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册看着胡运来渐渐薄下去的香肠嘴，真想给他重重的再来一下。
眼见谈话僵住了，冯掌柜倒是老江湖道：“虽说辽国那边甚是安全，可事事还应小心为妙。我们就听小官人的拖一天再走。”
冯掌柜原定是中午跟没里安钱货交割直接出城。现下只能改成是中午交割，把货全运到平安镖局院中，次日从镖局出发。曾册已经把金银都给了冯掌柜，其余的事情他都不用出面。胡运来还要陪着他去找张大郎。曾册心想我可不能带你这个惹事的妖孽，要不是因为你，老子特么怎么可能跟镖局的人干起来？
曾册说还有要紧事，不用胡运来带他去了。胡运来悻悻地把一封信给了他说：“这是给孙都头的信。叫他带信去开封找我父亲，他会给都头安排一切的。”
曾册见信没封口，知道他想让孙重进看见信的内容。曾册就说：“孙都头的前程可就交托给你了，千万不能误了都头。”
胡运来一听瞪起眼睛道：“兄弟说的这是什么浑话，我知你素不信我，但我胡家在开封是数得着的商家。我父亲更是交友广泛。那赵普没做当今皇上掌书记时还很落魄。我父亲给他挂名在商行里领份薪水，也不要他来商行干俗事。等到他从龙以后一直没忘父亲恩情，经常派人送钱送物，有了生意也紧着我家。这般交情，帮孙都头提个指挥使、都监什么的不就是一两年间的事么。”
曾册听他说的真诚，连忙讨好地笑道：“胡兄慷慨仗义，兄弟领教了。”
胡运来更牛气地说：“孙都头什么也不用带，只要到了胡家要钱有钱要珠宝有珠宝，随便他到军中走门路。”
曾册忍不住又讥诮道：“怎么？有了谏议大夫赵普大人的照应还不行？还要在军中走门路？”
胡运来一脸的不屑道：“哎，你这种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就是没办法。无论在军中厮混还是在官场上厮混，仅靠上面打个招呼怎么能成？绝对少不得多花银钱跟周边人交游。不然的话，下面人有的是办法整治。我看孙都头也没甚积蓄，在信中都写得清楚。你好好跟我学着吧。”
胡运来嘚瑟够了这才离去。曾册手头事情多的很，只能忙完一件再选要紧的忙。他取出那颗夜明珠揣上信就来找孙重进。把信和装珠子的木匣往孙重进跟前一推，说明白叫他去投胡家的事项曾册就要走。
孙重进问：“给三娘留下牌九，给我引见了贵人，然后你就去辽国？怎么感觉你在安排后事呢。”
曾册一愣，也觉得他说中了自己的心事，不由苦笑道：“我要让我在意的人好起来。”
孙重进起身重复着曾册的话：“要让在意的人好起来。说的好。”
曾册眼下事情太多，不能在这里多停留，于是朝孙重进拱拱手道：“都头，兄弟能做的就这些了。你南下多保重。我们后会有期。”
孙重进没有跟着曾册的节奏来，而是问他：“你这么急走，是不是遇上麻烦了？”
曾册本想跟他诉诉苦，可一想他就要南下了，何苦让他为自己担心呢。于是他笑笑说：“没事，都有办法能解决。”
孙重进问：“你没发现我这屋里有什么变化么？”
曾册经他一问，环视了一下房间，发现柜子门都是开着的，炕上放着两个包袱。曾册问：“都头要出门？你提前知道我要来？”
孙重进摇头说：“我又不会你那些道术，哪里知道你的行踪？”
说罢他转脸面向曾册道：“我要跟你走。”
曾册一下愣住，迟疑着问：“你的意思是……”
孙重进过来拍拍他的肩头道：“我要跟你去辽国。先送你去榷场，然后再去找我的父兄。”
曾册不敢置信地看着孙重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孙重进继续说：“是你改变了我的想法，我以前总把希望寄托在朝廷身上，寄托在军队身上。现在看来实在太幼稚了。你谁也不靠，只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你是对的。”
这两天来意外的事情太多了，曾册面对孙重进的突然变化已经没有太多惊异了。曾册此时只需要断定孙重进的决心。他问：“都头，如果你是因为张大郎不给我保镖才要和我一起去辽国的话，那就不必了。我已经有解决办法了。”
孙重进说：“曾册，大郎那边的事，三娘能为你解决……”
曾册惊异地问道：“三娘？”
孙重进点点头道：“相信她，她一定会的。”
曾册问：“好吧好吧，咱们先不谈三娘的事。你到底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孙重进笑道：“你觉得这很重要吗？”
曾册答：“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孙重进道：“好吧，我不想再过以前那种生活了，看到你以后，我才发现以前那种生活是在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曾册听罢点点头道：“但你会有更好的道路，路走对了你以后就能帮助很多人。”
孙重进道：“也许吧。曾册我相信你是正确的。但是当有外人替我寻找我的家人时，我能无动于衷吗？”
曾册理解了他，孙重进是个很自尊的人，在任何时候他都不愿意平白受人恩惠。眼下过境辽国风险很高。有了孙重进的加入他心里会踏实些。
曾册于是道：“那我们来个君子协定，你把我安全送到榷场，你就南下投军。寻亲的事你交给我办。你要是不同意，我肯定不带你去辽国。”
曾册的话逗得孙重进哈哈笑了一通，感觉曾册孩子气十足。少不了孙重进又跟曾册讨价还价了一番，终于答应了曾册的协定，二人响亮的击掌为誓。曾册就把他已经知道的情况和应对方案一古脑告诉了孙重进。孙重进越听越兴奋，他把自己这边能调动的力量和新的想法也都摆在了桌面上。二人秘密地聊了一个多时辰曾册才心满意足地离开孙重进家。
当天下午，曾册来到了平安镖局。他被拦在了大门之外。过了足足一刻钟段青才出来带他进去。段青脸拉的很长，没有一丝笑容，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曾册进镖局大院的时候就看见厅堂里出来几个镖师朝镖局后面走了。他隐约在人群里看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好像是张三娘。那群人一闪就绕到了房子背面。曾册问：“张三娘来了？”
段青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直接把他带到了张大郎的房间。曾册在跨入屋里的刹那间他就嗅到了那股熟悉的香味：张三娘刚刚出去。
张大郎此刻正背着手盯着墙上悬挂的一把腰刀出神。那是一把唐代制式的横刀。从刀鞘上就能看出刀身窄且直，略带弧形，与剑身很相近。那刀鞘本身皮革斑驳破损，刀柄顶端有环首，没有佩挂流苏。一望而知这是一把真正的战刀，绝非浮华子弟们的装饰品。
曾册进门也盯着那把刀看。张大郎仿佛不知道曾册进门，兀自盯着横刀想心事。过了许久，张大郎才长叹一声说：“这把刀是段洪的，他死以后我就把刀一直挂在这里。有六七年了。六七年间，她都不肯见我，今天她竟然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来见我。”
曾册从他的言语中听到了失落，听到了惆怅，听到了无可奈何。张大郎转过身来看向曾册道：“六七年里，我想尽了各种办法，不管是花多少钱，请什么人她都不肯原谅我，她四处躲着我。实在躲不开她就把脸扭到一边去。她不正眼看我，不跟我说一句话，她把一腔的怨恨都倾倒在我的头上。这公平吗？”
张大郎又转回身去看那把刀，曾册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从他的声音上就能听出他郁集的强大情感力量。曾册猜此刻的张大郎已经流泪了。
张大郎继续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为你出镖吗？别人都以为我恨你，是你把平安镖局搅得人仰马翻，是你当众折了我的面子。他们都不懂。一个做镖局的人心胸怎么可能这样狭窄。我自幼跟父亲走镖，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吃过无数种苦，能忍常人不能忍。能容天下不能容。做不到这一点就不是镖师，而只是名打手。”
曾册走到张大郎身边一起端详那把刀。他问：“那您为什么不为我出镖？”
张大郎歪过头来狠狠瞪着曾册道：“因为你把她拖进了危险。不要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我查不出。在大宋河北，在幽云十六州还没有我平安镖局查不出来的真相。”
张大郎说完愤怒地转身离开，仿佛片刻都不愿意跟曾册站在一处。张大郎说：“你盗勘合，盗金银，盗刺史书信哪一样都是毁家杀头的重罪。你却非拉上三娘。要不是顾及三娘我早就把你拿了送官。”
此刻曾册终于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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