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高法庭上,法官们如同纸糊的偶人一般显得可笑而机械。光线从天窗上洒下,照着原告、被告、律师和证人。我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很滑稽。
胜诉是必然的,老虎亲自赶来作证和阿豹的亲笔证词,最关键的,是来自那朵奇异花朵中的神秘录像——当时我试了很多次都失败了,最后还是詹出了个主意,反时间顺序,倒着录——这样匪夷所思的方法竟然成功了!我心里明白詹会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但是当时我并没有感谢他,因为他向我坦承的一切让我感觉到一种突如其来的痛,假如不是因为官司的事分心,我当时就会崩溃。
好了,我们还是把场景转向法庭吧。当时我出示的这一段录像震惊了所有的人,包括泰山压顶不眨眼的法官,每临大事有静气的铜牛,甚至那位科幻美女本人。
她抬起眸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就是那一眼,我竟然感觉到了迷眩,一股散发着毒气的香雾扑面而来,我几乎站立不稳。不过我仍然站住了——我知道我已经为人间的这些烂事消耗殆尽,我觉得自己是在用最后的能量与邪恶较量。
也许我当时的脸色十分惨白,以至于老虎悄声问我:“你还好吗小百合?”我没回答。假如是以前,我的易感的心又会感到一阵小小的温暖,但现在没有,我觉得自己的心正在变得冷硬。
法官的判决已经是顺理成章的了——这是终审判决。令我想不到的是,那连LV也遮挡不住肥肉的铜牛,竟然走上前去,狠狠地扇了那个科幻美女一个耳光!
这一个耳光打得山摇地动,那女人晃了一晃,竟然一瞬间打回原形——又变回了那张凡俗的脸,那个时尚杂志副主编的脸,那个藏在人丛中悄悄打电话陷害别人的小狐狸脸——铜牛嘴里痛骂着:“……你这个臭婊子!臭婊子!你骗了老子!你竟敢骗老子说,你是为了博得老子的爱才去忍痛整容的,才去学习写作的!感动得我眼泪哗哗的!他娘的你学个球!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一直都在骗我!你和你的那个奸夫串通一气在骗老子的钱,我问你,你到底骗了我多少钱?!到底多少?!到底多少?!……”
假如不是法警们下死劲地拉住,罂粟当场就会毙命。我看见罂粟的血从她的鼻孔里流出来,是黑的。那黑血沾上什么,什么就会突然像被强硫酸烧了似的,铜牛LV的裤角被烧了一大块,假如他不是当场把那条价值连城的裤子脱下来,那么就极有可能发生危险。法官大惊,匆匆宣布闭庭。人们顾不上看铜牛那滑稽裸露出来的肥白的大腿,蜂拥而出。黑血不断漫延出来,凡不小心踩到的,鞋底就会烧成窟窿。
我被人群拥挤着,裹挟着,出得法庭的时候,外面的天色竟然已经暗了,我努力寻找着海王星。不,不对啊,有什么地方不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现在应当是下午五点,以现在的仲秋季节,暮色不会在这时降临,可是我看见天空越来越黑暗了,就像一个巨大的罩子慢慢往下压着,天空上云层翻滚,好像黑色的海啸前的海浪,一浪浪向上狂扑。
狂浪突然变得腥味扑鼻,啊……那里面掺杂了腔肠动物的体腔,所有搏动的经络和软组织,所有坠落的躯体,慢慢在乌云中粉碎,我的呼吸变得困难,所有的贮水槽都汪着黑色的血——我奋力仰头,却看不见海王星,但是在我重新低下头来的时候,最恐怖的事情发生了——人群不见了,四周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条黑色的血,用快于时间的速度,紧紧追踪我。
我知道——那是罂粟,我毁了她的一切,她是不肯放过我的。
我拼命地跑向大海。
我要马上回到我的世界!天哪,是世界末日来临了吗?为什么空旷的街上空无一人?空气中那种罪恶的遗香缭绕不绝,难道人们都被熏死了吗?!
黑血像一条锋利的线笔直地追向我,海王星始终没有出现,天空有的只是暴怒的乌云,我向它们挥手求救,得到的却是海啸一般的低吼。
暴雨突然倾盆而落的时候,我看见了海岸线。
海岸线边的岩石变成了锈色,跃出海面的巨大蓝鲸竟被巨浪拍成了粉末。我向着大海高喊:“快让我进去!快让我进去!我是海百合公主!我回来了!——”
可是没有人回答我。
我蓦然想到是面具!人类的面具还没有摘,我竟然糊涂到了这个份儿上,不摘人类的面具就想进入海底,那怎么可能——可是,老天啊,我的面具怎么也摘不下来,人类的面具,我再也摘不下来了!
妈妈的话就在耳边:“记住,你在人类世界,依然要保持自己纯洁的心灵,要用善良和悲悯对待一切,甚至恶行。不然,你就再也回不来了。”
“为什么?妈妈?”
“因为在那时候,你的面具就再也摘不下来了。”
天哪,妈妈,你的话不幸应验了。我的面具的确是摘不下来了,它长在了我脸上,它长上去了,成为我身体血肉的一部分,是因为我没有用善良和悲悯对待恶行,而是以恶制恶吗?!天哪天哪!可是妈妈,难道你能看到恶人施恶而坐视不管吗?!
我违反了神界的规矩,同样也违反了人间的游戏规则。我现在就站在海天之间——海天茫茫,却没有门向我敞开——那一条利刃般的黑血,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2
死亡不可避免。
倏忽间,我的心反而沉静下来。我不再狂奔。我站住了。尽管那浸满毒素的黑血已经离我不到一米远,我不再怕什么了。没有什么可恐惧的,没有什么可遗憾的。表面上我只是帮了一个女人,一个我热爱和崇拜、表面风光实际让人心疼的女作家,但最主要最实质的,是我申张了正义,我没有错。
对,我没有错,对着海天相接的黑色,那些滚在一起的乌云和黑浪,我竟然开始唱一支歌,这支歌不是我们族类常常唱的“啊索米亚啊你多么美丽……”而是我们在月圆之夜唱的“啊,本·堂卡尔……”
当我唱到第七句的时候,奇迹发生了——突然间,风息浪止。海平静蔚蓝,美如湛玉。天空的云迅速退去,露出近于紫罗兰色的奇幻之美。淡黄色的月亮剪纸一般贴在了空中,简直不像真的——这种突然的安静让人生疑——好在一只海鸟飞到了我的肩膀上,悄声告诉我:“它们是在听你的歌声呢,谁不知道海百合公主的歌声会醉倒整个世界,可是你不要停下来,你看,那黑血正绕着你转呢!”
是啊,自上古时代,每到月圆之夜,我们就会浮出海面歌唱——当然我们很少会唱《本·堂卡尔》这样的歌,因为前面已经说过,本·堂卡尔便是湿婆神的别称。虽然湿婆神生于海上,与海王交往甚笃,并且是他把神圣的迷药配方告诉了海王。但是现在我一无所有——面具摘不下来,而戒指又不在身边,尽管我相信,他们全体都认出了我,但他们谁也不敢接受我——因为,正如人类法庭常常发生的那些事一样,明明知道那个人就是凶手,他却可以在全世界眼皮底下安然逃脱——因为证据不足。
然而我知道我的歌声把他们打动了。岂止打动了他们,我的歌声还召唤来了一位远方来客,他是詹。
詹的到来比世界末日的景象更让我惊奇。直到他走近,直到我闻见他身上那种清洁而独特的体味之前,我都一直认为,他不过是个幻象。
月光下詹的脸依然很美,依然是男人那种很干净很简约的美。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走近我,诚恳地说:“小百合,我现在是平民了,上次给你看的,都是过去的荒唐事,早已了结的,正是因为那件事,我才感到绝望,才把戒指扔进了海里——你原谅我了吗?”
啊……且慢!他为我放弃了王位!可是……“詹,”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平静,“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不原谅你呢?那么你放弃了王位岂不是很可惜?!”
詹的一双透明的眼睛直视着我,“我想过了,没有什么可惜的。你不会不原谅我,因为我读得懂你的心。”
他温柔地抬起我的手,把戒指套上我的食指,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我,他说:“让天空和大海为我们作证吧,就在这里。”
戒指的奇光一下子直冲天庭,把天幕上暗淡的星星都照出来了,我看见海王星躲在众星之后,依然犹犹豫豫地不肯出来。
但是那股黑血包围了我们。
詹不再犹豫,他动作神速地打开那个戒指的暗盒,把所有的迷药都倒了出来,倒在了那股向我们漫延的黑血上。
黑血突然直立起来,化成了人形——正是那个科幻美女,她全身都是暗器和血,面目狰狞,她扑过来的时候姿势优美如同一只黑色的大蝴蝶,美丽而恐怖——且慢,这种样子我是见过的!曼珠沙华!是彼岸花——曼陀罗没有见过却画过的那幅画!——那是黄泉路上的花啊,难道我和詹的生命就要完结了吗?!
詹紧紧地护住了我,迷药的芳香与黑血的毒气同时散发开来,海和天再度动荡起来。我知道,詹已经准备与她同归于尽——如果海底的迷香无法战胜这片土地的毒素!
也许那种气味过于强烈,尽管我消耗掉了所有的能量,依然没能挺住。
原来死亡是这样的:苍穹上,一颗星灭了。然后又是一颗星。星星们一颗颗地暗淡下来,变黑了,就像手术室的灯一盏盏地变黑了,没有医生,看不见医生的病人是多么绝望!
只能看见整个的天都慢慢变黑了。雪白血红的曼珠沙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遮天蔽日的罩子,慢慢地向我压下来。
曼珠沙华的血滴在了我的脸上,是陈旧的血,有奇怪的酸味。
全黑了,如同一个巨大的环形屏幕;全黑了,我还有意识,我知道自己正在死去,正在进入另一个令无数人害怕的世界。
奇怪的是,我不怎么害怕。
没有什么詹,只有我自己。
是的,当死亡降临的时候,只有我自己。
3
其实我从来没想到还能回到这个世界。
这不是因为上帝的仁慈,而是由于:另一个世界也不接纳我,那个世界的统治者又把我给甩回来了——瞧,我可真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招人嫌的主儿。
可是我终于知道,死过一回的人,就什么也不怕了。
我不是亡魂,我不过是死而复生而已。
我在海边。头上是炙热的阳光,岩石的尖坡被晒得滚烫,海湾的斜坡和闪闪发光的海螺贝壳,还有峭壁边人类的船只。黑色的血没有了,有的只是清洁的海滩。我跪拜、亲吻大地,远远的一个孩子穿过物种的迷宫,从遥远的岩洞入口处向我们走来,那里是一片含磷的茂密森林。湿草把我从污泥中洗净,我怔了很久,好像不记得自己此刻是谁,过去又是谁。我把脸贴在沙滩上,听见海底世界是一片狂喜的鼓声。
我很快恢复了真实而不是虚幻的记忆:
胜诉是必然的,老虎亲自赶来作证和阿豹的亲笔证词,致使这位化装成科幻美女的罂粟小姐彻底败北。
并没有录像的证明,自从詹向我坦白了他的过去,我就扔还了他的戒指,走出了他的后花园,再没回去。
法官的判决已经是顺理成章的了——这是终审判决。可当时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穿一身LV以遮挡肥肉的铜牛,突然挑衅式地在法庭宣布:“我要告诉大家的是,我准备斥巨资投拍《珍珠传》,作为我们这个国家的年度巨献。我正式宣布,我们这部戏的女一号,经过激烈竞争,确定为我们美丽性感的粟儿小姐,今天的裁决,完全无损于我们粟儿小姐的形象,相反,还能为我们这部划时代的电影加分!”
铜牛的话不幸言中。
当天,AB两城所有的传媒便争先恐后地报道了关于粟儿竞演女一号成功的消息,那个官司不过成为了一碟微不足道的佐料,甚至,有几家颇有影响的传媒说,这个官司不过是铜牛老板为了炒作自己的电影的一场预谋而已,还有一家大媒体说,这是铜牛与那个倒霉的女作家天仙子的共谋。
官司之后不久,粟儿一行开赴摩里岛,其气派与当年的戴安娜王妃、摩纳哥皇后完全可以打个平手。铜牛亲自率队表示对粟儿的力挺,浩浩荡荡的队伍刚一出关,小骡和番石榴便敲锣打鼓地前来迎接,小骡照例堆着一脸媚笑,带着千年媳妇终于熬成婆的侥幸与狂喜,推着行李车,两条小短腿儿倒腾得飞快,勉强能够追得上番石榴那迈着模特儿步的长腿。粟儿走在最后,梳S头,穿绣金狸香云纱旗袍,瞪着一对科幻片中美丽而无灵魂的眼睛,似乎还有受尽委屈之后深藏的无辜。几个专业型男做了碎催,跑前跑后地围着她转,张罗。她却没有看见一样,直线式地追随铜牛那肥胖的后背,出了海关。自然,在走路的时候,她没有忘记在目不斜视的同时,有意扭出髋骨和腰部的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