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直自从和楚建约好了要去爬长城,就上心了,忙着收拾登山东西,鞋背包干粮,水壶,摄影器材都放在桌上。舒曼推门进来,走到桌边,看着那些东西,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我从医院回来,老楚住院了。”
耿直没当回事儿:“哦,什么毛病啊还要住院。”话说完才反应过来,抬头看着舒曼,傻了:“住院?只听说就是长个脂肪瘤啊,跟我一样,我身上长好几个呢,你说就是吃肉多了,不消化,是不是你说的,你说是不是?”耿直越说越急,急得直哆嗦。
舒曼:“你别急,还没确诊,所以要住院,要等专家会诊。”
耿直起身就要往外走,脚忽地发软,舒曼赶紧搀住,急:“跟你讲别急,你急有什么用啊!”
耿直忽地吼一声:“我没急!我干嘛要急!”
耿直和舒曼匆匆赶到医院,楚建第二任老婆小韩正从里面出来,两人赶紧迎上前,压低声音:“老楚没事儿吧?”
小韩眼睛红的,这么一问,立刻又湿了,忍着道:“尿检有问题,红血球超标。”
舒曼怔一下,赶紧安慰:“有时候累了也会影响检查的,复查结果出来了吗?”
小韩点头,说不出话,意为复查没有变化。耿直不懂,插话:“我尿检也经常出现红血球白血球什么的,有时候不讲卫生容易那样,没事儿,别紧张。”
小韩别过脸去,舒曼拽一下耿直袖子,示意他别说话,耿直郁闷,转过身:“我去看看老楚?”
小韩赶紧回身:“你去吧,他盼着你呢,不过,不过??”
耿直点头:“你放心,我不提病的事儿,我们说别的。”小韩和舒曼点头。
楚建床头跷得很高,靠在床上看报,床边堆了一堆书报。耿直进去,进门就嚷:“住院还这么多书啊文件啊?你真把自己当中央首长啦?”
楚建乐呵呵放下手中报:“我就算准你小子背后骂我呢。”
耿直瞪眼:“骂你干什么?”
楚建:“爬长城啊,说多少年,真要去,又让我耽搁啦。”
耿直:“嗨,长城待在那儿又跑不了,你出院再去呗。”
耿直坐不住,在房间转来转去,不敢问病情,东拉西扯:“住院好啊,小护士多温柔,成天笑脸相迎,你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像老婆唠里唠叨还管头管脚的。”
楚建看着耿直动来动去,闭上眼:“你别跟个驴似的来回转,转得我眼晕。”
耿直呆住,看着楚建干笑:“你、那什么,你??”不知道说什么好。
楚建睁眼乐:“我什么我,我告诉你啊,我很可能和周总理一个病。”
耿直也笑:“你甭攀高枝,还总理病,总理日理万机,病也多,你什么呀?你就是不讲卫生,你老粗你老笑话我,你洗干净了,你再查,球事儿没有!”
楚建呵呵笑:“你这三洗干部现在倒成先进经验了?”
耿直:“去去去!这叫科学,什么三洗五洗的。”
耿直把老楚病历复印一份,抱着直接就去了季诚家了,啪地拍到桌上,命令语气:“老楚病历,你赶紧给看看!别误诊了!”
季诚二话不说,抓起病历,一屁股坐下,开始翻看病历,耿直心急,凑过去,季诚开始烦,耿直凑过来,他身子就挪过去,耿直急得:“你、你看你的,你也不是老娘们!你躲什么躲!”
季诚却不说话,神情专注起来,耿直再凑过来,他也没反应,耿直刚要说话,他抬起头看着耿直,语气严肃:“老楚情绪怎么样?”
耿直:“那还用说,刚刚的,乐观着哪,唉,问他情绪干什么?情绪好能当饭吃吗?”
季诚看着耿直,轻轻摆动手里病历:“从症状和化验结果细胞分析来看,老楚得的是膀胱癌。”这个癌字一出口,耿直就跳起来,退后一步,用蔑视眼光瞪着季诚,嘲笑道,“你胡说八道!我老战友我不知道他?他这辈子就没得过病!连感冒都很少得!我们打仗子弹穿心过啊,你看我身上多少伤疤,你看人家老楚,子弹都绕着走,他是福将,他这辈子不可能得大病,他怎么可能得它娘癌呢!”
说着抓起桌上病历就要走,走一步踉跄一下,季诚伸手要扶,耿直拨拉掉,转过脸大吼:“你再给我仔细看一遍!老楚到底什么病!”说着手上病历猛甩在桌上,四散开去洒一地。耿直跟着开骂,“你什么狗屁专家,你啥球不懂你。”
季诚冷冷道:“你到底还是个老粗!你不懂科学就算了,还不懂人性!你才是个狗屁!”
耿直头一回听季诚骂人,倒也愣了。季诚继续道:“我警告你,楚建很可能是膀胱癌晚期,你必须正视现实!楚建病要抓紧治,除了积极治疗,最主要是心理健康!医学上有这个说法,癌症病人有三分之一都是吓死的!你要正视,才能健康!你回避就是害怕!”
耿直理亏,但强辩:“操!老子这辈子见过的血,死人,比你手术台一生见得都多,老子这辈子就不知道什么叫怕!”说着转身离去,走得踉跄。
身后季诚还在嚷:“癌症不可怕,可怕的是脆弱,是你这种人!”耿直已经无力反击,当地推门而出,门打得当当响。
医院组织了专家组会诊楚建的病情,耿直在走廊上转来转去,舒曼劝他:“坐一会儿,老站着不累吗?”
耿直喃喃自语:“我怎么坐得住。”然后回头看舒曼,“癌症不可怕是不是?主要是心理因素,不怕它就能战胜它是不是?”舒曼点头,说不出话。耿直慢慢坐下,喃喃着:“老楚最不缺的就是心理意志,这老小子,一辈子做人思想工作,心理比谁不强啊!”
舒曼:“是,我看他挺乐观的,你配合得也好。”耿直眼神茫然。
传来脚步声,两人回头,远远见会诊医生们走来,耿直站起身要迎上前,却心生惧意,待着不动眼看医生们走来,其中有季诚。医生们离去,季诚停在原地,和耿直舒曼对视着,耿直横起心,走过去,瞪着季诚。季诚盯住耿直,声音低沉:“膀胱癌晚期。”
耿直虽有准备,还是愣住:“我操、我操,有办法治吗?有吧,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你看你肺癌,多严重啊,不是一点事儿没有吗?”
季诚:“有一线希望我们都不会放弃的。”
耿直:“什么叫一线希望?你怎么能用这种词!这不是散布悲观情绪吗!”耿直浑身哆嗦。
季诚避开眼睛:“去看看老楚吧,他必须立刻手术,他要有心理准备。”
舒曼走过来,扶住耿直。耿直回过身,看着舒曼眼睛,愣愣地:“老季头说什么你明白吗?啊,你懂他说什么吗?”舒曼眼泪流下,扶住耿直,哽咽着:“去看看老楚吧。”
季诚一旁低声道:“这段日子对老楚很艰难,他会很疼,会影响胃部,你要支持他。”
耿直愣愣地:“他什么没经过,他不怕,我们不怕。”
诊室忽地传来号啕哭声,立刻又压抑住,三个老人回身看着哭声传来方向,一脸茫然。几天不见,楚建变化很大,躺在床上,身上插满管子,见耿直进来,努力做出微笑表情,手动动算打招呼。耿直笑着,拽椅子坐到病床跟前,笑道:“你不能动就别动了,唉,明天就做手术了,你没什么心理负担吧?”楚建笑着摇头。
耿直也笑:“我就跟他们说你怎么会有心理负担呢?你一辈子都帮别人卸负担嘛!”
楚建乐,低声自嘲着:“轮到自己了。”
耿直:“你没事儿!季诚那个老东西你也看到了,都确诊癌症晚期了,好家伙要死要活的,让我好一顿臭骂,愣给骂活过来了,现在不好好的?小身子骨刚刚地,比我还结实。”
楚建声音低低的:“季诚不软弱。”
耿直:“你这话我承认,这个知识分子啊,平时看着软弱,关键时刻还真是男人,还真能扛过来;老东西还让我给你做工作,我操,我告他们,你老楚戎马一生什么没经历?手术算什么!小菜一碟!唉唉,你赶紧做手术,赶紧恢复,咱们得趁着天不算太冷爬长城啊,再晚了,就得明年开春了。”没等楚建说话,又道,“明年去也好,春暖花开,更漂亮,我给咱照几张漂亮照片,放大了,小伙子一样!”
楚建乐:“小伙子爷爷了,你一辈子不服老。”耿直嘿嘿笑着。
楚建却一天比一天虚弱,耿直心情黯然,晚上睡得不踏实,说梦话,说着就乐:“教导员,你兜里藏什么玩意儿呢?嘿嘿娘们照片吧。”舒曼醒来,看着老伴那孩子般笑脸,眼睛不由湿润。
耿直茫然睁开眼,叫:“臭小子,你又穿我鞋啦!”
舒曼轻声:“你醒醒。”
耿直回头看老伴,茫然着:“我刚才看见老楚年轻着呢,小矮个,一身劲,跑得比谁都快,全军有名飞毛腿。”
舒曼揽过老伴,轻声:“睡吧。”耿直眼睛茫然。
有几天没有去看楚建,楚建来电话:“连你也不来看我啦。”
耿直手剧烈颤抖着,一时说不出话,舒曼过来,赶紧握住耿直手抓稳话筒,耿直颤颤道:“谁说我不去?我就去。”
耿直坐在楚建病床头,楚建已经形同枯槁。耿直强忍难过,脸上带笑,一个劲说话:“我第一眼见你呀,还以为老乡家小孩,这么小个,儿童团嘛!你小子啊,我第一次见你,你小我一岁,十五岁,你就这个头,跟你一条炕睡十几年,你是一公分没长啊,你说你吃的那些饭都跑哪儿去了?光长心眼儿了吧?”
楚建今天显得精神不错,有力气说话了,笑道:“我本来也不算矮,就跟你这个傻大个一起比得!我真是亏死了,要不是你,我早结婚生娃娃了!”
耿直笑着:“你个小也有个小好处嘛,咱们团那些首长夫人,哪个不把你当小孩儿?什么好吃的都给你留着,你说我什么时候享受过这待遇?”
楚建:“你还想啥好事儿都你占着?你咋不说宣传队那些漂亮妞见你都眼珠子放光呢。”
耿直:“别胡扯,老伴儿门外听着呢!”
楚建虚弱着:“有件事儿我要托付你,小韩是个好女人。”
耿直:“别说这种话!”
楚建:“你答应我!”
耿直忍泪点头:“你放心。”
楚建喘一口气,转移话题,看着耿直笑:“唉,我是快去见马导师啦,你现在该说句实话了,你现在还后不后悔当年不要江山要美人儿?”
耿直笑了,门外传来舒曼和人交谈声音。耿直悄然爬到老战友耳边,低声道:“这可是我人生最大秘密,你好起来,我告诉你。”楚建笑。
耿直一脸哀伤走着,就听拐角处有女人哭,男人吼:“要不是你这个臭女人缠着我父亲,我父亲也不会有今天!你还有脸哭!我知道你图什么!我告你我父亲财产你一分钱也甭想!”
小韩哭声更高,就听一声大喝:“臭小子!你父亲还活着你就这么犯混!你混账你!”
耿直恶狠狠瞪着小楚,小楚是从小服耿叔的,立刻蔫下来,小声道:“耿叔,我真是气不过,我父亲这些年跟这个女人。”
耿直声音很清楚:“什么这个女人!你没教养你不孝!你应该叫姨!你母亲去世这么多年,你们在什么地方?你们什么时候关心过老人?!你父亲这十几年活得很幸福!你们必须感谢你韩姨!”耿直难过了,哽咽一下。“你父亲刚才跟我说,他最放心不下是你韩姨,你们要还有点孝心,就给你父亲一个定心丸!告诉你父亲。你们会永远善待你韩姨!”
小韩低声抽泣,舒曼眼睛也湿了,小楚不说话了,耿直吼一声:“去呀!老爷子就等你这句话!”
小楚愣一下,赶紧朝病房走。小韩哽咽着:“谢谢你们。”
耿直轻声道:“你放心,你是老楚挂念的人,只要我在,我绝不会让人欺负你!”
小韩泪下,舒曼看着丈夫憔悴面容,眼睛湿润。
终于这一天还是要来了,黑夜中刺耳电话铃响起,耿直猛地坐起,一阵心绞痛,身子一歪,身旁舒曼吓住,赶紧扶住,利索掏出药丸塞进耿直嘴里,电话铃依然响着。舒曼拿起话筒,喂了一声,再说不出话,眼泪流下。
耿直捂着胸口,虚弱着:“是老楚??”
舒曼轻声说了声:“好的。”放下电话回头,不敢看耿直,“老楚下病危通知单了,小韩电话,劝你不去了。”耿直慢慢起身,一句话不说,开始穿衣服。
病房外走廊挤满楚建家属,还有单位首长老战友。舒曼搀着耿直蹒跚走来,众人见耿直来了,自动让开一条道。耿直蹒跚走着,两眼茫然。楚建已经进入半昏迷状态,耿直颤微微坐到床边,拉住楚建手,紧紧地,送老战友最后一程。楚建慢慢睁开眼睛,耿直探过身去,紧攥着楚建手,说不出话。楚建看着老战友,笑了,含糊着:“我一直在想你要告诉我什么,我早就知道。”
耿直也笑:“我什么你不知道?”
楚建:“老伙计,唱支歌吧?”
耿直:“你一辈子笑话我左嗓子,一唱歌你就想上厕所。”
楚建:“唱吧,我用不着上厕所了。”
耿直强忍眼泪,扯开嗓子就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录江。”唱得跟公鸭一样。
楚建笑:“鸡踩脖子啦,你一辈子就不会唱个歌。”楚建说着闭上眼睛,耿直两只手紧攥着楚建手,一句话说不出。楚建再次睁开眼,目光已经焕散,虚弱着:“老伙计,过江那天啥气候,晴天还是雨天,有太阳没?”
楚建说着眼神焕散开去,手无力垂下,咽下最后一口气。
耿直仍紧攥楚建手,抬头,昏花眼睛看着窗外晴朗天空,然后慢慢起身,伏到老战友耳边轻声道:“老伙计,过江那天是个大晴天,一班有个新兵头天睡觉尿坑,那床单被子晒了一场院,你还批评嘲笑他,你记得吧?”
耿直老泪一点一点淌下,他猛地伸手抹去,吼着:“老子和你约好了,一滴眼泪都不流。”
身后涌进来亲属哭声一片,耿直愣是抬头忍泪,一滴眼泪不流,这一憋气,人就晕过去。舒曼和几名护士忙着抢救老头,舒曼哭着骂着:“你个倔老头,你哭几声啊!”
耿直挥手推开身边人,守在楚建尸体旁,愣是忍着,一滴眼泪不掉。
送走老伙计楚建,耿直坐在阳台长椅上,看着窗外昏黄太阳,嘴皮轻轻翻动,好像在自言自语。舒曼端水和血压计走来,给耿直量血压,过程中耿直也不看舒曼脸,如入无人之境,舒曼示意:“张嘴。”
耿直张开嘴,舒曼放进药片,然后道:“到外边活动活动吧?”耿直像没听见一样。
舒曼手一哆嗦,血压计掉到耿直身上,耿直也没反应,舒曼终于无法忍受,直起腰,低声道:“你这个人就是对人一套对已另一套,你和老楚怎么约定的?活着的人要好好活,替两个人活!你向老楚保证过!你现在这样不死不活的,你、你??”耿直虚弱地摇头。
舒曼实在控制不住,手里药瓶落地,眼泪也流下,吼道:“你真是太自私了!我一直以为你是英雄,与众不同!‘我们活在这个世上,大多数时候,死比活更容易。有个词叫意志,听说过吧?如果你是男人,如果你有点责任心,你好好活下去!’这是你对季诚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吧!你这个懦夫,你不配给老楚做战友!”舒曼泪流满面,转身离去。
耿直拽住舒曼手,舒曼回头,耿直瞪着她。用吃奶力气吼:“你给我记住!你比我小六岁,你给我好好锻炼身体,不许走我前头,你要走我前头,我可不送你,一步也不送!老季头也不让他送!”舒曼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