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合起折子,往她脑袋上不轻不重地砸了一下,扁扁嘴,不满道:“去去去!一边儿凉快去!后宫不得干政,这玩意儿不是你能瞧的。”
琼姿一手掐腰,一手指着我的鼻子,气冲冲地“你”了一句,然而我说的是祖宗定下来的规矩,她又不好反驳,闷闷地“你”了半天,最后丢下一句充满恶意的鄙视:“有什么不认得的字儿尽管来请教本公主,本公主大人不记小人过,会指点指点你的。”
我挥挥手,赶苍蝇似的将琼姿往外赶,这会儿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做个美少女,谁都别来烦我。
却听黎铮温声道:“琼姿啊,朕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你在这儿不方便,还是先回去吧!”
琼姿小嘴一撇,指着我说道:“那为什么她可以待在这里?”
黎铮含笑看看我,我对上他的眼睛,分明从表面的温和平静下看见数不清的算计的刀尖子刷刷刷地往我小心肝上扎。
我连忙接口:“公主说的是,臣……”
没等我开始发挥三寸不烂之舌的胡说八道功力,黎铮就笑着截口:“你是公主,华子是朝臣,自然是不同的。琼姿听话,你先出去,等到朕忙完这阵子,亲自带你出宫可好?”
黎铮嘴上虽是询问一般的语气,眼里却写满了不容反抗。琼姿很没骨气地“哦”了一声,恹恹地走了。
我的救兵就这样还没使出一招半式就丢盔弃甲了。
琼姿一走,黎铮脸上的笑就阴险多了:“华子带琼姿过来做什么?”
我不敢接触黎铮洞若观火的眼神,眼睛四处张望着打马虎眼:“那个……我……公主深闺寂寞,我这是为公主抒怀呢!”
黎铮眉头一拧,不悦道:“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立即怂了,耷拉着脑袋看折子。
琼姿有一句话还是说的很对的,本王这智商,实在是不适合批折子。
看吧,翰林院上了一道折子,连猜带蒙的,本王勉强能认出来这是汇报《东黎风土志》编修进程的,也不知是哪个不开眼的家伙写的,全篇都是弯弯绕绕的狂草,本王那点儿可怜巴巴的水准,也就认得正楷,这草书真是看得我整颗心都累了。
我垮着脸将折子递给黎铮,道:“皇上,这折子还是您老人家自个儿批吧!我还是老老实实抄《心经》去吧!”
黎铮笑看着我,一脸爱民如子的伪善:“华子这学问,啧啧,实在是堪忧啊!要不这样,等到恩科取士罢,朕新建个琅嬛书院,组织一群有见识有谋略的年轻人议政,你来帮朕打理,如何?”
……
这货是看我出洋相上瘾是吧?
我翻了个白眼,闷闷地寻了一叠宣纸,老老实实地坐在我的专属小桌子前抄经文。
我实在是懒得抄那些完全看不懂的经文,抄着发着呆,一会儿思绪就跑偏了,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宣纸上居然出现了一副人像。
素素的画像。
当然,那是我以为。
依着我那野兽派的画风,纸上那大团大团的黑疙瘩也就勉强能看出来是人,至于是谁,抱歉,我说了算。
我丢下笔,托着脑袋愣愣地盯着画中人看,眼前仿佛出现了素素的招牌高冷脸,一会儿怒气冲冲地瞪着我,连名带姓地叫我“韶华”,一会儿又眉眼弯弯、深情款款地用眼神溺毙我,温柔如水地唤我“韶儿”。
黎铮不知何时朝我走了过来,边走边含笑问道:“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没!没什么!”我下意识抓过桌子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往画像上盖,矢口否认。
黎铮一拧眉,脸色倏地沉了,朝我伸出一只手:“拿来。”
我摇摇头,死死咬着嘴唇,克制着心里翻江倒海的悲哀。不知为何,我就是不想让他瞧见我为素素伤心,或许是隐隐有些怕,但这份害怕从何而来,我却理不清。
黎铮的脸色越发沉了,大手一伸,就要自己过来拿,我连忙起身,上半身往前倾,双臂死死压在桌子上,再用整个上半身的力量压上去,不让黎铮得逞。
但我忘了一件事——黎铮是皇上,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不想做的事情,没有他不能做的事情。
黎铮冷眉冷眼地瞪着我,冷声道:“起来。”
我摇摇头,固执地看着他,难得地壮着胆子跟他对着干:“我不!”
黎铮沉下声音,板着脸低斥:“别让朕说第二遍!”
我低着头不看他,固执地护着那副一团糟的素素的画像,直到黎铮不耐烦了,一手拎着我的脖领子,将我提了起来。
黎铮拿着那副已经皱得不成样子的画像,横看竖看,颠来倒去地看,看了老半天,才失声笑道:“朕还当是什么稀世珍宝,能让你这般护着,原来竟是一副画风犀利无比的画像。啧啧,也是,要是朕画出这么个糟心的玩意儿,朕也不愿意让人瞧见了。”
黎铮说罢,将那副画像又放回桌子上,看着我,道:“华子不是在抄《心经》么?怎么,这难道是你画的观音菩萨像?”
我紧闭着嘴巴不说话,默默地坐下,将画像细细地抚平,不经意间,一滴泪啪嗒落下,在宣纸上砸出一点圆圆的水迹,晕开了好大一块墨渍。
我连忙拿手压着,偷偷拿手背抹去眼泪,不敢教黎铮看出破绽。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黎铮都看到了。
我的手还没落下,就被他抓了起来,手背上的湿痕十分扎眼,与黎铮的怒气一般刺心刺肺的疼。
“你哭了?!”似疑问,似断定,怒意磅礴。
我抬眼看他,他眼里燃着一团猛烈的怒火,像是要将我烧成一把灰。
我心知辩驳也没用,黎铮并不是好糊弄的人,索性认了,闷不吭声地耷拉着脑袋,随他指责。
黎铮怒道:“你还在伤心?”
很明显,是的。
黎铮见我一径儿耷拉着脑袋装哑巴,越发恼了,一把将我提起来,掰着我的肩膀,怒声道:“朕不是说过,不许你伤心太久的么?”
我默不作声地低着头,不想接黎铮的话,也懒得去反驳他。
那样刻骨铭心的一个人,是说忘就能忘得了的么?那炽烈纯挚的一段情,是说不伤心就能不伤心的么?
素素就那样死在我怀里,并且是为我挡刀而死,这一辈子我都忘不了他,不论发生任何事,不论后来会有什么人重新走进我心里,素素都已经像是一块石碑,一笔一划地刻上了字,矗立在我心头,忽视不得,掩藏不住。
黎铮大约是对我的不回应很不愉快,突然抬手掐住我的下巴,将我的脸狠狠抬起来对着他,怒声道:“韶华!不许哭!”
他越是强硬地制止我,我越是不由自主地想反抗他。委屈铺天盖地而来,任我用尽全副心力也无法克制住。我死死咬着下唇,无声地抽泣,大颗大颗的泪珠不要钱似的拼了命地往外涌。
我垂着眼帘,不去看黎铮漆黑如锅底的脸色,下唇被我咬得生疼,隐隐有血腥味漫开。
蓦地,唇上一凉,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覆了过来。我惶然睁大眼睛,就见黎铮的脸放大到了极致,赫然呈现在我眼前。
他离我好近好近,从没这么近过,近到眼睫毛都快扇到我脸上了。
这不是关键,关键是……
我的眼睛顺着他的睫毛往下看,距离太近,我有些眼晕,却还是看见了让我惊心动魄的一幕——黎铮的双唇正压在我唇上,狠狠地压着。
我吃了一惊,下意识猛力推他,他没防备,被我推的身子往后猛一撤,整张脸退后许多,终于松开了我的唇。
可是下一刻,他勃然大怒,狠狠地抓着我的肩膀将我朝他拉过去。我狠狠地撞进他怀里,他猛一低头,大力攫住我的唇,用力含、吮起来。
我吓傻了,呆呆地由着他在我唇上胡作非为。大约是我的柔顺取悦了他,他放轻了力度,从想将我两片嘴唇嚼个稀巴烂吞下当点心的方式改为轻缓温柔地吸、吮,一点一点舔、舐、含、吻。
在他强势的舌顶开我的唇,想要往牙关以里深入的时候,我终于回过神来,趁他陶醉其中的时候,用力推开他,不管不顾地拔腿就跑。
身后传来小山子尖锐刺耳的呼叫:“王爷!王爷留步!王爷回来!”
我恍若未闻,一阵风似的冲出去,一口气跑出乾安宫,寻了个没人的角落,背靠着一棵大树,缓缓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将脑袋埋进膝盖间,心里乱糟糟的一团,完全理不出头绪。
黎铮今天对我做的事情完全超出了我的理智承受范围,我从没想过会有一天,他会用男人对待女人的方式来对待我。
怪不得他说允许我伤心,却不许我伤心太久。
怪不得他要派狗蛋跟着我,专门负责监视我一个人。
怪不得那****带回府中四个男宠,他会那般生气,将我灌醉了之后丢进暗房。
原来,他容不得我在外拈花惹草,跟别的男人有什么不清楚。
可为什么?黎铮分明是不喜欢我的。
我记得我曾经问过黎铮这样一个问题,当时他的回答让我少女的幻想完全破灭。
那时,黎铮是我唯一能****接触的年轻英俊、文武双全、要人才有人才、要文才有文才、要钱财有钱财的适龄男青年,况且他对我又那样特殊,那样温和而宽容,我自然而然对他抱有那么几许年少轻狂的幻想。
是的,我曾经暗恋过黎铮。
那时,我问他:“我说皇上啊,按说咱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你怎么就没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呢?”
黎铮当时皮笑肉不笑地往我胸口瞄了一眼,似笑非笑道:“毛都没长全,哪个男人会对你有非分之想?”
我当时就脸红了,又羞又怒地瞪着他,他却还不罢休,继续用恶毒的语言撩拨我:“正反面都分不清,一点儿女人味都没有。啧啧,华子,你这辈子怕是没有哪个男人会对你有非分之想了!”
这事令我很受打击,我十三岁的幼小心灵感受到了来自黎铮的满满的恶意,在疯狂地吃了两个月红糖酒酿煮鸡蛋,我的****还是一马平川,半点起伏都没有之后,我死心了。
之后就越发破罐子破摔,各种调戏美男,反正已经没有男人会对我有非分之想了,我只能靠自己了,主动去对男人有非分之想,否则这辈子可就砸了。
但令我措手不及的是,对我没有非分之想的黎铮,居然在御书房那等庄严肃穆的地儿,对我做出了非分之举!
我栽着脑袋,垂头丧气地想,大约黎铮的脑子真的被驴踢了吧!皇帝金口玉言,说过的话就是板上的钉,掉地上都能砸个坑的,他怎么可能出尔反尔!
或许刚才那超出君臣之谊的举动,只是他情急之下的不择手段吧,他只不过是讨厌我哭哭啼啼的样子。
默坐了许久,我没精打采地站起身,想着不论如何都要躲一阵子,递个告假折子,十天半月不上朝,好好安抚一下受惊的小心脏,却不料一抬头,就见眼前多了一角明黄衣袂。
我心里一惊,刚刚起来的身子又软了下去,哀叹一声,黎铮这是存心要我的命么?
“跟我回去。”黎铮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一股咬牙切齿的隐忍味儿,仿佛我如果敢有半分迟疑,他就要毫不犹豫地宰了我似的。
我死死瞪着地面,缓缓将双手向后伸,环抱住树干,牢牢地扣住,不吱声,也不动弹。
“韶华,你就非要惹怒朕么?”黎铮声音里的隐忍越发重了,“给朕起来!”
我缩着脑袋,仍旧不动,沉默着与他僵持。应付朝政上的事务、在后宫的女人之间周旋已经很吃力了,我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再来事事逢迎黎铮。
尤其是在感情的事上,我不想妥协。
“要朕亲自抱你起来么?”黎铮的声音越发冷了,周身的寒意与初冬的萧条相映成灾,冻得我由身到心都结了一层冰。
我无可奈何,只能认命地站起来。不得不说,他总是有办法让我妥协,不论我有多么抗拒,我的弱点被他拿捏得死死的,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
黎铮见我就范,冷冷一笑,转身当先走了,我默叹一声,垂头丧气地跟着他,慢吞吞地往乾安宫蹭。他见我走得很慢,也没催我,只冷冷地瞪着我,用眼神来压迫我。
我只管低着头,拿头顶心对着他,即便不能反抗,我也不想太过柔顺。便是个泥人,也有三分土性,更何况本王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又是自小任性狂妄到大的!
一路无言,到了乾安宫,黎铮黑着脸径直带我来了寝殿。我神思恍惚,只顾盯着脚尖,等我意识到周围有些不大对劲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寝殿西侧的暖阁里。
黎铮往榻上一坐,冷眉冷眼地瞧着我。我不看他,一径儿低着头,双手胡乱抠着衣袖上的暗纹。
黎铮冷声问道:“为什么要跑?”
废话,不跑等着被你非礼吗?然后消息传出去,再被那群丧心病狂的女人们折腾死么?
我心里如是反驳,却懒得说出来,本就是明摆着的事情,黎铮的发问本就是没话找话。
“为什么不说话?”黎铮又问,冰冷的声音里带着炽烈的怒意,我怀疑他分分钟能掐死我。
我依旧低着头抠衣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黎铮一拍榻上摆着的小方桌,只听得茶壶茶杯一阵叮咚,顿时满桌子水渍。我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一般,以不变应万变。
黎铮对我的态度十分窝火,他窝火的直接后果就是我被烧了。
黎铮伸手一拉,我没防备,身子一歪,一头栽进他怀里,他就势将我摁进怀里,死死地搂着,下巴垫在我头顶上,凉凉的,让人一直冷到心底里去。
我惶然失色,挣了挣,没挣脱,颤声道:“皇上别这样,放开我。”
黎铮闷闷地说道:“不放。”
我一怔,他刚才还是怒气冲冲,恨不得活剥了我的样子,怎么“不放”这两个字说出来,我却恍惚间听出了一丝撒娇耍赖的意味?
我脑袋一定也被驴踢了,并且跟黎铮是被同一头驴踢的!
小山子这货不愧是御前的人,那叫一个有眼力见儿,我们一进来,他就退下了,这会儿暖阁里只有我和黎铮两人,不但不用担心会被人瞧见,万一真有个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连个能救我的人都没有。
我战战兢兢地小声央求:“皇上……我……我的腰……要断了……求您让我起来,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