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百态中
坤水城里与储秀山隔江相望的,是楷堂宗的教习所在。楷堂宗最初的宗门一应建筑都在储秀山上,由于之后宗门的壮大,楷堂宗将杏花江对岸的地方也纳入了楷堂宗宗门的版图,最后将树人堂迁往了江对岸,树人堂成了唯一不在储秀山的堂口。
如今树人堂的堂主,是宗主唐录德的侄儿唐海。唐海的父亲是唐录德的兄长,生下他不久后便溘然长逝,唐录德待他如待亲生子,楷堂宗的众人也都知道这对叔侄情同父子。树人堂是楷堂宗总管所有弟子武功修为精进的堂口,也是分配各弟子职务的所在,事务繁杂,所以树人堂堂内弟子众多,位居楷堂宗弟子人数第一。
唐海能坐上这个位置,靠的自然不仅仅是唐录德的荫庇,更多还是他自己的本事,接受树人堂后将堂内事物打理得井井有条。唐录德膝下三子无女,次子早夭,如今只有金满堂的长子唐宗良和普罗堂的三子唐宗德。不知什么时候楷堂宗传出了老爷子有意在三人中间选一人为下一任宗主,这里的三人除了唐宗良唐宗德两兄弟,还有一人自然就是唐海了。
唐海自己是没有这个有野心的,他知道自己父亲死后,是谁将他们孤儿寡母庇护在羽翼之下,将他培养成如今的树人堂堂主唐海。他的目标至始至终只有一个,帮助老爷子打理好楷堂宗,帮老爷子多分担一些,至于宗主之位,他从不奢望,对他来说树人堂就够了。
然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楷堂宗自身就是一座江湖。唐宗良为人精明却狭隘,作为金满堂堂主,近十几年来楷堂宗在亳州的大力发展,少不了他的支持,他也确实做了很多,但同时,他也在各地安插了自己的亲信,借着金满堂与各地分舵的紧密联系,将分舵牢牢掌控在了自己手里,对宗门的供奉大肆排挤,在各种需要钱财的地方对供奉堂进行克扣,如今更是想着利用自己的女儿帮自己加大筹码。唐宗德为人宽厚,但是心思也不小,借着自家岳丈英圣山的支持,也在默默发展着自己的势力,对人宽厚温和的他,唯独对唐海这位堂兄,冷眼相加,两人其实并无过节,这一切唐海只能将之归于天生的八字不合。
唐海的发妻,是供奉堂坐头把交椅的启朱楼的长女,为了将唐海绑到供奉堂的战车上,供奉堂也是下了血本。唐海没有拒绝,因为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因为他们俩本就相爱,只是启朱楼顺水推舟,这就如同唐海主动跳进了陷阱。
唐海自然知道这次的比武招亲,唐宗良葫芦里卖的些什么药,唐宗良不会放过这个壮大自己的机会,然而和唐宗良达成合作的是谁,才是这场比武招亲的重头戏。唐海有些头疼,不过他知道肯定有人比自己还头疼,唐宗德和自己不一样,自己只是被迫着去争一争那个位置,唐宗德是自己放不下。
唐海正想着这些腌臜事,一双葇荑搭上了他的肩头。
“又在想那些烦心事儿了?”
唐海忍不住一笑。
“不算烦心,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但是什么麻烦事在我这都烦不了我的心。”
已经褪去当年姿色的妇人轻轻替唐海揉着肩,看着自己丈夫的眼神里柔情无限。
“那倒是我白担心了,你做事儿,特别是宗门里的事儿,就别管我爹他们那些人,这样就少些麻烦了。在这种节骨眼上,咱们还是老老实实的就好,只要老爷子在,其他人就翻不出什么浪花。要不是我知道楷堂宗和老爷子对你的意义,我就直接让你陪我浪迹天涯去了,好好做一回江湖人,懒得管这些让我烦心的事儿。”
唐海叹了一口气,将自己的妻子拉到怀中,摸索着妇人的青丝。
“人一生下来,身上就多了许多羁绊,有的人天生就注定了他的命运,改不了的。只是苦了你,陪我一起烦心。”
“遇不到你,更苦一些。”
唐海还能从妻子身上看到她年轻时古灵精怪的影子,只是岁月不饶人,只是影子而已。
不知道岁月,能不能饶了老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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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庐”一幢竹楼里,柳闻稻正在练剑,虽然这一路上少有练剑的机会,这时候练没什么大用,但是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况且黄彦青还对他进行了一些指导,所以这时候练习勤快一些是必要的。
在放榜那日,众人就从医馆搬了出来,搬到了温浅的竹楼,还是四人一屋,温浅一人住在二楼。搬出来的原因自然是贺东不敢再回医馆,刘百扬自然不愿一个人待在那儿,柳闻稻黄彦青两人顺道就搬过来了。倒是金医师并没有因为纸伞被弄坏了而找两人的麻烦,听说了这个破洞的由来,金医师反倒将此伞纳入了自己的箱子中。
除了正在“磨枪”的柳闻稻,刘百扬自然是没什么着急的,让贺东给自己找了些话本来,整日埋头看书,沉溺其中;贺东也没什么着急的心态,整日里找屋里的几人挑起话端,妄图给自己解解闷,然而这几人早就了解他的习性,没有人会上他的当,所以近几日他都流连在外,每次回来都红光满面,看来是找到机会一展所长了;黄彦青倒是和柳闻稻一样,这几日都在练剑,然而他和柳闻稻有所不同,他每天一早就会出城,太阳下山才会回城,指导柳闻稻之后就去睡觉,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练剑。
温浅更像是大家闺秀,整天待在竹楼里,足不出户,也没有人知道她在楼上干什么。
这时候在竹楼里的,除了柳闻稻就只有翻看话本的刘百扬,这两人之间自然是没什么话说的,柳闻稻就是那几招基础的剑招反复练习,刘百扬没什么兴趣,柳闻稻此时的心思也都在剑上,对于话本自然没什么兴趣,所以同一间屋里两个人,都互相当对方不存在,两人也都乐得如此。
今天贺东回来的很早,仍是一副浪荡子的模样,手中提着一个纸包。
“别练了,别看了,我看你们俩都要变成傻子了,来来来,我给二位带了坤水特产,快来尝尝。来这么一趟你们都不出去逛逛,真是白瞎了这么好的地方。”
柳闻稻收剑,揩去了脸上的汗水,说道:“我哪有你那么好的兴致,我那一组可是有楷堂宗的平湖境弟子,我不好好练练我连第一轮都过不去。”
“怕什么,这第一轮又不是完全比拼的实力,只要你取巧一点,也不是没机会。况且你认为恨剑宗的平湖境弟子会比楷堂宗的差么?你都干掉过刘百扬了你还怕个锤子。”
原本还在看话本的刘百扬手一扬,话本就呼啸着砸向了贺东,力道不小,应该是用上了真气。贺东伸手接住话本,随手扔在了桌上,同时解开纸包,一股香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
“怎么样,香吧?这可是人家一家百年老店用自家的独门酱料烤的刚刚杏花江捞上来的清江鱼,刚烤出来那味道简直能把龙王爷馋的下一场大雨,你们俩是没那个口福了,趁着还没凉透赶紧吃,等凉透了就没那个味儿了。”
不等柳闻稻和刘百扬两人过来,贺东自己先拿了一双筷子,扯下一块鱼肉细细咀嚼起来。柳闻稻刘百扬两人自然也不客气,各自拿了一双筷子大快朵颐起来。这烤鱼皮焦肉嫩,没有鱼刺,不知道上面撒了些什么作料,入口之后咸香至极,还有一丝丝若有若无的辣味,在三个人的哄抢之下,一条烤鱼很快就只剩下了骨架。
“姓刘的,你都不给你师妹留点?”贺东剔着牙,斜眼看向刘百扬。刘百扬心虚似的看了看二楼,然后伸出手。
“借我点银子,我再去买两条回来。”
“你知道在哪么?”
刘百扬眉头一皱,道:“那你就再和我去一趟。”
贺东露出笑容,看向柳闻稻,眼神里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
“我就不去了,你们去吧,我还得练剑呢。”
“你就不给你彦青大哥带点回来尝尝?”
“不用了,到时候我和他去那儿吃就行了。”
“那你知道在哪么?”贺东戏谑地看着已经拔出剑的柳闻稻,“走吧,就一会儿的时间,你也练不出什么名堂,顺便还能去打听打听你那对手的情报,要知道楷堂宗弟子可都不在龙鲤书上。”
柳闻稻想了想,只得收剑回鞘,贺东一声唿哨,三人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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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水城龙王街街口,是一百零八座擂台所在地之一,街口的东侧是一座酒楼,临街三层,第三层临街的地方自然就是几间隔出来的雅间,明天才会开放,然而如今一间里已经有几人坐在了里面。
“少主,这就是你明日比试的地方了?”
“嗯,还好这一组没什么棘手的角色,否则这第一轮能不能过我心里还有些没底呢。”蓝色云纹衣衫的少年手中拿着一把折扇,在身前轻轻挥动着。
“嘿,就算碰到一些个平湖境又怎么,凭少主您的实力,谁来也不好使,咱们英圣山好歹也是亳州第二大宗门,一点不比别人差。”
“老宋,饭可以乱吃,酒可以乱喝,话可不能乱说。这里是坤水城,言辞里注意着些。”挨着英圣山少主左手边的老者出声训斥了刚刚出言不逊的那人一声,那人脸色尴尬,却一言也不敢发。
“龙叔说的对,咱们英圣山还没到可以这么肆无忌惮的时候,不过只要这次我真能将那唐澜娶进家门,再靠着我姑父的关系,我相信咱们英圣山实力更上一层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如果能将我姑父扶上宗主之位,嘿,到时候亳州就不再是一家独大了。”
“少主,慎言。”
英圣山少主打开折扇,在自己的嘴上拍了两下。
“龙叔你瞧我这张嘴,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完这句似是玩笑的话语,英圣山少主重新合上了折扇,眼神森冷地扫视了众人一圈,“大家也都记住了,有些东西,在这坤水城里说不得。”
众人噤若寒蝉,除了龙叔仍自顾自地吃着酒菜,英圣山少主满意地点点头。
“大家记住了,以后英圣山自有众位一把椅子,那个贱种,还能用什么和我争?”英圣山少主随后看向龙叔,笑容和煦,“你说是吧,龙叔?”
龙叔正在喝酒的动作顿了一下,微微点头。
“大家喝酒。”
英圣山少主大袖一挥,酒桌上的气氛又起来了,他默默抚摸着身边的古朴剑鞘,笑意更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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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水城外,一处山丘上,不知是谁栽种了一小片桃林,与那十里桃林自然是比不得的,只有寥寥几十棵而已,然而桃花却不少,长得甚是繁茂。
桃林中,黄彦青正在练剑,身形飘忽,剑影纷飞,有时甚至会看到两个黄彦青站在林间,只有最后收剑时,才能看到一个凝实的身影。黄彦青并没有像柳闻稻一样出汗,周身与平常无异,甚至看起来更加精神一些。
练剑间隙,黄彦青随意拣一棵桃树爬了上去,卧坐在桃枝上,闭上眼睛,枕着双臂,小小休憩一番,然而他嘴角的笑容出卖了他。
收敛了笑容,黄彦青重新睁开眼睛,开始了新一轮的练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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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秀山一处亭子里,唐录德坐在石凳上,裴伯自然站在他身后。唐录德对面,是一身白衫的年轻人,眉目清秀,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模样。
“唐宗主,晚辈此番前来坤水城,除了修行游历,参加‘龙鲤斗’之外,师父还让晚辈为前辈带来了此物,以答谢唐宗主此前对师姐的救命之恩。”
年轻人递出一只盒子,裴伯上前接过,放到了唐录德身前。
“你师父身体如何?”
“不瞒唐宗主,师父如今已经行将就木,卧病在床,提不得剑了。临行前师父叮嘱晚辈,让晚辈在唐宗主问及此事时如实回答,还让晚辈帮忙带一句话。”年轻人行了一礼,随后站直了身体,眼神逼人地看着唐录德。
“唐老怪,我还剩一口气,我不想死在这病榻上,你快点来,我又新学了一剑。”
年轻人说完这句话,再次行礼。
“请恕晚辈孟浪。”
“无事,老裴,给谷小友在储秀山安排个住处。”
“是,谷公子,还请随老奴来。”
年轻人再次行礼后,才随着裴伯远去,唐录德拿起盒子打开,一株血色莲花静静躺在里边,不见一点枯萎的迹象。
唐录德合上盒子,人一老,就是容易多愁善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