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先将它找到的人不是杨柳,而是另外一个熟悉的人。
“你,又在等待他吗?”
它刚开始并没有理会,因为他对这个人没什么兴趣。但是他继续说了下去。
“这一次,你想不想自己去找他呢。”
去……找?
一股强烈的渴望,促使它同意了这个人的想法。于是,他便以如今的样子,出现在枞的面前。
其实他刚才还想说再多一点,比如,问问眼前的少年,究竟是为了什么也选择了化成人形,在化成人形之后,是不是具有了更多的感情变化。
因为,在获得了这具躯体后,他发现自己似乎远远脱离了“器物”的心境。
呼吸,心跳,风吹过的时候皮肤微妙的感觉,体温,这些东西曾经都是属于“他人”的,而现在,它也正式拥有了。它曾因为对于流水流过指尖的感觉感到很新奇而不知不觉在河边玩了很久的水,又孩子气地跟着带它熟悉人类生活的伙伴用鹅卵石在河滩上堆砌起奇怪的城堡。而后来……
许多许多事情发生了。各种陌生却强烈的感情不断冲击着他这新鲜的生命。喜悦,渴望,忧虑,牵挂,绝望,希望,痛苦……但是那个人终于再次强硬地干涉他的行动了。
“你不能再沉溺这样的感情了。”那个人告诉他,“因为这样,会导致你的锋刃变得迟钝。”
迟钝?
是的,就像那个女孩发丝拂过时的感觉,那些丝丝缕缕的情感,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住,勒紧,无法呼吸……
这种感觉,似乎让他在某次拔刀的时候,慢了一点点。
如果以后无法控制情绪,他会不会彻底变成一个废物?
带着这样巨大的恐慌,他顺从那个人的安排,再度隔绝了自己的感情。在那之后,他再度将自己看成了一个会自己活动的器物,完全听从了那个临时主人的安排。漫长的时间终于修复了他的心境,让他不再有任何困扰。但是,他却又发现,时间修复了他的心境之后,似乎还让他的锋芒更加耀眼,而且,时间并没有磨灭他的感情!
这又是为什么?
他没有告诉其他人,他自己有了一个答案:感情确实可以将他变得迟钝,但是也能将他磨砺得更锐利。因为时间做不到这些,再漫长的时间也不曾让他改变,所以唯一的答案只有感情。
但是他无法自证这个答案,也并不想跟别的其他人谈论。
他们不会了解一个“器物”的想法。他想。
而眼前的,“枞”……
他不会看错的,这个在生者的世界里叫枞的家伙,就是以前那个经常被灵族的圣徒提着,指引各个圣徒往返生者和亡者世界的指引之灯。
他其实对灯一直都有些无从说起的微妙好感。
但是现在并不是适合被这些感情纠缠的时候。
战斗并不陌生,他也从未在战斗中分过心,这一次也是这样。而且根本不需要怎么特意去感觉,他很快就发现了,自己对于指引之灯有着很深切的误解,至少,在对于灯的想象上,从外形到性别,乃至于战斗方式和风格,都是错的。
想象中,灯应该是个美貌而圣洁的女神,精于任何战斗,但是因为受光世元神的深重影响,喜好并且最擅长近战,即使每一个看到她的人都会因她的气质而不敢相信她的强悍。但是眼前的指引之灯,枞……
他的身体很不好,而且是肉眼可见的虚弱,即使高超的法力让他依旧不落于下风,这幅躯壳还是对他产生了很严重的拖累。他从头到尾都是在使用法力在弥补自己体力上的缺憾,而且大多数打斗方式是糅杂了基本体术和某种剑舞的奇异招式,而且很随意率性,几乎可以认定是他临时想出来的不成章法的东西,也不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遮掩自己在人间的经历,还是仅仅因为他喜欢?不过,如果他真的精于任何战斗,哪怕是想掩饰什么,也能自然而然地将自己随心使出的招式用得非常流畅,破绽也不会那么多……
总之,眼前的这个人,和想象中的灯的化身,区别太大了。
但正因为如此,同袍在发现自己无论想什么办法去对付他却还是无法占上风的时候,心里便开始有点沉下来了。
他不会因为情绪影响自身发挥,这是他对自己最基本的要求。但是在这个时候,他已经彻底接受了败北的事实——输在同为圣物的“灯”之下,也没什么可说的。
然而,在这场短暂的交锋当中,同袍渐渐感觉到了一丝异样——这个“灯”,似乎,不是他印象里隶属“光”的东西。
那种感觉很复杂,好像来自什么一直被他忽略但是确实很熟悉的存在……
残阳的光线黯淡下去了,晚霞也开始沉了下来。夜幕的降临并不会影响同袍的视线,他即使战败,也是战败得清清楚楚。枞的最后一击是很自然的,轻而易举,明显具有法力加成的那一招以他从未见过的速度将他击倒,重重地被击飞的他最后所见的场景,是那半黑半红的天空。他明确地感受到自己的一切感知在散失。但是很奇妙的,身体上原本该感受到的疼痛在此刻完全消失,内心升起的是奇异的喜悦,仿佛知道自己就要回归到自己该去的地方一样欢欣。
生灵的死亡,难道也会是这样的体验吗。
难怪有些家伙是无比轻松地离去的。
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觉,半红半黑的天空突然变成了神圣的金色,身上那已经止住了疼痛的伤处仿佛因为来自半空的耀眼光芒而开始变得很灼热,不,是整个躯壳都要燃烧起来了……
而一个虚无缥缈、却熟悉无比的声音,缓缓响起了:
“我的朋友,好久不见了。”
“……您……好久不见。”
朋友?呵,确实呢,这个声音的主人乐于称呼很多人为朋友,但是,杨柳是他最看重的“朋友”——或许,其实是唯一一个真正被他视为朋友的人。
那么,他作为杨柳的圣物,觍颜受这一声“朋友”,也不为过。
但是,他为何出现在这里?
“光世元神,您的记忆已经恢复了吗,其他人呢,为什么这一世,居然是您……杨柳呢,杨柳在哪里?”
“枞会将你带回你的主人那边去,但是在此之前,我要拜托你一些事情。”
“……好。”
那是一个来自光世元神的绝密命令,关系到之后整个世界的变化。同袍沉默地听完,郑重地应允了。
然后他再度从这幻觉里恢复了过来,他没有“死亡”,只是再度恢复成了一把匕首。而枞正将他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收好。
天上依旧是半黑半红,夜幕将至的颜色。三个魔族女孩从车上下来,或警惕,或不安地望着枞。枞却只是神色平静地走了回去。
“敌人解决了,没事,我们继续吧。”
枞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自己上了车。在和同袍战斗的时候,他并没有一丝狼狈,但是身上沾染的灰尘还是促使他上了车之后就把外套换了下来,直接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到下一个据点?”
“要到半夜呢,枞先生,旅途上有点辛苦,您忍耐一下。”
听到锐居然这么温和地跟这个“枞先生”说这种话,另外两个女孩都有些无语——她们还没见到过这么娇气的人物呢,即使是川柏先生,都不会这么娇气的啊!
他真的是被派出去执行任务的杀手?
枞听到锐的话语,却也只能无奈道:“没事,我就是……算了,确实不适应呢。”
听到枞这么直接就承认自己是个新手,锐也只是笑笑,又迟疑了一下,才小心翼翼问道:“刚才……那个敌人呢?”
“他已经……战败了,而且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应该算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是吗?”
枞无比郑重地点点头,道:“不过事情比我想象中的要复杂很多。虽然我可以判断刚才那个人应该是对方阵营里最难得的高手,但是很明显他背后的人更值得警惕。我现在作为一个奇兵出阵,而且一来就打掉了这么麻烦的棋子,对方一定会更忌惮于我。而且我们现在行迹已然被对方发现了……锐,你通知川柏先生了吗?”
锐迟疑了一下,道:“通知了,川柏先生也回复说,对方既然已经知道了枞先生的行迹,说明暗杀是不可能的,枞先生……您有继续成事的把握吗?川柏先生说他此刻觉得对方一定会想方设法针对您或者转移到别的地方,现在我们的情报准确程度会更加渺茫的,所以他说……他说稍后再通知您如何行事。”
锐说这一通话,其实内心是感觉无比别扭的。因为她从来没有在这种状态下进行过一次重要任务。杀手过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活,如果像一个木偶一样被全程指挥,那这个杀手简直不能叫杀手。
当然,枞先生原本也不是杀手……
没办法了,赶鸭子上架,让枞先生实力碾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