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发现我惦念脚心的程度要超过任何人。从羊皮书中我知道,对脚心那样牵肠挂肚的担忧和思念属于血浓于水,到底我和脚心是有血缘关系的,就是不一样啊。
但是脚心不在医院。
大夫说,两天前,有人把他接走了。我像金马为发票那样为脚心发狂了,我拽住大夫不松手直至大夫说出了全部的详情——我判断一定是曼陀罗派人把他绑架了,一定是!
我冲到曼陀罗家,铁将军把门。我用我的戒指划开了玻璃,跳进去的时候扎破了手指,我就那么鲜血淋淋地冲了进去。
曼陀罗家变化好大:俨然是一派阿拉伯式的装修风格,装饰和味道中都渗透了一种淫靡的香气。找到那间小仓库,已经不存在了,彻底的装修已经把那两面非承重墙打掉,小仓库已经化作了客厅的一部分。再翻冰箱,却是依然如故:只有一包冷冻咖喱饭和冷冻意酱面。
我不死心,依然到处翻找,每个隔扇每一个柜子都打开了,在一个装着巨大钟表的柜子面前我站住了——那个柜子是紧锁着的,上面有一个椭圆形的密码盘——我的古老的戒指在现代的密码盘面前无能为力了。
身后的声音冷冷地响起:“你在干什么?入室盗窃?要不要我打报警电话?”
我猛然回身,曼陀罗直挺挺地站在那儿,她愈加瘦了,瘦得如同一根芦苇,但眼睛里似乎又有了神,除了左边那力图被头发盖住的青记,她简直有一种冥间的美。
“该打报警电话的是我,你把他弄到哪儿去了?”
“他是谁?谁是他?”
“别装蒜,赶快把他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一丝痛苦的神情划过她的眼神,但很快,她便恢复了那种冷冷的态度,“对不起,我看你是精神出问题了,请你出去,别在这儿无理取闹!”
我自己都没想到我的出手如此凌厉,对,我们水族的后代出手,要比动作最快的人类还要快上五又十分之三秒。那一巴掌是我来到人类世界后最最痛快的一巴掌,我居然把她扇得宛如陀螺一般转了四个圈儿,然后倒在地上。她捂着脸,咬住牙没有哭,眼神里带着一种恶狠狠的表情,她就那么看着我,黑而长的睫毛像黑寡妇的扇子似的那么恐怖。
就这样,我们不知对峙了多久,她慢慢坐起来,拍了两下巴掌。她拍巴掌的姿势,很像羊皮书中介绍阿拉伯贵妇呼唤奴隶的那种姿势。果然,“奴隶”被她唤来了,那是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他们慢慢逼向我。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那天去医院绑架脚心的便是他们了。
架子上的那个罗马钟盘,时针一分一秒地逝去,那种声音恰似放大了的耳语,有一种末日将临的感觉。就在按照海底时间计算已经超过七分钟的时候,我突然说出了一番我本来并不想说的话。我说:“曼陀罗你要是敢动我一根毫毛,我就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我不知道我当时说话的表情,我的表情也许只能从曼陀罗的脸上折射出来,那是一种恐惧的光,我继续说:“你还记得摩里岛的那个晚上吗?你与恶魔的交易失败让你消失生命变成木乃伊,是我用自己的全部财产抵押才换回了你的生命,你忘了吗?!早知道你是这么个恶魔,我真是多余做了这件事!告诉你曼陀罗,你必须在三天之内把他给我送来,不然你别后悔!”
曼陀罗脸上的惊愕一点点闪烁着,在我拔脚要走的瞬间,她突然扑上来抱住了我的脚,“百合,别走,我求你了别走!百合你不懂,你不懂我需要他,没有他我就活不成了,我也需要你,别离开我好吗百合?别离开我啊……”
“没有他活不成?应当说是没有他的皮你就活不成吧?”
她示意那两个壮汉退下,“——那如果我说我已经帮你找到了戒指的主人呢?!”
我只犹豫了三秒钟,“你别骗我了!你已经骗过我一回了!有意思吗?我起码不会两次掉进一个坑儿里!三天,记住,三天!”
曼陀罗扑上来,死死地拉住我,“百合,别生我的气,我是个病人,我一直在自我折磨,但是我不知道我得了什么病,要是我知道病因就好了。多年来我无法接受我存在的地方,我只觉得我应该活在别的地方,活在别的人群里,那些人,都是像你这样的人,真的,我一直想应当有个地方,那儿有真正的树木、大海、声音、友谊和爱情。永远免掉那些不必要的奔忙,那些让人恶心的面具,我去找过了,没有。我知道那个晚上是你救了我,我也曾经为你去寻找那个戒指的主人,也许你不相信,我竟然走进过地狱车站,见到过那些戴着桂冠的死去的伟人,最后我相信,戒指的主人的确就在摩里岛,真的,可是我真的无法再进一步了,摩里岛的那个酋长,他是个魔鬼。”
我觉得她拉住我的双手,不再那么坚硬了,她虽然没有落泪,但那样子比哭出来还难受,“百合,你真的不了解我,我没那么坏。也许在你面前我应当感到羞耻,可在其他人面前,我比他们好得多!百合,真的没想到,这么短短的时间,你竟然爱上了这么个窝囊男人,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好气又好笑,显然她是误解了我和哥哥的关系,但我不想解释,我想继续看看她的表演。
她接着又说出一句让我瞠目结舌的话:“……如果,如果你不能给我迷药,那你就要和我相爱,我们一起逃避,一定要逃避这个世界,我一天也受不了了!”
我冷笑,“笑话!相爱?是要挟我吗?我凭什么要满足你的要求?”
“就凭我一直真心真意地爱你!难道你没有感觉,是块石头吗?!”她终于咆哮起来。
“对不起,你的爱,我消受不起。你还是离我远点儿,好吗?”
我拂去她的手,不愿再看她脸上惊愕的表情,因为也许再过一分钟,我又会被她的表演迷惑了。
我听见她在我身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哭起来,“我知道你爱的是妈妈,可真正多余的人是我!是我!妈妈……早就和这个时代妥协了,她不是不想下跪,只是不知道向谁下跪而已!……”
我顺手扫了一下她那些花朵标本,那些宝贝在一瞬间统统坍塌了……
5
没想到金马的能量这么大,他竟然把我告到了董事长那里。董事长铜牛在我眼里一直是个佛爷般的老人,他干了一辈子大众传媒,在业界威望很高,从来也没见他发过脾气。所以当我见到他暴跳如雷的时候真真的吓了一跳!
他双手拍桌子,把桌子拍得山响,以致我不得不堵起耳朵,我的这个举动无疑引得他更加生气,他吼叫的时候嘴巴拧歪了,唾沫喷出来,再也不像佛爷,而像是羊皮书里画的那些狞恶之神了——我真的不知道金马是怎么夸大其词的。
我断断续续地听见,他说那个大官是我们重要的关系,我的所作所为侮辱了那个大官,也侮辱了我们公司,更侮辱了他本人。他说马上会召集董事会研究我的去留问题。他的话我听不太明白,但也大致知道,他的意思是想赶我走了。
奇怪的是,我没有一点点伤心,更不想辩解。我心不在焉。我只是在想着脚心的事,我对脚心牵肠挂肚,我在想,在三天期限中,曼陀罗会不会把脚心还回来。
我照常吃中饭,公司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猜想他们毫不理解我在挨训之后为什么还能吃得这么香。吃罢饭,我沿着回家的路走着,突然手机响了,这是老虎最近给我买的手机,花了人类钱币三千多元,据说还是个不错的手机。打来的是老虎,他声调严肃地问了问我出差的情况,然后说,晚上开完董事会后来我家。
老虎敲门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一脸严肃地走进来,坐在那里就开始吸烟——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吸烟。一支,又一支,一言不发。我没有烟缸,只好拿个小茶碟子递过去,当我递过去的时候他顺势把我拉到了他的身边,坐下。我们已经好久没有坐得这么近了,但他并没有像过去那样充满深情,只是摸摸我的头,叹了口气,然后说:“百合啊百合,你可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那口气,活像是我的爷爷。
我特别烦别人用这样的口气对我说话,于是我梗起脖子反问他:“我又怎么了?”“什么叫又怎么了?你还要怎么样啊?!……虐待金大编,侮辱我们的重要关系户,轻视董事长……你早该被开除了!”
“这么说我还没被开除?”我心头一喜。他无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揪了一下我的鼻头,“……刚才会上,我为你据理力争,总算以微弱优势,否决了把你开除的决定。”他又叹了一口气,“……你总是这么天真,以一种不变的眼光看人,你知道,金马可是今非昔比鸟枪换炮了,他再不是把你介绍到公司的那个金马了!他现在可是了不得的人物,一提起巨龙公司,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金马!连董事长也不能不买他的账!你一个小丫头片子,那么不给他面子,让他当众出丑,他能不记恨你吗?!那个关系户,是咱们董事长的拜把兄弟,你不给人家敬酒倒也罢了,人家大人大量给你敬酒,你用一杯果汁对付,你跟任何人去说说,这说得过去吗?人家会怀疑,巨龙公司怎么会有这样的项目经理!会进一步怀疑巨龙公司的品质!另外,董事长找你谈话,你不理不睬,毫无认错之意,最后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走了,你眼里还有董事长吗?你一个公司的项目经理,连董事长都不放在眼里,那你眼里还能有别人吗?!……你看看,我在这儿说,你就一颗一颗地吃杏仁儿,恐怕你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那杏仁很好吃是吗?你知道人家现在都说你什么吗?——人家都说,你除了吃,对什么都没兴趣!”
他那副样子以为这话是给了我一颗炸弹,孰不知一听此言我笑逐颜开:“那有什么错啊,我看天仙子的书上写着,连你们的老祖宗都说食色性也呢,这是地球上所有生物之本能……”
“那你是地球上哪类生物?”
他说这句话的语速很快。他的脸色阴沉,让人看了有点儿害怕。要是过去我又得吓一大跳,但现在我无所谓。随便他们把我当成什么,反正我死不承认就是了。“装傻”,是人类社会的一大法宝。
“你别吓唬我好不好?我可胆儿小。”我嬉皮笑脸地说。
他气得脸都青了,“百合,真的没想到,那么单纯的女孩,变化这么大!你再不是我喜欢的那个百合了!……”他猛地抽了口烟,然后又把烟头按在“烟缸”里狠狠掐灭。
“咦?原来你喜欢过我?怎么没听你说过啊?”我依然嬉皮笑脸。
他怒视了我好一会儿,缓和下来,叹了口气,然后,把我的脸蛋儿捧起来,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他开始吻我的耳朵,我觉得痒痒,就突然咯咯大笑起来,他一把捂住我的嘴,“你呀!你可真是……”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这一笑破坏了当时的气氛,阻止了老虎对我下手,这一笑,救了我自己。
6
每天上班的时候,那个偌大的文化广场是我的必经之路,那里无论春夏秋冬都聚集着人群,我就奇了怪了,为什么这个城市里的闲人永远如此之多?他们究竟靠什么生存啊?最奇怪的是,他们的脸上永远漾着松弛的笑意,而相反,那些所谓的白领金领,倒永远是一脸紧张,一脑门子官司。看来,人的快乐与否、滋润与否真不在挣钱多少,我看就是地铁里卖唱的还偷着乐呢。这一启示对我来说极其重要,我一下子就想到:这次虽然过关了,可我不定哪天就被开了呢。那也没什么了不起,羊皮书里说“人挪活,树挪死”,说不定我离开这家公司,倒是件好事儿呢!就是心里有点儿舍不得小骡那个项目,甭管怎么样,还能以这个项目为名再去趟摩里岛呢,而且,还会跟老虎一起去,那该有多好!不管怎么说,他对我还相当不错的!
那天,我和老虎神聊,把在摩里岛内心感情的大起大落都讲了,他听了哈哈大笑,捏着我的鼻子说:“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傻瓜,现在的女孩长个尾巴都变猴儿了,怎么还有你这样的异类?”我不喜欢他的笑声,就说:“我才不是小傻瓜呢,爸爸妈妈都说我是冰雪聪明的小可爱!”他笑得更厉害了,连连说:“对对对,当然你是冰雪聪明的小可爱!当然当然!……”
我喜欢夕阳落山时的广场。在广场不高的台阶上,每一层都星星点点地站立着人群,我喜欢这样的不规则的透视感,很像一个电影里的场景,也许就像麦克尔·汉内克的惯用手法那样,最后的结局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全景——全景中叠印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最近我几乎天天在看人类世界的影碟,记住了很多漂亮的细节。
一个醉汉歪歪倒倒地跑到台阶上,脱掉上衣光着膀子,然后突然地吼出一嗓子:“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向北斗哇!……”热心观众们立即喊一声:“好!”醉汉多少有点儿人来疯,立即东倒西歪地接着唱下去,文化广场上人头攒动,有喝彩的,有笑的,有跺脚的,连广场边上讨饭的瘸腿老太太都咧开没牙的嘴乐了。怪不得羊皮书上说这是个全民娱乐的时代,是个娱乐至死的时代。但是我又突然想起羊皮书上回顾历史的时候说,许多年前,这个民族也有娱乐节目:看处决犯人,据说那时的闲人们也很多,也有很多热心观众,还有的人把蒸好的馒头蘸了犯人的血拿回去治病——大补——羊皮书上如是说。
“路见不平一声吼哇,该出手时就出手哇!——”醉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歌声中,还做出各种裸体造型,下面的观众们也就越发如醉如痴了——我突发奇想:将来哪天实在不行,我就做个街头卖唱者吧,只要我把海底的歌声泄露那么一点点,人类世界就会轰动!
我穿过广场的时候早已夕阳西下,手机响了,不出意料是老虎的声音。老虎的声音有点儿焦急,他说:“百合你在哪儿呢?快回家看看吧,你们家好像有人,灯亮着,可我敲了半天门敲不开——”
我的心忽悠一下,莫不是脚心回来了?
我一路狂奔,打开门,真的是脚心!但是……但是他已经不是完整的脚心了!他的右脚已经齐齐地被切下去,光秃秃的,他的头发也被剃光了,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抱怨和痛苦,只有怯怯的感激的闪光——我泪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