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三年一梦,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时代过去了;国兴厂三年研制新车,三年新车下线的难忘岁月过去了;107的住户两三家一单元的旧时光也过去了,国兴厂的生活楼盖起了一批又一批,一生活区、二生活区、明光小区、鼎利社区……八十年代初的老住户们能搬到新楼的差不多也都搬到新楼了,就连刘新秀也带着女儿搬到了新盖的两室一厅里,陆平安毕竟是为厂里改革做过突出贡献的老同事,为了照顾陆遥,也就把这个独立的单元留给了陆遥。
时间带来的永远是历史的变革,中国教育体制改革一步步深入,社会环境一天天改变,毕业生就业压力一年年增高,以往寝室里除了男生间的正常打闹就是偶尔谈论一下女生的八卦,时间说快不快地就把这些大男孩催熟成即将走向社会的职场干将,进入大四的时候,打算考研的就已经每天早晨四点多钟起床去图书馆排队占座了,想要直接走入社会的时不时会顶着秋老虎的大太阳去人才市场左转右找,没有人会真正等到拿毕业证的时候再去想自己的未来的。
学校里的寝室三十几平米,挤了四张上下铺,中间被一张长长的桌子将屋子只留下了两条不不足余米的过道,找工作和考研的焦虑早已替代了以往房间里的吵闹。三年前的乐观还没有散去,几番人才市场跑下来,挑挑拣拣,信心百倍地投简历,用手蘸着凉水梳理头发迎接面试,僧多肉少,很快,好的企业和好的岗位就被过滤了一遍,一些人才是几家单位抢着要,像周铭铸这样背着处分却很难找到合适的单位,久了,周铭铸有点沮丧。
寝室里瘦瘦小小的老六是最先找到工作的。上学这小子就闷哧闷哧地不爱说个话,找工作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投的哪家单位,找的什么工作,根本就没人知道,反正除了寝室里三个考研的,就他每天起床最早,晚上熄灯前才回到寝室,累得倒头就睡。谁也不知道小六干的是什么工作,但是所有人都看得出他的疲惫,老六家是四川农村的,上大学这几年只回过一次家,其他的时间都是在不停地打工和学习中交替地度过,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全村的希望,当初考上大学路费都是村里人十块八块给他凑出来的,找到工作以后,本就少语的老六话更少了,每天早起晚归,人晒得跟黑炭一样,一个月后,老六领了六百块钱,在那个时候,六百块钱是小伙子们近两个月的生活费呢。
“我说老六,有什么好工作引荐一下呗。”李明亮看到老六拿到手里的几百块钱,眼睛都冒绿光了。
“你没见他后背都晒破了,还好工作,就你懒得跟猪似的,还能干得了那活?老六,转过去,我给你后背抹点药。”周铭铸一点点地给老六涂抹着晒伤膏。
“谢谢铸子,这活儿你们干不了,小庙养不了你们这些大鱼。”老六趴在桌上一动不动,被晒伤的后背让人看着都能感觉到疼痛,周铭铸的大手在上面涂抹着,偶尔因为疼痛老六还会倒吸一口冷气。
“老六,你考研成绩不是还可以嘛,何必这么着急找工作?”周铭铸坐到了老六跟前,他知道老六放弃考研的机会更多的是想成全家里弟弟上大学的梦想。
“总成绩刚过线,这个专业竞争激烈,考上的可能性太小了,而且,就算真考上也不一定能去,还是先找个工作,争取把户口落下来,然后把爸妈接来。”老六无奈地摇摇头。
“就算找工作也得找个差不多的啊,就这地方,”周铭铸指指老六的后背,“能是啥好地方?能解决你的户口问题吗?再说落户口也不一定非得落在北华啊,那么多一二线城市呢。”
“能在这儿落下脚就不错了,没敢指望那么高,再说了,北华的汽车产业现在已经在全国都排得上名次了,北华市每四个人就有一个人是从事和汽车相关工作的人,如果在这儿都找不到合适的落脚点,就咱这专业还能去哪儿呢?”老六说着叹了口气,一声叹气弄得屋里的气压更低了。
老六说的问题很现实,现在考研的成绩都出来了,有路子的也都把工作的事落实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向周铭铸涌来,按周铭铸的动手能力找工作不在话下,可是用人单位现在看的是实实在在的成绩,毕竟来学校招人的都是找高端人才的,而不是操作工。
家里的饭菜不仅仅是填饱肚子的,更多的是温暖人心的。
“老六那孩子我见过,吃苦耐劳的,比你们这些养尊处忧的臭小子强,咋样,跑跑人才市场认识自己了吧?别成天眼高手低的,你们这代人啊跟我们当年可不一样。”周宏达早就想给儿子上堂思想教育课了。
“爸,别老我们这代人我们这代人的,我们这代人很快就成为社会的栋梁之才了,以后中国的蓬勃发展还指着我们这代人呢。”
“指你们啊?这看不上那看不上的,要我说你们就应该向老六学习,干活别挑肥拣瘦的。”
“哎呀,老周,你能不能别总说儿子了,儿子好不容易回个家,现在学习和找工作的压力都够他受了,儿子,别理你爸,多吃点儿,妈特意给你做的炖酸菜,里面放了可多五花肉呢,还有粉条,多吃点儿。”当妈的最先关心的永远是儿子的温饱问题。
“妈,我一吃饭我爸就给我上课,您说我能吃得下去吗?”
“要我说你那臭脾气也得改改,以后走上社会再不能说动手就动手,要是没那次动手,你现在就是不考研究生恐怕也早有单位要你了吧?”
“妈,就你儿子的成绩考研?别闹了,你当我是我姐呢,不过有句话倒是真的,我这本事,有眼光的单位不得挤破脑袋抢我啊,可惜啊……这帮不开眼的,就好像背个处分就不是人才了似的。”周铭铸抹了一下嘴角。
“嗯嗯,吹,可劲儿地吹,”周宏达递给周铭铸一瓶啤酒:“陪爸喝点儿,喝完接着吹。”
“真不是吹,爸,我是你儿子,就凭你儿子这身本事还愁找不到工作吗?我想好了,实在不行我就去当兵!”周铭铸一口干掉了一整杯啤酒。
“又当兵!你都多大岁数了,人家十八当兵,二十岁都退伍了。”
“十八的时候想去当兵,您就不让,而且我现在要是能去部队跟那个时候可不一样,我那时候不管去军校还是部队那都是党和部队培养我,我现在去是啥概念,那是为部队、为国防事业贡献自己的光和热,走一个吧,老头儿。”周铭铸越说越激动,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穿英姿挺拔的军人形象。
“你行了吧,你背个记过处分地方单位不要你,你以为部队就要你啊,做你的春秋大梦吧,你就好好好把最后一年读下来,明天我问问你温叔叔,争取你直接进国兴厂实习,把你这四年所学的都用在中国汽车的建设事业上。”周宏达说得心潮澎湃起来,儿子长大了,他们这些老家伙差不多也该把手中的枪交给下一代革命者了。
“您能不能别老提我那记过处分!?非得提醒我身上有道疤您舒服啊?您和我妈、我陆叔、我温叔、岳叔,还有他们的媳妇……一辈子都窝在这小汽车厂里,用您和我妈的话说,汽车厂就跟个城中城似的,除了火葬场啥都有了,就我们这些个汽车子弟走出汽车厂恨不能就得迷路,怎么着,我们好不容易考大学考出去了,还得溜达回来?”
“给你牛的,还小汽车厂,现在全厂连职工带家属快十万人了,整个北华市才多少人,还有那些外地合作厂家、我们并营的厂家,我告诉你,小铸子!”
“哎哎哎,能不能别小铸子小铸子的,听着跟狗剩子似的。”
“我是你爹,我想咋叫就咋叫,要不是看你在这方面是个人才,你想来我还怕你丢我这老汽车工人的脸呢!”
“我跟您说不明白,反正国兴厂我不去!除非我脑子让驴踢了,而且不止踢一回!”周铭铸啪地把酒杯往桌上一摔,拎起衣服就往外走。
“你干啥去?”好不容易盼个周末,一心想念的老儿子回来陪着自己喝两口,这说着说着就往外走,周宏达的嗓门儿不禁又大了起来。
“回学校!这家太闹挺!”周铭铸摔门而去。
温建军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老搭档居然会突然有一天和他提出提前退休的申请。
“你怎么想的?老周,五十多岁你就想退休,你更年期提前了?神经病嘛,把它拿回去,我不同意。”温建军几乎要把周宏达的退休申请书丢在周宏达的脑袋上,周宏达虽然在厂里并不是什么重要的领导,可是以他的技术在厂里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这么多年了,全厂除了他温建军没人敢这么跟周宏达说话呢。
“现在厂里技术一代一代地革新,生产线好多都是从国外引进来的,我那点水平已经跟不上时代了,咱们厂年年招人,技工学校的、工业大学的,各种人才就没断过,我这个六七十年时代培养起来的老汽车人,必须给年轻人让路啊,否则耽误发展啊。”周宏达将掉在地上的申请书捡起来,重新放回到温建军的桌上,“你能不能尊重一下老汽车人的心血,我这认认真真写的,你给我往地上扔,我说你这国兴厂的一把手是怎么当的。”
“你少跟我说些没用的,我不管你怎么想,反正,你这个申请我不批。”
“要不你直接把我辞了吧?”
“哎呀,你是真敢想啊,你又没犯什么错误,我辞你干什么?”
“老温,这话我也就和你说,老哥们儿了,你可不许到处给我说去哈。”
“哎呀呀,废话怎么那么多,我是一厂之长,又不是那帮家长里短的老娘们儿,赶紧说!”
“铸子,去年背了个记过处分,考研肯定不行,找工作你说哪个单位愿意用一个带着污点的人呢?而且这小子你是看着他长大的,不用我说,他能干成啥样我想你心里也有数,我想好了,就让他来咱厂当个一线工人,未来的路就靠他自己走。”
“那处分就不能找找人给孩子拿下来吗?”
“学校有学校的规定,至少得一年后才考虑取消处分,等到那时候什么都来不及了。”
“那就直接进厂当工人嘛,一个学机械制造出来的大学生,也用不着你退下来给他让路啊。”
“我的大厂长,现在全国重工业企业遍地开花,光咱国兴厂就连职工带家属就已经快十万人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咱们国家发展了,负担也大了,南方都开始精兵减政了,我们厂连续三年都在减少招人,怎么着,你想为我儿子开后门啊?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
温建军拿起周宏达的退休申请书,一阵难以名状的痛心涌上心头,一个老伙伴、老同事、老哥们儿如此至情至理的请求,他左右为难:“这个东西先放这儿,容我想想。”
周宏达慢慢地点点头,慢慢走出办公室,温建军看着周宏达的背影内心一阵难过与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