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水晶情挑
他的眼泪很快流了下来。古筝的铮铮之声渐渐转为洞箫的呜咽,如怨似泣的呜咽:“好的。”
“我现在就走。回家去。”
我立刻转身准备去换衣服回娘家。他忽然从身后抱住我,低声问:“你爱过我吗?”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我问。眼泪也随即流了出来,潺潺的,白亮的,迅速而无声地淌进发间和颈窝里。
“我想知道,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到底爱过我没有,哪怕有那么一点点也好。”
“没有。当时,我只不过是为结婚而结婚。”
“很好。”他嘶哑着声音道:“你不想知道我刚才在医院对嫣然说了什么?”
“不想。”我回答。
我回过身去换衣服。静夜里脱的只剩下内衣有点冷,平常这个时候文瑄最喜欢过来纠缠我,但是今天他没有。他走了出去,不知道是去了阳台还是书房,还是浴室,还是哪里。
换好衣服,回头看了看这空旷的卧室,浩浩荡荡像个幽暗辽阔的沙漠。夜风把窗帘吹的鼓了起来,是沙漠里来的风,干燥,凛冽,汹涌,我最后一次走到窗边,慢慢地关上了窗。
幸好我妈妈和朋友去埃及旅行了,所以,当我回到娘家时,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人出来问我为什么要回家,为什么要分居,为什么要准备离婚。
我仿佛又回到了未婚时代,从前的卧室,书房,都还按照当时的布置存在着。连床上都还铺着我以前买的海蓝底色上印着白色海鸟的床单,只是,躺在上面的身体与心,不一样了。深夜在那些海鸟间滚来滚去的我,耳边海浪汹涌,鸟声啾啾,碧海青天,夜夜无法平静。我的身体与心,都在强烈地思念着他,犹如山涧的泉水,从幽暗狭窄的缝隙里,连绵地流泻出滔滔的思念。
“山草青兮,若我心;与一生兮,然莫疑。”这是我以前对情感,对婚姻的一种郁郁葱葱的幻想与追逐,但是如今的我却已然知晓,这一切都已经悄然枯黄与萎谢。
回来的时候我随身带的行李不多,每天要用的那瓶晨曦竟也忘记带回来了,我在MSN上让文瑄把家里用剩的那半瓶快递给我,他答应了,但是下午快递给我的却是整瓶新买的晨曦。
有点唏嘘。我想要我那瓶用剩的,他却重新给我买了一瓶新的。拆包装的时候有点惆怅,但是每一瓶晨曦都是同样的那么清淡温和,令人心定,令人怅惘的心定。有一天擦着它去参加学校的学术研讨会,会后是自助餐,在餐厅里,有个小师妹走到我身边,先吸着鼻子问道“姐姐,你用的是什么香水,好特别。”
我告诉了她名字。她说没听说过,不过很不错,接着又递给我一个信封,道:“有人让我交给你的。”
我找了个偏僻的座位坐下,展开那个信封,见是米色布纹纸,雅淡而有质感,上面用黑色水笔写着一行行楷书,第一句是“我为东风,你为梨魂……”,似乎有点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因为没有落款,我瞥了一眼也就没再看下去。这个做派很像沈桥,但他的字不是这样的,他的口吻也不是这样的,“是谁?”我在心里疑惑着,只是小师妹已经走开了,也无从问起。
正想着,忽的有个颀长身材的男人坐到了我对面的位置上,含笑道:“信是我写的,我是千堂敏郎。”
千堂敏郎?“千堂先生?”我惊讶道,拨云见日,这时候才忽然记起那句“我为东风,你为梨魂”的出典。
千堂敏郎,母亲是中国人,汉学家,日本京都大学汉文系教授。致力于研究唐朝的鱼玄机与南宋的严蕊。因为喜欢鱼玄机“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一句,在学术界素有“有情郎”的雅号之称。正好半年前我有两篇论文也是关于鱼玄机与严蕊的,沈桥认为我的文章与以往研究有所突破,应该寄给这方面的权威千堂敏郎过目一下。当时我觉得千堂敏郎根本不可能会对一个千里之外的无名后辈多费什么精神,可没想到他却极其认真地替我改动了几处错误,还亲笔写了一封信,信中颇多鼓励与赞美之词。
沈桥说:“日本人都这样,很多礼。不过,你也确实担当起这些赞美。回他一封信吧,这是基本礼仪。”
我回了他几封信。他在后来的信中说,他的一生,最喜欢的女人都是中国女子,一个是唐朝的,一个是南宋的,相比之下,他更喜欢严蕊,她的“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总有时,总赖东君主。”让他在千年万载之下永远倾慕与敬重,他说自己在一个月白风清之夜沐手熏香,虔诚写下《伤严蕊》……“我为东风,你为梨魂,你眼里的痛,只有我最懂”之句,生生世世,他都会为严蕊代言,了解她,维护她,为她正名。
只是,“千堂先生比我想象中年轻多了。”我一直以为他就算不是个老头子,也应该是和沈桥一样的年龄,没想到他还这么年轻,看上去,也就三十四五的样子。
“36岁了。”他回答道:“这次来贵校是我的夙愿,因为严蕊的故乡就在附近。”
“每次读《严蕊传》,读到堂上大人问严蕊何在?堂下营妓分列,从中走出一个憔悴女子,每次读到这里,我都热泪盈眶。”
塔里的男人。他的国语标准到听不出任何口音,听他这么平静而又动情地叙述着自己的感受,我忽然想起了这个评语于他很是恰当。一个有点像是与世隔绝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在象牙塔里的男人,身外那个嘈杂喧嚷世俗世界里的尘埃,纷纷的,仿佛落花一样飘散,可就是沾不上他的衣衫。
他忽然叫着我的名字,要求道:“这个周末如果有空的话,希望你可以和我一起去严蕊的故乡,我们一起去探望幼芳。”
严蕊,字幼芳。他这么唤她,好象是在唤一个多年的朋友,相濡以沫守望相助的朋友。
“好。”我答应了。尽管那里我已经去过多次,但是,我仍然愿意再陪他去一次。
周末前一天,燕妮突然来找我,她在电话里说了个咖啡室的名字,然后道:“我在那里等你,随便聊两句。”
我当然知道她不会那么“随便”来和我聊天。到的时候看到她坐在窗边的位置上,静静地看着我落座,点了单,过了半晌她开口说道:“文瑄对我说,你要和他离婚。”
既然她这么开门见山,那我也就没什么可掩饰的,我说了一个字:“哎。”
“一直以来,我都不管任何人的私事,包括我自己的儿子,我觉得感情的事,外人是无法发言,也无法给什么意见的,可是。”说到这里,她取出打火机,啪啪啪开始打火,接连打了三次才点燃“这次我不得不出来说一句,在你以前选择文瑄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他今年才25岁,他在某些地方可能达不到你所要求的。你看现在那些25岁的男人女人,可能智商和情商都只有5岁,当然文瑄不是这样的,他比他同龄的都要成熟。但是,假如他不是一个空前绝后的情感天才的话,他再有天分与灵性,他再勤于学习,某些东西,如果没有阅历与时光打底,他一时也是达不到那个境界的,他永远会在某一阶段被他的年龄与见识所局限,对吗?”
“对。”我回答。
“给他点时间。”
我苦笑了一下,明知这并不是时间的问题。
“燕妮,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这件事……”
“那你就别说了。”她轻轻吐出一个蓝色的烟圈,做了个阻止的手势“我今天不是想来影响你做什么决定的,我只是把我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而已,第一,他还年轻,还不够成熟;第二,他对你,是真心的。”
我知道。这两点我当然统统都知道。
“我没有什么同性的朋友。”燕妮道:“说实话,我不怎么喜欢女人,我觉得女人大都庸俗浅薄,目光短浅,我和她们合不来,当然那些庸俗浅薄的男人我更合不来。不过,我第一次看见你,听你说不要那些烦人的婚礼,而且你怎么也开不了口叫我妈,我心里对你还是有几分欣赏的,我欣赏那些有灵魂有见地有性格的女人。”
“谢谢你,燕妮。”说实话我也很想告诉她,其实我对她向来都有着几分敬重,不是作为婆婆而敬重她,而是仅仅作为一个女人。
“我也只是尽尽人事而已。”说着,她把烟头一掐,侧身过去从包里拿出一条披肩“朋友去法国的时候给我买的,这只印度红我吃不消它,你皮肤这么白,这么细腻,用它正好。”
我接了过来,那妖艳的印度红真丝披肩顿时像流水一样流淌在我的手心里,冰凉而滑腻。
“不管怎么样,哪怕……我们以后也可以做朋友。”燕妮道:“以后遇见什么情人节,圣诞节,我们这两个老女人要是没人约,可以做伴一起吃饭喝茶。”
我听了笑:“你怎么会没人约,想约你的人从这里开始排队排到家。”
“你也不愁没人约。”她微笑道:“只是,就算你有一百个人等着和你约会,可是你最喜欢最想要的那个人,偏偏却对你无动于衷,你依然是个寂寞。”
“寂寞不是没有人陪伴,寂寞是陪伴你的人都不是你真正想要的。这样的感觉,一个女人越活到后来就会越强烈。”说到这里,她站起身来,结了帐,然后看着我说道:“我们在一生中,真正想要的男人,也不过就那么一两个,对吗?”
周末和千堂敏郎去了严蕊的故乡,邻近的一个小城,坐火车只需要2个多小时。
千堂是带着虔诚与钦慕的心来到这里的。其实,小城除了严蕊,郊外还有一处瀑布,煞是有名。所以,去的时候我就问他,要不要先去看严蕊,然后去看瀑布。他回答:“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天时间在两处奔波,岂不是两处都走马观花?”
“可是这样行程会丰富一点,可以看到更多的东西。”我说。
“我不要看到更多的东西。某一个时段里我只会做一件事,我会把那件事做到尽情尽兴,做到完美,我宁愿单调一点。”
对他的回答我有点无言。日本人都这样?是执着,还是偏狭?是专心致志,还是有点钻牛角尖?反正我知道如今很多人都不会像他那样了,他们要的是丰富绚烂和急功近利。
“我不是完全的日本人。我是半个中国人。”他微笑着解释。
其实我很想对他说,你比中国人还中国人,连中国人都不可能把一辈子的精力都放在研究两个古代女人那里。他们会问,有这样的才情和时间,为什么不去博得更多更大的名利?
好象是某个女作家曾经说过的“日本人连赏花都是那么咬牙切齿的认真,煞有介事的认真。”,可能千堂是半个中国人的缘故吧,我在严蕊的故乡只看到了他的认真,却没有看到他脸上也呈现出咬牙切齿一般的煞有介事。
黄昏时分,打算起程回家前,我请千堂吃街边老店里的生煎包子,因为看的出来他对那样的老灶,大锅,还有热气腾腾的包子都很有兴趣。
虽是古旧的小城,暮色覆盖里却也没有袅袅的蓝色炊烟,只有渐渐清冷下来的空气。
我觉得清冷,但是千堂却不然:“这里的太阳就像一个女人的脸,暖烘烘的,烘在你的脸上。毕竟是江南,还是南宋时的阳光,真旖旎。”
听他说到南宋,我忽然想起来:“千堂先生,有一次我在论文里说,朱熹污蔑严蕊与唐师友唐大人有私情,严蕊为此受尽折磨,我觉得她可能是很爱唐大人的,所以,为了他的名誉,地位,前程,她可以替他承受一切磨难。为什么先生只认为,也许她并不爱唐大人,只是出于侠义与真正的坦荡,没有就是没有,她维护的只是自己的清白?”
千堂想了想,回答道:“这个问题,我有两篇文章已经写到,回去后我可以发给你看。我不认为幼芳爱唐大人,是因为唐大人不值得她爱。作为一个男人,无论与那女子有私情没私情,只要看到女人为他受尽折磨与侮辱,生不如死,而他居然连一句辩驳的话都没有,连一件为她开脱,为她奔走的事都没做过,他就不是个男人。”
“也许他有苦衷,因为对方也不过是个营妓。而且,对于女人来说,爱就是不问值得与不值得。”
“她不爱他,更能赢得我对她的敬重。我一直敬重幼芳,所以我认为她不爱他。”千堂道:“你和我意见不同,很好,这样,我们一直会有很多话题。”
我和你有很多话题,这个很重要吗?我在心里默想道。桌上的生煎包子渐渐吃完了,千堂忽然偏过脸来问我,很疑惑地:“为什么你不吃底?”
生煎包子那焦黄香脆的底是最好吃的。文瑄最喜欢吃它的底。家附近有条小巷子里做的生煎包子很好,他常常拉我一起去吃,不过每次他都只吃底,从来都不吃其他部分。我总是指责他太浪费,每次都把他不吃的部分拿过来吃了,而且,每次都会把自己那一份包子的每个底留给他。
现在被千堂这么一问,我陡地觉得惯性真是太可怕了。文瑄已经不在我身边了,可我依然会下意识地不吃包子的底,依然会下意识地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他。无论世界如何改变,无论女人如何改变,可是女人仍然会把最好的东西留给自己的男人,无论这样做是不是有意义,是不是值得。或者,爱真的就是永远都不问值得与不值得。
在那一刻我忽然感觉非常落寞。这种落寞就像是肉眼看不见的雾一样,带给了我潮湿,氤氲,伤感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