

越是在高位,越需谨慎和谦虚。程老爷子虽是退了,但有个儿子还在位置上,稍有差池,到时候牵扯的可不就是一个人了。这些事情何筱不是太懂,但能体会。

她看了眼站在门口的警卫员,顺着她的目光,赵素韫叹了口气:“小伙子太把领导的话当回事了,你一会儿帮我劝劝,让他回连里去,明天不要再来了,我这边没什么需要人照顾的。”

何筱应下来,又问:“什么时候做手术?”

“下周三,都安排好了,不用担心。”

“那我过来陪您吧。”何筱说得很坚决,并不容她拒绝。

“行啊。”赵素韫答应得很痛快,“我这手术通知单上还得有个人签字才行,回头我跟老程说说,让他全权交给你得了。”

听到这句话,何筱有些不好意思。赵老师能说出这种话,莫非是听程勉说了什么?

从医院回家的时候,何筱中途去了趟菜市场,买了几条鱼回来,中午就开始跟老何学熬鱼汤。

老何有些纳闷:“好好地怎么突然要学这个?”

之前老何就要教她做菜,一年下来何筱也学会了不少,大部分都是些素菜家常菜,肉类的不常碰,怕一个做不好糟蹋了食材。

“鱼汤补脑,我听人说,常吃鱼的人老了之后得老年痴呆的发病率要低一些。您跟我妈都得吃一些。”

老何失笑:“这还用你操心?快快出去,别在这儿给我添乱。”说着把人撵回了客厅。

何筱气馁:“您就教教我。”

“那你得老实跟我说说。”

老何自觉自己不算老,还没到傻的地步。闺女如此反常,必有原因。

何筱也知道瞒不过父亲,犹豫了下,说:“程勉的妈妈您还记得吧?赵素韫赵老师,她过两天要做个脑部手术。”

老何哦了一声,想了想:“赵老师那时候确实为你费了不少心,你这样,也是应该的。”

何筱笑了笑:“而且这段时间程伯伯和程勉都不在,我怕她一个人,照顾不过来。”

老何点了点头,想起什么,又斜眼看她。何筱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怎么了?”

“你跟程勉那小子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何筱眼神四处乱瞟,明显心虚的表现。

老何哼一声,进了厨房。何筱心一提,正拿不定主意,就听见老何在里面喊她了:“想学就赶紧进来,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何筱咧嘴一笑,跟了进去。

因为怕领导不放心,完不成领导交代的任务,院里负责警卫的领导还是为赵素韫请了个护工。何筱平时上班,只是做手术那天,提前请好了假,一早就到了医院。

赵素韫一夜都未睡好,第二天见到何筱,有些疲惫地笑:“到这个岁数了,还以为什么都不怕了,没想到昨天夜里也会睡不着。”

何筱在她身边坐下:“怕是正常的。”

赵素韫摇了摇头,从床头柜里拿出手机:“昨天晚上,老程打过来电话,也没跟我说今天手术的事,挂断了之后,又发过来一条短信,说是让我转达给你。”说着将手机递了过来。

何筱点开一看。

——笑笑:多谢你对素韫的照顾,请代为签字。

原本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可一经程建明这寥寥几个字,签在手术通知单上的字似乎变得千钧重。何筱能够感受到程建明对赵素韫的担心和情意,若非不得已,现在肯定是要守在她身边的。

或许,这就是军人的无奈。即便身处程建明那样的高位,也不能避免。

好在,赵素韫的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并无一些头痛和乏力等不良反应,住院治疗一个月,之后只需静养即可。

有护工在,一切都照顾得很好。何筱也就周六日的时候过去看看她,看得出来,有她在,赵老师心情很不错。

“这炖鱼汤的手艺,是跟你爸学的吧?”

何筱挑眉,有些意外:“您怎么知道的?”

赵老师嗨一声:“那时候在院里,你爸的厨艺是出了名的,凡是在你们家吃过饭的,没有不夸的。说实话,那时候可有不少人羡慕你妈妈。”

“我可没见我妈夸过,倒是常听她说,因为我爸年轻的时候在炊事班待过,又当过司务长,所以做出来的饭是标准的部队食堂大锅饭味儿。”

“常吃就不觉得好了,像你程伯伯,一年下不了几次厨,即便是做得难吃,那也是好的。”赵老师突然叹了口气,“也许我就没这命,程勉这小子也不会做饭,唯一会炒的一道菜是鸡蛋西红柿,每次还都放多盐。”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赵素韫刚做完手术,经常是说着说着就累了,需要休息,每次何筱都是看她睡着再离开。今晚赵素韫睡下的有些晚,何筱给她盖好被子,看了看表,已经九点半了。她叫来了护工,怕打扰赵老师休息,自己一个人去了公共水房洗保温桶,准备回家。回到病房的时候,却看见护工坐在病房外的走廊长椅上。

何筱问:“怎么了?”

护工笑眯眯地指了指里面:“有人来看赵老师了。”

“谁?”

何筱问着,轻轻把门推开了一个缝。

门吱呀一声响,引得屋里的人也回头看了过来。四目相对,何筱又看到了那双熟悉的明亮的双眼。

是程勉。一身整饬的野战服,英挺的身姿也遮不住他满脸的疲惫。唯有那双眼睛,每每看到她,都是温暖而有神。

怔愣过后,何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程勉以为她要走,匆忙走了过来,拉住了她的胳膊:“笑笑。”

“小点声。”何筱急忙转过身,向屋里探了探头,才说,“赵老师这几天都睡不好,好不容易睡下,不要吵醒她。”

程勉点点头,笑着凝视她,何筱被他看得不自在,作势要走,又一把被他拽住,稍稍一用力,就被抱住了。这温暖来得太突然,何筱懵了几秒,才确认这是程勉的怀抱。

“谢谢你。”他的声音有些低哑,何筱想抬头,却被他压了下去,“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这个他想念了一个月之久的人,终于真真实实地被他抱到了怀里,程勉满足得简直想感叹一声:这实在的感觉,真他妈的好。

何筱不知他心中所想,安分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推了推他,小声说:“旁边有人。”

程勉不情愿地磨蹭了一会儿,终是松开了她。

两人往外面走了走,护工识相地进了病房,还将门关上了。何筱无语地盯着门看,颇有些难为情。

“别看了。”程勉揽住她,“陪我坐会儿。”

何筱试图推开他,可还是被他拐到了长椅上:“你不是来看赵老师的?”

“看过了。她老人家被你照顾得很好,刚还跟我说,这姑娘不娶回家你也不用进家门了。”

何筱被他这胡说逗乐了:“瞎编也得靠谱,你没来之前赵老师都已经睡着了。”

“是真的。我妈在心里头说的,被我听见了。”程勉偏过头来看她,黑润的眼睛,跳跃着热切的光芒。

何筱几乎都不敢跟他直视了,稍稍避开他的视线,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程勉在心里叹一口气:“今天下午,收拾了下回了趟家,发现家里没人,问了门岗才知道,老太太做手术了。”

“赵老师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

“我知道,我也没怪她。”说着握住了何筱的手,灯光一照,黑白分明。

没上军校之前,程勉的手还很白净。后来因为长年累月的训练,掌心布满了老茧,指关节也有些变形,野外驻训那么一晒,顿时又黑了不少。

何筱看着有趣,反握住他的手,细细摩挲着他粗粝的掌心。

程勉不由得浑身一震,何筱察觉到了,抬头看他。两人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以至于何筱想逃都来不及了。程勉单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只迟疑了一下,就吻了上去。

因缺水而干裂的嘴唇一触到印象中那抹柔软就再也顾不得了,毫无章法地撬开了她的牙关,勾住了她润湿灵活的舌尖。

何筱觉得自己都没法呼吸了,想逃,却被他紧紧地箍住了腰。用腿踢他,也被他轻而易举地制服了。

就这样胡乱吻了一通,程勉终于松开了她。何筱像得救了一般拼命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程勉低头看着她,忍不住笑:“你怎么这么笨,不知道换气啊?”

何筱瞪他一眼,正要反嘴回去,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了沉沉的一声咳嗽。

两人抬头看去,才发现不远处正站着一个穿军装的人。

仔细一看,那正是程勉的父亲——程建明。

一阵惊呆之后,何筱迅速地推开了程勉,站了起来。低头理着头发,不太敢看程建明的表情。程建明神色也有些尴尬,但更多的是怒气。他当然不会说何筱,只能去训程勉。

“干什么你?穿着军装还敢乱来!”

程勉也才反应过来,前后左右看了看,颇不以为意地说:“又没人。”

程建明眉毛一挑,上来就给了程勉一脚:“没人也得注意影响。”看了何筱一眼,他压低声音,“你脸皮厚是你的事,可笑笑是女孩子,你怎么能强迫人家?!”

因为没躲,那一脚就实打实地踢到了程勉身上。他挑了挑眉,有些无奈。得,也怪自己,谁让他情不自禁了呢。

何筱站在一旁,用余光瞥了眼那父子俩。程勉这副挨训的样子她很久没见过了,小时候他犯错,程建明也是这样教育他,那时候他的个子还没现在高,但每次挨训都梗着脖子,保证做到“视线不低于首长的领花”,为此可没少挨打。

回过神,程建明已经训完了,一转身视线正好与何筱相对。后者立马低下头,不敢跟他对视,程副司令员也替儿子羞得慌,什么也没说,越过她就进了病房。

走廊上又安静了下来,何筱与程勉对视一眼,不知为什么有些想笑。程连长本来还有些气馁,一见何筱那亮晶晶的眼睛,更懊恼了,抬手敲了她脑瓜一下:“不许笑。”

何筱躲过他的手:“注意影响,程伯伯还在里头呢。”

“怕什么?被逮到也是我挨训。”说着程勉伸手顺了顺何筱有些凌乱的头发,“自从上回跟你去了一趟老大院,我在他老人家心目中就变成了强迫、诱拐女孩子的形象了,这辈子估计都没法儿翻身了。”

程勉还真有点儿伤心了。他一五好上进青年,基层连队优秀军官,怎么就成这形象了?

对于程勉的苦肉计,何筱表示再也不会上当了,她戳戳他的脑门:“所以说老实点,别忘了你还有前科。”

程勉笑了笑,想握住她的手,却被何筱眼疾手快地逃了。正巧病房里传来了脚步声,为免再跟程副司令员打照面,何筱及时告辞,并严词拒绝了程勉送她的请求。

见她坚持,程勉只好作罢。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去,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人影,才转身回了病房。

野外驻训结束,程勉本来可以休息两天,但因为连里突发了一件小事,所以休假推迟。差不多过了有一个月,一个周四的晚上,何筱突然收到了一条短信。

——周五晚八点,带上身份证在你们小区外面等我。

也不说做什么,就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何筱第一反应是打个电话过去,号码都输好了,却又摁掉了。因为一般情况下程勉都是打电话的,既然选择发短信,不是不方便,就是另有深意。这一次,何筱猜是后者居多。

想了想,何筱问他:干什么去?

程勉:保密守则第一条,不该问的不要问。

看到这条回复,何筱一下子气笑了。不问就不问,看看他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因为这条保密短信的缘故,何筱周五一整天都静不下心来工作。晚上下班回到家,跟父母一起吃完饭,一边陪老何看军事频道一边等着八点的到来。在这等待的过程中,何筱发现自己居然可耻地有些期待了。

未免显得太急不可耐,差五分钟八点的时候何筱下了楼。正好电视剧黄金档开播,田女士都没顾得上问她要去哪儿,倒是老何,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小碎步跑到大门口的时候,程勉已经到了,穿着便装站在路灯下面,手里还拎着一个包。见她向他跑来,嘴角微微露出一个笑容。

“到底是什么事啊?还得带着身份证。”

虽然已经到了五月底,但是这几天刚刚下过雨,晚上依旧是有些冷。程勉没说话,先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才拉起她的手,说:“走吧。”

“去哪儿?”

“火车站。”

何筱被他弄得一头雾水:“去火车站干什么?”

说话间程勉已经拦好车了,见她紧张兮兮地看着他,笑了:“放心,到了火车站你就知道了。先上车。”

何筱将信将疑地跟他上了车,不过十来分钟,就到了B市西站。非节假日的时候,这里的人还不算多,程勉打量了下排队人群,转过头对何筱说:“把身份证给我。”

一路过来,何筱的疑惑终于被证实了,他是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

程勉揽住她的肩膀,让她看向购票大厅的电子屏:“我们就坐这趟九点二十八分的车,从B市开往株洲,途经洛河。你说要去哪儿?”

何筱心里大约有了答案,只是觉得太突然,有些难以置信:“老大院?”

“那天听你在医院提起老大院,我才想起原来连这个愿望也没帮你实现。”程勉看着屏幕上的车次号,“要拆的消息传了很多年了,听老爷子说这一次是动真格了。笑笑,再不去,就真看不到了。”

想起那个告别了十几年的地方,何筱的心情顿时变得有些迫切,只是这样就走,会不会显得太匆促?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还可以有个准备。”

说得早了怎么还算惊喜?程勉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东西我都准备好了,只是来回两天。我没有太多时间,能给你的,也只有这些。你不要嫌弃。”

她怎么会嫌弃!何筱看着程勉的眼睛,包含着急切和一丝歉疚,顿时就妥协了,把身份证取出来交给他:“去买票吧。”

趁着程勉排队买票的工夫,何筱给家里和褚恬各打了一个电话,串通好了,才放心。挂了电话,何筱默默地想:不能再这样瞒下去了,等到回来之后,她决定跟家里坦白。

老大院在洛河以北的一个小县城里。

小县城位于秦淮一线,糅合了南北的气候,十分宜人,盛产淡竹,放眼望去,一片片古竹林荫郁葳蕤。小县城还有两座山,离部队大院并不远,爬过一个斜坡,再越过一条马路,不过十来步,就能瞧见上山的路了。老大院向外延伸的那条路与县城的主干道交叉形成了一个大的十字路口,往来车辆比较频繁,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个小的中转站,来往车辆都会在这里停。

程勉和何筱到的时间尚早,这里的人还不是很多。一夜未眠,本该是有些疲惫的,但是抵达的那一瞬间,睁眼望见不远处低矮山头上那片片青葱,呼吸着裹着花香的新鲜空气,何筱一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程勉就站在后面,等她回过头的时候,才问:“怎么样?”

何筱笑了笑:“很好。”这久违的,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她终于,又回来了。

在中转站简单地吃过早饭,程勉说要找个地方换衣服。何筱就在外面等着,等他出来了,发现他又换回了军装。

她走上前,替他整了整领子:“怎么不穿便装了?”

“咱们要去的是军事单位,穿着便装不合适。”程勉低头看着她,“走吧,我已经让老爷子联系好了。”

何筱有些过意不去:“干吗麻烦程伯伯,就算是进不去,在外面看看也好。”

“来都来了,为什么不进去?”程勉微微一笑。

两人沿着大斜坡慢慢地往下走,路的尽头,就是导弹旅大院。在何筱的记忆里,这条路的两旁原来都是农田,坡上坡下两个岗哨,一般人从不轻易闯进来,因为在这周围住的人几乎都明白,在这个坡下驻扎了一个部队。现在再看,这里的农田上有一半都盖上了房屋,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少。

变了,终究还是变了。何筱在心里叹一口气,问:“这里现在仍归导弹旅所有?”

“不全是了。”程勉说,“这里驻守了相当于一个排的兵力,负责看守和维护,部分营房名义上划给地方了,但是因为导弹旅还有留守的兵,所以还没怎么动。”

“也就是说,这一个排实际上看守的是整个大院?”

“没错。”

走了将近十分钟,两人终于到了导弹旅大院的门口。

程勉拿出军官证去跟站岗的士兵登记,何筱就站在一旁,默默地打量着这座大门。大门右侧的服务社已经拆了,那时候田女士还在里面上过几个月的班,不用上学的时候,她就常常跑来这里玩,蹲在大门口,吃着饼干,跟站岗的哨兵说话。哨兵通常都不能理她,所以她只好自己一个人跟大门玩儿,用小石头在上面刻字。

看着上面斑驳的印记,何筱不禁有些动容。她终于,找到一些她曾留在这里的痕迹了,虽然它很渺小,很微弱,但却让她感动。

“笑笑?”程勉在叫她了。

何筱正回目光:“可以进了?”

“可以了。”他拎过包,拉着她的手向里面走去。

在士兵的带领下,两人先去了招待所把东西放下。令何筱感到意外的是,这里的营房大部分都维持着他们离开时的模样,只有一些东西设施有所更换,而且看上去虽然旧,却很干净。不用说,肯定是那三个班的战士们的功劳。

送走了士兵,程勉回过来问何筱:“累不累?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何筱摇摇头:“出去转转吧,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程勉笑了笑,说好。

现在的导弹旅大院,能够他们自由观赏的地方并不多。驻守的三个班办公加吃住只占了两栋楼,剩下的营房全部封住了,规定没有命令不能打开。何筱和程勉也就只能从外面看看。

他们是从后面往前逛的,原本是想看看儿时居住的家属楼和幼儿园,却遗憾地发现这里全拆了,以前的服务中心也换成了饲料库,来来往往的小卡拉着一车车的肥料开进开出。家属楼旁边的加油站也彻底趴窝了,只剩下花花草草,照样迎风招展着。

何筱指着拆成一堆废墟的家属楼对程勉说:“我以前就住在营职楼,二层,距离加油站最近,没事做的时候往阳台上一趴,就能看见里面养的花。”

“怎么不拔回家养着?那样看着多方便。”

何筱瞅了一眼旁边这个格外没情趣的人,说:“我才不干这种没情趣的事。”

程勉哦了一声:“真的?我怎么记得曾经有一个人在花坛摘花,被首长发现以后落荒而逃的?”

何筱愣了下,想起来之后一脸见了鬼的表情看着程勉:“你怎么知道的?”

那还是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了。有一年春天的一个周末,何筱跟小伙伴们一起在外面玩儿,正巧营房前面花坛里的花开了,她跟另外一个小女孩就趁纠察不注意的时候进去摘花。两个人玩着正高兴,没看见一个穿着便装的男人向她们走来,等到两人发现之后,已经为时已晚。男人低着声音问她们在干吗?知不知道随便摘花是不好的行为。纠察听见动静也跑过来了,认出男人是谁后,立马敬礼喊首长。

何筱跟小伙伴傻眼了,互相对视一眼,非常有默契地决定:逃!

程勉轻咳了两声,表情非常淡定地宣布:“逮你们俩的那个人,是我爸。”

何筱像是被噎了一下,眼睛突然睁得老大:“程伯伯——程副司令员?”

“如果不是他老人家偶然说起,我还真难相信,他在你那么小的时候就见过了你。这肯定是缘分。”程勉说,“所以你这辈子只能嫁给我了,否则保不准你的那些糗事哪一天就被抖搂出去了。”

何筱:“……”真想送他个白眼。

除了家属楼之外,大院里面大部分楼房都还保存着。电影院、篮球场、礼堂还有仓库,何筱看着这些,好像真正地回到了小时候。仿佛她还能坐在篮球场边,数着蚂蚁看战士们的友谊赛,还能等到冬天下雪的时候在营房前跟战士们一起打雪仗,还能在每年八一节的时候在礼堂里听文工团女高音的歌声,还能跟小伙伴们一起在训练场上玩单双杠,等到老何下班的时候跟他一起回家。

那时候因为贪玩,她几乎年年夏天都要磕破膝盖,送到卫生队消毒涂紫药水的时候,疼得哇哇叫。现在想来,她几乎都要觉得,那种疼,也是一种幸福。

“笑笑?”

程勉碰了碰她的手,何筱回神,看着他,轻轻地笑。

逛完了大半个院子,他们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出发点。这里有一栋栋成建制的楼房,是整个大院的军人生活和工作的地方,从头到尾,依次是通信营、发射一营到五营,最末尾的是机关大楼。

何筱看着那些楼房,说:“老何说过,新兵刚下连的时候是在通信营,也就是最左边的这栋楼。到了部队换防的时候,他提了干,进了机关,也就是最后面的那栋楼。从头走到尾,他跟这个大院的缘分也就到头了。”

“我听老爷子说,何叔叔在这里待了十几年。”

“十四年。用老何的话说,人生正青春的十几年都献给部队了。”

程勉握住她的手,摩挲良久,才缓缓开口:“当兵的,哪一个不是这样?部队要的,不过也就是一个人最美好的那几年罢了。”

何筱有些怔然地看着程勉,不知他为何突发这样的感悟。而程勉看着她,却突然笑了笑:“现在想想,这样的美好似乎也没有几年了。真庆幸,在它弃我而去之前,我又把你找回来了。”

听起来多么平常的一句话啊,可硬是戳到了何筱的心窝子。她感到眼眶泛潮,连忙低下了头。过了好久,才声音哑哑地说:“程勉,能不能别随便煽情啊?”

听出她的口是心非,程勉开心地笑了,笑容耀眼的,如同这初夏午后的灿烂阳光。

晚饭是跟驻守的三个班一起吃的。饭后回到招待所,何筱才真的感觉到有些累了,进卫生间检查了下热水器,看水温正好,便打算洗澡。

这时何筱才又想起自己什么换洗衣物都没有带,正发愁着,程勉敲门递进来一个包。隔着一条窄缝,他低声嘱咐道:“要穿的衣服都在里面。”

何筱关上门,就着昏黄的灯光打开包,把里面的东西都取了出来。一件灰绿色的短袖背心和一条深蓝色的大裤衩,标准的军用品,不用说,准是程勉的。还有两件就是女性用品了,因为男的肯定不穿这个。

何筱翻看着这套内衣内裤,脸都快红烫成煮熟的虾子了。将东西塞回包里,她一把拉开卫生间的门,正好程勉端着个盆哼着调子从她面前经过,见她表情复杂地站在门口,先是一愣,继而又像是恍悟了一般:“不合适?”

什么不合适?何筱简直想跳起来掐他的脸,忍了忍还是忍住了:“我问你,东西是谁准备的?”

身为一男人,一个单身了二十七年的男人,程勉也莫名地有些不自在了:“肯定是赵老师准备的。”

也不想想,他一大老爷们哪儿会买这个。再说了,想买也得知道尺寸啊。这么想着,程勉的眼睛不自觉地开始乱瞟。何筱敏锐地察觉到了,衣服领子一揪,横眉训斥道:“眼神不许开小差!”

程勉本身还有些心虚,一听这话忍不住乐了。小时候惹事之后程副司令员经常罚他站,正好何筱那时候是赵素韫的学生,家里没人的时候就会来他们家写作业。他们两个人,一人站在客厅一角,一人趴在客厅的茶几上写作业。

嘴巴说不了话,程勉只好用眼神跟何筱交流,偏偏何筱一心做个三好学生,眼睛都粘作业本上了,看都不看他一眼。程勉只能干着急,被程副司令员发现之后,就用这句话训他。

“我不看,行了吧?”程勉闭上眼睛,“另外两件是我给你准备的,虽然是旧的,但我洗过两遍,别嫌弃啊。”

何筱瞥他一眼,又折身回了卫生间。随后外面响起一声关门声,想必是程勉端着盆出去了。何筱松了口气,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依旧红着脸。

想想她的反应是有些大。可自从她长大懂事以后,这些贴身的小东西能买就自己买了。主要原因不是发育不好羞于见人,而是正好相反,相较于身材而言,她的胸脯发育得确实有些傲人。

在大学澡堂洗澡的时候,何筱就偶然听见过一些陌生人的窃窃私语,虽不带恶意,但还是有些难堪。而且整体发育不对称,买内衣的时候就有些麻烦,田女士就曾说她太不会长,为免听她多唠叨,何筱干脆自己买。

手里的这个,还是第一个经过男人的手递到她这里的。何筱尽量克制住皮肤微痒的感觉,打开花洒,匆匆地冲了个澡,就套上衣服出去了。

程勉已经在公共水房洗完澡回来了,正坐在床边喝水,不经意地一抬眼,看见何筱出来,手就举着杯子僵在了那里。看了老半晌才转过头,猛地喝下一口,掩饰微动的喉结。

何筱擦完头,回过身见程勉还在,随口问道:“还不睡觉吗?”

“睡,当然睡。”程勉表情有些古怪地站了起来,一把扯开床上的被子,准备睡觉。何筱见状一愣,连忙拦住他。

“你,你在这儿睡?”说这话的何筱脸色微红,不知是被热气熏得还是其他。

程勉动作一顿,看了她一眼,又连忙别过脸去:“我去别的房间。”

他压着声音说完,像是在躲着什么,直接开门走了出去。何筱看着他落在床上的东西,正准备开口叫他,就见他转身走了回来。四目对视,程勉有些无奈:“忘了当初多要一间房了。”

何筱也懵了,看着他,傻傻地问:“那怎么办?”

程勉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什么重要决定一般:“我去跟他们挤挤得了,一晚而已。”说完看何筱还在发傻,就揉了揉她的脑袋,“去,把东西拿给我。”

何筱哦了一声,转身把东西递给了他。见他拿了就走,才回过神,开口叫住他:“程勉!”她迟疑了下,对他说:“要不,你就在这里睡吧。”

程勉表情有变,何筱连忙补充:“我是说,这么晚了,你就别去打扰他们了,也不好看。”

虽说他们来的是两个人,但接待他们的班长已经自发自动地认为她是他的家属了。现在分房睡,多少会让人觉得奇怪。

程勉微叹口气:“没事。”他表情温柔地看着她,“我的定力可没你想得那么好,吓到你,怎么办?”

何筱睁大眼睛看着他。

程勉挑挑眉:“你不信?”

随后视线落在了她的胸前,何筱顿时恍然大悟,反应过来就伸手把他推了出去,一把关上了门。

程勉看着瞬间关上的大门,也不气,清了清嗓子,假装严肃地对里面的人说道:“何筱同志,你虽然无情地拒绝了我,但我还是要最后送你五个字。那就是——早晚有一天!”

准确地领悟到程勉没说出口的那句话,里面发出一声暴喝:“赶紧消失,你个流氓!”

摸不着,口头调戏调戏还是可以的吧?程勉非常满足地走人了。

第二天早起,小县城的雨势逐渐大了起来。老大院驻守的班长一早就安排好了车,直接送何筱和程勉去洛河火车站,免除了路途的中转。

临走之前,何筱站在营房前回头看了老大院一眼。雨水打在葱郁大树上的哗哗声响在耳畔,隔着这巨大的雨幕,何筱远远地看见了远处那些高低起伏的楼,被雨水洗过,越发显得清晰了。

再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彻底变样。何筱觉得有些伤感,但同时又有些欣慰。最起码,它最后存活在她脑海中的,还是它曾经应有的样子。这就足够了。

回程的火车奇快。从洛河到B市的四百公里,中途只停了五站,下午三四点钟就到了B市。程勉只有两天的假,周日晚饭前就得赶回部队,而且T师驻地跟何筱家所在的小区又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程勉把何筱送回家,就匆匆离开了。何筱目送他离去,进了小区的大门才想起来,她有件事儿忘记告诉他了。

回到家里,客厅里只有老何一个人,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何筱见怪不怪了,老何现在年纪大了,不爱看店,带了个徒弟,每天去店里溜达一圈儿就回来歇着了。

“我妈呢?”

老何瞅她一眼,伸手指了指她的房间。

“在我屋里?”何筱就手推开她房间的门,看见里面的人,愣住了,“恬恬,你、你怎么在这儿?”

褚恬正坐在那儿发愁呢,看见何筱就像看见救星一样,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正要说话,想起田女士还在场,就转过身对她说:“阿姨,笑笑回来了,我先回了。”

田女士坐在那儿低头织着毛衣,头也没抬,只嗯了一声,褚恬就如蒙大赦般拿起包准备开溜了。

何筱拦住她:“别着急,我送你。”

褚恬看了田女士一眼,见她没反对,便搀着何筱的胳膊紧着往外走。

到了门外,何筱低声问道:“怎么回事儿啊?你怎么来我家了?”

褚恬委屈:“你当是我自己来的啊,我是被田阿姨叫过来的。”

“我妈没事儿叫你来干吗?”

“还不是因为你。”褚恬翻了个白眼,“今天上午我接的田阿姨的电话,说是让我跟你一起回家吃午饭,打你电话怎么也接不通,只好打给我。还说失恋没什么大不了,天底下男的多的是,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我怎么说都不行,后来找不出理由,只好老实交代了。”

这下该轮到何筱发愁了。不过幸好她去老大院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决定,深吸一口气,何筱又推开了家门。

这一回两人都在客厅里坐着,老何抬头看她一眼,问:“送恬恬走了?”

何筱嗯了一声,在他们对面坐了下来,酝酿了下,她开口道:“爸,妈,我有事儿跟你们说。”

“先别着急,”老何打断她,“这两天你去哪儿了?连恬恬也不告诉,害我跟你妈担心了一下午。”

何筱说了句没去哪儿,接着就听田女士咳了一声,于是就只好老实交代:“我去——老大院了,跟程勉一起。”

话一出口,老何感到意外地哦了一声。人他倒是猜出来了,只是这个地点——

“怎么突然想起来去那儿了?”

何筱抿抿唇:“我听人说,再过不久老大院就拆了。我这次去的时候,家属楼都已经拆了一半了。”

“那旅里面没派人在那儿驻守?”

“有三个班。”

老何点了点头,眼神明显有了放空的趋势。许久,感叹了一声:“多少年没回去的老地方了,说话间,就要拆了。”

“拆就拆!留着还能让你住?”田瑛略显不耐地打断老何的话,之后看向何筱,“是你自己要去,还是程勉那小子撺掇你过去的?”说完不待何筱回答,就自己下了结论,“甭问了,准是那小子。小时候他就不教你学好,带着你到处疯跑,为此老程都打他训他多少次了,也没见改。现在也得二十六七岁了,怎么还这样?”

虽然确实是程勉带她去的,但何筱听了母亲的话,还是有点不舒服:“我很早之前就想去了,程勉也知道。正好这两天有了时间,我们就去了一趟。这有什么不好的?再说了,我已经长大了,不是跟着他乱跑的时候了。”

“那你倒是跟我们说实话啊,拿褚恬当什么借口?还不是怕我知道。”

“谁说我怕了!”何筱顾不上看老何给她使的眼色,梗着脖子说,“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就是跟程勉在一起了。”

田瑛惊住了,张大嘴巴看着何筱。

话既出口,已经收不回来了,何筱觉得索性就说清楚:“现在你们也知道了,以后别逼我相亲,也别给我介绍对象了。”说完站起身,回了房间,剩下田女士跟老何面面相觑。

田瑛:“老何,你听清楚笑笑刚刚说什么了吗?”

老何也刚缓过神:“哦,笑笑说她有对象了,我估摸着过两年就能嫁出去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田瑛怒了,撂下四个字:“我不同意!”

原本何筱是想找个机会让田瑛见上程勉一面的,只是如今看母亲的态度,觉得这事还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事情本来是想瞒着程勉的,但是他还是很快就知道了,因为褚恬那边不小心说漏了嘴,虽然只提及了一点点,但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想一想,也就猜到了。

一个周日的午后,加班的何筱接到了程勉的电话。此时距离事情过去已经两周多了,六月中下旬,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中心的中央空调已经开始工作,每间屋子温度都极低。何筱不敢再午睡,怕受凉了感冒。

“怎么这会儿打电话了?不是午休时间?”

“没事。”程勉低着声音,听上去有些哑,“这两天上面来人检查,光忙着应付了。”

“送走了?”

“走了。”程勉笑了笑,“终于腾出时间来给你打电话了,想我没?”

何筱特想把手伸进电话那头揪一揪他的耳朵,不想他得意,索性没说话。

“笑笑?”程勉不依不饶,“到底想我没?”

“没想。”

她往长袖外套里缩了缩,带点儿鼻音地说,听上去有点儿像撒娇。程勉一下子乐了:“得,等哪天有空了,还带你出去玩儿。”

何筱恼羞成怒:“程勉!”

程勉看着外面的大太阳,眯了眯眼睛:“用我们徐指导的话说,我现在这么辛苦,那纯粹是在攒老婆本,等哪天攒够了,你不想跟我走也由不得你。”

何筱被调戏得已经很淡定了:“程勉,你知道我突然想起什么了吗?我想起从前院里的丁巍说你的那句话了,是什么来着?”

“这小子说我脸皮跟KV坦克的装甲板一个厚度,五十毫米反坦克炮打上来都能被反弹回去。”程勉很认真地回忆了下,随后嘶了一声,“可他还说了,脸皮不厚也不行,尤其是在讨老婆这件事儿上。现在想想,我还真有点儿佩服他当时的真知灼见。”

何筱笑了,笑到最后,微微有些怅然。她知道程勉大概都知道了,但他还是那样,什么也不说。是他原本就是这样一个隐忍的人,还是只是因为她?

“程勉——”何筱低声说着,却突然听见那头有人在叫他,似是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得问,“怎么了?”

程勉离开了下,而后告诉她:“突然发生了点小事,我去看看,一会儿再给你打过去。”

何筱只得咽下话头:“好。”

被迫挂断电话之后,程勉看向赵小果:“怎么回事?”

赵小果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长,五、五班有个兵在闹情绪,班长说让您赶紧上去看看。”

“闹什么情绪?”

程勉眉头微皱,连忙大步上了楼。

五班的门口围了不少人,程勉走近了才发现五班宿舍里是一团乱,桌子椅子摆放得乱七八糟,地上还散落了不少物品。五班几个兵正在班长的带领下压制闹事的那个兵,用背包绳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就这还制服不住,被捆的那个死命还要往外冲。

程勉眼神一凛,叫来了副班长:“怎么回事?闹成这样!”

班副头疼地看着程勉:“连长,我们真拿这个兵没办法。”

事情是这样的。早上起床号吹响之后,这个兵就坐在床边一动不动,早操也不出,班长问起来就说不舒服。吃过早饭,他就找班长请假,想回家。班长问起原因,还不说。

这个兵是刚下连不过三四个月的新兵,班长没那权力更没那胆子批他假独自外出,更何况连理由也不说,这个请求当然得驳回。这个兵先是没说什么,之后又找班长请了三四次的假,五班长不耐烦了,只能跟他说:请假,行,我是没权力给你批,但我能给你往上报。不过,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兵不说话了,上午刚送走了检查的领导,中午趁大家都在午休的时候,准备收拾东西偷偷溜走,人躲到厕所,正要翻出去的时候,被人给逮住了。幸好逮他的人跟他一个班,就押着回到了班里。就这回家的念头还没断,班长怎么拦都拦不住,依旧要出去。

程勉听完,看了眼那帮乱成一团的兵,不禁抬高声音喝止道:“都给我住手!乱成这样像什么话?”

几个兵还不敢松手,生怕人跑了。五班长喘着粗气:“连长,他想跑。”

程勉一把拨开人群,看见几乎被绑成粽子的那个兵,简直要气笑了:“人都绑成这样还跑什么跑?立刻给我松手!”

被绑的那个人叫孙汝阳,正仰躺在床上剧烈地挣扎着,看样子就算拿一百个背包绳捆他也能给挣脱断了。

一看清楚是谁,程勉也感觉头疼。又是一个从大院里来的兵,这种兵乖乖听话最好,一旦闹起事来,还真不好弄。

程勉扣住他的肩膀,见他还要挣脱,不由得暗暗使了大力:“别动!”

孙汝阳见是连长来了,知道他注定溜不出去了,松懈下来,浑身的劲儿没了。

程勉拍拍他的脸,说:“怎么回事?”

孙汝阳闭上眼睛,声音很低很哑地说:“连长,您别问了,我现在就想出去!”

“没人不让你出去。但你要请假,总要有个事由才能批,这是纪律。”

“我管他妈什么纪律,老子现在就要出去!”孙汝阳怒吼一声,要不是绑着,估计撕了程勉的可能性都有。

程勉并不生气,他抬抬手,叫来了赵小果:“去问总机要孙兆家的电话,就说我有事找他。”

孙汝阳瞬间睁开双眼:“你敢找我爸?”

程勉冷冷地看着他:“我现在已经没法跟你谈了!”

孙汝阳双目圆睁,死瞪着程勉。程勉丝毫也不躲闪,而后拔脚转身就走,突然听见背后传来咚的一声,转身一看,原来是孙汝阳想站起来却一下子倒在了地上。看着他费力从地上爬起来的样子,程勉叹了口气,示意屋里的兵都出去,他要单独跟他谈谈。

程勉把孙汝阳从地上扶了起来,之后又把他身上的绳子给解开了。五班长绑得很有技术性,不会太紧,却又让他挣不脱。

孙汝阳愣愣地看着他的动作,等到双手自由之后,情绪却突然崩溃了,低头把脸埋进了双手中:“连长,我不想当这个兵了。”

“为什么?”

“我不喜欢部队,不想当兵,我没法儿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

“那当初何必还要来?”

“是我爸。”孙汝阳抬起头,抹了把满脸的泪水,“我不想来,他非要让我来。他的一辈子都浪费在这儿了,一年到头回不了几趟家,我妈是傻子才跟着他。现在哪儿还有女孩儿愿意嫁给这样的男人?”

程勉听了这话,瞬间有种噎住的感觉:“你别告诉我,你不想当兵是因为你女朋友跟你吹了!”

面对连长杀人一般的目光,孙汝阳觉得他要是说是估计就要血溅当场了。

程勉又问:“你想出去,是不是要去见你女朋友?”

孙汝阳怯怯地点了点头。

程勉深吸一口气:“就算因为这个,你直接说出来不就好了,何必搞这么一出?荒谬!胡闹!”说到最后,他已经找不出词来形容此刻的感觉了。

孙汝阳被教育一顿,少爷脾气也上来了,涨红着脸据理力争道:“这种事谁能说得出口?连长你知道我跟我女朋友在一起几年了吗?六年了,到头来她要跟我分手!”

六年算什么,我跟我女朋友七年没见过面不也照样过来了吗?程勉特想这样骂他,可到底还是忍住了,保持了连长的风范:“因为什么?因为什么她要跟你分手?”

孙汝阳很伤感:“她说我不是她要等的那个人。”

“那这跟你当兵有什么关系?”

孙汝阳颇为心虚:“要不是人在部队,我现在就可以面对面地跟她说清楚。”

程勉觉得自己这二十几年来积累的好修养在孙汝阳面前彻底没用了,原地打转了几圈,他站定,看了眼孙汝阳,说:“你跟我下来。”

他带着孙汝阳回到了办公室,先给司务长打了个电话,跟他交代了几句,而后对孙汝阳说:“我让你出去,正好司务长一会儿要出去采买,你坐他的车。但我有个要求,你必须在司务长的陪同下行动,怎么样?”

想起司务长魁梧的身型,孙汝阳有些不情愿,可又没办法,只得点头答应下来。

“那抓紧时间准备吧,晚饭前必须赶回。”

孙汝阳转身就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被叫住。看着对方一脸“连长你可千万别出尔反尔”的表情,程勉笑了:“别紧张,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句话。”他说,“记住,你要挽留的,永远都是值得挽留的人。”

孙汝阳使劲点了点头,想起什么,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连长,文书没给我爸打电话吧?”

“你还有脸问!”程勉拿起一本书,作势欲砸他,孙汝阳孙子一样地赶紧溜了。

跑得还挺快。程勉无奈地一笑,望着手里那本《论持久战》,不由得感叹了一句:比战争还难搞的,就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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