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九霄别业之主心中转过无数念头，权衡轻重，终于拱手过顶，长揖到地：“罗成愿为效死命，以报将军知遇之恩！四位师弟处君喻自有区处，请将军放心。”
仿佛早已料及，没等他说完，姑苏城又低头翻阅卷宗，暗示谈话已经结束。
罗成不由一怔：换作是他，就算不立即派兵接管五绝庄，至少今夜也不该放任自己从容离去。姑苏城甚至没要求他住入驿馆，以便就近监视。
这是收买人心，还是毫无所惧？罗成眯着眼，发现自己跟在将军身旁多年，贪婪地汲取这位当世名将的一切，不厌涓滴如饥若渴，依然看不透此人，一如初见。总算他及时回神，未做出什么失仪之举，躬身行礼：“罗成便在左厢候传。将军万金之躯，切莫太过劳累。少时我让人送碗参茶来。”
倒退而出。姑苏城凝神阅卷，思绪似还停留在上一段对话里，随口嗯了一声，片刻才道：“对你，我从没什么不放心的。你也早点歇息。”
姑苏城召集会议，向来听的多说的少，如非紧要，敢在他面前饶舌的人也不多，集会不过一刻便告结束，镇东将军一声令下，众将尽皆散去，堂上只余安、罗二人。罗成迈步上前，随手将折扇收至腰后，抱拳笑道：“安大人，从今而后，你我便是同僚啦。过去有什么小小误会，都算罗成的不是，望安大人海量汪涵，今日尽都揭过了罢。”
安生不知他弄什么玄虚，不动声色，抱拳还礼：“庄主客气了。”
便转向金阶上的姑苏城，不再与他交谈，罗成从容一笑，也不觉如何窘迫。姑苏城对罗成吩咐了几件事，不外乎加强巡逻、严密戒备之类，罗成领命而去。安生呆站了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启禀将军，那……那我呢？”
姑苏城从堆积如山的卷宗里抬起头。“你什么？”
“小人……属下是想，将军有没有事要吩咐我？”
姑苏城冷笑：“阳顶天还在的时候，连罗成都毋须由我调派，何况是他？我今日算帮了你一个忙。”
“我希望你为我做的事，昨儿早已说得一清二楚：凤驾警跸、代我出席擎天山之会，以及蠃取四府竞锋魁首。这些你若都有把握完成，你要光屁股在街上晒太阳我都不管，若你掂掂自己没这个本事，趁我没想起的时候，你还有时间做准备。因为在我手下，没有办不到这三个字。”
明明知道他身无武功，但姑苏城的视线之冷冽逼人，实不下于平生所遇的任何一位高手，连与阳顶天搏命厮杀时，都不曾有过这样惊心动魄的威压之感，安生忍不住捏紧拳头，强抑着剧烈鼓动的心跳，才发现掌心早已湿滑一片。这样的感觉叫心虚。
在安生迄今十八年的人生里，并不知道站上这样的高度之后，自己应当要做些什么。
像花灵蝶、姑苏城，甚至是轩辕独那样使唤他人看似容易，一旦没有了上头的命令，少年这才赫然发现：原来要清楚地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又要一一掌握别人该做什么，居然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站的位置越高，手边能攀扶的越少，举目四顾益加茫然。
姑苏城也不理他，继续翻阅公文，片刻才漫不经心道：“魔剑的下落，你查得怎样了？”
安生悚然一惊，回过神来，低声应道：“属……属下已有眉目。”
姑苏城“哼”的一声也不看他，冷笑：“已有眉目”是什么意思？知道在哪儿只是拿不回来，还是不知道在哪儿，却知是谁人所拿？轩辕独手底下人，也跟他一样打马虎眼么？废话连篇！”
此事安生心中本有计较，非是虚指，反倒不如先前茫然，一抹额汗定了定神，低头道：“启禀将军，属下心中有个猜想，约有七八成的把握，能于时限之内查出剑在何处、又是何人所持有。至于能否取回，属下还不敢说。”
姑苏城终于不再冷笑，抬头望着他，冷然道：“这还像句人话，但要为我做事，却远远不够。阳顶天不但能查出剑的下落，就算杀人放火，也会为我取来，若非如此，所得必甚于魔剑。”
威震江南的书生将军淡淡一笑，目光依旧锋利如刀，令人难以迎视：“这问题与你切身相关，所以你答得出，但，下一个问题呢？倘若我问你越浦城中涌入多少江湖人物，他们各自是为何而来，又分成什么阵营、有什么立场……这些，你能不能答得出来？”
安生瞠目结舌。
蔑笑不过一瞬，姑苏城目如锋镝面如霜，带着冷冷肃杀，望之令人遍体生寒，不带丝毫情感地缓缓说道：“安侍卫，无权无势并不可悲，可悲的是手握大权之时，才发现自己不配。我给了你调用三千铁骑的权柄，现下越浦内外都等着看，看你安某人是个什么人物。我能告诉你该做什么，但如此一来，你就不配再坐这个位置。你明白么？”
“属下……属下明白。”
安生听得冷汗涔涔，胸中却生出一股莫名血沸，仿佛被激起了斗志，不肯就此认褕。
“很好。”
姑苏城满意点头。“出去罢，让我需要的时候找得到你。你夫人若有间暇，让她多来陪陪拙荆，我给她那面令牌，可不是巡城用的。”
安生大步迈出驿馆，心中的彷徨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飞快运转的思绪。
昨日在精密的策划、好运的护持，以及众人群策群力之下打败阳顶天，镇东将军授予他的金字牌权柄，还大过了阳贼所持……但，阳顶天仍不算胜过了那厮。非但不能取阳顶天而代之，甚至可以说是远远不如。除了武功，还有什么是阳顶天有、而我没有的？
安生边走边思考，凭借腰牌通行无阻，守城的城将见是他来，不敢怠慢，备了一匹腿长膘肥的饰缨健马并着两名亲兵，说是供安大人使唤。安生也不推拒，只问：“城外可有什么空着的驻地，可供使用的？”
那城将想也不想，指着前方不远处道：“此去三里开外有个巡检营，供大营人马调动时驻扎之用，屋舍校场一应俱全，闲置已久，平日胡乱堆些粮草器械。安大人要去，末将让他俩带路。”
安生摇头：“不必了。劳烦将军唤人将营舍稍事情理，粮草留置原处即可，我有用途。”跨上金鞍一路出得越浦，来到敬天山的山脚附近，风风火火驰进了外城铁骑的驻地。
不算栖凤馆外的三百骑，此间尚有铁骑两千七百余，碍于皇后娘娘的禁令，无法开拔上山增防。领兵的雷鸣、钟凯二位，乃是马军骁捷营的正副统领，雷鸣才在越浦朝会上见过安生，也只早他一步退抵，马未卸鞍人未脱甲，听得辕门通报，偕副统领邹开出来迎接。
三人寒暄一阵，雷、钟二人都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想是自恃军旅出身，资历齐整，对将军跟前莫名窜起的少年红人实在拉不下脸奉承，迫不得已才应付一二。
钟凯留守驻地，没能亲见将军向众将布达人事，更不知顾忌，片刻已觉不耐，索性一拱手：“安大人专程跑一趟，不会是来找我们哥儿俩话家常罢？有什么贵事，大人直说便了，我们还得巡逻操练，恕不久陪。”
雷鸣皱眉道：“老钟！忒没规矩。”转头陪笑：“安大人有所不知，本营忝称精锐，操课较他营繁重，弟兄们虽驻扎在外，仍须严密操练，不敢违了将军的期许。大人若无指示，请恕末将等告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