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杜已不大在酒吧唱歌了,他时常在楼顶独自弹着吉他宣泄心情。我似乎替补了某个空缺,自从他不久前将心事毫无保留说出,我渐渐成为了楼顶的一员。
有时候他甚至会向我倾诉,说自己也还是个刚刚步入青年的人,却要承担重任,撑起这家日渐壮大的酒吧,很多时候也力不从心。他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提前成为稳重的人。
有一次我继续在楼顶做他的听众,晃一发现有人在楼梯口偷窥,那是小半张一闪而过的白嫩的侧脸。其实我原本可以忽略,但我鬼使神差撵了过去,阿杜问我去哪里的时候,我还顺势撒了个谎说去方便。
那抹窈窕的身影慌慌张张地在前面跑,我很快追上了她,我也不认为她是个贼,只是报以友好的态度邀请她一起来楼顶。
我拦住了这个女孩子,原来是笛文,她涨红了脸垂着头一副感到犯错的模样,无措地拨弄手指,整个人绷着贴紧了墙壁仿佛在寻找安全感。我摸摸她的脑袋,示意她跟过来,她却用力地摇了摇头。
我怕她不明白我的意思,马上蹲在地上找石头写字,明明白白写出了我的意思。她拿起另一颗石头写,不,我不能打扰他。
单单是这一句话,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我用写的方式告诉她。没有关系,阿杜需要听众。
可她还是不敢上去,也一边写话,一边用动作乞求我不要让阿杜知道她在偷看。即使不看她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我也非常同意保护她小女生的自尊心了。
后来,我试着去了解笛文,了解她的种种窘迫和纠结的内心,以图来帮助她。我先是假装心情差来寻求她的慰藉,毕竟大家在营业的时间都挺忙碌,她更多时候因为身体上的不方便而比较清闲,如果没有聋哑客人,她只需要做做卫生,记记仓库的货与账。阿杜当初教会了她不少琐事。
我随手拿过纸笔和她交流,写下自己那些坎坷的情感经历与糟透了的情绪。她鼓励我之后,我问她有没有和我一样喜欢过男生,或者爱上男人。
她咬了咬笔头似乎在思虑要不要透露。最后,她没有写下来,只是微微点头。
当我写了刘在峪三个字加一个问号的时候,她显然很惊慌,夺过笔立即涂黑了他的名字。
等我们聊完天,这几张纸我会拿去烧掉,保证不让任何人知道,别忘了我的事也在上面,你别担心。
好吧,你怎么知道我……
就是知道,可能我的感情经历丰富了,对于这种事就比较敏感。你愿不愿意告诉我?我也可以帮助你,回报你的安慰,你的倾听。
我,我不知道。
那你说说你的心情?
也不太清楚,不过我知道我不会去妄想什么,能看见在峪已经足够了,我希望他快乐,他幸福,他无忧无虑。
无忧无虑……你觉得除了什么都还没开始明白的孩子以外,真有人能无忧无虑吗?
我似乎问住了她,她迟钝摇了摇头,又写。我……就是希望他好。
你也可以真实的对他好,不用局限于想想而已,大胆一些,帮他减轻烦恼,也许陪伴是不错的选择。
我配不上他,我安静地看看他就够了,真的。她写完这一句后,非常认真看着我的眼睛。她开始张嘴说话,却发不出什么声音,只有气息;她侧耳倾听,将手心放在耳边,却什么也听不见。
我换了一张纸再次写道。我来告诉你,有很多很多人,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出现自卑的反应再正常不过了,我以前就是,但我还是鼓起勇敢去追逐,你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那……我该怎么做?
看见她这句话,我缓缓欣慰了。我教她先不要急着表白心意,可以试着写话给他,促进交流。也可以写自己目前想争取的事,委婉一点,慢慢靠近他。
于是笛文字字斟酌着给阿杜写了一张纸条,羞涩地请我帮忙转交。
刘在峪,我是笛文,我要给你道一声歉。以前我经常偷听你唱歌,在你只想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但是真的很好听很好看,虽然我听不见,但是我还有眼睛呀,我能看见你嘴唇变动的形状,你喉咙发出的震颤,还有吉他的细弦被你手指忽轻忽重拨动。很对不起,在我们的眼里,只能这样去感受了,我保证,依然是感动的。嗯,我可以上楼顶听你唱歌吗?请你放心,我一定一定不会打扰到你,你也知道我最多只能发出身外的轻微噪音。
她写完后,还交给我检查,我看了看,发现她和我以前一样,小心翼翼的,生怕打扰到别人。
笛文好不容易主动一点,这么用心写出来一张算是信的文字,可惜被阿杜遗忘了,他那阵子确实很忙,我提醒他赶快回信,他也没有回应。
笛文并不算失落,可能习惯了,可能期望不大,就像她说的,不会去妄想什么。但由我帮她在心上开了一个小口之后,她开始主动靠近他了,比如在他不忙的时候,麻烦麻烦他,也随身带着纸笔和他交流。
笛文还很夷愉地跑来告诉我,好像回到了她刚刚来知归的日子。
我像看女儿一样的看她,可能在心理上我已经老了。让我感到还年轻的是,我上面有一老,我也不算是没根的花了。
要不是宋小叔,我都没有意识到姥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给我写过信了。他寄了一张姥姥的照片来,在微风吹拂的夕阳下,老人家的白发被吹得松散,被照耀得泛金。姥姥静坐在旧竹椅上,腿上盖着花花绿绿的毯子,她眯着垂老的眼睛,干瘪的嘴唇微张,那口型仿佛在唤我,雁子。
照片最右一角写了字,姥姥病倒了,速回。
来了一趟大千世界,经历了形形色色,愈发挂念我的姥姥,和那宁静的小山村了。所以,我打算将股份全部转给阿杜,虽然这样很为难他,给他雪上加霜。
我们依旧在楼顶谈话,夜晚迷蒙,月色美丽。
月亮刚从地平线升起来的时候又大又清亮,透过那盆歪脖子小树看过去,黄里发红的圆盘上就映出了枝干蜷曲蜿蜒的阴影,它仿佛在吸食着月亮来滋养自己。
阿杜双手掌着我的头,教我这样去看。接着他说,知归就像这小盆的树,我三个人就像是月亮,一小半已经缺了,我要再缺了,只剩下他会很暗淡的。
“如果你要回家乡,不要紧,还可以回来不是吗?月亮有阴晴圆缺,你和我们也应该有离别再聚。”他抱起吉他拨了拨,温声道:“我今天想唱一首歌给你听,也许你听不懂它的语言。”
巧了,我听过苏丽珂。他唱得别有风情,幽远清扬。
放下吉他后,他放空眼睛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快会有这种感觉,让我有依赖感,但我不感觉我背叛了她,我就觉得她好像还在身边,她说过要我以后勇敢生活,珍惜所有发生的现在。”
“你是说,我像她?唔……还是其他的什么……”
“我现在……希望留住你。我们也可以是盟友,一起和知归成长。”
我当时明确的知道得拒绝这个大男孩,遵从我内心的感受,虽然这一次我知道我们是同一类人。
他一笑了之,恳求道:“那你能给我打打气吗?冲着老天爷给我撑个腰。”
我莞尔,对着护栏上的天空大喊,“刘在峪,小阿杜,你可以的!有一天你会和自己的偶像以平等的身份相见!你还会是知归的合格船长,能保护每一个船员!你以后还会遇见比她和我更想留住的人!”我收声后还加了一句,也许笛文就不错。
他稍微一凝,解颐道:“笛文……是个好孩子。”
“是个不错的女孩子,以后应该是个美丽娴静的女人。”
他说:“那我在你这里也是个不错的男孩子吧,以后应该是个有担当的男人。”
“是个好孩子。”
我们不约而同哑然失笑了。
过了会儿,我问阿杜为什么不回笛文的信。他一面轻轻地抚动钢弦,一面告诉我,不想明确地拒绝笛文,就是怕伤害她,所以选择了不声不响的方式。
我希望他给笛文回信,不管是拒绝也好,还是怎么样,总得有个回应最好。
他低头想了一会儿说,既然我不给他机会,他就给自己一个机会吧。其实笛文的先天残缺也可以成为某种优点。就像我说的娴静。
长大了,连感情也变得点到即止。
今晚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转变得也太快,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确是瞬息万变的。
至少在走前,我还能看见笛文终于踏上了楼梯后的那片小世界,她一步一步笔直而神圣地走上去时,我就站在身后鼓励她,她频繁转头看我,生怕我会消失。
上楼的过程里,她不断地打手语问我等下要怎么面对,怎么做才好。
我示意她做自己。
她今日打扮得靓丽多了,受着冻穿了攒钱买的第一条冬裙,脚上是雪白的蕾丝边袜子和崭新的小皮鞋。仿佛野花要为它喜欢的某人在冬日里坚强盛开,绽放出它最佳的模样,可是寒风却冻坏了花瓣。
她打出第一声喷嚏之前,阿杜已经脱下了外套批在她身上了。
这一次成了我在偷窥,她紧张巴巴的时候,老会看我在不在。
他们的氛围很好,就连外面灯火通明的城市也在闪闪点缀,到后来甚至有人放了烟花。
那些微弱细小的光彩极快地冲上云霄,几秒内,夜幕上一定会绽放出一朵又一朵璀璨至极的花影。
听见那方响着热闹的烟花,我探出头来,看见整片苍穹仿佛一瞬间被填满,千姿百态过后是沉寂的空洞,我眼里还遗留的光晕,重叠在深黑的长空上却成了满目疮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