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陆遥的事情浮出水面,周铭铸的调查也得到了最终的结论:匿名信之事子虚乌有,周铭铸再度回到了国兴厂里,回到了他的工作岗位上。此时,推进中外资办厂策划小组的工作也进入到了最紧张的阶段,周铭铸的回归,有人欢喜有人忧。所有人都知道,这合资办厂的事意味着国兴厂未来的发展方向,做好了那是全厂欢庆的好事,做不好,问责起来不是一般人能担得起的。在周铭铸被调查的阶段,这个事情推进的速度明显降了下来。
“铸子,快快快,这座位还是你的,”小组里的人看到周铭铸进来立马起身相迎,“你不回来啊,我们是真没有主心骨,我们可听说了啊,你从国外请来了高级参谋师,对我们这可行性报告进行了细致入微的研究,快给我们讲讲。”
周铭铸接过了下面人递过来的资料,翻看了一下,“这是你们四个多月以来的成绩?”
“怎么了?我们可是严格按着你们从北京拿回来的指导和审批意见进行修正的。”
“上面给出的指导思想更多的是大方向的,具体细节,我们必须反复推敲,就拿出这么个东西来和我们的第一稿有什么区别?就是改了几个可有可无的政治意义吗?”
“周铭铸,什么叫可有可无?就你是不可或缺?没你,这几个月国兴厂的生产一天没落,没你,这个可行性报告的第四稿照样出炉。你不是唯一标准,没有你难道我们国兴厂和德国大众就不合作了?”本以为周铭铸的回归会为这次中外合流注以新的力量,却没想到他当头就是一盘冷水,而且把他们几个月以来的成绩否定得一无是处。
“这是我写的,我不想否定任何人的成绩,我只想尽快把我们的想法实现。”周铭铸把自己的报告拿出来放在了桌上,“你们先看着,我去厂里看看,太长时间没去生产线上了,我真心想我那些个钢铁哥们儿了。还有,这里面的技术新词我都备注了,有一些资料我是备份在整个报告的最后面,如果还不明白可以给我打电话。”
周铭铸说着向外走去,有些人不服气地撇了撇嘴,“一个被调查的人,有什么可牛的?”
“你错了,是一个刚刚被证明了有实力且清正廉洁的人,他有足够牛的资本。”
人就是这样的,看到别人出色的成绩会嫉妒,也有人会打心眼儿里佩服。周铭铸走后,合资项目策划小组的人立刻扎在一起研究起周铭铸写的东西来。
周铭铸走进温建军办公室的时候,温建军几乎是一步就迈到周铭铸面前,他拉住了周铭铸的手,半天没有松开。
“温厂长,温叔,我的手都快让你捏断了。”周铭铸知道这几个月以来,温建军对他的担忧和牵挂恐怕并不少于温暖。
“坐,坐,你小子,回厂里不先找我来报到,在厂里跑了一圈才想起我,不像话!”温建军的埋怨里透着疼爱,这小子的心永远在生产第一线上。
“我先把合资厂的可行性报告拿给项目小组,我得再汇总一下意见,好做最后定稿,然后去总装厂那边看看生产进度,紧接着就来您这报到了,听凭您的教诲。这个就是成立合资厂的可行性报告,一式两份,项目小组一份,您一份。”
“这阵子委屈你了,”温建军拍周铭铸的肩膀,“你先看看这个,然后咱俩再谈。”
周铭铸翻看着温建军给他的文件,这是厂领导班子调整的红头文件,周铭铸的名字赫然纸上。早在一个月前就应该拿出来讨论,但因为周铭铸的调查迟迟没有结论,所以温建军一压再压,尽管这中间也有人对此提出过异议,但温建军坚持着自己的想法,直到周铭铸重新回到厂里来。
“我在等你回来。铸子,合资办厂的事势在必行,而我们国兴厂需要带有全新领导思想的人来接手,来带领国兴厂真正地走向世界。”温建军的眼神里充满了期盼。
周铭铸看着温建军半天没有说话。如果是三年前他一定是连摆手带摇头地说自己不行,可眼下他不再轻易地拒绝。四个月了,他几乎没有拜访过温建军,不是不惦念,而是调查期间他不想给温建军带来任何不必要的麻烦。重新再坐回到这位亦师亦友的老领导面前,周铭铸看到温建军的脸上又多了些许岁月的痕迹。按说他和自己的父亲是一个时代的汽车人,父亲因工伤早已赋闲在家,而这位叔叔却依然要为国兴厂的未来而拼搏。不是他周铭铸多喜欢升职,而是现在的他已经明白了,每一次的晋升都意味着肩上的责任更为重大了。
“你不行。”周宏达知道周铭铸官复原职已经是喜出望外了,听说儿子又被提名新的厂领导班子候选人,他却又觉得这个惊喜有点大了,直接提出来反对意见。
“怎么又不行了?”周铭铸虽然已经预想到了周宏达的意见,但还是有些不服气,“从我当车间主任开始您就是不行不行又不行,我看当初您和我妈给我起名的时候就不应该叫周铭铸,应该叫周不行。”
“厂领导,那是什么人当的?那得懂技术,懂管理,你懂啥?技术,行,你深得我的遗传。可是管理呢,咱家祖宗八辈也没有当过大领导的,我看你就好好地把总装厂的生产抓上去,这样挺好,别的都是扯淡。”
“嗯嗯嗯,爸您可是真会说,我技术上有你的遗传了,那就是一顶一,咱家没当领导的,我就不能当领导儿?祖宗八辈没有,我就不兴是咱家的第九辈吗?爸,整一口。”周铭铸向父亲举了举杯,这么多年爷俩有点儿啥事都喝点儿,这已经成了习惯。
“明天我就去找温建军,我得问问他,他以后还想不想跟我做亲家了,老跟我对着干。”周宏达想到温建军就生气,这几年净跟他对着干了,他反对的最后都实施了。
周铭铸看着父亲的样子有些想笑,周宏达早已没有了年轻时的火爆,语速慢了很多,但是那股子不服输的倔劲儿依然没有改变。人老了有的时候就像个孩子,任性而乖。周铭铸伸手拿掉了沾在周宏达嘴角边的米粒儿,时间让一个人从青春懵懂到成熟稳重,让国兴厂从艰难起步到频传佳绩,不得不承认,这里面凝聚着太多人的心血与力量,而今,又一代老厂长即将隐退,国兴厂需要新的领军者,这是荣耀、更是责任。
“茶准备好了,这是烟,不过我劝你可以多喝茶,烟还是少抽为妙。”温建军知道周宏达会找他,早早地备好了周宏达爱喝的茶水。
“嗯嗯,你倒是了解我。”周宏达拿起桌上的茶水咂巴了一口,“你知道我找你啥事不?”
“反正不是谈儿女婚事的,我们说好了,孩子们的事孩子们自己做主。”温建军笑呵呵的,年轻时他们就搭着膀子干活,现在老了,虽然一个在位一个已病退,但坐在一起温建军还是感觉到无比的温暖。
“我说国兴厂是没人了怎么着,你咋老盯着我家铸子不放?我承认他长得帅,像我。”周宏达半开玩笑地说着。
“真不要脸,你家铸子明明像我弟妹,臭脾气倒是像你,要不也不能成为我国兴厂的栋梁啊。”
“我跟你说,我的儿子我了解,有点机灵劲儿,动手能力一般人比不上他。”周宏达拍着胸脯满脸地骄傲,“但是才能,他只适合在生产第一线,就你那位置,他不行,没那么大的屁股你给他那么大的椅子,他坐不稳。”
“你就对你儿子这么不信任吗?”
“人品,谁说我儿子不好,我骂他祖宗八代。能力嘛,他肯定是有的,但是国兴这么大的厂子,那么多的员工,对他来说,这个担子有点过于沉重了。老哥们儿,我怕他扛不住啊,所以我请求你,把他给我从名单上拿下来。”
“老哥们儿可以,拿下来还是算了吧,我未来的姑爷事业有成我可不能拦着,再说那也不是我一个人定的。”
“那领导班子是不是也要投票的,你别给他投票,我再找找别的老伙计。”
“哎呀呀,我是真没见过你这么当爹的,人家当爹的为了儿子有发展有前途,都是各种找门路,送好处,你可到好,到处封路,到处设障,你怎么想的?”
“我是为了国兴厂好,也是为了他。”周宏达叹了一口气,“老伙计,树大招风啊。要不是他一路升职,哪至于引得别人嫉妒,哪至于遭受那么多的委屈。说实话,建军,我是真怕了。我儿子三起三落的,我这心脏也是跟着松一下紧一下,我真怕哪天他再出点啥事,我可真就一下子过去了。”
周宏达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他相信儿子的人品和能力,但是却心疼儿子在事业道路上遇到各种打击和挫折。对于一个父亲来讲,儿子的人生一路平坦、无风无浪才是最重要的。
厂领导班子改选的事情很快就张榜宣布了,周铭铸的名字依然在名单之中,这个结果并没有出乎周宏达的意料之外。温建军和周宏达过往共事多年,两人之间的默契是不言而喻的。虽然温建军理解周宏达,但是为了国兴厂的未来,温建军依然坚持自己的想法。所有的投票都是不记名进行的,公平且公正,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周铭铸以仅仅多出一票的差距当选为国兴厂新一任厂长。
围坐在周宏达做的满满一桌饭菜前,温建军和周铭铸既不敢提杯,也不敢轻意说话。
“周叔叔,您要做这么多菜怎么不跟我不说一下,我好帮帮您。”温暖打破了屋内的沉默。
“以后,帮我的日子多着呢,今天是我儿子当厂长的日子,所以得是我来张罗。”周宏达为温建军和周铭铸斟满了酒,“按说这样的好事,我应该把锻子两口子叫回来,可是锻子孩子小,就咱们几个一起吃吧。”
“老周,铸子出息了,再不是小时候那个撒尿和泥的淘小子了,你应该高兴。”温建军有些尴尬,他承认自己违背了周宏达的想法,把赞成票投给了周铭铸。
“我儿子行啊,就凭关键的一票打败了那些竞争。老温,这票是你投的吧?”周宏达举杯一饮而尽,“我敬你。”
“老周,实话实说,国兴厂需要铸子这样的领军人物。”温建军对周宏达从来都是坦坦荡荡。
“周叔叔,您别怪我爸,往小了说是为了铸子哥的前途,往大了说,是为了国兴厂的明天。您是老汽车人,看着国兴厂一天比一天辉煌,您也会高兴的。”温暖说话永远在情在理。
“你们都别说话,你们听我说,”周宏达摆了摆手,他想把心里话向外倒一倒,“铸子妈走了快四年了,当时我就说,这女人没福气。孩子长大了,她走了,你说我一个老残疾人盼的是啥,年轻时候盼着为国家做贡献,把青春献给党,现在老了,突然发现自己没有了斗志。每到夜晚我就觉得这屋子里两个大男人它不像个家,小暖啊,你守着铸子陪着铸子,可到现在你都三十几了还没进我家门儿,我们周家对不起你。”
“周叔,没事儿,现在年轻人都是先立业后成家,别说三十多岁,就是四十岁左右再结婚要孩子的也很多呢。”温暖的善解人意永远感动着每一个人。
“爸,说我当厂长的事呢,提什么结婚生孩子?”周铭铸没想到父亲会把话题扯出这么远。
“你闭嘴!怎么着?当了厂长连话都不让老子说了?”周宏达“啪”地一声放下筷子,“如果说以前我拦着挡着是觉得铸子不定性,能力不合格,但我这次不想让他当这个厂长,完全是出于私心。我不想再看我儿子被人家写匿名信,不想再让他受不该受的委屈。当了厂长,他有多少时间能顾一顾家,能疼一疼小暖?我只想看着我儿子过点平静的生活,和小暖成一个家,生一个孩子,就这点想法。老温啊,你难道不理解吗?和小暖差不多大的,孩子都上小学了,我是打心眼儿里觉得对不起这孩子。”
“老周,看你说的,咱们多少年的交情,有什么对不起的,孩子愿意的事,咱就别拦着。”温建军被周宏达说得鼻子一阵发酸。
周铭铸刚想说话,却被温暖拦住了,“我不想再瞒了!周叔,对不起,我们答应为我周婶守孝三年不结婚,不生子,不办红事。但是铸子哥为了给我个承诺,我俩前年就登记了,只是孩子的事还没有提到日程上,”温暖起身从包里掏出了结婚证,放在了几位老人面前,“以前我是铸子哥的女朋友,我有义务陪着他承受所有的挫折和打击。现在我是铸子哥的妻子,我还有义务和他一起孝敬您陪着您,以后这个家不仅有您和铸子哥,还有我,还有您的亲家和亲家母。”
周宏达看着温暖,周铭铸默默地起身从自己的枕套里掏出了结婚证,周宏达看着结婚证,笑着笑着,突然老泪纵横,“儿子,是个男人就要好好疼小暖,好好带着国兴厂给我朝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