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会这么冷。”马姬倒是穿了件呢大衣。李天然觉得她瘦了点儿,更显得苗条,“当然冷了,你们一路飞过来,都是热带。”他和马姬把三件皮箱塞进了后车厢,上了前座。他在土公路上慢慢尾随着前头一连好几部回城的汽车。问候了几句,交代了几句之后,半天没人开口,结果还是他随便问了问,“想北平吗?”“想死了!”丽莎马上说。“想死了!”马姬紧接着补上一句。四个人都笑了。刚过了永定门,顺着天桥大街往北开,马姬瞪着正前方那座黑压压的庞然大物,突然冒出一句,“要说九,全说九,前门楼子九丈九。”大伙儿又都笑了。丽莎从后座拍了拍女儿的肩膀。马大夫高兴地笑,“亏你还记得这个。”“记得……你们教我的全记得。”
天然看见马姬得意地微笑,忍不住逗她,“那你再说一个听听。”“赌什么?”马姬立刻挑战。
“赌……赌顿饭。”
“好!你接着!……四牌楼东,四牌楼西,四牌楼底下卖估衣。”
“你乱诌。”“乱诌?再给你一个……四牌楼南,四牌楼北,四牌楼底下喝凉水!”然后伸手一捅天然的腰,“乱诌?你来诌诌看!”天然只有服了,而且服得非常舒服……干面胡同的家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刘妈他们还在北房门上横着挂了两条红绿绸子,几个头儿垂在门两旁,真有点儿要过年的味道。马姬像是小了十岁,刚洗完收拾完,就每间屋子乱串。四个人喝完了一瓶香槟就上桌。猪肉白菜饺子,马姬一个人就吃了……数到三十二就没劲儿再数下去了。
李天然舍不得走,一直耗到半夜,约好后天晚上一起吃饭,又尝了几块昨晚上老刘他们祭灶剩下来的关东糖,才离开。
他慢慢遛回家,经过烟袋胡同也没进去,也没去探东宫。到家,师叔早睡了。第二天早上跟他提吃饭的事,德玖说他不去。
李天然打了三通电话才找到罗便丞,叫他明天七点半去接蓝兰。“顺天府”见。
他第二天下午六点到的干面胡同。丽莎她们刚做了头发回来。马大夫显然心情很好,又开了瓶香槟。马姬打量了天然一会儿,回房蘑菇了半天才出来。长长的褐发,松松地搭在肩头,一条深蓝呢裙,上身一件灰棉长袖运动衫,鼓鼓的胸前,印着深蓝的PacificCollege,跟天然的打扮一样。全都笑了。
好在李天然昨天抽空订了座。好在石掌柜的还记得他。二楼几个单间早都给包了,大间也满了,就给他腾出来楼下西北角一张桌子。
他们四个刚入坐,罗便丞和蓝兰也到了。他给罗便丞介绍了。蓝兰做过丽莎的学生,只是头一次见马姬。
六个人一张大圆桌,很宽敞。马大夫和丽莎上座。天然做东,蓝兰最小,二人下座。马姬坐在她爸爸和天然中间。罗便丞夹在丽莎和蓝兰当中。先上了四碟儿小菜,一斤老白干儿。除了蓝兰抿了一小口之外,全都干了面前一小杯。
天然给大伙儿添酒,“咱们先烤,馋的话再涮。”这间北屋楼下的几张圆桌方桌全坐满了。很吵,不断有人起身进出院子去烤。楼上倒没什么人下来,像是都在涮。他们这桌,一个个都在忙着拌佐料,下院子去烤。头半个多小时,桌上好像从来没坐满过。不知不觉,一个个脱了上衣,开了领口,卷起了袖子。蓝兰也脱了她那件黑缎子面儿丝棉袄,里面穿的也是灰棉长袖运动衫,只是前胸上头印的是PekingAmericanSchool。大伙儿全在笑。罗便丞说他后悔没穿他那件Michigan。
从丽莎她们的神情,天然猜马大夫还没跟她们提他这半年来的事,至少没全提。他也不去多想,抽空问了问蓝兰她哥哥的消息。她说爸爸知道了,没讲什么,又说还没收到哥哥的信。
蓝兰年纪最轻,桌上又全是大人,所以话不多,偶尔回答一两句。而马大夫老半天只跟丽莎说话。李天然觉得有意思的是,马姬话少多了,也不顶嘴了,吃相也没那么馋了。最明显的是罗便丞,每次马姬起身下院子,就跟着起来去烤。两次下来,连蓝兰都偷偷跟天然挤了挤眼。
大伙儿差不多同时放下了筷子休息。罗便丞给每个人添了酒,抬头问马姬说,“美国有什么消息?”
“没什么好消息……”她抿了一口,“加州尤其没有。”罗便丞等了会儿,看见她没有意思解释,就转问丽莎,“这么糟吗?马凯夫人?”
丽莎点点头,“是这么槽……失业的人很多,到处都是流浪汉,打零工的活儿都难找……你是记者,这儿呢?”
“中国……?西安事变之后倒是相当平静。这几天也没在打。只是……”他喝了一口,“我昨天还在跟一位加拿大记者谈这件事。他觉得太平静了……平静得有点可怕,像暴风雨前的平静。”
马大夫点上了烟斗,“这种表面平静是有点可怕……”他连吸了几口,“上个月蒙古自治……想想看,中国北方,加上满洲和冀东,日本搞了三个傀儡政府。”“美国……”罗便丞叹了口气,“不要说一般人不关心中国,连新闻界都不大关心……我两个多礼拜前就写过这件事,到现在也没登。”马姬抬头问,“那你觉得我们美国这种孤立主义,会持续多久?”罗便丞苦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光靠我们这些驻外记者,作用不大。”
“Daddy?”马大夫也苦笑,“他说的没有错,光靠他这种驻华记者,有什么作用的话,也只是向皈依的传教。”“天然?”
他也只是苦笑,“我觉得美国一方面自我中心,一方面自顾不暇。”“当然也是……”马姬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肉汁,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我还觉得,美国要上一次当,才学一次乖。”丽莎望着她女儿,“那可太危险了。”“而且可能要上不止一次当,”马大夫咬着烟斗,“亚洲的日本,欧洲的德国。”
罗便丞紧接下去,“别忘了轴心国还有个墨索里尼。”“啊!墨索里尼!”马姬故意夸张,“那可是希特勒上的当!”全都笑了。只有蓝兰有点跟不上,似懂非懂地陪着笑,手中玩弄着她送给天然的银打火机。李天然乘便取了支烟。蓝兰立刻给点上。“怎么样?”天然喷着烟,“接着烤?还是涮?”马大夫看没人有什么反应,“就吃烤肉吃个饱吧。”“好……改天再涮。”罗便丞眼睛望着马姬,“我请。”
李天然招呼石掌柜的,说不涮了,上几个烧饼,再给来三斤肉,一斤老白干儿。
这回休息了再吃可就慢多了。聊天的机会也多了。丽莎问蓝兰打算怎么过年。蓝兰说去天津。马大夫问她决定去哪家大学。她说还没决定。Barnard和UCLA全收她了。马姬劝她去纽约,又方便又热闹。
突然后边楼梯一阵笑声,说话声,脚步声。罗便丞正对面,抬头看了看,“啊!”了一声。大伙儿都转了头。
第一个下来的是唐凤仪,一身浅绿色缎子旗袍儿。她立刻看到了这桌人,微笑着点头,继续绕着桌子往门口走。后边跟着卓十一,眼睛像是没事了,正给她披一件皮大衣。
接着下楼的是一个一身黑西装的矮个中年人,一看就知道是日本人,正在笑。
再后面——天然的心一下子跳到喉咙,头发都直了——粗眉大眼,个子很壮,小平头!
他压制自己,静静举杯抿了一口,两眼紧盯着朱潜龙。他看见朱潜龙也觉察到这桌上有人在盯他,回盯了一眼,又盯了一眼,走出了门。
李天然直觉地感到朱潜龙没认出是他。他放下了酒杯,发现马大夫在看他。马姬回过头来,轮流看看罗便丞和天然,“你们的朋友?”“我们的朋友吗……?”罗便丞把问题丢给了李天然。“有一两个见过一两次面。”“非常漂亮。”马姬轻轻点着头。“外号是‘北平之花’。”
“护花的是谁?”“是个坏蛋!”蓝兰大声一喊,引得别桌好些人回头看。“坏蛋没错,”罗便丞点头同意,“可是你们知道那个日本人是谁吗?”“我知道……”马大夫举杯喝酒,“今井,大使馆武官。”“兼特务。”罗便丞加了一句。
“另外几个呢?”
李天然完全平静了下来,“大家都认为是坏蛋的那位,是什刹海卓家的小少爷,卓世礼……后头那个没看清楚。”
“可能是今井的侍从。”罗便丞想了想。马大夫摇摇头,“不像。太神气了……”他站了起来,“我再吃点,天然,你怎么样?”“好。”
二人在碗里各拌了点肉,端了酒,下了院子,站在火炉旁边,也没烤,放下了碗,各翘起只脚在板凳上,望着面前的火和烟。
“你没事吧?”“是他。”马大夫愣住了,“没错?”“没错。”“确定没错?”
“确定没错……壮了点儿。”“他没认出你。”“大概没有。”
马大夫沉默了片刻,“天然,可别急……”李天然一动不动,注视着炙子缝中冒着的烟。“等过了年……等青老回来。”李天然还是一动不动。
“答应我。”李天然凝视着冉冉升起的烟,一口干了碗中的酒,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