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閉上了眼睛,身子在微微地發着抖。
丁天野一字一頓,道:“黃捕頭,我若殺你來泄憤,那定然叫天下好漢取笑!”
黃山在陡然之際,聽出自己大有生機,他有點不相信似地睜開眼來道:“那麼,你想怎麼樣?”
丁天野挺了挺身子,緩緩地道:“二十年前,我到滄州來,住在群玉院的後院,這件事極其秘密,你是如何知道的?”
黃山的身子陡地一震,默然不語。
丁天野大喝一聲,道:“我要你說!”
他的左手,猛地一揮,擊在一條大柱之上,“叭”地一聲巨響,頓時木屑四飛,柱上缺了一大塊,他一俯身,道:“你若是不說,此宅老少,人人如此,無一可免,雞犬不留!”
黃山的臉,比紙還白,他陡地吸了一口氣,道:“那是有人夤夜來告訴我的。”
丁天野陡地緊張了起來。
自從他被捕的那一天起,他早就知道自己是被出賣的了,龍門幫本就不是什麼正當的幫會,劫鏢越貨,搶奪官糧,什麼事全做,是綠林中勢力極盛的一幫。龍門幫的幫主,和四個副幫主的容貌,全都張貼在各府各縣城門之旁的當眼處,他們的行動,自然也極其小心秘密。
當年,有玉郎君之稱的丁天野,到滄州府來時,便曾戴上極其精巧的人皮面具,而且,他並不投店,而是住在一個妓院之中。
到滄州來,是因為聽說滄州有三家百萬巨富,各自自炫富有,說僵了口,已準憊將所有的珍藏拿出來作一比較,那是方圓數百里的盛事,龍門幫聽到了風聲,自然也準備趁機前來打劫,他是來滄州府中打探消息的。
他到滄州府來,除了幫主,和另外三個副幫主之外,可以說沒有別人知道。
但是,他到滄州府,黃山當晚就將他捉住了,黃山是三更前來,用悶香將他熏翻了,趁他未醒之際,就穿了他的琵琶骨的。
琵琶骨被穿,他一身武功,無從施展,被投入滄州府的大牢之中,一囚便是二十年!
如今,他不怨黃山,黃山是吃公門飯的人,他只想知道,將自己行蹤告訴黃山聽的是什麼人!
他在二十年黑牢生涯中,早已將這個問題,翻來覆去不知道想了多少遍,在路上,到了滄州府之後,他絕未曾泄露過行蹤,知道他行蹤的人,只有龍門幫中的人,而且,只有龍門幫中居高位的幾個人,那便是當日一起議事的幫主,和另外三位副幫主。
一共是四個人。
可是四個人中出賣他的是誰呢?
他將其中一人在可能出賣他的人的名單中剔去,那是他的生死之交,是和他一齊投入龍門幫的八臂猿項飛。
八臂猿項飛和他,玉郎君丁天野在未曾投入龍門幫之前,幹的也是綠林生涯,他們投入了龍門幫之後,從小頭目當起,一步一步地升上去,終於全升到了副幫主的高位,當真可以稱得上生死與共的知交。
除了項飛,可能出賣他的人只有三個了,這三個人中,幫主的可能性也不大。
龍門幫幫主金龍神君,在武林中成名數十年,武功、輩分,何等之高,他若是要害丁天野的話,只消一出手,丁天野便絕不是敵手!
而且龍門幫的幫規極嚴,若是幫主有心要對付屬下,隨便引一條幫規,便可以將之偷偷處死了,又何必去私通官府?
幫主金龍神君不可能,項飛不可能,那麼,剩下的只有兩個人了。
在那兩個人之中,誰才是害他的人呢?
本來,既然只有兩個人,丁天野是可以一個一個地查訪的,但是因為仇太重了,怨太深了,去報仇之時,絕不能給他的仇人有絲毫抵賴的餘地。
是以他必需確定是兩個人中的那一個人!
所以,他一出大牢,便來找天羅地網黃山,要在他的口中探出這個人來,他這時,果然獲知是有人向黃山通風報信的,他激動得緊緊地咬着牙,上下兩排牙齒相磨,發出“格格格”的聲音來。
他一翻手,鳥爪也似的五指,突然捉住了黃山的手臂,令得黃山的身子也發起顫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誰,那是誰?”
黃山的聲音都變了道:“你……你請放手!”
丁天野卻非但不放手,反將黃山的手臂抓的更緊,道:“說!你快說!”
黃山急道:“我,我不知他是誰,那人的武功極高,他才一現身,便轉到了我的背後!”
“那你至少也見過他一面!”
“我是見過他一面的,但是,他……卻是蒙着面的!”
丁天野的五指陡地一緊,黃山額上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
丁天野像是瘋了一樣,雙眼之中,還射出綠幽幽的光芒,掀着唇,露出白森森的牙齒,道:“你說,那是誰,你說!”
黃山的身子,像是篩糠一樣地抖着。
他嘶叫着,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一直貼在我的身後,我幾次想轉過身去看他都看不到。”
“那你說說他的特徵,他穿什麼衣服,他講話的聲音怎樣,高矮如何,用什麼兵刃?”
“他……聲音十分尖銳,那分明是裝出來的,他穿一套夜行衣,我也沒有看到他帶着什麼兵刃,他的雙手不時按在我的肩上——”
黃山講到這裏,突然停了一停。
丁天野立時問道:“怎樣?他手上可有什麼特徵?”
黃山苦笑着,道:“沒有,他是戴着鹿皮手套的。”
丁天野手一鬆,後退了一步,一字一頓,道:“戴着鹿皮手套,你看清楚了?”
黃山點頭道:“是的,我看清楚了!”
丁天野突然仰頭怪笑了起來。自他口中所發出的那種狂野而淒厲的呼聲,令得聽到的人更不由自主地將身子縮成了一團!
他一面怪聲笑着,一面道:“原來是你,好,原來是你這賊子!”
他上下兩排牙齒猛地一挫,止住了笑聲,向黃山一拱手,道:“多謝你了,黃捕頭。”他身形騰起,向外便掠,可是才掠到門口,便停了下來,轉過身,道:“黃捕頭,還有一事請教。”
黃山戰戰兢兢,道:“請說。”
丁天野道:“龍門幫的近況怎樣了?”
黃山道:“龍門幫早就散了,那是十年前,金龍神君突然死去之後的事,金龍神君一死,八臂猿項飛、金掌燕大南、赤砂飛虎陳烏,三位副幫主爭奪幫主之位,各領部下,自相殘殺——”
丁天野不等黃山講完,便道:“且慢,金龍神君一死,龍門幫幫主一職,自然由他的女兒紅衣龍女擔任,難道紅衣龍女也死了麼?”
當他講到“紅衣龍女也死了麼”這一句話之際,他的聲音,聽來十分異特。
而他的心目中,也正一陣抽搐,感到了異樣的痛楚,他二十年來,連想也不敢想“紅衣龍女”四字,但這時,他卻不得不問了出來。
而問出的“紅衣龍女”四個字,竟能引得他的心頭,生出如此強烈的痛楚來,那可以說也是在他的意料之中的。
黃山望着丁天野,面上露出像是十分驚訝的神色來,丁天野道:“說啊,望着我幹什麼?”
黃山結結巴巴,道:“你……自從你丁爺被捕後,紅衣龍女大鬧滄州府,丁爺你不知道?”
丁天野身子向前一俯,要用手按住了桌子,方能站穩,那是他心頭受了極大的震動之故,他心中不斷地道:“她大鬧滄府?那是為了什麼?可是為了我?難道她對我!她竟是對我如此有情意?”
丁天野呆了片刻,才道:“我身在大牢之中,如何知道?”
黃山現出抱歉的神色來,道:“是,是,我說溜了嘴,丁爺莫怪。紅衣龍女率領一百餘名龍門幫的高手,到滄州府來劫牢,但是牢中早有準備,調了精兵在守衛,紅衣龍女非但無功而退,而且還將龍門幫的百餘高手,一齊折了。聽說,紅衣龍女僅以身免之後,和她父親,金龍神君大吵了一場,金龍神君怒氣勃發,在龍門幫的總壇之上,要拔劍斬女——”
丁天野身如石像也似,一動也不動,用心地聽着,可是等到黃山講到金龍神君要拔劍斬女時,他厲聲叱道:“你胡說!”
黃山的身子發起顫來,道:“丁爺……亮鑒,小可絕不敢胡說。”
丁天野“哼”地一聲道:“人人皆知紅衣龍女是金龍神君唯一的愛女,他怎會殺自己的女兒?”
黃山苦笑道:“丁爺,這事武林之中,人人皆知,我有天大的膽子,卻也不敢憑空捏造。”
丁天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好,那你就替我照實說下去。”
黃山點點道:“是,他們父女兩人,是為什麼吵起來的,也沒有人知道,等到金龍神君拔劍追出大堂之際,項飛、燕大南、陳烏三位副幫主便跪了下來,代為求情。據當時目擊的一個人說,金龍神君氣得臉都黃了!”
“紅衣龍女怎麼樣呢?”
“紅衣龍女臉色煞白,只是說:“爹,你害了我,你自己或者不知,但是你害了我!”她頭也不回地就走了,從此之後,沒有出現過。”
丁天野鳥爪也似的五指,本來是按在桌面上的,這時,他五指緩慢而有力地捏緊,手指在桌面上削過,出現了五道極深的刻痕。
他道:“難道……她一直沒有下落?”
“金龍神君一見紅衣龍女走了,便站着發呆。後來,龍門幫曾通帖天下幫會,要各路英雄協助尋找紅衣龍女的下落,有人說,看到她曾在衡山出雲峰附近出現過,可是那是鐵心庵的所在,鐵心老尼的厲害,誰不知道,連金龍神君也不敢去證實一下她是不是究竟在鐵心庵中,江湖上卻全沸沸揚揚地傳說——”
黃山講到這裏,頓了一頓,望着丁天野,像是有什麼顧忌一樣!
丁天野忙問道:“江湖上傳說些什麼?”
黃山猶豫了一下,道:“江湖上全說,紅衣龍女是鍾情於丁爺你,因為救不出你,是以萬念俱灰,投往鐵心庵,削髮為尼了。”
丁天野的身子,猛地向後退出了兩步,坐倒在一張椅子上。
他呆呆地坐着,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這些事,他直到二十年後才知道:而當年,紅衣龍女大鬧滄州府,父女總壇相比,轟動武林之際,他卻在那陰暗無比的石牢之中,過着野獸不如的日子!
他的心中像是有千百條繩索在緊緊地盤絞着,他痛苦得全身骨骼在格格作響,那個出賣他行蹤的人,不但害了他,也害了紅衣龍女!
丁天野閉上了眼睛,他彷彿看到紅衣龍女在黃河大堤上飛快地奔着,紅色的披風揚得老高,宛若是一團紅雲,人人都叫她紅衣龍女,但只有了天野叫她紅紅。紅紅,紅紅,聽到了他的叫聲,紅紅的俏臉就會現出甜蜜無比的微笑,除了丁天野還未曾向金龍神君作表示之外,龍門幫上下,是全知道這一段戀情的。
而當年,龍門幫之中,也的確只有風度翩翩的玉郎君丁天野,才配得上風華絕代的紅衣龍女!
可是剎那間,什麼都變了,鐵索穿肩,黑牢餘生,一晃二十年,他死裏逃生,已是形如鬼怪了!
如果這時只有丁天野一個人在,那他一定會忍不住號啕大哭了!
現在,他當然可以忍得住,不讓眼淚落下來。
黃山等了片刻,才又道:“金龍神君自女兒走之後,也就不怎麼理會龍門幫的幫務了,龍門幫勢力大弱,不少高手,紛紛離去。等到金龍神君死後,項飛、陳烏和燕大南三人,自相殘殺,又死了不少高手,結果,三人也分不出高下來,誰也沒有當成龍門幫的幫主,龍門幫也散了,他們各帶着一部分人,自立名堂,各組一幫,分據黃河中下游,明裏河水不犯井水,但是暗中,卻還鬥得十分劇烈,一直至今!”
丁天野心中激動的神情已漸漸地平靜了下來。
二十年黑牢生涯,過着野獸不如的日子,已使他懂得如何將極度的痛苦隱藏在心中了。
他緩緩地站起身來,又問了一句,道:“你真是看到,來告密的人,戴着鹿皮手套?”
“是的。”
“那麼,毒砂飛虎陳烏,現在何處?”
“丁爺,”黃山震了一震,說:“你說告密的是他?”
“我只是問你,他現在何處?”
“陳幫主他自組飛虎幫,飛虎幫的總壇,就在往南約四百里,濟南府東八十餘里的黃河邊上,那地方,本來叫老牛崗,現在也給飛虎幫改了名,叫飛虎崗。”
丁天野沉聲道:“多謝指點。”
黃山卻忽然又叫道:“丁爺!”
丁天野站定了身子,黃山苦笑道:“二十年前我自知不是你敵手,是以用悶香燻翻了你,又穿了你的琵琶骨,害你……如今你總算出了頭,飛虎崗可以不去,還是不去的好。”
丁天野並沒有說什麼,只是望着黃山。
“飛虎幫主的武功,你是知道的,而且……幫中這幾年來,着實延攬了不少高手,你隻身前往,恐怕——”
丁天野聽到這裏,才發出了“嘿嘿”兩下慘笑聲,道:“黃捕頭,我還怕什麼?你或許不知道那二十年黑牢生涯是怎樣過的,但我卻是挨過來的人,你說,我還怕什麼?”
黃山呆呆地坐着,不知怎樣回答才好。
丁天野緩緩地轉過身去,慢慢地向外走去,他不斷地發出那種令人心悸的慘笑聲來。
等到丁天野出了大門,黃山的七八名弟子,才一起搶了進來,七嘴八舌地問着。
黃山卻什麼也不回答,只是長歎了一聲,對於今天能死裏逃生,丁天野竟沒有怎樣難為他,他實在很意外。
但是他的心中,卻一點也沒有高興之感。
二十年前,他是著名的捕頭,而丁天野更是年少英俊的大盜,然而如今,丁天野竟變得如此可怕得使人不敢逼視!
過了好久黃山才道:“快散去吧,沒事了。”
當天晚上,黃山收拾細軟,改名換姓,離開了滄州府,他知道丁天野一出來,武林中必然將掀起軒然大波,而他的年紀,他的武功,都是無法捲入這個大風波之中的,是以他誰也未曾告知,就單身走了。
丁天野騎着一匹瘦馬,向南馳着。
他並不急着趕到飛虎崗,他要讓已經知道了仇人是誰的喜悅多保留幾天。
二十年來,他日日夜夜都在思索着,告密的是誰,向官府泄露他行蹤的是誰,到今天,他總算知道了!那是毒砂飛虎陳烏!
他之所以肯定那是陳烏,是因為黃山的敘述,黃山說來告密的人,戴着鹿皮手套。陳烏外號人稱“毒砂飛虎”,那是他兩樣絕技,“腐骨毒砂”和“飛虎七爪”的合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