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难得的我早早躺在了床上,进入睡梦中。
但我仍失眠了。
半夜我醒了过来,醒之前我正在做着梦。但人们总是很难记住自己梦里的内容。
我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我尝试重新进入梦乡,但脑子里却出现了好久不再想起的人。
那一年,是我在我大妈妈家过的最后一个寒假。大妈妈原本是我的大姨,我妈的姐姐。但她因为身体的原因一直没有生下孩子。后来我妈妈就说把我弟弟过继给他们,所以我弟弟是有两个名字两个姓的,我也就跟着我弟弟一起喊大姨叫妈妈了,为了区分两个妈妈,就叫大妈妈。
小时候亲戚们、邻居们都喜欢问我弟弟他的名字,因为别的孩子只会报一个名字,但他不同,他有三个,包括我妈给他取的小名。小名不是很好听。那时候的人都信贱名好养活的说法。害怕家里的孩子夭折,所以几乎每个男孩子都有一个这样的小名。这个小名的重复率高的可怕。几乎都是一样的小名。不过我弟弟是其中最著名的代表。村里的人几乎都知道他的小名,因为他将三个名字串在一起报,听起来就很好玩了。所以每次他一报名字,总会想起一片笑声。
不过每年充当继子陪伴我大妈妈大爸爸的都是我,因为我弟弟很好动,几乎不能安静的待在一个地方,在大妈妈家呆上几天玩腻了就吵着回家。所以小学时的寒暑假我几乎没有在家度过。后来在我十岁的时候,我大妈妈终于生下来一个可爱的妹妹。
妹妹很可爱,也很任性。
我记得我暑假里好不容易在塘里抓了几条小鱼,做好了后给她,她还不领情,一边吃一边吐。那种鱼味道很好,而且没有刺,所以是专门给她的。我也很喜欢吃,但还是给她喂了。但是大概是她知道她妈妈不在家,所以开始有些无法无天。故意将嘴里的食物往周围吐,我无法阻止她,既不能打又不能骂。毕竟她的哭声实在可怕,她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我声音大一点,她就开始扁嘴。我能怎么办呢?我只能忍了。所以她吃完后,周围就是一地的鱼了。
但她不是我照顾的第一个孩子,也不是最漂亮的。
第一个孩子是我二姑姑家的孩子,名悦。一个小男孩,长得比他家墙上贴的儿童海报还要漂亮。大大的眼睛、白白的皮肤,水润润的小嘴。我敢肯定,如果他能长大,他一定是村里最帅的崽。
他比我表妹更漂亮,但他小时候也比我表妹更人性、更霸道、更会欺负人。
悦悦和我之间差的岁数没有那么大。因此当时也是个小屁孩的我在他霸道的坐在我脑袋上还死活不肯下来时哭着回家了。因此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想理他,虽然他长得很可爱。但我很快就包容他的一切小脾气了。
因为妈妈告诉我悦悦生病了,是一种随时会死的病。我当时太小了,字都不认识几个,大人自然不会跟我多说。我当时只知道悦悦的血里没有血小板,所以他不能受伤,因为会止不住血。大人说,他得的是白血病。
当时的我不知道白血病是什么。
但我知道这是一种很可怕的病,因为我亲眼见到不过一个细小的口子,一直冒血怎么也停不下来的悦悦。见到了悦悦身上大大小小的淤青,都是不小心碰到的,别的孩子或许没事,即使清了几天也就消了。但悦悦可以保持个把月,一直是那种难看的颜色。在他雪白的皮肤上就像一块块丑陋的补丁。
因此,悦悦不能上学,不能和同龄的孩子一起玩。
他向一尊玻璃做的娃娃,必须小心再小心的照顾。
那个时候我上的小学离姑姑家很近,所以很多时候就在姑姑家吃午饭,有时候天气不好干脆住几天。中午放学一进门,他总是笑得很开心。我就会把身上仅有的一点零花钱拿出来,带着他和弟弟去小店里买零食吃。当时的零食种类不多,且很便宜,有一种叫萝卜丝的就是个中翘楚,十分受欢迎。小小一包可以吃很久。
悦悦也喜欢。
应该说除了吃饭之外他都喜欢。
那个年纪的孩子好像都很挑食,每次吃饭总是大人们无比头痛的时候。但是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姑父说让他和我们比赛,他就会开心的大口吃下去,妄想可以赢我们。当然论实力我们肯定是不会输的,但是这种时候不放水就太没眼色了。
吃完饭,悦悦就会缠着我们玩你追我赶的游戏。他奶奶会架着他在后面追,我们假装被他追,或者反过来。
很无聊的游戏,但是小屁孩总是玩的很开心。
他不上学,也不认识字,最多的时候就是拿着他爸爸给他买的水彩笔和图画本乱画。我觉得他挺有天赋的,但他没有机会去学。
后来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我很少去二姑姑家了。
再后来,我再听到他的消息就是五年级那年的寒假了。
那一年,我本来也是打算如往年一样在开学前夕回家,但我妈妈打了电话过来。我才知道,在我开开心心过年收红包的时候,那个笑起来总是有两个很好看的小酒窝的悦悦再也不能笑了。
我几乎不能相信。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的家,只知道我一路上都在想这不是真的。
但父母很快就打破了我的妄想。
我听他们说,那时候的悦悦身上已经没有血了。他早就说不出话了,那天晚上,他睡在姑姑旁边,痛的啃掉了他的指甲,但没有血流出来,他也没有发出声音。姑姑很疲惫了,因为这个病,她几乎是起早贪黑,欠了很多钱。一个没有文化靠买菜为生的妇女,她几乎用尽了力气来挽留这个孩子。
她去了很多医院,都说治不了,要治也只能移植骨髓或者脐带血,而且要花很多钱。
我不知道姑姑为什么没有再要一个孩子,但他们确实尽力了。每次发病时悦悦都要在医院住很久,医药费几乎可以拖垮任何一个普通家庭。不是没有人劝过姑姑放弃,但亲生骨肉啊!哪个父母能放弃?
为了治病,他们几乎想尽了办法。
有人说信耶稣得永生,上帝会救世人。所以姑姑开始定期去教会,有人说猫肉可以治这种病,所以他们找回来一只大黑猫,硬生生的打死、剥皮。所有的正规的、荒诞的、有用的、没用的方法他们都尝试了。
连猫肉能治白血病这种明显瞎编的话都能信,可见他们有多绝望。
无药可治的绝望。
但是没用。
万能的上帝救不了一个身患白血病的孩子。
他仍是离开了。
以那样一个惨烈的方式。
甚至我都没有看到他的最后一面。
其实想想,大概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毕竟父母早就控制了我们去姑姑家的次数,当时是说悦悦的病需要静养,而且姑姑很忙,没空理我们。
我不知道当时的我怎么就信了。大概是因为我潜意识里也不想去,不想看到一身憔悴的悦悦,因为我本能的害怕死亡。
而那时候的悦悦,每一天都离死亡更近一步。他身上的气息叫人害怕,而孩子往往更敏感。
不知道悦悦有没有怪我?怪我那么久都没有去陪他玩。
听大人们说,他其实很早就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因为他对着一位长辈说过:下一次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了。那句话的半年后,他就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能想起关于他的任何一点,因为控制不住眼泪实在是太糟糕了。
初中过后,我甚少再想起他了。近几年,他再也没有出现了。
今夜,不知道为什么再次想起他。
不能控制。
不想控制。
即使眼泪止不住,但何妨呢?
无人能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