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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列位看家!不不,尊敬的可尊可敬的列位读者,我摊上事儿了!我的意思是——我遇到麻烦了!我出了问题了!很大的麻烦呀列位!很严峻的问题呀列位!十分的……怎么说呢,真是羞于说出口呀!十分的……十分的……那个!它使我非常的……非常的恼羞……但是又没法儿成怒。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向谁去怒。倘非要怒,那么也只有怒我自己了!而我当然是不愿怒我自己的。我已经很无辜很委屈了嘛!我乃是一个不幸的受害者呀!如果一个人,人缘儿挺好的一个人,日子过得挺顺心的一个人,某一天无意之中发现,发现自己……可能正长出着尾巴,不不,不是他妈的可能不可能,竟是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因为它,我指的当然是尾巴,从我骶骨那儿长出的尾巴,已经六寸多长了,那么他,也就是我,究竟该拿自己怎么办呢?又该拿我的尾巴怎么办呢?

列位,请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吧——如果你们是稍有同情之心的,难道你们竟一点儿也不同情于我吗?我的尾巴它还在继续长啊!每天每时每刻每分每秒,不停地在长着啊!不屈不挠而又“发育良好”地在长着!长速比豆芽儿慢点儿,比一个婴孩儿的成长却快得多!

列位,你们说我可怎么办啊!

但是我又跟你们扯他妈的什么同情不同情的干吗呢!其实我内心里根本就不指望列位同情于我。甭说“一点儿”,“一丁点儿”,“一丁半点儿”都不指望!现而今啊,珠宝和钻石早已经不算什么稀罕之物了,从商店的柜台里,到一切形式的广告中,到女人们的脖子上、手指上、腕上、耳垂儿上,以及“大款”们的皮带卡子和衣扣上,比比皆是比比皆是了。足镯的广告已经出现了。也就是说,不久珠宝和钻石将成为女人脚踝上的玩意儿了。而同情心却变得相当稀罕了!我怎么会傻兮兮地指望列位将相当稀罕的东西给予我呢!何况我怀疑列位自身并没有!

甚而至于,我想象得到,列位会因为我的倒天下之大霉,幸灾乐祸,无比快慰哪!咱们中国人的这一德性,我是深深领教过的。我认为列位是完全有权利因了我的不幸而快慰而幸灾乐祸的,我极其尊重列位这一权利。我只不过有一个小小的追求,卑下地请求列位在快慰和幸灾乐祸的同时,表现出少许的耐心和善心,听听一个可怜之人诚实无欺的倾诉吧!这起码能营造点子地道的虚假温馨不是?再者说了,从我的倾诉中,你们将肯定获得更大的快感、更进一步的幸灾乐祸!既满足了我的倾诉愿望,你们自己也没什么实际的损失,不算吃亏。列位,何乐而不为?

请发慈悲!请多关照!

我这厢四面八方地向列位作揖了!

什么?又不是癌,装的什么可怜样儿?

列位啊列位啊!我的至亲至爱的同胞们呀!果而是癌,我倒兴许泰然处之了。尾巴能和癌相提并论的吗?生癌的人可笑吗?滑稽吗?值得自己感到羞耻吗?不会的呀!我们的时代我们的社会,还没冷酷无情到此种地步哇!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不幸之上又加不幸地居然还是作家,他的尾巴就无疑地会使他变得可笑变得滑稽了!就会使他自己感到非常之羞耻了!古今中外,长尾巴的作家,“史无前例”啊!尾巴是没法儿掖没法儿藏的呀!早几年,一个“毛孩儿”都被新闻界炒得沸沸扬扬,家喻户晓,人人知道,一个长尾巴的作家,还不被“老记”们“炒”焦了“炒”糊了呀!何况,我梁晓声又一向自诩为是什么“平民作家”,情愿不情愿地被包装成什么中国的“巴尔扎克”,张口闭口“忧患”啊,“责任感”啊,“社会良知”啊!同行们早就冷眼瞧着我在假酸捏醋地向公众做秀了!早就对我那一套套大言不惭的表白运满一肚子气了!即使“老记”们肯开恩放我一马,同行们的口舌和笔,那也是绝不会允许我消消停停地长着尾巴的!怎么别的作家都没长出尾巴,偏偏你作家梁晓声长出了尾巴!给个说法吧您哪!解释解释吧您哪!我能给个什么说法?我又能怎么解释?

“返祖现象”?没什么可惊可怕的?

不,不,列位,我的尾巴可不是什么“返祖现象”,和“返祖现象”丝毫关系都没有!

动外科手术割了去?烦恼从此根除?

如果动外科手术能解决问题就好了!

不可以动手术割了去,动手术割了去还会长出来,反而会长得更快啊!

列位,还是听我细说端详吧!

那一日上午,我进行了两千多字的小说创作,中午正想躺下睡一小觉,忽听有人敲门。很轻,很文明的敲法儿。

我起身开了门,见是一男一女两位民警同志。男的和我年纪差不多,一张严肃又正直的脸。女的二十多岁,长得挺秀气。

我不认识他们。

男民警问,梁晓声家?我说,对对,正是寒舍。女民警问,您就是?我说,对对,正是敝人。男民警又问,可以进屋谈一会儿吗?我说,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心中不免疑惑,这么两位陌生的民警同志来访,可能意味着些什么呢?头脑中迅速地将自己近几个月乃至近几年的言行反省了一番,自忖没做违法犯科的事,忐忑稍定。

时值三月下旬,春寒料峭季节。暖气已停,室内冷阴阴的。但他们进了屋后,我却顿觉燥热起来。显然的,室温至少升高了六七度。

我恭请他们坐下,燥热得不行,赶紧地踅入小屋去,脱了毛衣,只着一件衬衫。

当我又出现于他们面前,那脸儿秀气的女警便瞟着我,意味深长地一笑。而那男警则倒剪双手,俯看我铺陈在桌上的文稿,一只手中的大黑壳夹子轻拍着后背。

我态度极其温良地问,两位有何公干?

那男警缓缓转身望我,目光甚是威严,而且含有蔑视的厌恶的成分。

他反宾为主地说,你先坐下,先坐下。

于是我坐在一只矮凳上,只能坐在一只矮凳上。因为那女警已经坐在一只沙发上了,而那男警话一说完,就理所当然地占据了另一只沙发。我家当然不仅有两只沙发,还有第三只沙发可坐。但如果我去坐那第三只沙发,便就坐在一男一女两位民警之间了,那会使我身上感到更燥热的,同时会感到不自在。

那男警目光咄咄地瞪着我,将夹子递给女警,语气相当郑重地说,开始吧。

于是那女警翻开了夹子,从夹壳上取下笔,也将目光盯在我脸上。

我顿觉脸上呼地一热。不是被一个女人那么盯着的结果。再腼腆的一个男人,仅仅被一个女人那么盯着看,脸上也不至于热到我当时那种程度。完全两码子事儿,两种热法儿。再说我又没赤身裸体。现而今,女人被男人死死地盯牢了脸看,都不大至于觉得不好意思了。我一个男人只不过被一个年轻的女人盯着脸看,有什么可害羞的呢?不,我脸上所感到的热,跟好意思不好意思无关;跟害羞不害羞无关。那仿佛是被热吹风器直接对准脸上吹的一种热法儿。男警目光咄咄地瞪着我时,我脸上已感到那一种受不大了的热了。又被女警的目光盯在脸上,顿觉脸上加倍地热,热得脸皮立刻就要结起一层痂似的。

女警说,你可以坐远点儿,否则一会儿你的脸就会被灼伤。我们也尽量体恤你,不久望着你。

于是我将矮凳挪得远远的,重新坐下,心中疑团百种。既不明白那女警的话,更不明白他们怎么会使我家温度升高,怎么会使我身上燥热,脸上也火烤似的难耐?

男警这时掏出了一副墨镜戴上,问我,脸上发烧是不是?

我说,是的是的。

他戴上墨镜后,虽仍望着我,我脸上所感到的热度却分明地减轻了。

职业?

作家。

作家?具体点儿,究竟属于哪一行业?

我想他可真怪,怎么连作家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明知故问?犯不着的嘛!于是我谦虚相告,作家的专职一般是写小说……

小说?小说是什么?

我一愣。

女警说,你别愣。他问你,你就要回答。装愣不回答是不行的。

男警也说,对。装愣不回答是不行的。他说着,似乎要从脸上取下墨镜。

我一时有些发慌,赶紧说,别取下您的墨镜,别取下您的墨镜!我立刻回答还不行嘛!小说啊,这个小说嘛,就是些个像我这样的,被称为作家的男女,编了些故事,写成书,喏,就是这样的东西……我顺手从桌上拿起一本书给他们看。

我想,既然对方装傻,我也就索性陪着装傻呗。

这个就叫书?

对对,这个就叫书。

都是你这样不务正业的男女编的?

对对,十之五六是我这样的不务正业的些个男女编的。另外还有科技类史地类学术类的书,那就都不是作家编的了。我们作家只编小说,当然也有写戏剧的写影视的……

那又是些什么东西?

我又一愣。

女警停止了记录,盯着我说,别愣,回答。

我说那也都是些供人欣赏的,或者纯粹供人看了解闷儿的,好玩儿的东西。作家和编剧属于同行不同工也不同酬的两类人,按时下的说法,统称“码字儿”的。说“码字儿”的这一种说法,发明权在王朔那儿……

男警和女警对视了一眼,嘴角儿都浮现了一丝冷笑。终于使我开始预感到,他们是有点儿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暗想八成小王朔也被如此这般地“审讯”过了。

这么说,你和王朔是同行喽?

我说,是啊是啊。岂止是同行,还是挺友好的同行。我谦虚,谦虚的人就不那么讨厌,所以王朔不讨厌我,而我则和一切不讨厌我的人保持友好关系,和为贵嘛!

接着我就抱怨小说稿酬多么多么低而编剧稿酬多么多么高的不合理现象,趁机也绵里藏针地说了王朔那小子几句坏话。我已经感觉到他们对王朔印象不怎么样了。我暗想我得划清界线。正是“严打”的时候,谁知王朔那小子是不是因为什么鸡鸣狗盗的事儿被搂进去了呢?该划清界线就得划清界线啊!

于是我最后又用话往回找补,佯装认真的样子说,其实我和王朔的关系也谈不上友好不友好的。就我,啊,一位“有责任感”的,“有使命感”的,“有良知意识”的,常替平民尤其劳动者大众“代言”的作家,那能和王朔是一路的作家吗?!既非一路,所谓“友好”还不就是……

那男警突然竖起手掌,制止我表白下去。接着对女警说,记载在案吧,他当属职业谎言制造和传播者,不可救药的说假话的人类之一!应归为甲级一类。

说完对我大摇其头,表情中有三分的厌恶,三分的惋惜,三分的公事公办,还有一分的见怪不怪。

我一听急了。我说,哎等等,等等,您不能这么给我也就是给作家下结论啊!不错,我的,也是我们作家的职业,是要求我们经常编一些虚假的故事,骗人们的感情投入,骗人们的眼泪。但是普遍的人们的心灵,往往是很需要这一种欺骗的呀!这一种被骗的过程,更多的时候是一种享受的愉悦的心理过程嘛!编的能力差就是想象的能力差、就是构思平庸、就是……

那男警又一次竖起了手掌。

我抗议!

他便取下了墨镜。那一时刻我发现他那双黑眼珠竟变成红眼珠了,像兔子的眼睛一样。我顿觉脸上仿佛被两支烟头儿同时烫了一下,“哎哟”一声,身子朝后一仰,险些栽倒。

他冷笑着缓缓又将墨镜戴上了。

女警将脸转向他,低声说,我们给王朔定的是甲级三类,而给他定甲级一类,会不会有失公道呢?而他以不容改变的口吻说,就这么定!王朔还有改造成为一个不说假话的新地球人的希望!而我看他几乎不可救药!他这样的说假话的家伙,对我们所进行的伟大工程最具颠覆性!他的性质当然比王朔严重!甲级!一类!记载在案!这简直太岂有此理了!对我选择的将终生从事的职业给予了具有公然的诽谤和诬蔑性质的错误言论之后,还不许我替自己也替作家这一种职业进行辩护,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急赤白脸地说,我不服!我一百个不服!今天我不和别人比,单只和小王朔比!怎么他就有希望被改造成一个不再说假话的新地球人?怎么我就那么的不可救药了!最起码,我也得归在有希望一类!要不你们也别对王朔怀有什么良好的希望!也得把他归在甲级一类!和我同归在不可救药的一类!否则我是绝不答应的!放肆!那男警倏地举臂朝我一指。我又是一阵发愣,由愣而有所省悟。愣过后我开始冷笑。女警告诫地说,你别冷笑啊,冷笑对你可没什么好处。我旋即一板脸,也伸出了一只手,以针锋相对的口吻说,两位,我不和你们理论了。现在,我要看你们的证件。请出示证件吧!

证件?那男警将脸转向了女警,耸耸肩。

女警微笑了,笑得十分之甜,十分可爱。

她语调淡淡地说,我们没有证件。

我说,没有?那我可有理由怀疑你们是冒牌的了!

她说,是的,你有理由怀疑。其实你早就怀疑了。你怎么现在才开始怀疑呢?

瞧她那模样,似乎认为我弱智。

那男警说,而且你怀疑得对。我们不但是冒牌的,也不是人。

不是人?你?她?你们两位都不是?这话可是你们自己说的!

男警庄严地点点头。

女警也庄严地点点头。

那你们究竟算什么东西?鬼?妖精?

女警郑重地说,我们不是鬼,也不是妖精。我们强调我们不是人,是按照你们地球人的思维逻辑而言。我们来自另一个星球。另一个星球?对。哪一个星球?说了你也不知道。怎么来的?乘不明飞行物来的?我们来到地球,并不需要乘什么。想来,凭意念就来了。哈,哈!我霍地站起,跨出几步,将房门一掌推开,冲他们吼道,不管你们究竟是不是人,不管你们究竟是打哪儿来的,也不管你们的企图是什么,都他妈的趁早玩蛋去!否则我一拨电话,三分钟后真的民警会赶来,你们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我想象着我的眼睛也红了,因为我觉得它们在呼呼地往外喷火。

那女警缓缓将脸转向了男警。看得出,他们之间在面临挑战的关口,她还是要看他的眼色行事的。

那男警缓缓地站了起来,并且缓缓地,也是坚决地摘下了他的墨镜。他眼中竟射出两道红外线似的光线!倏间我觉得胸前有两处像被烧红的铁钎子捅了两下,本能地朝后一跳。低头看时,见衬衫上已出现了两个洞,露出两点灼红的皮肤。

于是我联想到了美国电影《女超人》中的相同情节,又好气又好笑还很痛。妈的,跟老子来这套!无非是什么“特异功能”之类的小把戏。老子不信旁门左道,不信邪,也不惧邪!

我顺手从墙上摘下了宝剑,那是多年前从外地买回来的,原本是为了健身的,却一直挂在墙上没动过,不想今天终于派上了用场。正应了宝剑两面所刻的字——没有必要不拔,不镇邪狞不插!

我当然是打算用宝剑威慑他们,喝令他们立刻从我家滚。不料一抽,没抽出来。再抽,还没抽出来!什么他妈的龙泉宝剑!也没沾过水,居然锈住了!

那女警瞧着我不知所措的样子,掩口笑了。我立刻明白不是宝剑锈住了,是她施的法术。

那男警又戴上了他的墨镜,随后轻轻地对我吹送过来一缕冷气。我顿觉全身僵硬,竟被“定住”了。不,不是被“定住”了,而是被“冻”住了。脖子以下,浑身无一处幸免地结了层冰,似变成了一条刚从冰柜里取出的鱼,又好比是一串儿糖浆晶莹的糖葫芦。幸而他“气”下留情,我的头还能转动自如,大脑没被冻住,思维能力仍保留着。

那男警则吸起烟来,吸我的烟。就见我摆在桌上那烟盒,自动立了起来。一支烟不可思议地从烟盒里弹射而出,飘在空中,奇妙地在空中表演了一番“舞蹈”,仿佛一架世界上最新式的战斗机小模型,忽而竖起“机头”,陡直上升,忽而一个三百六十度大回旋,俯冲下来。他以意念将那支烟玩弄够了,一张口,烟便平稳而又准确地冲他口中飘移过去,被他双唇轻轻夹住。他吐出的烟雾也是那么的不可思议,五颜六色,缤纷绚烂,美丽极了。并且那一缕缕美丽的烟雾在空中迅速弥漫开,组成了一幅幅图画,如同丹青大师们以大写意粉墨泼画成的印象派国画。

女警问,看到了吗?

我如梦如痴地点了下头。

这一切太邪门儿了!我这个从来不信邪不惧邪的人,那一天那一时刻,也不禁地对其邪信之惧之了。

女警说,你可以开口讲话。我们还没取消你开口讲话的权利。现在我再问你,我们瞧着你的时候,你觉得身上很不自在是不是?

我说,是的,燥热。

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因为你是一个爱说假话的人。不是地球上最典型的一个,但却是比较典型的一个。说假话,或者像你,以编造虚假的所谓“故事”欺骗地球公众,二者有些区别,但本质上同属于你们地球人的一种病。我们将你们地球人这一种病,定义为“真话拒绝症”。病灶起源于你们的脑。我们对你们这种病已经关注了几千年了。如今你们发明了宇宙飞船,你们地球人已经开始登上别的星球了,那么我们就不能不产生这样的忧患——说不定哪一天你们会将这一种病带到别的星球上,传染于整个宇宙。所以,我们受命来到你们地球,更具体地说,是来到你们这一个国家这一座城市,进行直接调查了解。我们是另一个星球的两位科学家,两位研究低文明星球危害最严重的传染病病理科学家……

你们妄自尊大!我愤慨地叫嚷,我们地球至少已经有五十亿年的生命了!我们的国家至少已经有五千多年光辉灿烂的文明史了!

她轻轻摇头,温良地微笑着,一副高文明星球的人不和低文明星球的人一般见识的姿态。

这时满屋里已经垂悬着十几幅用烟雾交织成的半透明的“国画”了,而那男警正在一口一口地“创作”着玩儿。叼在他嘴角的烟,仿佛永远也吸不短似的。他口中喷出的烟虽然已经充满空间,五颜六色缤纷绚烂地浓一团淡一团,但是却不呛人;非但不呛人,反而散发出种种芬芳,种种我的嗅觉从未领略过的芬芳。那芬芳沁我肺腑,使我香醉。我简直被迷幻了,内心里希望着他不停地将把戏玩儿下去……

我实在地看不惯女警那种不和低文明星球的人一般见识的姿态,据理反问,难道你们星球上就没有说假话的人吗?!

你说得对。她眯起眼睛注视着我,表情变得异常之严肃了。在我们那个星球上,的确没人说假话。首先因为我们没有国与国之分,所以也就没有外交。据我们统计,你们地球人百分之二十一点多的假话,是由于要达到国与国之间的外交目的。其次我们没有统治者,所以也就没有政治。据我们统计,你们地球人百分之三十左右的假话,是由于统治的需要。再其次我们没有商贸。据我们统计,你们地球人在商贸过程中所说的假话,仅少于外交假话和政治假话,但目前呈上升趋势,也许不久的将来,商贸假话就会高于外交假话和政治假话。最后,我们没有高人一等的权势者,我们心中不会产生权势野心。这一种野心,使你们许许多多的地球人以善于说假话为荣,为能事,变得越来越厚颜无耻。而我们也没有知识者与非知识者之分,没有文化者与非文化者之分。不少的假话,是你们地球人中的知识者和文化者,巧妙地替统治者说的。我们翻开你们的历史一研究,假话比比皆是。我们的星球上,更没有从事你这种不正当职业的。在你们地球上,假话几乎是与你们每个人的生命共存的。据我们统计,你们每个人一生所说的假话,几乎占你们每个人一生全部语言的百分之三十以上。在特殊的年代,对某些特殊的人所作的统计,竟达到百分之八十以上!你们的儿童从五六岁起,就受你们成年人的不良影响和教唆开始说假话了!对于主宰一个星球的权威生命群体而言,这是相当可耻的!你们这一种差不多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传染病的病毒,从你们进入你们所谓的文明时期以来,就一直在向宇宙空间挥发着,严重污染着宇宙空间,毒害着其他星球上的高智能高文明生命。所以,我们要对你们实行一次小小的警告,也可以说一次小小的惩罚。当然,用你们地球人的话说,我们的目的在于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这乃是我们的一项很有宇宙深远意义的工程。好比你们的“希望工程”、“智力工程”、“绿色环保工程”什么什么的……

我只有一动不能动地、默默地听着的份儿,觉得她俨然是在向我宣读判决书似的。同时我心中对她充满了感激,感激她注视着我的时候,双眼是眯着的。如果她不是这样,如果她在异常严肃之时对我的脸咄咄而视,那么我的脸上可能早已被灼起泡来了!足见这外星来的年轻又漂亮的女郎,本性还是善良的,并不打算干净彻底地灭掉我这个地球上的不可救药的“职业谎言制造和传播者”。感激之余,我也不免地觉得委屈。我算什么呀,不过一个靠“码字儿”养家糊口的小子,要论职业什么什么者,再怎么轮也不该轮到我呀!“殊荣”该归别的许多更体面的人物啊!干嘛“吃柿子专捡软的捏”呀!

你觉得委屈?

我说,是的。我觉得委屈。

她说,其实你不必觉得委屈。用你们地球人的话讲,我们是很懂政策的。我们将你归在甲级一类是非常符合你的病况的。比你病况还严重的当然大有人在!看……她翻开夹子,用细长的、五月的葱白一样迷人的手指点着又说,他们,他们,还有他们!不是都归在特级、超级、超特级了?

我看到的是一行行此前令我肃然起敬的姓名,我不禁地替他们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同时我自己的委屈也就少多了,心理也平衡多了。

你是我们所直接统计的第九千九百九十七个地球“真话拒绝症”患者。今后七天,也就是你们地球人所说的一周内,如果你们这座城市的一类假话和谎言累积超过一千万句,我指的是一周之内的累积,那么我们对你们的惩罚,将会首先从你们的身体上体现出来。我们累了,说你们的话,扮作你们的人形,对我们是不愉快的……

于是女警将脸转向了男警。

于是男警终止了他的把戏。

于是那一支叼在他嘴角的烟自动飘开,又回归到我的烟盒里,像根本没被吸过一样。

于是他们开始用他们的语言对话。那当然是我从未听到过的一种语言,发音美妙如一段段乐曲。

忽然他们的身体开始萎缩,转眼间只剩下两套男女警服在沙发上,并且不可思议地自动叠好,还有他们穿过的鞋袜内衣内裤之类,统统自动叠好,自动摆放在两套警服上……

施加于我的“定身法”被解除了。

我身上的冰化了,但是衣服却丝毫也没湿,也没有一滴水珠掉在地上。

满空间悬垂着的那些由五颜六色缤纷绚丽的烟雾组成的“国画”,也顷刻间消失净尽。

我怀疑自己刚才做了一场白日梦,但沙发上的东西证明不是梦,还有弥漫在室内的芬芳,以及……我衬衫上的两个洞,我胸上两处被灼伤的焦点……它们开始疼起来。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找药,找来找去大失所望。因为我家里从没储备过治灼伤的什么药,而我已感到疼痛加剧。

这时妻子回来了……妻“友邦惊诧”,皱眉问我究竟在找什么?像所有的妻子们一样,她最忍受不了的便是一进家门眼前乱七八糟的情形了。那一天是星期五。她下班早。我没料到她三点多就会回来。我说我在找笔啊!找一支使惯了的笔。妻放下挎包,一副哀己之不幸、怒夫之不争的模样,反感又无奈地瞪着我。她以诲人不倦的“三娘教子”式的口吻说,我亲爱的夫哇,你呀你呀,作家梁晓声呀,你为什么非要撒谎非要说假话呢?找什么就是找什么嘛,干嘛找东非要说找西呢?这种事儿也值得你对自己的老婆撒谎说假话吗?你经常用的笔,会在所有这些抽屉里吗?会在冰箱里吗?会在装药的盒子里吗?

我说除了找笔,我还找衬衣。

读者诸君,难道你们不和我一样地认为,假话某些时候某种情况之下那是非说不可非一说到底的吗?比如当时我所处的情况下,我说真话我的妻子她能信吗?我就是诅天咒地要使她相信,她也根本不可能相信的呀!

妻问我找到衬衣了吗?

我说没有。

妻子问我究竟要找到一件什么样的衬衣?说你看你的衬衣,不是都已经被你翻在明面儿上了吗?难道你要找一件你根本不曾有过的衬衣吗?

我则什么也不再说,默默归置着。

妻吸了吸鼻子,说屋里怎么一股香水味儿啊?

我说,哪有什么香水味儿?我也煞有介事地吸了吸鼻子,说我怎么闻不到?你的鼻子有问题!

妻又吸了吸鼻子,说我的鼻子才没问题呢!你自己的鼻子有问题吧?家里来过什么人了吧?

我说没有。

妻问,那是什么?——她在指沙发上的两套警服。

我说,那不是两套警服吗?

妻问,哪儿来的。

我说,我的一部电视剧本不是要拍摄了吗?导演初步物色到了两位演员,带来和我谈谈,想当面听听我对剧中人物的分析。

妻说,我记得你的剧本里并没有穿警服的人物呀!

我说,是啊是啊,初稿的确是没有的,但现在定稿中有了,而且是主角……妻说,还在咱家试过装?我说,两位演员多么多么的虔诚,导演也多么多么的虔诚,当然希望我对着装后的角色多提宝贵意见啦!

妻说,那你一开始为什么撒谎为什么说假话呢?来人就来人了嘛!这也值不得撒谎值不得说假话呀!你如今怎么变得这样了啊?就算你非常喜欢撒谎非常喜欢说假话,也有个值得不值得的问题呀!你干嘛根本不值得撒谎不值得说假话的事儿,也非撒谎不可非说假话不可呢?

列位,列位,亲爱的亲亲爱爱的读者诸君啊,你们客观地,公正地,丝毫也别偏向地给评评,是我喜欢撒谎喜欢说假话吗?是我非要撒谎非要说假话吗?我妻子她一问再问三问,我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谎说假话,我又能怎么办?谎言假话好比项链儿,那都是成串儿成串儿的呀!说了第一句,那就必得有七八句十来句“补助”着呀!好比你捏起了项链上的一颗珠子,那就意味着你等于在拎起整串儿项链儿。这叫规律,凡规律都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嘛!规律限定了我已经撒谎必须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谎说假话呀!我妻子她对我的指责,那不纯粹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吗?

那一天,我忽然非常非常地同情某些当官的人们来。他们撒谎他们说假话,他们对上边说一套,对下边说另一套;开会时说一套,在家里说另一套;当着群众的面儿说一套,背着群众说另一套;跟自己的“革命同志”说一套,跟自己的老婆孩子说另一套;肯定的,也都是规律性使然的结果啊!更有某些当官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上边撒谎说假话,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广大群众撒谎说假话,却官运亨通,职位越升越高,权力越来越大,肯定是有更深层次的,不在官场上的人没法儿掌握的规律在左右着他们呀!同情产生理解。我几乎脱口喊出“理解万岁”来了……

妻又说,难道你就不想对你一向地撒谎一向地说假话的行为做出点儿解释吗?哪怕是胡乱地解释解释也好啊!

我烦了。我说,老婆你还有完没完啊?

妻说,怎么我没烦你倒烦了?她走向沙发,拎起那双女外星来客穿过的高跟鞋问,你在你的剧本里还加了个女一号?

我说,不错,正是的!

妻说,她也在咱家里试过装?

我说,对,对!试过!

试装还试这玩意儿?她放下高跟鞋,将胸罩挑了起来。那一时刻我心中暗暗恨透了两个外星男女尤其恨那个女的!我心说在你们那个鸟星球上其实你们未必分男女,就算你们也有男人女人之分,你们的女人也未必像我们地球上的女人一样长乳房!你他妈的不过就是为了“工作方便”,在我面前假扮一名地球上的女警嘛!那你又何必在警服里边穿得如此之全呢?这不给我老婆留下产生无端猜疑的证据了吗?这不等于离间我们的夫妻感情吗?

我瞧着勾在妻子指上的胸罩一时语塞。看去那是特大号的乳罩,红色的,勾花儿的,对于乳房来言,能露出的地方多,能罩住的地方少,确切来讲那就像两个小网。除了这玩意儿,还试丝织裤头儿?我吭吭哧哧,彻底陷入窘境,更加不知如何回答。当着你和导演的面儿试?还是导演避开,专试给你一个人看?亲爱的,你创作的究竟是电视剧本,还是女子贴身衣物的广告?你倒是回答呀!我嘿嘿讪笑了。我说,老婆,你这已经不是“三娘教子”了,而是“春草闯堂”了!

妻说,你甭跟我油嘴滑舌的!怎么把毛衣脱了?屋里温度也不算太高呀!不至于热到你那份儿上吧?恐怕连衬衣、裤子也是我回家之前刚刚穿上的吧?怎么还没洗过的衬衣上有两个洞?

于是妻走到我跟前,仔细研究我衬衣上的洞。

烟头烫的?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

啧啧,分明是烟头烫的嘛!还不好意思承认呢!肉皮儿都烫焦了,你的“女一号”烫的?

她不是我的“女一号”!

不是你刚才自己说的吗?

我没说!

嘴真硬!好,就算不是你的“女一号”,那么她是谁?究竟是谁?和你什么关系?

她……她他妈的根本不是人!跟我毫无关系!

跟你毫无关系?她在你面前试装,从乳罩、丝织裤头儿试起,还拿烟头烫你,你倒在我面前说她跟你毫无关系!啧啧,亲爱的夫呀!你如今撒谎说假话,怎么水平不是提高,反而越来越低了呢?怎么连点儿起码的逻辑性都不讲了呢?我告诉你,全民族撒谎说假话的水平都在大大地提高着呀!我的夫呀,你落伍了呀你!你先别急,我替你说出你想说出的话,那叫试戏对不对?你那剧中还有不少床上戏吧?瞧你现在多能呀多出息了呀!新思路了!大手笔了!赶浪潮了!会写床上戏了!可你就不觉得可耻吗?你知道你在自己家里来的这一套叫什么吗?叫堕落!叫糜烂!文人的堕落和糜烂!还跟你的“女一号”在床上假戏真做了吧?胡说!我揍你!恼羞成怒?被女人拿烟头烫你觉得很刺激很快感是不是?那还叫病态!还叫受虐狂!连这么高级的毛病都新添上了!我忠告你,现在“扫黄”、“扫娼”正在风口浪尖儿上,你别哪天招惹来真警察,把咱们这家当成一个“黄色窝点儿”给端了!那么一来,丑闻的苦头儿,可就够你下半辈子足吃足喝,享用不尽了!

妻一说完,拎起挎包转身就走。

我说,亲爱的,你哪儿去呀?

妻说,亲爱的,别跟我装乖作嗲。除了这个家,我不是再没地方住了。我得离开几天,眼不见心不烦。留给你两种选择,要么好好儿反省,痛改前非,浪子回头;要么在不可救药的边缘上继续往下滑,滑到人渣们一块儿堆儿去,堕落到连狗都不愿亲近你的程度!

妻瞪了我片刻,毅然决然地扬长而去……

那一夜我双目难合。读者诸君,列位列位,你们说我倒是有什么可反思的啊?跳进黄河洗不清的这一件事儿,是不是太“他妈的”了?我冤不冤啊我!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我们市“作协”主席老苗家里。

老苗新买了台“586”,正投入全部心思打着什么。

我落座后,开门见山地说,老苗啊,有件事,责任重大,我必须向你汇报。

老苗说,嚯,有那么严重?

我说,当然很严重。不是严重,而是严峻!简直严峻得不得了!希望我汇报的时候,你一次也别打断我。

老苗说,咱们“作协”能和什么严峻得不得了的事发生关系?好吧,那你就开始吧,简单扼要点儿,我洗耳恭听。

于是我就将昨天上演在我家里的现代荒诞戏,原原本本地、有情节有细节地讲给他听。老苗他表现出了极可敬极可爱的耐心,真的一次也没打断我。等我终于讲完了,吸烟时,他站起来,一边挠着秃顶,一边在他的书房里踱来踱去,做思考状。

我也表现出相应的耐心,期待地望着他。

不料他站住在我面前,以下权威性结论的口吻说,不错,挺好。

我眨巴眨巴眼睛,如坠五里雾中。

他又问,打算多少字收住?

我恍然大悟。我说,老苗你想哪儿去了呀?我不是要跟你谈什么构思!我讲的,不,我汇报的是真事儿!是昨天真真实实地发生在我家里的真事儿!

真事儿!他弯下腰,将他的脸凑近我的脸,目不转睛地、研究地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天,慢条斯理地问,你希望我相信你讲的是真事儿?

我说,老苗你必须相信是真事儿!你丝毫也不能怀疑的!

他平静地说,我为什么丝毫也不能怀疑?我为什么必须相信是真事儿?并将一只手按在我额上,自言自语地又说,不过你也确实没发高烧啊!

我说,老苗,我当然没发高烧!我可不是来你家里跟你胡言乱语!这事儿非同小可,你不能当成儿戏!我尊重你,信赖你,你是我的直接主管上级领导,所以我才首先向你汇报!而你,有不容推脱的职责向市委汇报!

老苗说,向市委汇报?你把我当傻瓜耍呀?你也想将市委的领导们当傻瓜耍呀?你是不是神经病了呀?

我说,老苗,你看我像神经病了吗?

老苗说,如果你不是神经病了,那么就一定是心理有毛病了!你这人太自私了吧?你一旦进入创作状态,惟恐受到滋扰,门上要贴“恕不接待”的条子,电话要关掉,连“作协”的例会都不参加!你一旦创作画上了一个句号,就该这家串那家串的了,不管人家是不是在创作过程中,屁股沉得很,一坐下就跟人家侃起来没完!也不管人家欢迎不欢迎你,烦不烦!捎带着还侃你的下一篇构思!在滋扰别人的过程中,你另一篇作品的腹稿也成熟了。你一向如此,太不道德了吧?我坦率告诉你,咱们许多作家朋友,早就对你这一点有看法了!你既然说你尊重我,视我为你的领导,那么我今天就以你领导的身份和资格奉劝你,你他妈的心理状态不能这么阴暗!做人要给自己多少留点儿人缘!

我火了。我说,老苗你他妈的跟我胡扯些什么呀?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呀!

老苗说,你别火!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又说,你整整浪费了我四十五分钟!鲁迅先生说过的,浪费别人的时间等于图财害命!我有权要求你还我命还我财!

我就又眨巴起眼睛来。他得意洋洋地说,现在你得听我讲讲我的构思了!我知道你一向瞧不大起我,认为我是江郎才尽了,创作上没出息了,彻底完蛋了,所以才当“作协”主席!你甭解释!解释也没用!但是我要告诉你,我老苗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一鸣冲天!我现在正创作的这篇小说,半年后发表出来,那一定震动文坛!一定竖起一座当代文学的高峰,你们这一辈子就都悬笔吧!全别写了!写也不过是高峰之下的土坷垃!你刚才那篇的构思,不过是荒诞加科幻,玩儿闹的品位!我这篇,要坚持冷静的现实主义!伟大的传世之作,那还得是现实主义的!

我大吼,老苗,你他妈的给我住口!

我吼罢就打开了我带去的布兜……

老苗说,你想往外掏什么?

我说,还能往外掏什么?掏他们穿过的衣物!

老苗说,他们?他们是谁?

我说,还能是谁?是我对你讲的那两个外星来客呗!

由于那些小件儿在上,我一掏,首先掏出的是乳罩和丝织裤头儿,带出一只高跟鞋,掉在地上……

老苗双眼不禁大睁。

他舌头一时打滚儿地说,那那那,真有那么个女人昨天去到你家里?

我说,你怎么还不信啊?这都是物证嘛!

他说,她她她出现在你面前时,身上就穿这点儿?而脚上是高跟儿鞋?

我说,当然不是你想象的样子!老苗你的想象力怎么也开始朝赤裸裸的方面丰富啊?

我一边说一边又往外掏警服……

老苗说,好兄弟别往外掏了,别往外掏了!我相信了,我相信了!不就是有两位外星客,到你家里将你戏弄了一通吗?这类事儿多了!《飞碟》杂志上隔几期来一篇!我完完全全地相信了还不成吗?还往外掏,别掏了!

老苗也有点儿火了,推开我,将我刚掏出来的东西往包里塞……

我说,苗主席,领导,你既然相信了,那么事不宜迟,我要求你立刻去向市委领导们汇报!

我没工夫!老苗吼了起来,你没见我正在创作吗?我平时为你们这些作家老爷、作家少爷、作家女士和作家小姐们服务,好不容易挤出点儿时间,自己批了自己一个多月创作假,你又来无理取闹、胡搅蛮缠!你走你走!快走!市里的领导们这几天正开常委会,找谁都不在!要汇报你自己汇报去吧!拯救咱们全市人的功绩也都归你,我不沾你光!他一边说,一边将我的包儿塞入我怀里,并将我推出门,砰地关上了门。我正站在他家门外发愣,门又开了,只见他的一只手伸出来,将掉在他家地上那只秀瘦的高跟鞋扔了出来……梁大作家,你听着!堕落你尽可以去堕落,腐化你尽可以去腐化,男女关系你也尽可以去乱搞!民不举,法不究,我这个“作协”主席更不爱管!但是你若在男女关系方面搞出了麻烦,诌神编鬼来蒙蔽我,企图让我信了并且包庇你,那你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彻底打错了算盘!

一大通混账话后,门再次砰地关上。

我不禁朝他的家门狠踹一脚,大骂,老苗你王八蛋!你将成为千古罪人!

市委主管文教的曲副书记的秘书小邵接待了我。我以前见过他几面,彼此较为熟悉,他对我挺客气的。

像老苗一样,他表现出了又可敬又可爱的耐心,面对面注视着我,一句话也没插问。他静静地听我有来龙有去脉地、从容不迫地汇报完。

还有别的情况吗?他笑了笑,笑得很矜持。在听我汇报到三分之一时,他已然放下笔,合上小本,不做记录了。

我也笑了笑,有点儿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如同奸商,凭着花言巧语,一心骗别人买下什么假冒伪劣产品似的。

我说,没别的什么情况了,该汇报的都汇报了。又有几分不放心地问,小邵,你为什么只记录了三分之一就不记录了啊?

小邵说,你放心吧!该我记住的,我用脑子全记住了。

我说,否则我不来汇报的。我知道市委的领导们这几天忙,但我一想到他们扬言要惩罚咱们地球人的话,就感到非常忧虑非常不安啊!咱们也没法儿想象他们的惩罚方式啊!如果是小小不然的惩罚,咱们承受就是了嘛!可如果他们的惩罚方式很严酷呢?比如像大地震、像瘟疫、像火山爆发……

小邵说,咱们市附近没山,更没火山。

他终于开始打断我的话了。

我说,是啊是啊,是没火山。可有条江对不对?万一来个洪水滔天,淹没全市,那也够惨的啊!水火无情嘛!《圣经》上记载的那一次大水灾,全人类仅剩下了诺亚一家啊!

小邵连连点头,说,是啊是啊,那的确也够惨的!他的样子极其严肃。但我看出他是在装严肃,看出他其实想哈哈大笑,只不过强忍着不便笑罢了。

他又说,梁老师啊,我了解您是很那个,那个那个有责任感的作家。这很好嘛!曲副书记常当着我的面儿表扬您这份儿作家的可贵的责任感!不过您也别走火入魔,太来劲儿……

我说,什么?最后一句我没听清,小邵你再重复一遍……

我他妈的当然听清了!太来劲儿?什么他妈的话啊?!

小邵笑了笑,掩饰地起身往我杯里续水。

他问,这茶怎么样?

我心里生气没吭声。

他就又说,梁老师,我刚才用词不当,您千万别往心里去。我的意思是,您也别太杞人忧天。只要有市委的正确领导,有广大人民群众的积极配合,什么妖妖怪怪,邪邪魔魔的,包括您所说的什么外星男女来客,都是足以被战胜的!梁老师,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之下,希望您都要一如既往地相信人民相信党……

我饮了一口茶,顿觉嗓子润湿了点儿,不因口干舌燥而那么难受了。我说,小邵,邵秘书,你的话很对、很正确,但是,咱们最好姿态高些,尽量不把事情搞到武装冲突的地步。据我分析,他们也没什么恶意,其实是本着治病救人的态度而来的。那么我们就不应该讳疾忌医是不?何况,我们的社会局势也不那么稳定,动荡不安,民心浮躁,工人失业,干部腐败,中年疲软,青年纨绔,老年对国家前途悲观沮丧等等这些问题,一旦武装冲突起来,对我们保持和推进“改革开放”的伟大成果非常不利是不是?

小邵说,那是那是!梁老师,看来您已经很懂一点儿政治了。曲副书记要求我们当秘书的也要懂一点儿政治呢!说将要在你们作家和明星中,大树特树几个懂政治的样板呢!您和曲副书记主动表示表示愿望,我有机会再从旁替您敲敲边鼓,说不定就有希望被树成样板呢!他话锋一转,突然问我,梁老师,您看过美国巨片《真实的谎言》吗?

我说,我知道上演得很火,一直想看,可一直没能抽出时间去看。

小邵就从屋子里翻出一张票给我,说是下午的票,时间很从容——可他下午要列席常委会,负责记录,去不成了。建议我一定去看看,娱乐娱乐,消遣消遣,尽量松弛一下以往绷得太紧的创作神经。

他一直送我到市府大楼外的台阶上。和我握手道别时,拍着我的肩关切之至又虔诚之至地再三叮咛,悠着点儿,千万悠着点儿!身体是本钱啊!身体一旦垮了,那就太得不偿失了!《真实的谎言》非常之好看。场面异想天开,令我大饱眼福。美国佬儿真他妈的趁钱!竟拿得出近一个亿的美元玩一部电影!那能不令满场观众目瞪口呆吗?亮灯时,我见不少人都神不守舍,一脸傻兮兮的模样儿。分明的,观看得太投入,都还没来得及从《真实的谎言》中“自我解放”之。影院前厅有一面迎门镜,我情不自禁地在镜前驻足,见镜中的自己也神不守舍,一脸傻兮兮的模样儿,暗想这就是所谓“银幕冲击力”的伟大性所至吧?!离开影院,一路走,一路想——其实又有什么呢?不就是满足了“眼睛的奇观”吗?八十多元的一张票,不就等于一千余人在同一个空间里,在黑暗中共同玩了一场“电子游艺机”吗?那银幕上的施瓦辛格,不就像一个卡通英雄吗?这世界究竟是怎么了呢?近亿美元的娱乐投资哇!人类就不打算留点儿“奇观”给下个世纪的眼睛看了吗?如果有一天人类的眼睛不管看什么都不再惊讶了,美国佬儿他妈的负得起这种严重的责任吗?并且进一步想,倘我能活到那一天,一定号召全世界的人,向美国佬儿索赔!打一场二十一世纪轰动全球的国际官司,强烈要求美国佬儿赔偿全世界人的眼睛的“功能欲望”之损失!看美国佬儿究竟赔得起还是赔不起!

于是又联想到我摊上的事儿,何偿不也是“真实的谎言”呢?

天塌下来众人顶。反正我能做到的,已经很有责任感地做了。但愿两名外星男女别再来找我的麻烦。

第二天、第三天,我接连去钓了两天鱼,收获颇丰。活的养在浴缸里;死的收拾了出来,冻在冰箱里。一分心,将我摊上的事儿忘到脑后去了。

第四天,妻从娘家回来了,对我特别亲热,仿佛我们之间根本没发生过什么误会,没怄过气似的。她说我瘦了,说准是因为用脑过度,睡眠不足。

刚吃过晚饭,妻便催我洗漱。刚洗漱完,妻便给了我几片药,非看着我咽下去不可。我问是什么药,她说是某种复方维生素,调解植物神经的。说你不是植物神经紊乱吗?从今天起,就坚持服这一种药吧!

我醒来后,发现自己已不在家里,而在某医院的单人病房。

正纳闷儿,一位年轻的护士小姐走了进来。

我问,几点了?

她说,快十一点半了,一会儿就要开饭了。

我问,我怎么会在这儿啊?

她说,你病了。

我问,什么病?

她指指她自己的太阳穴。

我暗惊,问,是神经病?

她说,别紧张,没那么严重,只要你安心休养,积极配合治疗,会渐渐恢复正常的。

我问,谁把我弄这儿来的?

她说,你妻子,还有你们“作协”的负责同志陪着。

我问,是不是一个又高又胖、“胡汉三”似的男人?

她说,没错儿,特像电影《闪闪的红星》中的还乡团头子“胡汉三”。

我想那就是老苗无疑了。

她命我褪裤子,要给我打针。

我问,要给我打什么针啊?

她狡黠地冲我一笑说,你何必知道那么多呢?这里条件多好哇!你要知道你住的可是高干病房啊!既来之,则安之嘛!市里的领导对你可关心了。其实你本没资格住高干病房,是市里的领导特批的……

中午我吃得很饱,也很香。

我暗想那护士说的不错一这儿条件确实好哇!内有浴室,有电视;外有庭院,有河有桥。环境清幽,再适合我这种喜静的人休养不过了。而且,那护士也挺漂亮,笑起来怪迷人的,说起话来语音甜甜软软的——就不知市里的领导是否也批示了,要求她只护理我这一个特殊的病人。特殊情况理应特殊对待嘛!

下午来了一位老医生,装出随便聊聊的样子问了我一些问题——你最近常看什么书啊?在创作阶段每天写多少啊?你说的那两个男女外星人又滋扰过你吗?你梦见过他们吗?对那女外星人产生过“佛洛伊德”之念吗?你常失眠么?认为自己性功能还旺盛吗?爱幻想吗?经常希望自己成为引起公众关注的人物吗?

我非白痴。至今已写出几百万字,而且多次获奖的一位作家怎么可能是白痴呢?要变成白痴也会有些预兆,有一段渐变的过程啊!

于是我反问,医生,这儿是精神病院吧?老医生的目光从镜片儿后研究地注视着我。我以为他一定会讲假话,一定会对我撒谎。

不料他坦率地回答,对,这里是精神病院。

精神病院也有高干病房?

对,也有高干病房。

得精神病的高干多吗?

不少。高干也是人嘛!商品时代,人人的观念都受到彻底的冲击。他们更不例外。不过比起来,他们多是“文疯”,不砸不闹,不嚎不叫。

看来老医生是位专治高干精神病患者的专家。不是专家,谈论起来绝不可能那么头头是道。他说,他们中大至可分为以下几类——第一类属于“忧郁症”。“忧郁症”中,又分为忧己的和忧国的两种。忧己型的,无非因为所希望离休前晋升到的职位和级别成了泡影,离休后的待遇将大打折扣;或者儿女乃至孙儿孙女们的工作、生活、个人愿望还没安排好,起码是还没安排到位。结果由忧而郁,由郁而症,最终被送到了这里。忧国型的,无非因为面对的腐败现象太严重了,社会问题太多了,辩证法没学好,分不开主流和支流,搞不明白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关系,结果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看不到“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式,对国家和民族的前途产生了有心救楚,无力回天的悲观,结果也便由忧而郁,由郁而症,也便被送到了这里。第二类属于“老年痴呆症”。一生操权握柄惯了,颐指气使惯了,说一不二惯了,独断专行惯了,作威作福惯了,一旦离开了“权力场”,或者实际上并没离开“权力场”,仅仅离开了“权力场”中心,仅仅自以为大权旁落了,或权力不如以往那么大了,管的部门少了,管的人少了,管的事儿少了,于是整天气不打一处来。于是气血攻心,于是导至脑血栓,心血管梗阻,于是住院。住一次院,智力明显下降一次。住几次院后,就变成“老年痴呆症”患者了。第三类属于“判断失迷症”。既为公仆,身在宦海,悠悠万事,当然以左右逢源为本,以官运亨通为大。察颜观色,见风使舵,惟上峰马首是瞻,大抵是必须善于的一手。而且,还必须瞻前顾后,善于留一手。举措过大,决定冒进,是谓之左。慢半拍,落后于形式,是谓之右。一看二等,企图看个心中有数,等个条件成熟,又极可能贻误机遇,被指责曰没有作为,没有建树,没有开拓精神。一言以蔽之便是没有政绩。没有政绩,政治前途岂不就岌岌可危了吗?哪一个公仆上边没有公仆管着领导着呀?公仆见公仆,现而今,有些话就很不好说;有些问题就很不好回答;有些现象就很不好汇报。你这公仆,知道那领导着自己的公仆,哪一天哪一时刻究竟喜欢听什么样的话啊?比如物价上涨,工人失业,你若持乐观态度,说没什么,说老百姓能承受,说甚至还能承受得更多些更重些,对方也许就会批评你政治上幼稚,受党栽培多年,怎么一点儿都没成熟起来?怎么一点儿应有的忧患意识都没有?怎么党很忧患很犯愁之事,你反而在这儿瞎乐观?说轻松话儿?大概早已做好了有朝一日脱离体制,与党分道扬镳的准备了吧?你乐观得多么讨厌啊!你若说问题严重,不及早妥善解决,会干扰共和国大局的安定,对方也许会反问,那么你有什么高招吗?你肯定是没有的呀!你会有什么高招呢?你只得照实说,说没有。那么好,对方也许还会批评你政治上幼稚,受党栽培多年,怎么一点儿都没成熟起来?怎么一点儿应有的执政信心都没有?怎么党高瞻远瞩、运筹帷幄、从容不迫、部署若定之事,你反而在这儿瞎悲观,危言耸听?有你认为的这么严重吗?在对形势的估计上,在对全局的看法上,你怎么恰恰与上级相反,背道而驰呢?同志,你要自己问自己一个为什么了!由于判断失迷,官儿是不如从前那么好当了。小官在大官面前是越来越觉得话不那么好说了。连说官话也需要比以往更丰富的经验,更高的技巧了。某些半大不大的公仆,太缺少这方面的经验和技巧,整日价感到心理压力巨大,久而久之,也会被送到这里来……

老医生还说,腐败不仅是政治现象,其实也是一种精神病,可谓之“信仰崩溃症”。

他问我,梁作家,你说“拜金主义”究竟是自下而上形成的,还是自上而下形成的呀?

我吭哧了一阵,没回答。索性装傻充愣。怕怎么回答都不对,都会被他批评为“政治上幼稚”,进而认定我的“精神病”很重,一年两年内不许我出院。尽管这儿条件好,尽管我享受的是高干待遇,但还是不打算较长时期地住下去。

他又问,梁作家,你说哪些人对“改革开放”的前途,对这个国家的前途最没有信心了?

我嘿嘿一笑,反问,医生您说呢?

同时暗想,老家伙怎么对我提这么操蛋的问题?别还是安全部的吧?我得对他存几分戒心才好。这年头,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他说,你不敢说,我敢说。“拜金主义”是自上而下形成的嘛!先是些个公仆们见钱眼开了嘛!先是他们,除了信钱,再就什么都不信了嘛!他们瓜分国家的那一种强烈欲望,证明他们自己首先对国家的前途一点儿信心都没有了嘛!惟恐动作晚了,小了,就瓜分不到了,就吃了大亏了嘛!而住进这儿的,恰恰是些想瓜分没瓜分到,心理上觉得吃了大亏的人。已经瓜分到了的,正在外边逍哉遥哉,过着贵族生活哪。当然,还有一些被送到了另外的地方。那另外的地方,就没有这儿的条件好了。那只能怨他们自己方式笨,或者方式尽管也很巧妙,但是没背景,没靠山,功亏一……

我哪儿有心思听他跟我侃这些!

我打断他说,医生啊,您看我究竟是属于哪一类患者呢?

老医生又眯眼注视起我来。

我说,作为病人,我有权了解自己的病况是不是?

他沉吟片刻,以更加坦白的口吻说,首先,以我的经验,你当然可以排除于“武疯”之列。凭我的经验,觉得你也不是“文疯”,你根本就不该住进来。

我说,那您批准我出院行不?不是高干,而能有幸住进高干病房,以特殊的方式休闲休闲,又何乐而不为呢?但如果是精神病院,那就是两码事儿了!我非常不习惯在精神病院里享受高干待遇……他说他非常理解。说正常人被当成精神病患者,渐渐也会变成精神病患者的。这里有个心理环境影响、心理暗示和心理导向的问题。说不过他没权力批准我出院。我出院得“作协”领导同意。“作协”领导其实也做不了主,得请示市委领导……

我问,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受到如此厚爱?

他说,梁作家啊,你不要再提什么外星人了!说关于外星人,他自己一向持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的态度。仅凭这一点,是不能构成我精神不正常的医学根据的。说我若想早日出院,那首先就要看我在“作协”领导面前表现得精神正常不正常了!

我说,请您给我们“作协”领导打电话,我要求立刻见到他,越快越好……

晚上,小悦陪我散步。小悦就是那位又年轻又漂亮的女护士,只要她一出现在我身旁,我的心神就安定多了,就又“乐不思蜀”了,不想外边的世界也不想家了。

我问她,小悦,你喜欢文学吗?

我想她若碰巧是一个文学女青年,哪怕仅仅是文学女读者,那多好哇!也许她会对我心生崇拜希望认我为师的。收下这么一个又年轻又漂亮的文学女弟子,将是我的多大的幸事啊!唉唉,这年头儿,文学青年越来越少了,文学女青年更少了,漂亮的文学女青年简直就是凤毛麟角了。没了漂亮的文学女青年们的敬仰和崇拜,当作家又成了多么没意思的事儿啊!灵感从哪儿来啊!出不了“精品”,出不了史诗,那能只埋怨作家吗?

月光下,小悦的脸儿显得那么白皙。她令人,更准确地说是令我心猿意马地一笑。刚欲回答,树丛后冷不丁闪出一个矮矮胖胖的人影,伸展双臂拦住我们的去路,大声问,嗨,你他妈的幸福吗?

我猛吃一惊,脚下如同生了根似的,顿时愣愣地呆站在那儿,仿佛遇到了劫路的大盗。小悦悄说,别怕。这是你的一位病友。

那矮矮胖胖的汉子又大声喝问,你他妈的幸福吗?

对这句不着边际也太突然的话,我一时不知该做怎样的回答是好。

小悦则胸有成竹地说,怕个什么劲呀,你的好运气来了。快说你幸福……

你他妈的幸福吗?

月光下,那汉子的面孔好像人面狮身的“斯芬克斯”的脸,粗鲁的不耐烦的表情中,呈现出某种怪诞的焦躁不安的希冀。

我……幸……幸福……

小悦暗中在我胳膊上拧了一下,别吞吞吐吐的,大声回答!

于是我吼道,老子他妈的幸福!

说幸福极了!说幸福得不知把自己怎么办才好!

我从未感到自己幸福极了,更没有过幸福得不知把自己怎么办才好的时候。

但我宁愿照小悦的话说。我相信她不会坑我。何况她已有言在先,说我的好运气来了。

于是我又吼,老子他妈的幸福极了!幸福得不知把自己怎么办才好了!

那汉子朝我伸出了一只手,脱下!脱下你的背心给我!老子买了!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低声问小悦,他干嘛要买我的背心呀?

小悦对我说,回去再详细讲给你听。

又对那汉子说,三号,别胡闹。他的背心当然是要卖给你的!我们就是为了替你买下他的背心,才把他弄到这儿来的嘛!不过你可千万别吓着他。你若吓着了他,将来你穿上了人家的背心,会大大影响你幸福的程度啊!

小悦好说歹说,总算将汉子劝走了。

那汉子一边走一边喊,他的背心老子买走了!不管出价多少老子都买定了!你们要是反悔了可不行!

小悦陪我回到我的病房,插上门,推我坐在沙发上,然后一蹦扑上了床。也顾不上脱鞋,盘腿儿坐在我的病床上。看得出,她情绪好极了。她说,那汉子姓孙名得贵,是位名符其实的大款,个人资财少说也有两千多万。原是倒卖假烟假酒的。不知怎么一来,奇迹般地便暴发了。暴发倒是暴发了,但不久便得了一种精神方面的病。按老医生王教授的分类法,叫“幸福怀疑症”。也就是说,他总感到自己其实并不幸福。

我说,这不是活得太烧包了嘛!如果个人资产两千多万的大款还总感到自己不幸福,那么寻常百姓还能活吗?小悦说,话不能这么讲,病嘛。

我说,他的病最好是去找心理医生治疗。

小悦说,他找过的,所有的心理医生们,一概地只会劝他,一定要相信自己是一个幸福之人。可他就是不相信。相信了还叫“幸福怀疑症”嘛?他老婆万般无奈,慕王教授之名,拐着弯儿托了好几重人情,才将他送到这里……

我问那王教授,对他的病有办法吗?

小悦说当然有了!若说没有办法,教授还算是教授吗?

我听得来劲儿,追问那王教授究竟是以什么方式、什么药物对他进行治疗的?

她说,其实也没什么神秘的,处方不过就是一件背心。

处方是……一件背心?

对!一件幸福之人贴身穿了八个月以上并且没洗过的背心。

小悦接着说,王教授所遵循的医学理论是这样的——首先,该理论肯定幸福是一种物质。

我说,那还用怀疑?物质生活太穷酸了,人能幸福得起来嘛?

小悦连连大摇其头,说,亲爱的作家先生,你将我的话理解错了!王教授的理论,也就是王氏“XF”理论所肯定的,幸福乃是一种物质这一重大的发现,指的非是一个人的物质生活所处的水准,而是指幸福本身是一种物质元素,就像铁、锌、钙、碘是人体内必不可少的物质元素一样。她说,否则就难以解释得清楚,为什么有的大富豪终生郁郁寡欢,而某些穷光蛋竟有心思穷欢乐,欢欢乐乐地过了一生。不是别的什么原因在作祟,而是人体内的“XF”物质元素的多少在起作用。就好比血型对人的性格起作用一样。某些人具备了一切本应感到幸福的条件,可就是觉得自己不幸福,乃是因为体内先天缺少“XF”元素。与先天缺钙之人骨质必然松软道理是一样的。而另外一些人毫无应感到幸福的条件,却成天欢欢乐乐幸幸福福的,不是因为他们傻,缺心眼儿,而是他们体内的“XF”元素充足,不值得欢乐也必然欢乐,不值得感到幸福也必然非感到幸福不可。她说王氏理论认为,人体内的“XF”元素的微粒,是会从汗毛孔排泄出来的。一个幸福之人每天从汗毛孔排泄出来的“XF”元素的微粒,必然比一般人多得多。必然会大量附着在其背心上。而一个“幸福怀疑症”患者,穿上了那样的背心,就会通过自己的汗毛孔,将大量附着于背心上的“XF”元素吸收到自己的体内。日复一日地吸收,待到自己体中的“XF”元素渐渐多起来了,充足了,“幸福怀疑症”患者的病,也就不治自愈了……

我半信半疑地说,为什么非得是穿了八个月以上的背心呢?谁的背心穿了八个月以上一水不洗呀?

小悦说,一年不是分四个季度吗?三个月一个季度对不对?八个月那就是两个季度以上了对不对?考虑到人秋冬出汗少,春夏出汗多,所以必须穿够八个月以上,“XF”元素之附着量,才能达到王氏医学理论要求之标准……

我说,一个幸福之人,怎么可能一件背心穿了八个月一水不洗呢?这样的幸福之人太难寻找了吧?何况如今已经不是发布票的年代了,不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年代了……

小悦叹了口气说,是啊是啊,是太难找了哇!好不容易寻找到一个,孙得贵也把背心买下了,可刚穿了几天,嫌有味儿,自己洗了一水,结果将“XF”元素微粒全洗掉了。王教授因而曾对小悦大发雷霆,责怪她没对孙得贵叮嘱过那背心是万万洗不得的……

我一边听一边暗想,科学之发展真他妈的迅速真他妈的不可思议,说不定哪一天信仰啦、理想啦、精神文明啦,也将被证实其实不过是某些种物质元素吧?将其微粒提炼出来,大批生产,供人们大量服用,那么一来,所有的人们,从是孩子的年龄起,不是就都极有信仰,极有理想,精神极文明了吗?所谓政治思想工作,不是就变得极其简单了吗?一切政治思想机构,不是就都可以取消,只在医院里增设“信仰缺乏科”、“理想缺乏科”、“精神文明元素缺乏科”,由医生们酌量开药片儿就行了吗?

小悦见我发愣,问我在想什么。

我扑哧一笑说,没想什么。紧接着问,那大款孙得贵究竟花多少钱买下了那幸福之人的附着满“XF”元素微粒的背心?

小悦无言地朝我伸出了三根手指。

我的兴趣顿落千丈。众所周知,现而今,咱们中国人,人人都有“经济头脑”了,几乎只对一种事发生兴趣了,那就是与金钱有关的事。数额越大,兴趣越高。无论暴发的神话,还是受贿的丑闻,贪污的案例,百万千万的,人们的兴趣早已索然了。往往连充当“二传手”讲给不知者听的那点儿冲动都勃起不了啦。

我以在地摊儿上问价那种口吻问,三千?

她的三根手指不禁使我对“XF”背心的价值大为轻蔑起来。

分明的,小悦从我的表情看出了我内心的轻蔑。她矜持地微笑着,并不收回她的手指,并不觉得尴尬,摇摇头,反而将三根手指更朝我伸近。

三万?

小悦仍摇头。

三……三……三十……万!

由于兴趣从顿落千丈又陡升万丈,于是造成我的中枢神经区的几秒钟紊乱,接着造成全身血液滞流,大脑缺氧,竟使我口吃了。对,三十万。还只不过是按照双方的买卖协约预付的现金部分。待到买方彻底康复,出院后,还将补给卖方一张一百万的支票……

小悦她不再微笑了,那一时刻她严肃极了。仿佛插上房门,是为和我密谋怎样劫一把现代“生辰纲”。

我猝然往起一站,立即就脱上衣。脱了上衣便脱背心。将脱下的背心朝小悦一抛,义无反顾地说,拿去!我卖了!比三十万便宜一半儿我也卖了!那一时刻我真想扑上床,紧紧搂抱住她,疯狂地亲她一阵!就算真的便宜一半儿吧,那也是十五万啊!我迄今创作几百万字了,还从没一次得到过十五万元的稿费呢!十五万啊!想不到在这所精神病院里,我竟遇到了我命运中的财神娘娘!而我那几百万字,十之八九是从每千字七元、九元、十元、十五元、二十元计起的!还要上税!早知道我的背心比我的小说值钱得多,我前十年又何必那么孜孜不倦那么勤奋地写小说呢!

小悦说,梁老师,别急别急,您先穿上衣服,否则别人敲开门,会把咱俩都想歪了的!

待我穿上衣服,她又说,梁老师您坐下,坐下。镇静点儿,镇静点儿,先别太激动……于是我重新坐下,倒了一杯凉开水,扬起脖子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小悦一板一眼地说,梁老师,第一,您的这件背心当然也要卖三十万!开价只能高于三十万,绝不能低于三十万!少一分钱都不行!便宜没好货这句话,对中国人买东西时的心理还是有影响的。所以,你刚才便宜一半儿那种话,再也不能对第三个人说。这件事,我当你的经济人了!你必须信赖我。必须对我言听计从。而且,你必须明白,没有我这个经纪人,你这件背心是卖不成的,只配被当抹布,被当擦最不干净的东西的抹布!她一严肃,也就不再对我“您”、“您”相称了,这使我疑心她此前对我的敬意,可能是并不由衷的。

我连连点头,说,是是。说亲爱的小悦啊,我保证百分之一百地信赖你,保证对你言听计从。我当然也明白,没有你这个经纪人全面操作,我的背心怎么能卖成呢!她说,第三,你的背心要卖成,那并非一件简单之事。首先得经我们院长,也就是王教授这位专家,对你的背心进行严格的、规范的、具有科学性的检测。得他以专家的身份,开据一份证明,证明你确系一个幸福的人,证明你的背心确系穿了八个月没洗过一水的背心。最重要的,得证明你背心上的“XF”元素微粒附着量,达标……

我吞吞吐吐地说,小悦,我亲爱的无比信赖的经纪人啊,万一王教授他……他不认为我是一个幸福的人呢?小悦说,是啊是啊,王教授是个最讲认真二字的人。他若不认为你是一个幸福的人,那咱俩的策划,成功的大前提也就没有了,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这一说,我犯愁了。虽然我仅和王教授交谈过一次,但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挺深,使我感到他是一个非常讲原则的人。我估计,他不会认为我是一个幸福的人。

我试探地问,小悦,咱们能不能思想解放一点儿,操作方式上变通变通?比如,咱们能不能……

能不能对他进行贿赂?

我说,对对,我正是这个意思。不过你把话说的太明白了。有些话,一往明白了说,就难听了。咱们最好还是别用“贿赂”这个词儿。这个词儿多他妈的让人腻歪啊?咱们就说能不能用一种普遍行之有效的方式,使他情愿地高高兴兴地承认我是一个幸福的人呢?

小悦说,你别解释了,反正都一回事儿。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们院长他才不吃这一套呢。他是位少有的正人君子!

我一听就沮丧了,默默地吸起烟来。

小悦问,你没招儿了?

我说,是的。

又问,你犯愁了?

我说,是的。三十万仿佛就在眼前飘着,仿佛一伸手就可以一捆儿捆儿抓得到,倘过不了王教授一关,便如黄粱美梦,怎的仅仅一个愁字能了得?

小悦哧哧地笑了。她说,作家先生,别愁别愁,招儿我已经想好了。咱们别贿赂他,他不吃这一套,你偏跟他来这一套,不是硬往枪口上撞嘛?我看这么办,你写下一份字据,表示完全出于自愿地,将卖你的“XF”背心所得的款项的一部分,捐献给他,以支持他继续从事他的“XF”科学研究。要写清楚,是捐给他个人,而不是捐给院方。捐给院方,他不是自己就没法儿用了嘛?

我双掌一拍,眉开眼笑,说,对对,这么办好。一往支持科研方面提,咱们给也给得体面,人家收也收得理直气壮了。

小悦说,事不宜迟,那你现在就先将这一份字据写了吧!于是她下了床,从我病房的桌子抽屉里找出纸和笔,扯我坐到桌前去,站在我背后,对我口述起来。写到具体钱数那一行,我扭回头,问她我捐赠多少为好。她说,也别太多,太多你就有失公平了,就写捐赠十五万吧!我一听急了,将笔往桌上一掼,说,这可不行!十五万啊!一半儿啊!这个数目已经明摆着对我有失公平了!小悦说,你摔笔干什么啊?白纸黑字,你写的可是“自愿捐赠”。这还只不过是写写,还没到一捆捆真给人家钱的时候呢,你怎么就犯起急来了?那这事儿还能成吗?这事儿成不了,你不是十五万也白得不到吗?舍不得兔子套不住狼,写吧写吧!

尽管我一百二十个不情愿,但她的话毕竟也有道理,我只得接着写。心里别扭,字也就不如前几行那么工整了。

写好,小悦她拿起认真看,并亲自动笔勾改了几处,使之看起来更是我心甘情愿的。捐赠对象是王教授本人而非精神病院这一点,也改得更明确无误了。尽管我是作家,她是护士,但我不得不暗暗承认,仅就这一份字据而言,她的措词水平比我高多了。她让我抄一遍。我心里窝火,懒得抄,让她替我抄。她说那可不行,说这份字据,还要经过公证呢!不是我的亲笔,没有法律意义啊!

我也就只得重抄了一遍。

小悦将字据郑重收起,往床上一蹦,又像原先那样盘腿坐着了。

她说,梁作家你放心。现在办成这一件事,我已经有一半儿以上的把握了。第一件“XF”背心的卖主,不久前死了,被一辆十轮大卡压死了。而“大款”孙得贵的病还没好,还出不了院,当然就急需第二件“XF”背心了。说全国真正幸福的人少得很,她配合王教授的抽样调查结果表明,全国也不过十几个,其中三分之一还是老年人,“XF”元素微粒的排泄功能已经大大退化了,他们的背心已经没什么真正的临床医疗价值,不太值钱了。另外三分之二也就是六七个幸福的人呢,天南地北有之,深山老林有之,那是踏破铁鞋也很难寻找到的。现在难题解决了,你的背心正好可以用来继续治疗三号患者的“幸福怀疑症”。这不也等于助了王教授一臂之力吗?而这件事儿之所以几乎是一件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儿,主要中之主要点,必须是让患者首先迷信上你的背心。在今天以前,三号患者拦住每一名病友,向他们问过同样一句话——“你幸福吗?”得到的都是令他大失所望的回答。不知为什么,人一进了精神病院,反而就开始学着说真话了,但真话也治不了三号的病啊!

我满怀感激地说,亲爱的小悦亲爱的经纪人呀,还不是全亏了你吗?如果没有你在我身旁悄悄告诉我该怎么回答,不该怎么回答,如果我的回答也令三号大失所望,机会不就白白错过去了吗?钱到手后,我一定重重谢你。小悦,我要请你到最好的饭店吃一顿饭!不不,光吃一顿饭哪里能表达尽我对你的谢意啊!我还要给你买首饰,买24K金的项链儿、戒指什么的,镶钻石的那一种的……

小悦听了我的话,脸上却并未呈现出相应的愉快。她朝我捻动两根手指要烟。

我诚惶诚恐地敬给她一支烟,并护着打火机火苗,凑过去讨好她。我暗想,为了十五万顺利到手,我怎么巴结她都不算掉价儿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小悦深嘬桃腮吸了一大口烟,缓缓朝我吹送来一条烟蛇后,轻松生动的语调一变,又以一种在谈判桌上谈判式的、一板一眼的口吻说,第一,我不稀罕你请我到最好的饭店去吃一顿饭;第二,我也不稀罕你给我买24K金的项链儿、戒指什么的。你给你老婆买吧!免得她知道了对我兴师问罪。我何苦往自己身上招惹那是是非非猜猜疑疑啊?我只要我理所当然应得的那一份儿!

我一怔,眨巴眨巴眼睛,口吃地问,小悦,你你你,你要你那一份儿什么呀?

她柳眉一耸,杏眼圆睁,目光咄咄,语气咄咄地瞪着我说,废话!我还能要什么?钱呗!

我说,小悦,怎么又闹出了你那一份儿呢?

她说,你是真糊涂呀,还是装糊涂呀?有白当经纪人的吗?吃饱了撑的啊?

我一拍脑门儿,连说,真是的真是的,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呢!亲爱的小悦我亲爱的经纪人,你可千万别误解我。我是一高兴,忘了!绝对的不是装糊涂。这我懂。按常规,一般经纪人都提成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我给你最高比例!给你百分之十!

不料她一撇嘴,说,你玩蛋去!百分之十我可不干!你一件背心卖那么一大笔钱,按常规你好意思说得出口吗?这根本就不是按常规办的事儿!

我又是一阵发怔,眯起眼睛凝视了她半天,更加口吃地问,那那那,那你究竟想要多少呢?

她说一半儿!少一分也不行!

她的模样她的话,坚定无比。我拍案而起,指斥道,小悦,你休要狮子张大口!再分你一半儿,我自己还剩多少了?仅剩四分之一了!这是敲竹杠!是讹诈!她冷笑了。她将背心抛还给我了,说,那好吧,买卖不成仁义在。穿上背心吧。穿上吧穿上吧,屋里开着空调呢,少穿件背心别感冒了!咱们到此为止,就算没这么码事儿!她一个鲤鱼打挺儿跃下床,朝外便走。走到门口站住,回转身,一手举在胸那儿,微摆几摆,嫣然一笑,甜甜地说出两个字是“拜拜”!

我顿时慌了,急说,小悦,亲爱的别走别走,什么事儿都好商量嘛!

好说,你好商量我可不好商量。我还是刚才那句话,一半儿,少一分都不行。

由三十万而十五万而七万五……

好比一把插子插了一大块肥羊肉,插子把儿握在她手里,肉在我口边儿晃过来晃过去,诱得我馋涎不尽,张开了大口,却他妈的只许我咬一口!那一时刻我恨得咬牙切齿,直想强奸了她!但七万五也是钱啊!谁若贪污了七万五或受贿七万五,一旦立案有据,不是会被判好几年刑吗?再说我一个“码字儿”的,想贪污又哪儿有机会贪污到七万五呢?想受贿谁又贿我呢?罢罢罢!牛不喝水强按头,暂且先忍下一口窝囊气,七万五到手以后,再和这漂亮的小妖精计较得失!

于是我强压一腔怒火,满脸堆下卑躬屈膝的笑容,假惺惺、柔声细语地说,小悦呀,梁老师跟你开玩笑呢,你怎么当真啊?回来回来,坐下坐下。就照你说的,事成之后,咱俩二一添作五,啊?

小悦也就笑了。她走回到我跟前,捧住我脸,啪地亲了我一下,说,梁老师,其实我没当真。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不至于和我小悦龙争虎夺的。我也不是狮子张大口……

她用小指挑起我的背心,又说,您瞧您这件背心,哪儿像贴身穿了八个月没下过水的背心呢?不像怎么办?咱们非得让它像不可吧?怎么才能让它像呢?那就得做旧。那是技术,起码是手艺。我不行,想必您也不行。得我花钱去找人做旧。一件背心三十万,院里上上下下的能不嫉妒吗?得给别人一口汤喝吧?打点遍了,也得一两万吧?这些,都从我那一份儿里出。比比,您到手的不比我多吗?而且您什么都不必操心,我一切都会替您办得妥妥帖帖的。您就坐等着拿钱,多美的事啊!

我说,是啊是啊,全权拜托了。请多关照!请多费心!

她又捧住我的脸亲了我一下,说,梁老师您就放心吧!万无一失的。一切包在我小悦身上了!只有一点,您得尽量配合我。那就是,从现在起,您得从内心里树立起一种幸福之人的幸福的自我意识!而且,得让别人也知道您是多么多么的幸福才行……

那天夜里,三号患者的叫喊声响彻精神病院。

医生!护士!给我背心!老子交了住院费,交了医疗费,老子就有权再得到一件“XF”背心!得不到就不行!老子就要告你们!告你们缺乏人道主义!

他忽而在走廊里蹿来蹿去地叫喊,忽而在院子里叫喊,忽而在他病房的阳台上叫喊……我牢记着小悦对我的要求,不时站在我病房的阳台上,几番番与三号患者相呼应地叫喊——

哎呀呀,我幸福死了!医生,护士,快来呀!快来把我从幸福之中解脱了吧!我内心里幸福得受不了了呀!我体内的“XF”元素多得快要把我幸福死了呀!

午夜里听来,连我自己都感到我的叫喊之声是那么的令人毛骨悚然,是那么的恐怖。比三号患者的叫喊声更令人毛骨悚然,更加恐怖。似乎惟有我的叫喊之声,才能镇下去他的叫喊之声。这是显而易见的一个事实。因为只要我一开始叫喊,三号患者就不敢喊了,悄无声息了。待我叫喊过许久,他才重又叫喊。他的叫喊中,有种凄苦的、苍凉的意味;而我的叫喊中,传达出的仿佛是一种被烈火焚身的痛苦万状的哀号。

那一天是星期五,王教授早早地就下班回家去了。精神病院里,只有小悦等几名年轻护士值班。她们被我和三号患者此起彼伏的叫喊之声吓得全体缩在值班室不敢露面儿。这使我暗觉开心,因为平常我是根本没机会使几个姑娘害怕的。想象着她们一个个惶惶如惊弓之鸟,挤作一团瑟瑟发抖的模样儿,我开心得直想哈哈大笑。但一想到小悦其实是我的同党,其实明白我为什么叫喊,其实一点儿也不害怕,又并不那么开心了。我最希望以我的鬼哭狼嚎般的叫喊之声惊吓的恰恰是她!我恨不得一举将她惊吓成精神病。只要能达到这一目的,哪怕我真的疯了我也不在乎。我觉得若能将她惊吓成精神病,比我强奸了她还使我感到解恨!七万五啊!这世界上哪儿有过对半儿分的经纪人啊!

各病室的病友也皆被我和三号的叫喊声所悸扰。脚步声一阵阵从走廊里跑过来跑过去,男男女女,一伙伙地聚在楼梯口、厕所里或院子里。好在正如王教授所言,他们都是“文疯”,并不跟着我和三号的叫喊声叫喊,只不过受到惊扰,惶惶不安罢了。我觉得我仿佛是兽中之王,而三号是一头威慑力仅次于兽中之王的兽。我一吼他就不知猫在了哪儿,悄无声息。他一吼这儿那儿便一阵骚乱,大概在他人听来有点儿狐假虎威的意味。我这人一向很照顾对方的情绪,尽量也留给他证明自己存在性的机会,何况我自己也需要歇歇嗓子……

老子精神病院第一,也是难免会生出一缕寂寞之感和孤独之感的。一寂寞了一孤独了,便感到高干病房的空间未免太小了,太令我窒息了,像笼子似的了。于是我这头最后一个入院的“兽中之王”,间或地也离开病房,形只影单地在走廊里踱来踱去。我穿着软底儿拖鞋踱出的沙沙的脚步声,仿佛使整个精神病院一片死寂。我因嗓子快哑了,已经懒得叫喊话语了。话语的意义,只不过是为了昭示整个精神病院,我是一个体内“XF”元素过量的人罢了。目的达到了,何必还累嗓子呢?七万五千元固然非得到手不可,但嗓子也是自己的呀!所以我就不吼了。以前我从未像那一天夜里那么肆无忌惮地吼过。深觉一吼再吼,血脉畅通,郁气消散,浑身舒坦。而且,我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能吼出那么高的水平!比野兽更像野兽。

我在走廊碰见了三号一次。

我从病房出来,他也偏巧从病房出来,虎视眈眈地向我走来。我想我不能示弱啊!在叫喊声方面,我已战胜了他,碰见了,难道反而退避三舍不成?不能!绝对不能!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现在精神病院究竟谁怕谁?于是我也瞪大双眼,咧开嘴唇,龇出我满口参差不齐的牙齿,一步步向他走去……

我们接近到彼此相距两步远处,同时站定。

他喉咙里发出一种怪声,一种威胁我的、张牙舞爪猛扑过来之前的怪声。

我喉咙里也发出一种怪声,一种具有更大威胁性的、似乎欲将对方转眼间撕成碎片儿,而且一定能够撕成碎片儿的怪声。

三号畏怯了。他忽然一副可怜相,朝我伸出一只手,哀声哀气儿地说,求求你了,就把你的背心卖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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