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國派駐曼谷處理難民事務專員的辦公室,設備不是十分豪華,堪稱簡陋。外面的氣溫是攝氏三十四度,室內幾架舊冷氣機雖然都在努力工作,但並未能把溫度降低到清涼的程度,所以裏面的人都仍然在冒汗,衣著隨便。
繼萊恩上校之後出任專員的,是一個曾在軍隊中服役的軍官,年紀相當輕,約莫三十來歲,有着一頭柔軟的棕髮和十分親切的外貌,尤其當他毫無心事笑起來的時候,還可以在他的面上看到幾分稚氣。
只不過這時,他坐在辦公桌後面,顯然被什麼事困擾着,緊蹙着眉。
他的名字是范西門,有着少校的軍銜,不過他不喜歡人家稱呼他的軍銜,而愛人家稱呼他為范西門先生。
困擾着范西門先生的是,在來自中南半島的難民口中,他一次又一次聽到了有關海上拯救女神的傳說。
本來,那不關他的事,傳說中所說的一切,他也不是很相信,自然不會對他造成困擾。使他困擾的直接原因是從昨天晚上,他的一個好朋友——小納爾遜,突然光臨他在曼谷的住所開始發生的。
小納爾遜和他的關係相當密切,當范西門還是一個出色的指揮官時,已經知道小納爾遜是一個出色的情報工作者。兩個人在華盛頓一次軍事會議中相識以後,就成了好朋友。
范西門在越戰之後,加入了聯合國難民事務工作,多少還是受了小納爾遜勸告的影響。小納爾遜突然來到,范西門應該高興才是,怎會困擾呢?
原因是小納爾遜帶來的一個問題:兩人在見面寒暄了幾句之後,小納就單刀直入提出了他來的目的——這是小納一貫的辦事方式:“你總共聽過多少次有關海上拯救女神的傳說?”
范西門怔了一怔,聽過多少次?他一下子無法說得出來,總之,聽過很多次了。
是的,神奇的海上拯救女神!
每當難民船在茫茫大海之中,在海盜船的威脅之下,在風浪的顛覆之中,在糧盡水絕的情形下,一個美麗的女神就會出現,施展她非凡的能力,拯救身在絕境之中的難民。
這個拯救女神,倏然而來,飄然而去,從不說一句話,只是救人。這個傳說,不論范西門聽過多少次,他都不會相信的。
當范西門看到他的好朋友,一個極其精明幹練的情報人員,忽然一本正經向他問起拯救女神的傳說來,使他一方面有點愕然,一方面也感到了相當程度的好笑。
他轉動着酒杯,不經意地望着窗外一棵巨大的白蘭樹,樹上開滿的花朵正散發出濃郁得化不開的芳香:“不記得了,聽說過很多次了吧!”
小納湊近身子——范西門一直覺得他這位好朋友有着一雙鷹隼一樣的眼睛,當這樣的眼睛想要搜尋什麼之際,成功率大抵是百分之一百。
小納這時,就用那種銳利的目光盯着范西門:“試舉其中一次,把詳細的經過說給我聽。”
范西門揮了一下手,小納的這種神態令他十分不自在,他喝了一口酒:“那只不過是難民間的傳說,海上航行本來就容易產生幻覺——”
小納一下子就打斷了他的話頭:“西門,那不是幻覺。到現在為止,我們還不能判定那是怎麼一回事,但那一定是極重要的一件事——”
小納平時不是喜歡說話誇張的人,可是這時,他再度俯身向前,直視范西門:“事情的嚴重性,可能遠超乎人類的想像之外,甚至遠遠超過整場越南戰爭!”
范西門不以為然:“只是為了一個虛無飄渺的女人?”
小納深深吸了一口氣:“不在乎一個或兩個,而在於這一個或兩個所掌握的力量。西門,相信我,那是一種可怕之極的力量!”
范西門感到了十分疑惑,那是真正的迷惑,他說:“傳說提及的不是一個拯救女神嗎?難道拯救行動是種可怕的力量?”
小納又用力一揮手:“我不和你在名詞上爭執,總之,那是一種可怕的力量。而且,不但我要追究,西方的情報機構要追究,全世界的情報機構也都在盡力想弄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范西門望着小納,天氣雖有點熱,可是還不至於出汗的程度,但小納的鼻尖卻在冒汗,這證明他的心情又緊張又激動。
他嘆了一聲:“好吧,你要是有興趣,我可以安排一次會面。有一個人——自然是一艘難民船中的餘生者,曾向我提及過那女神,你可以聽他直接說一遍。”
小納呼了一口氣,連連點頭。
就是這個原因,使范西門感到相當困擾。而坐在辦公室一個角落處的小納,看起來卻相當鎮定。
他正在相當快地翻閱着一大疊文件,這一大疊文件全是有關難民在海上遇見拯救女神的經過。
所有的記述,全是由言語化為文字的,沒有任何可以確切證明有這樣一個女神存在的真憑實據。雖然“目擊證人”超過三百個,其中也有把女神的樣子描述得十分詳細的,甚至有精於繪畫者,在事後憑記憶把女神的樣子畫了下來,但是這一切,都不能當作確實的證據。
尤其是小納十分關心的一些問題——也是世界各國情報人員關心的事:女神是用什麼工具出沒汪洋大海的?女神是用什麼力量、什麼武器,對付掠奪難民的海盜船的?
這些問題,即使是“目擊證人”,也沒有一個可以精確地說得出來……
小納迅速地翻閱着,直到范西門咳嗽了一下,他才抬起頭來。這時,職員已帶着一個中年人,走了進來。
那中年人有着花白的頭髮,神情愁苦之中帶着僥倖,不斷地眨着眼,顯得他心中相當不安。
他進來之後,向范西門行禮,叫了一聲“長官”,又向小納行禮。
小納已經用他銳利的目光,迅速把那人打量了一遍,而且立即肯定,這樣的一個人不可能說什麼謊話。尤其是一個女神在海上出沒救人這樣的事,只怕要他編,他也編不出來。
那麼,他的敍述應該是真實的了?
難道真有這樣的一個女神?
他一面開始聽那人的敍述,一面不住地想着許多有關聯的問題。
他首先想到的是,昨晚和范西門的談話中,他曾提及“可怕的力量”,可怕的力量的確存在,他看着詳細的報告:
一艘小型炮艇,在掠劫難民船的過程之中,遇上了拯救女神,忽然斷成了兩截。鋼鐵鑄成的船身,像是被燒紅了的刀切開的牛油一樣!
這是什麼樣的一種力量?
他又聯想起在最高情報當局的緊急會議上,一位將軍用帶點嘶啞的聲音說:“一定要把那……女人找出來!我可不相信有什麼神,也不相信有人會專為了救人而長期在海上生活,一定是另有目的的!”
將軍用拳頭打着桌子:“很有可能那個女人,就是以我們建造的金蘭灣海軍基地作大本營的……要盡一切力量把她找出來!”
小納曾提醒了將軍一句:“將軍,據我們所得的報告,蘇聯和第三勢力,也正在作同樣的努力!”
將軍的面色鐵青:“煙幕……那可能是俄國人的煙幕!”
小納沒有再說什麼,他曾作了幾個假設,甚至曾作了天外來客、外星人生活在海上的假設,但是都難以自圓其說。所以他才決定到曼谷來,從難民的口中,多了解一些實情。
自然,單是訪問絕不足夠,他也準備到海上去,希望可以在海上親自遇上拯救女神,弄明白她是何方神聖。
和小納懷着同樣目的,在進行着同樣活動的各國情報人員,究竟有多少,沒有精確的統計。不過一些頂尖情報人員的活動,想要長期掩飾是不可能的,例如華沙集團的蓋雷夫人、蘇聯國家安全局的卡婭上校,都到了亞洲!黃絹女將軍在東南亞流連忘返,美麗嬌小的海棠也頻頻在適當的外交場合出現等等,都可以使人知道明的、暗的,波濤洶湧,都正在為弄明白拯救女神的底細,而各出奇謀。
其中有一個也在為拯救女神而活動的人,全然不屬於任何勢力,只是純粹的個人行動。這個人,自然就是我們大家都十分熟悉的原振俠醫生了。
原振俠會牽涉這件事情,不全然是偶然的機會。就算他遇到了那個名叫林文義的人,也是一種偶然,可是後來,他遇到山虎上校,並和山虎上校惡鬥了一場,那卻是必然的事。
這一切,全都記述在那個名為《愛神》的故事中了。
林文義為了要尋找阿英,本來準備重返南越,再扮作難民逃出來。可是後來,他稍微改變了一下計劃:他買了一艘船,在傳說中拯救女神出沒之處不斷地航行着。可是一個月過去,卻一點結果也沒有。
林文義的目的,自然和各國情報人員的不同,林文義只是要再見到阿英,要再見到他刻骨銘心的愛人、他生命中的另一半。他相信了一個人的敍述,就是那個人,認出海上的拯救女神竟然就是阿英。
原振俠認為不可思議,所以要林文義若是找尋有了結果,就和他聯絡一下。
一個多月之後,林文義在海上一無所獲,卻再一次見到了認出阿英的那人。他決定請原振俠一起來聽那人的直接敍述,希望憑原振俠的分析能力,得到進一步的進展。
在同一時間內,接受各方面、各種不同身分的人,通過各種不同渠道找出來,要他們講述海上奇遇的難民甚多,包括了難民專員辦公室的盤問,豪華遊艇上黃絹將軍的採訪,小河邊木屋中海棠的追問……但是由於“海上奇遇”的經過都是大同小異,所以只揀其中一宗來詳細敍述,以免重複生悶。
就揀原振俠的那一宗吧!
那天,原振俠接到林文義的電話,提到了一個多月來他一無所獲,語氣十分沮喪。原振俠安慰了他幾句,他就道:“見過阿英的那個人,我可以找他出來,你要見他嗎?”
原振俠道:“好啊,你可以帶他到醫院來。”
於是,當天中午原振俠休息時,看來很是沮喪的林文義,帶着一個中年人,走了進來。
那中年人的神情十分畏縮,一面驚惶的神色,穿着一身新衣,但那些自內到外的新衣服,顯然是才換上不久的。他的神情也極度憔悴,見了原振俠,雙手不知往哪裏放才好。
他的這種情形,一看就知道是才偷上岸不久的難民,自然是來自南越。
原振俠請他坐下來。
本來,醫院中是不怎麼適合長談的,但是聽到有了阿英的消息,原振俠也大感興趣。因為當時在海上發生的情形,從林文義和山虎上校的敍述聽來,確然虛無之極,但若然再有有關阿英的敍述,自然可以進一步分析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林文義介紹那人:“這位是陳滿堂先生,算起來,是阿英的堂叔輩。”
陳滿堂向原振俠行了一禮,林文義又道:“他才上岸不久,虧他找到了我。與他一起上岸的幾個人,全被送到難民營去了!”
陳滿堂的聲音乾澀無比:“船……離開西貢的時候,大大小小,三十四人,到上岸的時候,只剩十四個人。要不是在海上遇上了阿英,只怕全都死在海上……逃難的代價真高!”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遇上了海盜?”
陳滿堂搖着頭:“沒有!遇上了哪還會有十四個剩下!船又破,海上風浪又大,人人用繩子綁着身子,說不定什麼時候來一個巨浪,就捲走幾個!糧食飲水用盡了,太陽也把人曬死了!”
原振俠閉上了眼睛,這種慘景,不難想像。
他苦笑了一下:“你說在海上遇上了阿英,那是怎麼一回事?”
當原振俠這樣問的時候,林文義也用十分焦切的神情望向陳滿堂。林文義的這種神態,令原振俠有點奇怪,因為陳滿堂應該已向他說過遇到阿英的經過了,那他為什麼還那麼急切呢?難道真是因為陳滿堂說得“太玄”,林文義根本不懂發生了什麼事,所以才想再聽一遍,讓原振俠解釋不明之處?
陳滿堂咳了幾聲,原振俠倒了一杯水給他,他自喉際發出“咯咯”聲,喝着水,然後放下紙杯:“那一天晚上,距離逃出西貢已經十二天了,食水早已用完。晚上的霧很濃,人人都伸着舌頭,希望舔到一點水汽,來潤一潤乾渴得發燒的喉嚨……”
以下是陳滿堂的敍述,敍述相當長,原振俠曾幾次離開又再回來。他也曾想叫陳滿堂說得簡單一點,但聽陳滿堂乾澀的聲音,所說的又是逃難者在海上飄流那種極度的苦難,他又有點不忍心打斷他的話頭,便由得他說下去。
當然,這裏的記述,不是全部的敍述。
在海上漂流的人,遭遇的大災難之一,是食水消耗盡了。
極目望去,全是水,可那是人不能飲用的水。人只好望着大量的水,而忍受缺水的痛苦煎熬。
突然之間,一個年輕人聲音嘶啞地大叫了起來,一面叫着,一面撲向船舷。幾個上了年紀的人,都知道他要去幹什麼,可是卻無力阻止他。
小木船由於他激烈的動作而晃動起來,人人都只求不要跌進海中,兩個小孩無力地哭了起來,幾個婦人發出了無聲的嘆息。
那年輕人撲到了船舷,盡力把自己的身子向外探出去,一面用可怕的聲音叫着:“水……水……這裏有水……全是水……”
海洋中全是水,這是人人都看得見的。神志清醒的人知道海水是不能喝的,可是對那些由於太缺水而導致神志不清的人來說,水就是水,那有什麼能喝和不能喝之分?
那年輕人叫着,將身子探出去,頭浸進了海水之中。船上的人都可以聽到他肚腹之間,由於在極短的時間中吞進了大量的水,而發出一種“咕嚕”、“咕嚕”的奇詭聲音來。然後,只是極短的時間,那年輕人抬起頭來,濕淋淋的面上現出了怪異莫名的神情,一種難以形容的、全然不可置信的神情!
那種怪異的神情,就像是一個在外面飄泊了多年的遊子,回到了家中,才一撲入慈母的懷裏,就忽然發覺背上被慈母手中的利刃直插了進去一樣!
他喝下了大量的水,以為水是可以止渴的,可是這時他扭曲的肌肉,告訴了每一個人他身受的痛苦。他張大口,沒有聲音發出來,只有嘴唇的縱紋裂開,血珠子和着水珠子一起迸射出來!
他雙手抓住喉嚨,像是要憑自己十根手指的力量把喉嚨扯開!等到發現喉嚨扯不開時,手指就無助地向下移,撕扯着胸膛,又發現胸膛也不是那麼容易撕裂。體內的痛苦無處宣泄,啃嚙着每一根神經、每一個細胞,他雙手用力地扯自己的肚子,肚子看來柔軟而有彈性,可以像橡皮一樣被拉得向外張開,可是一樣不能拉得破。
情景是瘋狂的,令每一個看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在戰慄着。但是,除了眼睜睜地看着之外,一點辦法也沒有。
那年輕人的喉際終於發出了一下聲音,已經無法分辨這樣的一下聲音是有什麼含意了。隨着這一下怪異的聲音,他一頭栽進了海水中。
海面倒是相當平靜,除了他跌下去時激起的一道水花之外,一切都是那麼平靜。
然後,在木船的一角上,是一個女人心碎的尖叫聲,和一個男人的喘息聲。男人的懷中抱着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頭和手臂可怕地軟垂着,雙眼失神地睜得極大,她的眼中,也和海面上一樣,有着重重疊疊的白色濃霧。
小女孩死了,父母在哀哭。或許,何必哀哭呢?這才是真正的逃離吧!至少,今生的苦難,已經遠離了。於是,海面又濺起了水花,又一個本來不屬於海洋的生命,被海浪吞噬了。
濃霧漸漸消退,天開始亮了。
天亮,在各種不同的環境之中,有着各種不同的意義。
在海面上,在破木船中生存的人心中,在早已水盡糧絕、半死不活的人之間,天亮,表示太陽升起,太陽升起,一點也不表示光明,只表示死亡的加速來臨。
那漫長的一天是怎樣過去的,陳滿堂實在已無法確切記得起了。事後,他和其餘幾個生還者交談過,別人也無法記得起,只記得時間完全停頓了,無窮無盡,驕陽在天,烈日如火,烤炙着他們的生命,要將之烤成焦炭。
他們只記得,當天色終於又黑了下來時,他們一共推了十二個人下海,那是這一天中死去的人。
而他們也知道,剩下來的人也都逃不過明天的烈日。那時,只怕不會有人把他們推下海去,如果他們還會被人發現,那他們到時變成了什麼樣子,自己也不敢想。
陳滿堂在天色黑下來之後,睜着眼,海面上有異樣的反光。那種水的反光,具有極強的誘惑力,使他感到清涼的水順着咽喉流進體內的那種舒暢感,和清涼的水進入體內之後生命得以復活的欲望。
他舔着乾裂的嘴唇,思想愈來愈麻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海上。他不是一直好好的在陸地上生活的嗎?是什麼逼他們非在海上結束生命不可?
他感到心口一陣一陣刺痛,令他大口大口地呼氣,有氣無力地張大口。
濃霧是一入夜就開始聚生的,伸長舌頭,的確可以感到那麼一點潤濕。
他感到左邊有什麼壓了過來,壓了很久他才轉身看一看——一張他熟悉的面,已變了形,靠在他的肩上,生命早已完結了。
陳滿堂和那張已死的面隔得如此之近,他陡然不可遏制地號哭了起來。
號哭聲是斷斷續續的,當然沒有淚水。他似乎在自己的號哭聲中,進入了半昏迷的狀態,視線漸漸模糊了,身體有愈來愈輕的感覺——是不是生命正在離開軀殼遠去?
然後,一切全是突如其來的。他沒有看到新鮮的水,可是卻聞到了清水的氣味!
清水怎麼會有氣味呢?人在通常的情形之下,自然是聞不出清水的味道來的,但是在快渴死的情形下,清水就有濃烈之極的香味——生命之香!
陳滿堂那時非但不感到喜悅,反而感到了一陣深切的悲哀。他沒有氣力睜開眼來,他意識之中想到的只是:自己快死了,人在臨死之前,總是會在幻覺中感到一些美好的東西或感覺。畢竟人的一生太痛苦了,在臨死之前,享受一點美好的幻覺,似乎也是天公地道的事。
像他這樣,明明是因渴致死的,卻忽然聞到了水的清香……不!不只聞到了水的清香,他還真的感到了水的清涼、水的滋潤,感到有水湊近他的唇邊!
他迫不及待地張開口來,幾乎已經忘記喝水的動作是怎樣的了。可是,充滿生命活力的水,還是源源不絕地流入他奄奄一息的身體之中,使他復蘇。
不需要多久,陳滿堂就可以肯定,那絕不是幻覺,而是實實在在正在發生着的事!
那是很容易分辨的,幻覺只會使人更接近死亡,而真正有水流進了體內,卻會使人復蘇。他竟然睜開了眼來,他看到霧更濃,他看到自己的雙手正捧着一大盆水。
他先是吸氣,再迫不及待地去喝水,然後才有足夠的神志,思考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並不是一個崇尚空幻的人,一向十分實際,所以他首先想到的是,有經過的船隻發現了自己。但是霧太濃了,濃得他那時正在小木船船首部分,也不能看清船尾部分的情形,當然更看不清海面上是不是還有別的什麼船隻在。
等到他喝了足夠的水時,他才看到他身邊的幾個人還沒有死,都各自捧着杯子或盆,總之是可以盛載清水的器皿,而這些器皿中也都有着清水。
他看到那些本來已死了九成的人的面上,又有了生氣,眼珠也開始轉動。可知只要沒有死的人,這時都得救了,可是救他們的是什麼人呢?
陳滿堂想叫,可是久經乾渴的喉嚨,卻十分不聽大腦的旨意,不能發出什麼有意思的聲響來。他知道船上別的人也和自己一樣,因為整艘船上都有一種奇怪的、發自喉際深處的聲響。
就在這時候,陳滿堂看到(重要的是,除了陳滿堂之外,船上其他人也毫無例外地看到),在濃霧之中,有一個穿着白色長衣,身形十分苗條,有着烏黑頭髮的女人,如虛如幻,像是本身就是濃霧的一部分一樣,出現在濃霧之中。
陳滿堂首先叫了出來:“女神!”
當他這樣叫的時候,他還未曾聽說過有海上拯救女神這回事。但是他自然而然地,以為那看來如煙似霧的窈窕身形就是一位女神。
他一叫,那女神緩轉過身來。
海面上實在很平靜,沒有什麼風——要是有風的話,霧也不會聚集得如此之濃。那女神轉過身來之際,動作分明十分輕、十分慢,一點聲息都沒有,可是她那一頭在白霧之中,看來分外奪目的黑髮,和她身上的白色長衣,卻隨着她身子的旋轉而撒了開來,在視覺上形成一個賞心悅目、美麗之極的印象。這種印象,能使身在極度危急之中的人,得到難以言喻的安慰!
陳滿堂和船上的人,都不約而同、自然而然地發出“啊啊”的讚美聲來。女神在轉過身來之後,人人都可以看到在濃霧之中——不是能夠看得十分清楚——但也可以認得清的面龐。
自然,那是一張美麗莊嚴、寧謐平和兼而有之的面,看了之後,叫人由衷地順服和敬仰。不過陳滿堂看了之後,心中卻多了幾分驚訝,他一眼就看出:這女神的面型好眼熟!
當時,他並沒有想起那是什麼人來,只是看着女神冉冉地在濃霧之中移動身子。她的身子早就應該移出了小木船之外了,也不知道她是憑藉着什麼,可以處身於海水之上的。
直到她的背影也幾乎全部融入濃霧之中時,陳滿堂才陡然想了起來:那是阿英——父親和自己是小同鄉,又是同行,住所和店舖都在同一條街上的阿英!
阿英小時候一點也不好看,可是在十九歲之後,卻像是奇蹟一樣,出落得一天好看過一天,這是所有街坊都知道的事情,所以也能使陳滿堂在這時候陡然記起來——那是阿英!
他扯直喉嚨叫了一聲:“阿英!”
那一下叫聲,聲音之響亮,連他自己也吃了一驚。而且感覺上,彷彿他的那下呼叫聲,有一種無形的力量,衝破了濃霧,而使陳滿堂清楚地看到,在他一叫之後,女神正在向前移動的身子突然停了下來,而且轉過身來。
她一轉過身,目光便向陳滿堂射來,陳滿堂只覺得心頭震動了一下!他看到女神的嘴唇掀動了幾下,像是說了一句什麼話,或者是她想說什麼話,可是卻沒有人聽到任何聲音。
而女神也立時轉回身去,陳滿堂這時更可以肯定那是阿英,絕對可以肯定!他又叫了兩聲,可是沒有用,阿英(女神)沒入濃霧之中,不見了。
在女神離開之後,他們的盛水器皿之中全是水,也有乾糧。第二天就有一艘貨輪發現了他們,也就是說,他們的海上漂流生涯結束了,獲救了!救他們的是拯救女神,而拯救女神就是阿英。
陳滿堂說完了經過,原振俠揮着手:“照你說來,海面上根本沒有別的船隻,那麼,女神也好,阿英也好,是怎樣來的?”
陳滿堂搖頭:“我不知道她是怎樣來的,也不知道她是怎樣走的。後來我才知道,她救了不少人,都是在難民陷入絕境時突然出現的,也沒有人知道她怎樣來,怎樣走。”
原振俠抬頭想了片刻,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很難下結論。而林文義雖沒有出聲,但是焦急的眼光,卻等於叫原振俠至少應該說出他的推測來。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假設……阿英和你分開之後,一直和那位救了你們的……愛神在一起……”
他自己也覺得這樣的分析相當勉強,可是卻又不得不循此分析下去。他略停了一停:“自此之後,海上救人的事,就變成由阿英來負責了。”
他又苦笑了一下:“我只能作出這點分析,因為真正的情形如何,我一無所知。”
林文義低下頭去:“我還是要到海上去,我相信只要她在海上出現,我一定有機會可以見到她。”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其實並不是很喜歡懦弱的、對着強勢有近乎卑微屈服的林文義。可是這時,他卻也十分欣賞林文義對阿英的思念,他伸手在林文義的肩頭上輕拍了兩下,表示支持。
林文義抬起頭來,神情茫然,長嘆了一聲。
原振俠和陳滿堂的見面,或者說,陳滿堂的敍述,並未能使原振俠作出任何結論。而在其他地方進行的其他採訪,或同樣性質的活動,也未能使參與者得出任何結論。
例如,小納和范西門就是。
在接下來的幾天中,小納接見了各種各樣曾見過拯救女神的人,聽他們敍述經過。范西門在大多數情形之下都不參加,只有在第三天晚上約見的那個人,是個例外。
對小納的任務來說,能有那個人的親身經歷,十分重要。他和范西門花了不少心力,才算是得到了那個人的信任。雙方同意,會面絕不能算是正式的官方接觸,不能作任何方式的記錄,所以,約會地點要由對方指定。
對方指定的地點,是在曼谷西區一座廟宇的後院之中。
當小納知道了對方指定的地點之後,他十分鄙夷地揮手:“廟宇?為什麼要在一座廟宇中?”
范西門冷笑道:“我們曾有不能作任何形式的記錄的約定,或許,他認為在廟宇中,我們就不會違背協定,不會把他的話記錄下來。”
小納的聲音更加鄙夷:“一個客串過海盜的人渣,會相信神明的約束力嗎?”
范西門的話,對東方人,或者也對西方人,總之對所有人都不是很恭敬。他道:“世上盡多一面做壞事,一面呼叫神明的人!”
小納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為那個約會略做了一些準備工作。
令他們事前有那麼不尋常的對白的,自然是他們要見的那個人身分十分特殊之故。那人的身分是現役海軍軍官,但是卻客串過海盜,劫掠的對象,也是在海上逃亡的中南半島難民。
而在一次劫掠行動之中,拯救女神突然出現,救了在苦難中的難民,並懲戒了那群客串海盜——他是唯一的生還者。
他的名字是大差。
大差原來的軍銜是什麼,已無關緊要,妙的是,在經歷了那件事情之後,他繼續當他的海軍軍官。而在他身上曾發生過那樣的事,是那次獲救的難民事後透露出來的。
反正在政治情況腐敗的情形下,也不會有什麼人對他進行調查,在幾次酒後,他還十分津津樂道海上女神饒恕他的經過。小納正需要直接的資料,給了他一筆相當可觀的酬勞後,他才肯接受詢問。
約定的時間是下午,廟宇的後院樹影婆娑,已經算是相當陰涼的了,但是在攝氏三十三度的氣溫下,即使手中的扇子撥得再快,人一樣會冒汗。
小納的襯衫背上全被汗濕透了,令他十分不舒服,要不時抖動襯衫,好使濕了的布和皮膚之間,產生一點空隙,透點空氣。
他坐在大簇芭蕉旁的一張石櫈上,不住地發出埋怨的聲音來,范西門看來比他鎮定些。
小納嘆了一聲:“等一會所聽到的一切,可能是世上最奇妙、最不可思議的事,也有可能是最無稽的謊言……”
范西門笑了起來:“兩者之間,好像並沒有太大的區別?”
小納苦笑了一下:“希望我們獲得的資料,超過別人所獲得的……”
范西門沒有說什麼,只是道:“來了!”
廟宇中十分靜,夏蟬的鳴叫聲單調而沉悶,所以當有腳步聲傳過來時,十分容易分辨出,那不是屬於廟中僧人的腳步聲。
沒多久,牆角處有人影閃了一閃,又過了一會,才有人踅了過來。那人中等身形,衣著普通,戴着一頂相當大的草帽,遮住了頭面,一副賊頭賊腦的樣子。
他逕自來到了小納和范西門的面前,一句話不說,先伸出了手來。小納沉聲道:“先讓我知道你真正的身分,肯定是我們要找的人。”
那人身子略挺了一挺,一言不發,轉身就走。他走出了不到兩步,早有準備的小納一揚手,把一大疊大面值的美鈔拋向前,落在那人的腳下。
那人陡然站定,伸手去拾那疊美鈔,可是小納一抖手,那疊美鈔上連着的細繩,一下子又把美鈔扯了回來。小納的聲音聽來一點商量的餘地也沒有:“一定要先弄清你的身分!”
那人自喉際咕嚕了一句話,聽起來不像是什麼好話,他轉過身,又來到小納的面前:“事先說好的,不能有任何記錄,若是公開了,我將否認我所說的一切!”
小納幾乎吼叫:“證明你的身分……”
那人取出了一張證件來,小納毫不客氣地掀開了他頭上的草帽,對照着證件上的照片,證明了是同一個人。而他得自軍方的資料,也說明這個叫作大差的海軍軍官,曾是一艘巡邏炮艇的副艇長。
那艘巡邏艇,在一次任務執行中發生意外沉沒,全艇官兵八人,只有他一個人生還。
小納知道,眼前這個看來像賊多於像官的人,正是他要找的人。
他毫不掩飾對大差的鄙視,幾乎是呼喝地道:“說清楚一點,別太囉唆!集中說你們的炮艇被摧毀的經過,我要一切細節,但不要渲染,說完了,這疊美鈔就是你的……”
大差嚥了一下口水,連聲說“是”之後,就開始了他的敍述。
正如小納剛才所說的,大差所說的可以被稱為是世上最不可思議的事實,但也可以說是最無稽的謊言——兩者之間,如何去下判斷,很有點令人啼笑皆非。
大差在一開始並不諱言他們客串海盜的罪惡行徑,他只是為自己辯護:“我比任何人都好,我絕不殺人……也不……強姦婦女……除非是有的女人自己願意……所以女神才放過了我。”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甚至大有讚許自己的神色。
小納幾乎忍不住氣,要向大差的面上吐痰!
大差繼續道:“那是……四個多月前,我們都在晚上出動,在天將亮未亮的時分……行事……”
天色將明未明的時分,海上如果有霧的話,就是是霧最濃的時候。
巡邏艇在海面上高速行駛,一大團一大團的濃霧在艇的兩旁掠過,艇上官兵八人,這時都脫下了制服。他們幹這種客串海盜的勾當已不止一次了,客串海盜對付掠劫的對象,絕不會比正式的海盜仁慈,只會更卑惡貪婪。
在大霧之中,這八個客串海盜的面上都泛着醜惡的油光,雙眼之中滿是紅絲,看來不像是人類的眼睛。艇長陡然揚手,巡邏艇的機器停了下來,他們聽到右前方有木帆船的機器聲傳來——那是典型、破舊的大型難民船,他們有經驗,知道這種大木帆船上的難民不會少,財物自然也相當多。
艇長在傾聽了一會之後,打了幾個手勢,由於一切都不是第一次進行了,所以根本不必再說什麼,巡邏艇的機器又發動,全速向前衝出,兩名機槍手也把住了扳槍,只要在濃霧中一看到目標物,機槍的槍口就會噴射出奪命的火舌!
以前很多次都是這樣的,這次應該也不例外!可是,巡邏艇全速前進的時間太長了,至少已經有五分鐘了吧?為什麼還沒有看到滿載難民的木帆船?為什麼看出去,只是茫無邊際的濃霧?
艇長首先感到情形有點不對,一揚手,巡邏艇的機器再次停止。海面上靜到了極點,除了海水打在艇身上的啪啪聲之外,沒有任何聲響。剛才還清晰可聞,航程至多在兩百公尺之外的木帆船的機器聲,現已完全消失,一點也聽不到了。
艇長十分惱怒,一定是木帆船發現了他們,也停了機器,想藉着大霧的遮掩溜走!這對他來說,簡直是一種不可容忍的挑戰!
他陡然下令:“開火!”
兩台重型機槍旋轉着,向着濃霧作三百六十度旋轉的掃射。艇長知道,機槍的射程遠達五百公尺,木帆船不論躲在濃霧中的何處,都必然在三百六十度的旋轉射程之內!
而一分鐘的猛烈掃射,就可以逼使躲在濃霧中的木帆船發出聲響而暴露所在,甚至投降討饒!
可是槍聲停止後,海面上仍是一片寂靜,寂靜得難以相信。
艇上所有人都向艇長望來,艇長側着頭,用心傾聽着。在寂靜之中,他陡然聽到了一陣水聲,那是有什麼物體在水面上迅速移動的聲音。
不但艇長聽到了,別人也都聽到了,每個人都現出狠毒貪婪的神色來!
艇上每一個人都自然而然地認為那是木帆船停了機器,想在濃霧之中溜走時所發出來的聲響。艇長甚至忍不住發出了“桀桀”的怪笑聲來,兩名機槍手也不等艇長下令,就把槍口轉向聲響傳來的方向。
這一切,全是那一剎之間完成的事,只等艇長揚起的手向下一沉,海上的屠殺和掠劫就可以開始了!也就在那一剎間,剛才有聲響傳來的那個方向的濃霧,突然“裂”了開來。
那是一種十分奇妙的景象,濃霧本來濃得像是實質一樣,忽然“裂”了開來,自然可以看到原來被霧遮住了看不見的東西。
艇上的人都看到,有一艘相當大的破舊木帆船,在前面不到二十公尺處。船上幾十個人,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這種木帆船,若是停了機器之後,在海上移動的速度應該是十分緩慢的。
但這時,他們看到的情形卻是,木帆船的移動快捷無比,陡然一閃之間,已經閃進了濃霧之中!而且,在這時,人人可見,木帆船之所以可以移動得如此之快,並不是它本身有什麼動力,而是有一個人在木帆船的船尾部分推了一下,就是那一推之力,使木帆船像箭一樣地射進了濃霧之中,消失不見!
而那人在把木帆船推進了濃霧之後,就轉過身來,面對着巡邏艇。
那是一個極其美麗的女人!
那女人有着令濃霧無法逼近她的力量,因為不但在她的身邊,霧在翻滾着卻無法接近她,而且,她的目光——那像閃電一樣的目光,也能把霧逼開來,逼得巡邏艇上的各人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才好。由於眼前的景象實在太奇特,他們都在極度的震懾之中手足無措。
大差說話不是很流利,有點口吃。當他說到被眼前的景象嚇得手足無措之際,更是結結巴巴,詞不達意。
小納不耐煩地揮着手:“你……乾脆我問你答算了,你說得太不明不白了……”
大差嚥了一口口水:“當時的情形確然如此,我自然只有照實說。”
小納悶哼了一聲:“照實說,什麼叫作‘有人在木帆船的尾部推了一下’?木船那麼大,一推之下就能飛快前進?”
大差苦笑了一下:“我看到的情形就是這樣。”
小納一揚手:“推木帆船的那個女人,當時站在什麼東西上面?”
大差瞪大了眼:“誰去注意這些……細節呢?”
小納幾乎要罵出粗話來,在一旁的范西門道:“你仔細想一想。”
大差嘆了一聲:“我在事後想過不知多少次了,可是當時一見到那麼美麗的一個女人,突然在濃霧中出現,目光如電,誰也不知她是妖是神,個個都嚇呆了,誰還會去注意她站在什麼東西上面?她穿着十分長的白色衣服,可能根本沒有雙腳,誰知道……”
小納抹了一下汗,用蒲扇趕走了繞着他亂飛的蒼蠅:“說下去。”
大差道:“艇上所有人都不知怎麼辦才好,那女人……女神……卻一下子就捲着濃霧,上了巡邏艇……她那時是站在艇首的。”
小納繼續揮手,大差也就說下去。
那美麗之極的女人突然一下子站到了巡邏艇上,站在各人的面前。艇上的水手長是一個色鬼,突然發出一下怪笑聲,張開雙臂,就向那女人撲了過去!在那一剎間,他一定以為那女人是難民船中的一員了。
他一面叫,一面向前撲去,他還沒沾到那女人分毫,那女人就揚起手來,沒有人看清她有什麼動作,只覺得眼前陡然一亮!
(小納又十分詳細地問到了這個經過,所以大差的敍述也十分詳細。)
那一亮是突如其來的,極像是……不像是閃電,像是強力的閃光燈,突然在近距離閃了一下。不但光亮發生的時候極亮,什麼也看不到,而且在光亮消失之後,眼前也全是鮮紅色的一大團,仍然什麼也看不到——時間只有兩秒鐘,或者更久,或者更少。
等到又可以看到眼前的情景時,他們看到那水手長揮舞着雙手,動作相當滑稽,如同在舞台上故意做出來的慢動作,十分不自然,有使人想作嘔之感——自然,那種感覺是自他痛苦之極、驚駭之極,面上的肌肉完全扭曲,眼珠都已跌出了眼眶的可怖景象帶來的!
小納又打斷了大差的話頭:“照實說,少誇張!眼珠怎麼可能跌出眼眶外?”
大差嚥了一口口水:“我沒有誇張,真的,他的眼珠自眼眶中跌了出來,有一大半掛在外面……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可怕的情景!他……好像是想伸手把眼珠托回去,可是他又向前猛衝,他沒有碰到眼珠,卻一腳踏出了船舷,跌進了海中!”
大差又強調了一句:“從頭到尾,我都沒有聽到什麼聲音,連他跌進海中,都沒有發出什麼聲音來!”
小納苦笑了一下,喃喃地重複了一句:“眼珠跌了出來……是那女人打了他一拳?”
大差倒真的十分認真:“不知道,在那亮光一閃時,發生了什麼事,我不知道,因為在那一剎間,根本什麼也看不到。”
接下來的變故發生得更快,艇長發出了一下吼叫聲,手指向那女人,機槍的槍口立時冒出了火舌。可是才不到十分之一秒,兩台巡邏艇上的重型機槍,陡然炸了開來!
這一下,不但有聲響,而且還有許多連帶而生的特殊效果,例如那兩個機槍手,在隆然巨響、火光閃耀的爆炸之中,首當其衝,不知被炸成了多少碎片,其中有若干碎片像冰雹一樣打了下來,落在大差的身上!由於連血帶肉直接落在肌膚上,還有着灼熱的感覺,而且黏乎乎的,拂也拂不掉。其中有些比較大一些的,在半空之中,灑下了一陣血雨!
這一下變故陡然發生之後,餘下來的五個人,個個都如同泥塑木雕一樣,一動不動。
大差只感到,那白衣飄飄的女人,這時看起來,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形象——她站在那裏,和死神的化身沒有什麼分別。她的目光射透濃霧,如同閃電,先停留在艇長的身上,然後搖了搖頭,現出一種厭惡之極的神情來!
艇長正舉起佩槍對準她,佩槍也突然炸了開來——令艇長在向下倒去之際,只是下半身倒下去的,他的上半身已在爆炸之中化成碎片了!
小納再度打斷大差的話頭:“你有沒有看清她手中持着的是什麼武器……”
大差回答得極肯定:“她手中沒有武器!”
小納哼了一聲:“可是她有力量使別人手中的武器爆炸?”
大差搖頭:“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的力量。”
小納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大差的敍述,要他自己來作知識上的判斷,實在是不可能的事——要令他人手中的武器爆炸,總要有一種力量才是,而一種力量總要通過一樣東西、一種裝置發出來才是!否則,力量自何而來?
難道真像他早些日子看過的中國神怪小說那樣,一翻手掌,掌心就有大量的電能發出來,稱之為“掌心雷”?或者是一伸手指,就有一股雷射激光發自指尖,稱之為“一道劍光”?
他耐着性子問:“那女人,至少手部,或是身體的其他部分,總有點動作吧?”
大差用力瞪着眼:“有……有的……她雙眼向艇長望來……她的目光和閃電一樣。”
小納又嘆了一聲,他想:比神奇小說更神奇,只要望上一眼,就能令敵人手中的武器爆炸,這是一種什麼樣的能力?
他把手中的大蒲扇用力拍打在腿上:“解決了四個,還有三個呢?”
大差上下兩排牙齒在“格格”作響,那自然是他想到了當時的情景,心中還在感到害怕之故。
當時,大差雖然身為副艇長,但是也和其餘三人一樣,失魂落魄地喊了一聲,轉身便向艇尾部分奔。
他們那時的行動甚至是無意識的,巡邏艇能有多大?就算奔到了艇尾,又能逃出多遠?可是他們卻行動一致,覺得離那女人遠一寸都是好的。
在向艇尾奔逃的過程中,他們是背對着那女人的,大差並不是奔在最前,在他前面有兩個人,大約只奔上三五步,閃亮的光連閃了兩閃,大差就看到他前面的兩個人雙手掩着面,突然之間,踉蹌轉了轉身子,跌進了茫茫大海之中。
所以,當他突然又感到有精亮的光芒自身後閃射過來時,他認為這次遭殃的一定是自己了!在那一剎間,他也下意識地停止了奔逃。
然而,當他一停步之後,在他身後的一個人,揮舞着雙手,越過了他。
他轉頭一看,那人面上的神情也是驚駭莫名,滿面都是才沁出來的血珠子,口張得大到不能再大,卻沒有聲音發出來,
大差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人的舌頭,在他張大了的口中,可怕地發着抖!
那人從他身邊一掠過去,也轉了一轉身,向前直衝,跌進了海水之中。
大差清楚地知道,巡邏艇上,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他在那時絕沒想到自己還能活着,他只是自然而然地跪了下來,自然而然地屈服在不知是神法仙法,還是妖法魔法之下——他只知道這種法術,只要在一舉手之間,就可以將他當螞蟻一樣的捏死!
他跪了下來,雙手抱着頭,伏着,發着抖,可是卻什麼也沒有發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慢慢抬起頭來,才一抬頭,就看到女神在他的身前!
他不住地叩頭,口中雜亂地說着許多求饒的話,不敢去看女神。
在這期間,由於他心中實在太恐懼了,所以根本不知自己說了什麼。直到又是一下水聲傳來,令他住了口,他才看到一艘救生艇正好離開船舷,落向海面,他不知道那是誰放下去的。
同時,他看到女神伸手向那救生艇指了一指,大差感到那是要他上救生艇去。他仍然發着抖,但十分迅速地跳進了艇中。
他才上了艇,就感到所有的濃霧一下子全成了鮮紅色,紅得如此奪目,當他半閉着眼向前看時,看到巡邏艇已齊中裂開,斷成了兩截,正在迅速地下沉。
而那個白衣女神已經不知去向了,霧也在轉眼之間,回復了原來的顏色。
他開始拚命划艇,終於在兩天之後獲救。
大差說完了他的遭遇,眼睜睜地望定了小納。小納向范西門望去:“這是我聽過最拙劣的故事!”
范西門緩緩搖着頭:“我還以為你的工作使你有豐富的想像力,小納,你聽到的不是故事,是事實……的確有這樣一個具大神通的女神,在海上活動!”
大差連連點頭:“是,自從那次之後,我聽過不少人說起過。巡邏艇……凡是客串海盜的一些……船,沒有一艘能逃過去,船上的人……只有我一個生還的,有半截船被撈了起來——”
小納喝了一聲:“說你自己知道的事!”
大差站了起來,拍了拍褲子:“我知道的事已經全說完了。”
小納十分疲倦地揮了揮手,大差搖擺着走了開去。這時,已到了夕陽西下的時分,廟宇建築在斜陽之下形成的陰影,遮住了他們兩人,小納苦笑一下:“我不知如何作結論,照例要寫份報告的,這報告如何寫法?”
范西門也搖着頭:“照實寫。”
小納道:“上頭還需要我的意見。”
范西門用力一揮手:“承認真有這樣的一位女神,建議作進一步探索。”
小納在自己的面上用力撫摸了一下,沒有再說什麼。他這時心中在想:自己這方面,可以說一點收穫也沒有,其他各國的情報組織呢?是不是有收穫了?能不能提出一個建議,大家交換一下情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