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院子最左边的车库里开出了那辆看起来尚算普通的车子,锐保持了极为平静的微笑,摇下车窗道:“请上车吧,枞先生。”
“啊,谢谢。”
枞居然笑得一脸羞涩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某个第一次和女孩子约会的少年。他上了车,坐在了副驾驶座。锐突然发现,这一个相貌平庸,胜在气度的少年,侧脸看上去却有一种深刻而纯净的魅力,就像那些颇有气势的大魔或者上神……啊,不对,枞那样的法力强度,说是大魔或者上神都不足为过吧?锐定了定神,开始专心地开车。虽然枞坐在副驾驶,但是却一直都没有说话。他沉默了一个半小时左右,在车子开到锐的小楼附近的时候,才道:“锐,方便停车吗?”
果然是在照顾她吗?锐突然感到一种心底的异样。但她也只是笑了笑,道:“枞先生,您是想看看我的孩子吗?”
“是。”
锐了然地笑笑,道:“为什么?”
“我想知道……”枞迟疑了一下,望向了那边的小楼,“一个人带孩子,应该很辛苦吧。”
看着枞没有丝毫掩饰的情绪异样,锐意识到自己可能想错了什么,犹豫了一下,才试探道:“您是挂念家里的那位……”
枞叹了口气,点点头,又出神了一会,道:“我……家里是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其实年纪也不小了,称不上孩子了……”说到这里,枞不由得有些难堪地笑笑,“你知道,人类总是成熟得很快,虽然他们是半人半魔的混血儿,心智就是青少年水准……他们大概会埋怨我吧。”
“啊……”锐面对这种情态的人,总感觉有点不知所措,想了想,只能道:“您只是暂时离开他们,只要您心里没有忘记他们,他们一定也能感受到您的心意的——当然,能回去的话,也还是要考虑一下经常回去看看哦。”
“这样。”枞微微一笑,似乎决定了什么,便没有再说自己的事情:“我们去看看你的孩子吧?虽然他不会发现,去看看也好。”
他连这个也知道?锐不由得楞了一下——她现在所展露出来的外貌其实并不是她原本的外貌,她原本的外貌至今为止只有川柏先生、已经不知下落的情人、家里的孩子和照顾孩子的丫鬟知道,难道枞……不对,她想多了吧,枞自己现在的样子都未必是真容,他知道所有的杀手都以伪装的面目出现,自然也能猜到她此刻的样子并非真容吧。
“那,我们就看看好了。”
一股柔软却又异常陌生的情绪让她还是接受了枞可能的好意,但是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受感情的牵绊,她又道:“我们就绕着这一片大区域转几圈,在我小楼面前稍微减速,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就行。”
枞点了点头,微微笑了笑,他知道锐会在好几处地方减速,以防可能存在的别有用心的人的调查。
但是这也无所谓了。
枞只是一直出神地望着窗外,对于他来说,身边这个叫“锐”的女人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意义,除了自己空降在工作岗位,需要自己的部属,以及她单身母亲的身份会让他想起在家里等他的妻子之外,他对她没有别的意思。他会优待她,就像一个父亲看到路边和自己不相关的孩子迷路,也会顺路把孩子送到孩子父母身边一样。
枞……该说他不愧是人类吗?“善良”“温柔”这种特质,真的很明显,但是他的这个特质表现出来的时候,又有一种奇异的神性:他会关照你,是因为他的潜意识里比你“高等”,就像人类看到弱小的流浪猫所体现出来的关爱、或者一个人类父亲看到在外流浪的奶猫会想到自己的孩子一样……
不是那种人与人之间平等的共情。
锐突然发现自己似乎越来越对枞感兴趣了,怎么可能,他自己是个人类啊,为什么会有所谓的……“神性”?就像他是超越了所有神魔的,更高等的神魔一样……
世元神??
这个念头在锐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然后又马上被她自己否定了。她甚至在心底里开始嘲笑自己,这也未必是传说里奢侈的“神性”,这或许只是一种上位者的高姿态而已。
毕竟法术高超,身份尊贵。
车子缓缓地在这一区域行驶过去,锐也很幸运地看到了自己的孩子在庭院里跟带着他的丫鬟玩耍。孩子已经会说很流畅的话语,早已送到了附近的小宗门去学习一些基础的东西。只是今天星期天,孩子没去宗门,却意外地起得很早。而且似乎有所感应一般,在车子经过的时候,原本在院子里玩着车子玩具的孩子,突然抬头望向了他们,并且对丫鬟说了什么。
而枞也在那时候,微微抿了抿唇,似乎有点笑的意味。
他真的是在注意孩子啊。
锐的心底,不由得轻轻地叹息了起来。但是这个时候,枞突然道:“你相信有血缘关系之间的人,不用修炼,天生就会互相有感应吗?”
“额?”锐迟疑了一下,才郑重地道:“有些种族确实可以感应血脉,但是那些没有血脉感应的种族,如果和其他人关系亲密、感情深厚地生活在一起很久,那也会具有非同一般的精神感应,甚至不用在一起生活很久,只要感情相通都可能……这应该是修炼的常识啊,您怎么会突然这么问。”
“常识……”枞顿时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我近段时间真的是放松了,居然都忘了这是初级学宫里面就会教的东西。说起来……”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原本深邃漆黑的眼眸中,流露出了一丝奇异的光芒。锐便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继续缓缓地开着车,就像普通的观光客随意地在游览一样,按照既定的路线巡逻了一圈,在一座有名的茶楼前停下。
“时间正好,枞先生,我们到楼上坐坐。”
“好。”
枞似乎完全恢复了平静。下了车之后,便与她一同走向茶楼。只是锐并不知道的是,枞在走近这家茶楼的时候,心底的思绪突然如同一片被狂风突袭的海湾,不断翻涌起从回忆里奔来的浪花——准确地说,她突然无比沉重地想到严寒和伊爱这两个孩子。在她记忆里,她似乎从来没有抱过小婴儿,或者三四岁的孩子。小时候是因为抱不动,后来是一直没机会,而且她并不喜欢小孩。但是在那一次抱起伊爱的时候,她突然感到由衷的爱怜和亲近。孩子那柔软的皮肤和纯净清澈的眼神让她感到无比放松,也让她心底多一份奇异的责任感和负重感。或许这就是很多人执着于要有自己的后代的原因——除开天性里延续种族的渴望,还有对于新生命的热爱。只是,那时候的她,已经决意离开那个家伙,斩断过去,不仅是隔绝伤害,也是舍弃以往的美好。
而如今,为什么突然就那么思念和渴望呢……刚才看到锐的孩子,都还没那么心情复杂呢。
然而,当她走进茶楼之后,她立刻就明白了。
因为她所思念的那些人,就坐在茶楼门口数过去第三张靠窗的桌子边。
正对着门的座位上,是她最熟悉的溯,但是这几个月的别离使他憔悴了很多,一眼看过去,她心底赫然浮现出“沈腰潘鬓消磨”这句词。不是没见过他苦闷的样子,但是她以往从来不曾将他真正抛下,所以即使冷战,即使吵架,最严重的时候她也只见到他死气沉沉地呆在那里,像个木头美人,或者像个放弃了思考的木偶,手里却还紧紧牵着一根可以依赖的生命线。只要能靠近她,都会紧紧拉住她的手,或者像是要将她揉进身体里面一样拥抱。
而如今,他却十足地像一张在秋风里摇曳的残叶。那无可挑剔的绝美容颜还是那么勾人心魄,只是一双紫色眼眸里的笑意浅淡得很萧索,眉梢眼角唇边都透露着寂寥,一贯束起的长发都不甚整洁地漏下几撂疲惫的发丝。当然,这使得他看起来成熟了许多,甚至多了种沧桑的魅力。所以一向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焦点的他,现在也被为数不少的茶客偷偷观察着,或者直勾勾地盯着。身边的锐也不由得呆在了原地有些痴迷地看着他。
但更让枞注意的,却是他现在手里的事情。他此刻手里正拿着碗和勺子,耐心而专注地哄着满脸不满的年幼小女儿吃东西,而他右边的儿子年纪虽然略略大些,却也一脸不开心的样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自己碗里的甜点。溯赫然是一个年轻父亲的样子了。枞心里不由得一惊。
而旁边和溯同桌的两个久违的老朋友,杨柳和辰婧,却并没有让枞感到意外。
溯果然猜到了,她托冷杉把蝉翼送给了辰婧。所以,溯会那么快就找到她——他一定是强迫辰婧跟他来寻找风行,因为蝉翼会因为某种“力量”而尽可能带着持有人找到主人。那些传承了不知道多少岁月的东西,早已在某些方面产生了不可动摇的意识。甚至就算蝉翼因为诸多情感上的伤怀而自我封闭,暗曜也会借由蝉翼的哪怕一丝一毫的波动而感知到风行的存在。
其实最初她是想把蝉翼托付给冷杉的。那时她真的不敢把蝉翼留在身边,生怕蝉翼会突然被暗曜感知到。当然,现在她也还是害怕。甚至有时候她会怀疑,若镜和千引笙当初死得实在太突然,是不是里面真有隐情,而这隐情和蝉翼的意志会有关系。但是她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蝉翼是多么多情温柔的宝物,她怎么会去危害路人呢。只是这个阴影已经产生,她还是无法抑制猜疑。所以她第一个想到的托付者是冷杉,而冷杉固然立刻拒绝,只给了她一个建议,让她送给她认为最幸运最纯真,不会被忧郁的蝉翼影响的人。
于是她想到了辰婧。
现在她的左手手腕上已经用药水和法术彻底消去了当年的伤痕,但在考虑过后,她还是找来了一根绸带,把原本的位置缠住,扎起。这算是一种不起眼的纪念,也为了可能出现的情况故布疑阵。或许,就算溯见到了伪装起来的她会有所怀疑,但是看到左手手腕上没有一丝痕迹,他就会觉得是自己认错了呢。
但是此刻风行知道,自己想得还是太天真了。
辰婧和杨柳此刻是背对着她坐着的,但是她一看到那熟悉的背影就知道是他们两个。在小时候,视力不是很好的她不一定能在人群里看到自己的小伙伴或者同班同学,但是如果父亲出现在视力范围内,她立刻就能看得清清楚楚。“熟悉”和“感情”这两个词,真的是太要命了。她心里已经认定,如果溯向她这边看过来,认出她肯定就是分分钟的事情。没办法,她也不像锐那样,从懂事起就在学着伪装和隐藏自己。
她藏不住的。
但是,他现在在哄孩子呢,说不定也不会注意到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