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白风清,水天共碧,满天星斗。
丁凉躺在床上,被阵阵轰鸣声惊醒。
他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声音,像是一条怒龙在咆哮,又像是百万军中战鼓声,像轰天的雷鸣。
他差点以为有大军要进攻这座寺庙。
他睁眼一看,老和尚不在屋里,只余空的地铺。因为茅屋太简陋了,只有一张床,所以他又取了一块木板放在地上打地铺。
丁凉的眼睛很特殊,夜视无碍,可与漆黑之夜视物洞若观火,所以他连灯都不用点就看清楚了屋内的一切。
其实对丁凉来说能打地铺已经算是相当好的睡觉环境了,而且他觉得老和尚很老了,还那么瘦,他不想让他睡在地上。但是老和尚只是笑笑摇摇头,让他安心在床上睡。这老和尚话不多,有些时候看上去还有些木讷,但是有一股力量,让丁凉不得不听他的话。
他心中有疑惑,也有几分担心与好奇。
于是他穿上衣服下了床,他的腿虽然还没康复,但是他可以一瘸一拐地走。
他先迈出右腿,左腿再跟着收回来。经过几天的调养,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好了很多,循着阵阵轰鸣声,他向后山走去。
因为这座茅屋本就在六和寺的山后,所以他并没有走很远,就看到了老和尚枯瘦盘坐的背影。
还有那远方的钱塘江潮。
一眼望去,天海一色,雾蒙蒙江面上,明月普照,一白线自东向西移,如一道白虹横江,潮头逐渐拔高,有一种铺天盖地的气势,像是要将惊涛拍云,将这满月也席卷。
老和尚没有回头,却似感应到了他,说道。
“你来了?”
丁凉点了点头,猛地想起老和尚看不见,于是他轻轻的‘嗯’了一声。
老和尚拍拍身边的草地,像是一个慈祥的祖父唤自己心疼的孙儿坐在自己身边。
丁凉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坐下之后,老和尚也不说话了,两人就坐在那里观潮。
最好的观潮位置,如大月缺等地都已被临安的权贵们占据。这里有些偏僻,却很安静,没有人群的嘈杂。
丁凉已经被眼前这撼人心魄的景色深深打动了。
这种几乎可席卷一切的力量,强大的仿佛命运。眼前的景色令他心醉,心潮起伏,思绪亦万千。
他的命就像是一把刀一柄剑,被人握在手里,什么时候染血什么时候折断,都是身不由己。
若是一剑可以断潮,若是一刀可以开江,若是拥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若是可以得到真正的自由,多好。
若是不能,就在追求自由的过程中断灭,也挺好。
就这样,在江南活了十四年的少年丁凉,第一次看到钱塘江大潮,心里想到的是自由。
……
“孩子,你没有见过钱塘潮信吗?”
老和尚察觉到了丁凉的震惊,问道。
丁凉点了点头,然后问道。
“为何说是潮信。”
“因为每年八月十五它都会来,就像是个言而有信的老朋友。”
老和尚笑笑。
“很多年前,老衲还未入佛门。刚来到这座寺庙的时候也遇上了这钱塘江潮,当时只觉得有千军万马要杀将过来啊,可真是吓了一大跳。”
老和尚笑了笑。
丁凉扭头看着他,老和尚慈眉善目,看上去很和蔼,背已经稍稍有些佝偻,空荡荡的左袖随风飘着。
“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
“老衲法号清忠。”
“哦。”
“夜里风凉,你的腿伤还未痊愈,还是先回去吧。”
老和尚面朝大江盘膝而坐,如同一座亘古永恒的雕像,似乎与天地已经融为一体。
丁凉沉默了片刻,站起身来,转身。
离去之前,他说道。
“等伤养好,我就该离开了。”
“也好,年轻人,总有年轻人该做的事情。”
老和尚点点头。他没有告诉年轻人那件残忍的事,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能默默思索,有没有什么解决办法。
“那天带你回来时老衲就发现你现在练的功夫已入了歧途,再练下去最终会伤到你自己。”
丁凉当然知道自己练的是什么武功,于是他内心再一次为了老和尚而震惊,他开始怀疑当时真的是这个枯瘦的老和尚打跑了老虎救了自己。
“我知道,但我不能放弃武功。”
当然不能放弃,他本就一无所有,还有很多要做的事情,如果连武功也没了,他还能做到什么?
想到自己的腿,他不禁有些黯然。但是很多事情不需要好腿脚也能做,慢点罢了,所以他并不灰心。
“如果你不嫌弃老和尚有两手粗鄙的功夫,不妨学一学。”
丁凉的眼睛亮了起来。
“你…要教我武功?”
“一点点粗浅的功夫罢了,孩子你要记住,习武之人首先要强身健体,然后才能去行侠仗义锄强扶弱。若是单纯为了强大而去练一些霸道的邪功,便是得不偿失了。”
丁凉看着老和尚如磐石般的背影,似懂非懂。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对于人性的善良光明的一面,他实在是太陌生了。
“这就是佛家说的缘吧。”
依旧似懂非懂……
“谢谢你。”
丁凉琢磨了半天,也想不到别的话。
他缓缓离去。
突然,丁凉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停下了脚步。
他欲言又止,有几分犹豫,亦有几分恐惧。
终于,他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开口问道。
“我离开以后,还能再来看你吗?”
“当然可以。”
丁凉看不见老和尚的表情,但是他觉得他在笑。
他的心放下了。
“我会像这潮信一样,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他说的很坚决。
“这倒不用。”
老和尚开口,丁凉一颗心好像被浪涛拍的沉入了江底。
“钱塘江潮一年才来一次,你可以随时来。”
丁凉的心又升了上去。
“……”
丁凉转身离去,走了许久之后一回头,还能看到老和尚的背影。
风这么大,也不知道老和尚冷不冷。
他的心里慢慢变得温暖,这种感觉十分陌生,也十分强烈。
他突然觉得,这世界也不是那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