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岚认为这个冒冒失失、一惊一乍的少年是不可能成为我们工作室的摄影担当的。
我说:“你有没有注意到,吕晨一摔倒的时候手里还死死抱着摄像机?”
夏岚迷茫地说:“不太记得了。那他是怕摔坏了相机要赔偿喽?真是小家子气诶……”
我在她圆嘟嘟的脸上拧了一把,看她呲牙咧嘴,这才说:“动动你生锈的脑子吧,少女。他当然明白,就算他真摔了相机,我们也拿他没办法,毕竟是你吓唬人家在先嘛。他当时宁肯自己摔得很惨,不惜在我们两个面前出洋相也要护住相机,这是一种多么难能可贵的态度啊!哈哈。当然他可能压根儿就没想这么多,保护相机是他下意识就去做的,除非是真正热爱这个职业,一般人被吓到不把相机扔了才怪。”
夏岚睁大了眼,对我的话深以为然。
我把胳膊搭在夏岚的肩膀上,接着说:“相信我的眼光吧少女。这个吕晨一绝对是一个可塑性很强的天才摄影少年。”
夏岚将我的胳膊甩开,说:“可塑性强这个也就算了,你是怎么看出他是个天才的?”她凑到我的面前盯着我的眼珠子看,看我眼睛的构造和她到底有没有不一样。
我忍不住笑:“我猜的呀。”
夏岚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走。
我追上去揽着她的肩膀:“哎,吕晨一长得挺好看的哈。”
夏岚回应我的是赤裸裸鄙视的眼神。
吕晨一确实好看,是一个干净明朗的少年。许多年轻鲜活的中学女生三五成群地过来拍闺蜜照,冲的就是吕晨一的一张脸以及干净笑容下那一口闪亮的小白牙。
不过对于我称呼吕晨一“少年”的这件事让夏岚和吕晨一难得的意见统一都对我表示了很深的不满。
吕晨一说:“宁可,我明明年龄比你大啊喂。虽然小爷看起来是比你嫩了一点点,但是在年龄上仍然是你的前辈,这是不容否认的。”
我面无表情地说:“叫我宁老板或者宁上司。”丫的这小子找死,竟敢说我老。
吕晨一立正朝我敬了个礼:“宁老板好!”
夏岚则对我说:“你叫我‘少女’,叫他‘少年’,是有心把我俩往一块凑啊?”
这个我还真挺无辜的。我说:“我没有啊。”
她松了一口气。我拍了拍她,笑眯眯地说:“不过你要有这个意思我还是很乐意牵线的,别不好意思。”然后我就听见夏岚气贯长虹的一声尖叫。
吕晨一这会儿打电话给我这个本该在休假的人,是问一下工作室近期的安排,能不能再接两个小单。
我说:“我马上就去工作室,等见面细谈。”
电话那头的吕晨一哇哇叫起来:“宁可你不是休假了嘛!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们一群人不管的……”被我及时掐了电话。
行车到第一医院附近,蓦地想起我和关殊之间还有一些需要解决的事。无论我和关殊以后会怎样,至少现在都应该把事情掰开了揉碎了好好说清楚,七年前的事尘封太久,该拿出晒晒太阳了,尤其是今天下午阳光这样明亮。
我走进医院,消毒水味道冰冷冷地钻进鼻子来,我感到一种熟悉的压抑感。我仍然害怕医院这种地方。
我真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关殊的理想竟然是成为一名医生。也不是说医生这个职业不好,救死扶伤的职业,当然值得人尊敬,只是我担心见惯了生离死别,人心就会变得冷硬。
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宁可,你是来还钱的,又不是来借钱的,紧张什么。
全天下的医院都一个样,迷宫似的,我七拐八拐来到心外,拦住一个白衣天使问路:“你好,我想请问一下关殊医生在么?”
白衣天使闻言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我大致可以判断出其中含有“好奇”、“了然”、“悲悯”等意味,她播放完这些表情,安抚地笑了笑,给我指了一个方向:“关大夫去那边查房啦,有事儿的话可以去那边找他,这会儿应该不是很忙。不过……啊,算了,没事,那我先忙去啦。”
我被这位略热心的护士小姐闹的有点摸不着头脑,只好顺着她指的方向往走廊里去。
这时,十米开外的一间病房门从里面打开,走出两个气质卓然的青年医生,他们一边低头研究着手上的病例,一边朝与我相反的方向走去。隔得挺远的,我却清楚地看见那个女医生时不时凑到男医生的耳边说着什么,然后低下头笑得温柔明媚。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脑袋里只有徐志摩的诗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真美。
那个男医生就是关殊,我还是头一次见到穿白大褂的他。这一刻我突然觉得关殊他天生就是当医生的料,温文尔雅,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安心和信任,这样的人最适合做医生,光是看着他就像是吃了定心丸。
旁边的女医生,有着又黑又直的长发,简直可以直接去代言飘柔洗发水。她曾经乖巧可爱的齐刘海变成了中分发型,知性而大气。我一眼就可以认出,她是唐琳琳。
怎么会是唐琳琳?我以为,十年前唐琳琳就消失在了我和关殊的生活中,原来她不过是离开了我的视线而已。我终于明白刚才的护士脸上变化莫测的表情,那是说,关医生已经有女朋友了,而且是一个很优秀的女朋友,你看起来应该没戏啦姑娘。
宁姑娘,十年前你就被关公子耍得团团转了,你早就没戏了。
任我再怎么假装淡定,我此时此刻也无法淡定。我只想赶快逃离这个地方,我现在一点也不想看见他们。
我慌乱地往外跑,刚才给我指路的护士小姐跟我招手:“哎,小姐,那不是关医生么?关医生在那儿呢!”
关医生,去他的关医生!
几分钟后我站在马路旁边,看着来往的车辆人潮,眼里干涩得厉害,伸手一抹却擦不出泪水。十年前,我对唐琳琳耀武扬威:“我拥有的是关殊完整的童年,不,不止童年,他的现在我也在参与,还有他的未来。”唐琳琳被我气得大哭,可是现在,她根本就不需要跟我炫耀,我就已经输得一败涂地。整个故事里,原来只有我一个跳梁小丑。
午后的太阳在天上作威作福,将光线释放到极致。我冲着头顶上得意洋洋的太阳做了个奇丑无比的鬼脸。
我忽然想起背包里还躺着一只微单,我揉了揉眼睛,拿着相机在大街上咔嚓咔嚓地拍起照来。不为别的,就是派遣一下忧伤。
忘了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觉得拍照是一件很能平复人情绪的事。不同于摄影棚里的写真,仅仅是随手拿起一台相机或者一部手机,朝四面八方拍摄一通,它说不定就能捕捉到我们的眼睛忽略掉的微妙细节,让所有的故事在镜头里定格一个瞬间,让镜头来诉说我们自己的故事或者别人的故事。也许是路边一只流浪狗的黯然神伤,它是不是想起了抛弃它的主人?也许是街道上步履匆匆的职场白骨精脸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孤独,你只看到她在商场上叱咤风云,却看不到她在独自一人时的辛苦与努力。也许是三五成群结伴而行的女生,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垂着头默默往前走,眼角眉梢却流露出小女生的娇羞。也许是怒气冲冲往前走的老奶奶,是不是老伴儿下象棋忘了午饭的时间?
天底下每个人都有故事,你那一点点伤痛,就让它死在该死的地方吧。
我将相机举得高一点,想看看比我海拔高的人眼中的世界。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我身后笼罩过来,我尚未能有所反应,手上的相机就被人从头顶摘走,我刚一回头,只听“咔嚓”一声,我傻愣愣的样子就被拍进了相机里。
是顾易宸。真是哪哪都能碰见他啊我说。
我瞪着眼望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顾易宸往前翻了几张我随手拍的照片,眼睛渐渐弯起来:“真是有闲情逸致啊。不过拍照技术不怎么样。”他毫不客气地打击我。
我毫不脸红地说:“我一个半吊子画家拍的照片哪能张张都是艺术品,摄像师们还要不要吃饭了?”
顾易宸把相机给我看:“你看我拍的这张就很艺术。”我凑过去,入目俨然是一张我的半身照,嘴唇半张,眼睛瞪得滚圆,手臂还往上伸着要去夺回相机的样子。
我说:“哪里艺术了?一点也不艺术!你快删了啊。”
顾易宸坏笑:“拍得不艺术,可是照片上的人长得很艺术。”
我#。他这要是夸奖我的话我名字倒过来写。
我伸手要夺回相机,被他轻易地举手躲过,身高压制让我毫无反击之力。顾易宸一直在逗我,就像是逗一只宠物一样,刚才满腔的难受加上现在满腹的委屈,我开始蹲在地上使劲儿哭。
今天,实在只能怪顾易宸倒霉,原是要逗一逗我,没想到撞上了我的泪腺。
我的突然失控让一向稳重淡定的顾易宸手忙脚乱手足无措,路人对他指指点点,就好像他是抛弃我的负心汉一样。
我专心致志地哭着。这一刻我心里是感谢顾易宸的,感谢他欺负我,好让我有个借口能够畅快淋漓地大哭一场。行人来来往往,车马如水如龙,这全都与我无关。
这时一双臂弯从后搂住我,轻轻一用力我就被顾易宸揽在了怀里。我毫不客气地把眼泪鼻涕往他的袖子上蹭,这一刻就让我卸下所有的伪装吧,高兴了就笑,不高兴就哭,这原该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女子正常的情绪。
我是如何变成现在这副死气沉沉的鬼样子的?自从他走了以后。
那个把一朵小野花塞在我脖子里却被我用石头开了瓢的少年;
那个从教室外面冲进来,一把搂住我的少年;
那个浅笑着对我说“宁可,你的名字就跟你的人一样可爱”的少年;
那个总爱穿白衬衫白球鞋、总爱伸手揉我头发的少年;
那个抱着篮球递给我一根冰棍儿的少年;
那个占据了我整个童年和大半个青春的少年;
还有七年前离开了我,现在在别的女人身边的那个已经不再是少年的男人。
对啊,早就,早就已经不再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