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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许孝文一觉醒来,立即感到口干舌燥,头昏脑胀。他沉静了一下,发现自己真实地躺在单人床铺上,并开始回忆起昨天那一幕幕情景。许孝文觉得昨天真是很有意思的一天。这是他在山村小学校里永远也学不到的东西。他竟然了解到孝东哥他们是如何做生意的,同时,给文艺刊物《绿地》拉了赞助。他为拉到赞助,哪怕是再醉一回也还敢上酒桌去拼搏!

许孝文觉得头一直疼痛,喉管里干渴得要命,虽然刚好天亮,离上班的时间还早,他还是起来去找水瓶,瓶里面果然还有水。一碗水喝下去浑身顿时就轻松了许多。正在这时候,住房外响起了敲门声。这是哪个在敲门?他拉开门,只见一个穿着花衣服的姑娘站在门口,是刘英。许孝文顿时惊惶失措起来,忙不迭地往自己下身看,以为自己只穿条内裤就前来开门。还好,因为他昨晚喝醉了,竟然没有脱衣裤,正好遮掩了他的难堪。他抬头看见刘英那满头的卷发下面粉红的脸面,问:“你……”

“天已经大亮了,咋还不起床,该锻炼身体了。”

刘英这种关怀的语气是亲切的,令许孝文心头一热。许孝文在那边远的小山村小学时,早晨起来便在山梁上走上一圈,浑身上下就会立即感到特别舒服。在这城里上哪儿可以锻炼身体呢?他睁着一双惺松而又朦胧的眼睛看着刘英,好像要在刘英的眼里找到答案。刘英站在门口,像法官审视着许孝文身上睡起很多皱折的衬衫,以及屋子里零乱的摆设。这样的“狗窝”刘英是不屑于进去的,她怕自己的衣服被屋子里的灰尘弄脏了。许孝文自然有自知之明,没邀请刘英走进如同“狗窝”一般的“家”。刘英渐渐地将目光移到了许孝文的脸上,看见许孝文那双诚实歉疚的眼神,无限感慨地替许孝文鸣不平说:“许作家不该住这种地方呀!”

许孝文觉得刘英简直奇了,住不住在这地方可不是许孝文这个穷酸说了能算数的,这得问你叔叔刘馆长呀!刘英似乎并不要许孝文来回答这个问题,自顾自地说道:“我今天休假,义务陪你去阳城县不熟悉的地方走一圈,你需用买啥子东西,尽管买,有我哩!”

许孝文想,我并没有要她帮忙买东西呀?许孝文百思不得其解。但人家主动地来帮助你,你却不知感激,真是不近人情,还自称是作家咧,惭愧!许孝文立即说:“好,你等等。”说完,忙将水瓶里昨天留下的冷开水倒出来,迅速地洗漱起来。

许孝文终于跟在刘英的后面往外面走去。此时,文化馆还没有上班。

刘英要带着许孝文出去吃早餐,许孝文由于昨晚多喝了酒,胃里抵抗着食物,老是想翻胃。他坚决不吃早餐。刘英望着他,很不友好地摇了摇头。

两人走进了文庙,许孝文一下子来了兴趣。在文庙里,许孝文如鱼得水地走得十分的自在。那些刻在石碑上的夫子论语好像与他是久违了的朋友,感到亲切。许孝文在这里才能找到诗意的感觉。他一边慢慢地走着,一边仔细地读着那些精辟的论语,还欣赏着碑上那些雕刻的书法作品,竟然把身边的刘英都忘掉了。刘英看着许孝文入迷的状态竟然不恼,还随意跟着许孝文仔细阅读。不过,刘英的那双眼睛却老是在看许孝文,好像许孝文就是她读不懂的论语。

出文庙前门时经过泮桥,这是城里的情人们谈情说爱的地方。许孝文居然没有停下来。但当许孝文看见小卖部有本《文庙旅游指南》的小书时,顿时就喜出望外。许孝文叫服务人员拿出一本,见上面标价是十元钱,他毫不犹豫地就从衣包里摸出了十元钱来买下。刘英看着许孝文直眨眼睛,心里在想,到底是作家,买书居然也不讨价还价,按定价给人家钱。

两人悠哉游哉地走进了一家百货公司,刘英一会儿把那件衣服拿来看看,一会儿又把这件衣服拿下来看看。但许孝文好像对此感到十分的陌生,根本就不当一回事儿。刘英拿起一件很贵很时髦的“巴拿马料子”衣服问许孝文好不好看时,许孝文脱口而出说道:“很好看!”

刘英又循循善诱地问:“你看我穿好不好看?”

许孝文看了看刘英的身材说:“肯定好看!”

刘英的眼里闪烁了一线亮光后便消失了。她眼睛里竟然又冒出了一丝怨恨。随即便将衣服让服务员放在架子上去了。服务员弄不懂两人的关系,竟抱怨许孝文咋不摸腰包。许孝文闹了个大红脸,他上前去看一眼价额,不禁暗自吐了吐舌头,他每月工资也就这么多呀!这样一件衣服就要三百元,许孝文只有望洋兴叹。他觉得伤了刘英的脸皮,感到自己太疏忽大意。许孝文随即又想:刘英现在还没有跟自己确定关系,还没有像乡里的年轻人一样举行定婚仪式,许孝文有必要给她买这样奢侈的衣服吗?

一出百货公司,两人似乎再也无话可说了。刘英耐不住这样的寂寞,便推说有事先走一步,许孝文当然是悉听尊便,有种被解放的感觉。许孝文忽然就感到浑身轻松了。同女人去逛商店真是活受罪。

许孝文悠哉游哉地往文化馆走去。

老田头今天也起了个大早,到广场上去看别人锻炼身体。秦老头在悦来茶馆曾经劝他要多活几年,现在已经转了城市户口,属于正而八经的城市人了,多做几年城里人该多享几年福。老田头一想也是,不活白不活,能多活一天是一天,一个人孤兮兮地躺在床上也没啥子意思?媳妇李大容起来杀鸡杀鸭时,老田头也从床上爬起来了。他推开门,迎着曙光走上了院子门前的这条宽敞干道。

干道修得宽敞顺眼,一直往城中心和城外延伸。此时,干道上还没有车辆奔驰,空气也格外的清新。老田头忽然有一种想深呼吸的欲望。这干道是我们大家的干道,干道修在门前,我老田头不走白不走。何况,这修干道的土地本来就是我们生产队的。老田头想着,理直气壮地呼吸了一阵新鲜空气,这空气果然使他浑身一阵轻松。他真后悔没有每天早起来呼吸这不要钱的空气。可惜啊,可惜!老田头顺着干道一路慢慢地走来,不知不觉地,天已经大亮了。前面的广场已经响起了音乐声,他加快脚步来到广场上。只见广场上大约有一百多男女老年人列兵般排成队,随着音乐声一比一划,做着优雅好看的动作。老田头觉得稀奇:这广场上哪来这么多的人唱歌跳舞,当真是吃饱了撑的?我们农二哥,早晨起来往地里挑几担粪便会出一身大汗,哪还需要在这里比手比脚来挤出身体上的汗水?城里的老年人硬是有点会享受,跳累了又可以呼吸更多的新鲜空气。

老田头越走越近,走到了那一群人跳舞的边缘圈上来了。他要近距离地看看这群人是怎样比划的。看着看着,一位女人便将他的目光吸引了过去。只见她穿一身白色短运动服,头上就跟自己一样已经有好些花白头发。但那精神却比老田头好很多。你看她的一招一式做得好认真,虽然她站在第一排跟着领舞的人做动作,但老田头觉得她那舞姿并不比领舞的人差,她也该去领舞。老田头想。

一曲音乐终于停了,老田头这才觉得自己站在这里有点傻兮兮的,咋这么少见多怪哟!他一想到这里便要转身走去。一个女人大声地叫道:“老同志,你也来锻炼嘛!”

老田头没回头,觉得那声“老同志”绝对不是在叫自己,他是一个城郊区的农民,最多也只当过生产队长,同志的称呼是城市单位里那些人互相称呼的专利。你老田头可是农二娃出生呀!虽然现在已经是城里人了,可你没有单位呀!

“老同志,我喊你、你咋还在往前头走?”

老田头转过头往四周一看,哪里还有啥老同志,只有他一个人在往前头走。他又定眼一看,这人不是刚才那位跳舞动作很优美的胖母母吗?她正盯着自己。老田头有点慑虚,问:“你是在叫我?”

“我就是在叫你。”胖母母已经朝他跟前移了过来,她边走边说道:“我看你也是阳城县里的居民吧?”

“阳城县里的居民?”老田头复述着胖母母的话,觉得脸有些微微发红。我老田头算哪门子城里的居民,我祖祖辈辈都是这城边上的农二哥。哪个敢随便冒充城市人呢?他忽然又一想,我不是城里人又是啥子人?首先我的户口是城里人的户口,跟往天城市人有一个同样的绿本本户口薄,这个居民证本本可不是一般的人能够买得来的。如今生产队的土地都修建成了街道,干道,我们的土地都没得了还算是农二哥吗?我们应该算是城市人了,真正的城市人咧!我们这些农转非的城市人跟这些城里人相比,像是男人伴旦角,连女人的步子都还没有学会,成了男不男、女不女的城市人啦!好像比真正的城市人还矮了半截!老田头想到自己的角色没办法定位,心里真是五味杂陈。但老田头到底是当过生产队长的角色,他也曾经常给三百多人开过社员会哩!哪能随便让你一个胖母母就问穷了呢?想到此,老田头定住了神,竟然反问道:“我是不是阳城县的居民又做啥子喃?”

胖母母没有注意到老田头的心理变化,这一句硬梆梆的问话也使她愣了下,急忙用比较柔和的声音对老田头说:“我是说,你每天可以到这广场上来锻炼身体。”

老田头听了竟有些吃惊,急不可待地问:“你说我也可以每天来锻炼身体?”

“咋个不可以喃?人越多越闹热嘛!”

老田头见胖母母这般热情,心里顿时热浪滚滚,觉得这位胖母母的话又好听,又温柔。这么久没有听到过女人用这么亲切温柔的声音叫他了,老田头还真有了想到广场上去跳舞的冲动。他看见胖母母那一身白色短运动衫,大腿和手臂白里透红十分显眼,像刚从泥里挖出来的藕。再看看自己这一身土白布汗衫,穿一双泡沫凉鞋,哪能跟她那穿白色运动鞋的脚在一起跳舞呢?看把鬼笑脱了牙巴!算了、算了,这些地方哪是我们农二哥的运动场所。我现在虽然也有个城市户口,可离真正的城里人还差一大截呢,走路的样子都还没学会嘞。

老田头正要跟胖母母推辞,那边的音乐声又响了起来。胖母母说了声“你考虑考虑”便又往舞场子上跑去了。

老田头望着胖母母跑步的身影久久地出神。自己也不知怎么会被她弄得神经兮兮的。胖母母又在舞场子上比手划脚时,老田头的脚才不由自主地移过去看闹热。他很欣赏胖母母那优美的舞姿。老田头注意一看,只见舞蹈的人群中,也有如他一样的穿戴,笨脚笨手地跳舞。老田头顿时有些释然,觉得自己完全应该在这伙老头们中去跳一曲舞。老田头又有了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但他终于没有到广场上去舞蹈。在舞场子中的舞者,大都穿了一双运动鞋。他今天却只是穿了一双泡沫凉鞋,要跳舞也只好明日早晨穿一双运动鞋再来跳。老田头便再次转身往回走去。

老田头低头走了一段路又回过头来,还回过头来看了那位胖母母一眼,心里默默地说:“我明天就来锻炼身体”。

田秋秋下午下班回来,田家院子里仍然寂静得没有一点人气,也不知老爸又到哪里去了。许孝东他们也还没有回来,后院里只有许孝柱一个人在收购那些收荒匠送来的废金属。这一段时间,田秋秋下班后哪儿也不想去了,只想跟许孝东摆龙门阵。

田秋秋很遗憾地摇了摇头。现在,她一个人在这院子里真不好玩。天也快黑了,她还能到哪里去呢?给老爸准备夜饭吧。

天快黑时,老田头才从外面慢慢地走了回来。这几天,老田头觉得自己过得相当的有意义。现在,老秦头的悦来茶馆几乎是他常去的地方。他上午去下午也去,就跟上班签到样。老秦头那悦来茶馆真是个好地方,阳城县里五马六道的消息都可以在这茶馆里听到。原来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看来是哄人的。今天早晨如果不到广场上去,哪晓得那么多的人在广场上跳舞?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看那些老年人精神状态,好像都减去了二十岁样。老田头也想年轻啊!他又想起了那位胖母母。人家邀请你,你该识抬举,那是人家看得起你呀。明天要不要去参加广场上的集体舞蹈喃?据说老年人早晚出去运动,对身体好处多哩!

老田头想到高兴事,脚步就迈得特别的快,不知不觉地就跨进了大门,女儿那双高跟凉皮鞋的声音也传进了耳鼓。老田头这才想起明天早晨去广场上跳舞还没有运动鞋穿。脚上这双泡沫凉鞋,真使他相形见绌。如果他穿一双泡沫凉鞋在那么宽的广场上去跳舞,那一定很显眼。那些嚼牙巴的人,会说你姓田的虽然转了城市户口,却还没有脱掉农皮!老田头一辈子就是顾这张脸面,让人家戳背脊骨,可是丢了八代人的脸面了。今天咋就忘了去买运动鞋,现在哪家商店没有关门?看来,只好缓一天去进舞场子了。自己也该先在屋里训练训练,免得进了舞场子这手脚都不晓得咋比划。对,从今晚上开始,就在这院子里练练。

老田头想着练练,便要走到院子里去舞蹈。田秋秋正好在门口看见他,女儿还以为他又要往门外走,喊叫道:“爸,你又要到那里去嘛?”

“我……”女儿这一提醒,使老田头的兴趣大减,这才觉得自己很好笑,咋会这么神经兮兮的呢?说练就练,硬是有点像当年学大寨改田改土那时候的劲头又上来了。老田头见女儿秋秋还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脸竟有些发红了。幸好此时夜色把这一切都掩盖起来了。算了,还是去看我的电视里演川剧要紧!

田秋秋见老爷子今晚有些神经病的样子,感到十分奇怪。她晓得老爸平时难得出门去耍,这几天却天天都在往外面跑。他都在哪些地方耍呢?田秋秋往老爷子往的屋走了进去,只见老爸正在扭电视频道,她问道:“爸,你这几天都在哪里耍?”

老田头连头也不抬地说道:“茶馆。老秦头的悦来茶馆。”

田秋秋明白了,悦来茶馆里那地方没得说的,难怪那天老爸跑到卢家院子去干预人家做生意。这些人是推人下粪坑,老爸硬是老糊涂了,分不清东西南北。田秋秋真想呛白老爸一顿,但一想到老爸这样孤单,哪像城市里的老人们成双成对的手拉着手散步,那是何等的惬意。田秋秋虽然不在那个年龄段上,却能充分理解老人们倦恋那日暮黄昏的余晖情结。

老田头终于将电视频道调好了,看着电视,脸上荡漾着微笑。他忽然抬起头来看见女儿站在门口,问道:“秋秋,你还有事嗦?”

秋秋被问得不好回答了,她想了想这才问道:“爸,你今晚想吃啥子嘛?”

老田头便又扭头去看电视节目,嘴里也同时冒出一句很实在的话:“随便吃啥。”

田秋秋便退出门去,觉得把老爸的事操心得多了。她想起老母亲临终时那许久也难闭上的眼睛……母亲是担心自己去了,老爸该由谁来照顾呢?田秋秋担当起了母亲的责任。这周围哪个不说她田秋秋是个孝女呢?正是由于田秋秋的孝顺,才显现出哥哥是个孽子。田秋秋得了一个好名声。有人说,田秋秋这么孝顺,上天会保佑她找到一个好郎君的。田秋秋也常常暗自祷告,希望自己将来有一个好的归宿。田秋秋又看了看许孝东他们的房间,只见许孝柱停止了收购,正在屋子忙碌弄晚饭。她的心里顿时就像善变的夏天,心情一下子就“山雨欲来风满楼”了。田秋秋许久才从阴暗走出来。她自己也忍不住发出了声感叹:唉,女儿家的心啊!老田头走了出来,也许是电视不好看吧!他问女儿:“你哥哥咋还没有回来?”

田秋秋忽然被这问话吓得一惊,回过头来看老爸的样子,不知所以然。老田头又说了一遍:“你哥一天都到哪里去了?”

田秋秋想了想老爸的问话,就觉得老爸这话问得有些怪。她当妹妹的哪里有空闲和资格去理抹哥哥呢?田春春在外头的所作所为,田秋秋还是有些风闻,她说:“你是他爸,咋不去管管你儿子”。

老田头听了女儿这句带责问的话,心里竟然难过起来。说真的,儿子现在都三十好几岁的人了,叫他当爸的咋去管呢?儿子在外的名声不好,这当爸的人也觉得脸上无光。唉,常言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不为儿孙作马牛。老田头无能为力地叹了口气又回去看电视了。他刚培养起来的闲情逸致也惨遭破坏了。

正在这时候,田春春坐车回到了田家院子。

田春春从来没有像今晚回来得这么早。

田春春上午买鸡鸭回来,便觉得下身有些烧痒。他去医院检查,才知患了难以启齿的怪病。医生不仅给他打了八百万青霉素,从中午挂起吊针直到晚上才输完那些药液。他从医院出来又到饭馆里去喝闷酒,边吃边回忆,是哪个三陪小姐给他传染的病毒。但他怎么也确定不下来是谁,他只有自认倒霉了。田春春现在回到屋里,最怕面对自己的婆娘李大容。他现在是患了性病的人,害怕给自己的婆娘传染起病毒。但如何能不回去呢?她每天要去做生意,自己再混蛋也不能把这生意误了,那是稳定家庭的惟一的经济来源,也是安顿婆娘有事可做的最好方法。冥思苦想,他终于想出权宜之计,才坐着人力三轮车往屋里赶。田春春也不去跟老爸打一声招呼便自个儿往楼上去了。

田秋秋见哥哥一个人回来,也不便去说啥,哥哥晓得归屋总是好的。田春春一打开门,只见屋里是一团的糟糕,这几间屋子竟然连地也没有扫。屋里放的东西居然打破了原来很规则的放置,像很久也没有住似的。田春春看到屋里这么乱,心里不但没有冒火,反而十分高兴。对,等会就以这件事跟婆娘吵翻天!

田春春现在口渴得十分厉害,便用茶杯装了些许茶叶下楼来找妹妹要开水发茶叶子。他要给妹妹和老爸留下深刻的吵架印象。在倒开水发茶叶时竟骂道:“格老子,开水也不烧。”

田秋秋觉得他哥哥也太霸道了,便替嫂子打抱不平说:“哥,你也太够意思了嘛!你除了买活物回来还做了些啥事?这生意哪一样不是嫂子一个人干的,你还有脸骂人。”

田春春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他刚倒了一杯开水,却不注意老爸已端起饭碗从里屋走了出来,田老头一出现在门口,便大声诉责儿子:“你一天到黑,生意不做,东跑西跑,深更半夜都不归屋,你只晓得骂人?”

田春春也不跟他老爸顶嘴,便端着茶杯出了门打算上楼。正在这时,有一个人来到大门口大声地喊道:“田春哥,田春哥!”

田春春停止了上楼,便走到院子里。“你是林老四嗦?”

那大门外走出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来,他一进来就立刻从衣包摸出香烟来给田春春敬上,又看见了老田头,那林老四又给老田头把烟敬上,并与同时走出来的田秋秋打了个招呼。

“龟儿子有啥子事嗦?”田春春问道。

林老四叹了口气说:“唉,我们又下岗啦!”

老田头插进来说:“我就说嘛,当初喊你们要修房子占地盘,做自家的生意那里会有下岗一说?你偏要找安置办给你找工作,现在如何?”

林老四悔恨地说:“哪个晓得那化工厂是污染企业嘛?如今下岗了,只给百多元的活命钱,你老队长也晓得,我一家人拿来咋过日子?鬼摸脑壳啦!”

田春春冷静地问道:“那你现在打算搞啥子?”

“我现在是来向春哥请教,做自家的生意,看春哥有啥子主意给我出个。”

田春春心里有底了,这林老四大概是来找他借钱的。果然,林老四就要往他们二楼上走,扯马裤说:“春哥,看看你这大老板屋里头装修得咋样了。”

这个林老四,转了城市户口,当了几天城里人就这样老于世故了。田春春也跟着林老四走上楼去。当跨进了田春春的房间,林老四压低了声音说:“春哥,就是跟你打麻烦来了,我准备开一家早餐店,现在还缺些本钱,想跟你借五千元做本钱,只要生意一打开就可以还给你。”

田春春想,果然不出我田某人的预料,林老四真是来借钱的。现在这借钱真是很难为情。林老四跟田春春的关系也不是特别的好,一口回绝了,都是熟人又不好回绝;说自己这些天手头紧吧,哪个都晓得他在哄人。林老四见田春春有些舍不得借钱给他,便又说:“春哥,你尽管放心,那银行的利息我不会少你个角角,另外嘛……”

田春春听他愿意付利息,心里也觉得可以接受。但听说这林老四还有啥子另外的优厚条件,他鼓起眼睛把林老四看着。林老四却看着他老是在笑,好像很不好意思把这优厚的条件说出来。田春春看着林老四心想,这家伙难道是来耍我嗦?我是啥子人?可是随便给人耍的嗦?田春春正要横起眼睛奚落林老四,那林老四终于开口说道:“春哥,等我生意开了张给你办个招待。”

田春春差点笑出声来,现在还说办啥子招待,如今吃顿饭算个啥嘛,改革开放把温饱解决了,都快要实现小康了还在乎餐饭?林老四又说道:“我办这个招待保证是你喜欢的。”

“你要办啥子招待?该怕不是吃蚊子的心肝,蚂蚁的腿吧?”田春春用手故意理了理自己嘴上的八字胡,微笑着眼睛直眨。

林老四也笑了,说:“春哥,你开啥子玩笑,你哪喜欢吃这些东西嘛。我办这个招待是你最喜欢的”。林老四又跨上前去,附在田春春的耳朵边上悄悄地说道:“我在歌舞厅给你办性招待,这个你该是喜欢嘛?”

林老四是给他办这种招待,田春春还觉得这林老四基本还懂得起。田春春嘴上却说道:“你林老四莫找些‘泄市货’把我打整了事,以为我不晓得,想来麻我的广广嗦?”

田春春诅咒发誓地说:“哪个龟儿子敢在你春哥跟前起打猫心肠,我既是要办招待,也得当真给你找个正儿八经的处女。”

这时大门外的李大容又在喊:“秋秋,帮帮忙……”

田春春立即说道:“明天你再来拿钱,我婆娘回来了。”

李大容推着三轮车在小姑子田秋秋的帮助下从外面跨了进来,她没有想到田春春能在她回家以前就先回来了。她尽管心里对男人有很多很多不满和怨恨!但是,李大容一天也没有把卖烧腊菜的生意停下来。此刻,她一进院子就感觉到了一个明显的变化,她看到了二楼上明亮的电灯光。她问秋秋。“你哥哥回来啦?”

田秋秋告诉嫂子,哥老早就回来了。李大容没有再说话了。她默默地将三轮车推到楼梯口,又将木制玻璃柜搬到楼下的屋子里。正在这时候,田春春陪着林老四从楼上下来了,亲切地问候:“嫂子,你这阵才回来呀?生意硬是好啊!”

李大容将两条毛辨子甩到背后,鼓起眼睛看了林老四一眼,随即叹了一口气说:“没得办法呀,哪里像你们,每月盖章拿钱,哪里用得着操这种闲心。”

林老四说:“嫂子,你就莫挖苦我了,我们的工厂都关门了,以后在哪里拿钱?我都要讨口叫化了!”

“那是为啥喃?”李大容说的是实在话,当初她跟田春春两个人做生意也是没得办法的事情,完全是逼出来的。那时,李大容还非常羡慕月底盖章拿钱,时间一到就下班的工作,夜晚没得事,两口子还可以一起去散步逛马路。

“唉,莫说了。”林老四又说道:“如今工厂都垮了,还在哪里去拿钱?我们现在是真正的现代贫农,既无土地,又无工作,安心把人挂在天上吊起了。”

李大容听了林老四的述说,不禁从心里感到了一丝儿安慰。想想看,当初形势所迫把他们两口子逼上了走个体经营的道路,如今却比林老四他们少了一份焦虑。她见林老四要走的样子,便说道:“咋不耍了喃?”

林老四说:“才不嘞,都啥时候了。各位,请了。”说完,林老四便朝大门外走去,老田头一路去把门关了。田春春却头也不抬地从院子里直上二楼去了。田春春进屋就倒在了床上,谁也不想理踩的样子。李大容进屋后才开始弄晚饭。男人今天能这么早地归屋,李大容就是再有多大的气也吞在肚子里去了。她有时也十分恨自己,她咋没见着他心里就恨,现在他就躺在床上,自己反而又恨不起来了,自己也真是太没有志气了。她想归想,今天下午出门时还留下了好多事情没有做。现在,也只有现在,她才抽得出时间把这些事彻底干完。她将煤气点燃后,又在厨房里忙个不停。她等到晚饭煮好时,将晚饭端在桌子上,对着睡房喊道:“吃晚饭了。”

然而,男人睡在屋里仍然没有一声回应。李大容也实在太累,以至于一坐到板凳上就不想再起身了。她开始吃晚饭,那一盏明亮的电灯光照在她的脸上,显出她脸上很有线条的优美感觉。只是劳累过度使她的眼睛里呈现出了过度疲倦和萎靡不振。此刻,她觉得自己吃着晚饭没有丝毫的味儿。这一个人吃饭的滋味本来就十分难受。她想,啥时把娃儿接回来,她真的需要那童声来唤醒这快要闷死人的房间。

李大容艰难的嚼咽完晚饭了,看看对面那一碗饭还没有动,她心里顿时觉得田春春太不像话了。你在外头做了老爷,难道还要在这屋里来做老爷吗?她虽然心中很是生气,但说出来的话又十分的温柔,只对着寝室喊道:“春春,吃饭。”

田春春躺在床上,十分恼怒地吼道:“我吃不下!”

李大容愣了下,真不知道男人为啥会这么凶?她不断在心中问自己:我到底做错了啥事呢?田春春现在简直变成了个疯子。管他的,不吃看饿谁?想着,李大容又转身去收拾碗筷,明天早晨一早起来要杀鸡杀鸭的劳烦事情。当这一切都做完了,她把门关好,把电灯也拉熄了。李大容这才走进了寝室,看了看男人横睡在床上,好像不让她睡床样。李大容也不搭理男人,她将灭蚊器插在电插座上,又将电风扇摆在最佳位置,那微风恰好对着床上扇着……

田春春以为婆娘要上床来了,他刚好要开始骂人,李大容又悄然地跨出了寝室。她来到洗澡间,拧开了煤气热水器,然后脱去了一身汗湿的衣裤,赤条条地站在淋浴喷水头下,让那温热的水顺着她的头顶流遍到了全身。李大容觉得现在她浑身一阵轻松,从喷头里喷出来的热水像一双温暖的手在抚摸她那粘满汗尘的肌肤,那本来就很光洁的肌肤在昏黄的电灯光下显现出来。水雾弥漫着整个空间,她就如同在晨雾中若影若现的,从云雾缭绕的山中显现出来的仙女……

喷头里的温水不讲代价,不知疲倦地从里头缓缓地喷出来,无私地尽了自己的职责,温柔地抚摸不仅洗去了李大容的疲劳,也洗去了她一身的沉重,洗去了她的所有烦恼,同时也唤醒了李大容的春潮。现在,她才记起,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同男人在一起做爱了,她一直没有这个心境。即使有,男人经常在夜半三更才归屋,那时的她已经困得沉睡如死去了似的。田春春也是善解人意地从不来招惹她……

李大容从洗澡间出来,顿时觉得一身轻飘飘的,她感到自己又是一个活脱脱的青春美少女似的。她穿着睡衣一路跨进了寝室,刚好坐到床边,田春春就忽然站起身来骂开了。

老田头看了这么久的电视也觉得困了,他便将电视关了准备睡觉。田秋秋也最后看了对门一眼似乎只有一个守屋子的许孝柱,她也把门关了准备休息。正在这时候,田春春的骂声就像一枚炸弹在二楼上爆响了。

“哪个像你烂婆娘,屋里弄得乱其八糟的。像你这种婆娘,像你这种懒婆娘世上难找!老子咋娶了你这种婆娘!”

老田头心格登一声。心里骂道:“这对冤孽又做啥?”但他作为老爸,况且又是深更半夜的,如何好出面去教训自己的儿子呢?

田秋秋也听到了哥哥的骂声,也在心里替嫂子叫冤屈。嫂子一天那么累竟然还要遭哥哥的咒骂!骂声灌进了她的耳朵里,心里也相当的难受。她觉得作为一个女人为啥会这么难呢?嫂子每天在埋着头默默地做这个烧腊卤菜生意,哥哥除了买那些活物回来外再也没有干别的事情,每天都在外头鬼混,现在你听听那骂声,好像要把嫂嫂活吞进肚子里去了。唉,女人。难道真的结合是一种错误,或者是一种误会;难道分离真的就是一种明智的选择?但愿自己不要走嫂子的那条路,愿许孝东不要像哥哥那样……

李大容进屋后刚刚坐到床边上,她万万没有想到,田春春会那么激烈地从床上坐起来不问青红皂白地骂开了。她刚进门的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顿时荡然无存。她觉得浑身沉重得快要倒下去了。她那双本来进屋时脉脉含情的双眼顿时就泪如泉涌。望着床上的男人,她真的有些怀疑,难道这就是自己相爱过的男人田春春吗?就是这个男人把她从边远的山沟里拯救出来成为了郊区农民,又从郊区农民因农转非而成为有城市户口的城市人的田春春吗?这就是已近六个年头同床共枕的心上人吗?李大容以为自己看错了。不,她是不会看走眼的,这床上躺着的确实是自己曾经爱过的丈夫。

李大容一想到这里,便心如刀绞,更加悲痛欲绝,那眼中的泪水再一次朝外汹涌出来。她万分的伤心。她每天勤扒苦做地在街头边做生意,为了有一个安定幸福的家庭,李大容可以忍受一切对她不公正的待遇,但她却不能容忍自己的丈夫给她一刀,用这种软方式来收拾人。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李大容想到了死。这是一个脆弱女人遇到艰难困苦时就会产生的愚蠢想法。但是,李大容只一会儿便从这悲哀的境地里走了出来。她想到了儿子,她的儿子是那么的可爱,而且自己和儿子现在刚转了城市户口不久,刚刚当上城市人还没有能享受到真正城里人的幸福。有个城市户口,做一个城市人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令娘家人羡慕不已。李大容多少次都幻想着衣锦还乡,那是多么幸福,令自己心旷神怡,热泪盈眶。李大容,你不能去死,你已经是正而八经的城市人了,哪能说死就去死呢?还有多少好日子等着你嘞!田春春,你不要我活得好,我也要你不好过。不信我们就来比试下。想到这里,李大容就站起身来往沙发上睡去了。

躺在床上的田春春此时心里也像敲钟似的难熬,这都是自己作茧自缚惹出来的事。现在,他十分害怕李大容半夜三更跑出门去那就麻烦了。当婆娘伤心哭的时候,他就在心里祷告,千万千万不要再发展下去了。李大容哭了一阵便倒在沙发上睡去了,田春春心里十分欣喜,这正是他所需要的效果。在这屋子里,他田春春尽可以安心睡了。

老田头尖起耳朵听楼上的动静,开始他还听见媳妇在凄哀悲痛地哭着,后来就再也没有听到那哭泣声了。唉!老田头悲哀地想:春春这娃儿也太不成体统了,那么好个媳妇就这么搓磨人家,其心何忍呀?难道田家的家风就要败在春春这一代身上吗?如今自己已经老了,城市又是这么的开放,他一个老头子又能把春春怎么样呢?唉!老田头在床上唉声叹气好一阵,最后终于再一次翻身起床,重新把电视机打开,他希望那声音能把自己的注意力引开去。儿孙自有儿孙福,不为儿孙作马牛。但当在电视声音小的时候,老田头仍然注意着二楼上的动静……

田秋秋也十分注意着二楼上面的任何动静,有时她的神经几乎是高度的集中。哥哥的骂声消失后,她又听见嫂子的哭泣声。田秋秋甚至在心里大声地喊道:嫂嫂,你哭啥子,去跟他拼命嘛。人一生不就只死那么一次吗?还念及啥子呢?对男人是不能软弱无能的,要不然怎么能够活下去!话虽然是这么说,这件事摊到任何一个女人身上也是十分倒霉和万分不幸的事。但愿我田秋秋将来不要碰到哥哥这样的男人。田秋秋抱怨了嫂子又恨起了哥哥,他们只有这两兄妹,如果她哥哥的名声不好,恐怕会连她田秋秋也抬不起头来。你当哥哥的人就这么不给妹子拿脸?我当妹妹不需要哪个当哥哥的升官发财,妹妹现在只需要你当哥的有个好名声。要是将来自己的对像也犯同样的错误,假如这个男人是许孝东的话,我田秋秋如何去管他?他会说你哥哥如何的坏,你还来管我,那时妹妹的脸往哪儿放呀,哥哥哩!

老爸又在放电视了,田秋秋更加难以入睡,她也注意到二楼发出的声响。但是,除了寂静的夜和外面干道上偶尔开过的汽车发出的声响外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大概嫂子他们都睡了,但愿他们无声无息地度过这个宁静的夜晚……

许孝东他们今晚不回这里了吗?田秋秋正想到这个问题,就听见大门外面有开门的声音,又听见有两个人走进了院子。田秋秋听得出来那是两个人。她正在猜哪个走在前面,就听到许孝东低声地说道:“轻声些,恐怕他们都睡了。”

许孝西说:“球,那田家老爷子还在看电视呢!”

“你没听那电视的声音放得那么低吗?他也是怕影响别人睡觉呀!”

田秋秋果然就听见两个人悄悄地进了门,后来便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也许他们就这样睡了。田秋秋听到许孝东叫人小声些时,她觉得许孝东太可爱了。孝东这个老板,做事情竟是这样的细心,那其它的事还用得着说吗?这样一想,田秋秋心里就充满了甜蜜的感觉。由于心里喜欢,她又进入了梦幻般的遐想。想着、想着,她便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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