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关殊来了一个漫长的拥抱,漫长到我眨眨眼睛,几乎能感觉到满天繁星在悄悄移动,从东至西。这一刻,漫长湮没了须臾,所有的悲伤全部化作空白,我什么都不想,只想静静地给关殊这个拥抱,或者说,只想从关殊那里获得这样一个温暖而不算炙热的拥抱。
有时候我会想起年少时光,明明都是八百年前的事了,早就已经模糊不清,却又在某些时刻渐渐清晰明朗,如同一只缱绻的鸟儿盘旋在心上,久久不愿离去。鸟儿犹豫不决、恋恋不舍,我又如何舍得?
关殊的怀抱几乎和顾易宸的一样宽厚,一样的让人心安。
其实这个夜晚并不如我记忆中的那样静谧,至少有风,我的眼泪慢慢地被风吹散或者吹干,眼角留下丝丝的凉意和隐约的酸涩感。我的听觉在这个时候异常敏锐,总觉得恍惚能够断断续续的海浪声。
许久,我才听到关殊略含沙哑的声音:“可可。”
我“嗯”了一声,将头脱离他的肩膀,微微凝神将他望着。
他看了我三秒,说:“你猜我现在想做什么?”
“呃?”我的大脑尚未从刚才的空白中解救出来,对他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实在无法有所反应。
他若无其事却正儿八经地说道:“想吻你。”
“啊?”一波惊悸未去,一波惊悸又来,如同层出不穷的海浪,彻底让我无法思考。
这个时候,接下来发生的桥段应该是:男方趁女方尚未反应过来,俯身便压下一个吻……但关殊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的嘴角含了一丝笑,似乎是十分享受我这种窘迫无措的样子。半晌他方长叹了一口气,道:“八年了,直到刚刚抱着你,感受着你的真真切切的心跳,我才觉得你是真实的,可可。”
“也是从这一刻开始,我终于觉得我不能再爱你了。”他说。
星空璀璨而夺目,这样好的天气和地理位置,一个男生向心仪的女孩表白成功的概率至少会提高20%。我低下头的时候,能够看到关殊衬衫袖口的琥珀色袖扣上婉转流淌着温软光泽。但这样好的夜色,这样好的星光,我抬起头,却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他继续说道:“很奇怪,你一次次哪顾易宸来气我,包括你和他结婚,我都没有觉得我失去你,甚至觉得总有一天你会回到我身边,就像一只风筝,飞得再高再远,我总是牵着那根线不放手,你就会回来。你看,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你现在也都留在我身边了是不是?但风筝的心,却永远给了更加广阔高远的天空。风筝不飞的时候,它就只是几根竹签和几片纸,不再是风筝。所以我现在决定放手了,你有你的天空,我有我的海洋,但海天总是相接的,是不是?我现在一点也不嫉妒顾易宸了,因为我和你之前那么多年的情意,无论是友情、亲情或是其他,这都是他永远无法弥补回来的。有机会你替我问问他吧,问他其实是不是有那么点嫉妒我。”
我说不出话来。
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这个动作做得无比自然熟练,就像中间错过的那八年只是睡了一觉一般。他低头浅笑着,眉目蓦地又染上一种青涩的温良,他说:“我的风筝,去寻找你的天空吧,哪天飞得累了,永远有海洋为你敞着怀抱。”
我吸了吸鼻子,翁声道:“关殊你不要让我哭,我这两天眼泪都快哭干了,眼睛都要哭瞎了。我很讨厌这样哭哭啼啼,你知道。”
他的手扔在搁在我的头上,轻声哄着我:“怎么会?你的眼睛那么漂亮,不会轻易就失去光泽的。”
我眨了眨眼睛,说:“比唐琳琳的眼睛还好看?”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提到唐琳琳,先是愣了一瞬,随即声音含糊地说:“……都很好看,不一样的好看。”
我摇了摇头,故作认真地说:“这样不行的,你这样说我和唐琳琳都不会高兴的。必须说一个!”我瞪着眼睛,摆出恶狠狠的样子。
他抿了抿唇,又微微张了张嘴,终究是没有说出话来。此时我很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挫败感。我说:“关殊,有时候善意不被人接受,也会成为一种负担,于人于己都是。”他极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眼神有些迷茫,然后说:“嗯,我不懂。”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像个真正的少年。
关殊就是关殊,善良、有礼而温和是他与生俱来的品格,即使他出于善良的优柔寡断曾经让我误会、让唐琳琳黯然神伤,但是无论如何,善意是无辜的,是不应该被指责的,他的善良从来不是左右逢源。
我正要开口,忽然有一道清越的嗓音从马路对面传来:“不懂就算了,我从来也没指望你明白!”
我和关殊循声望去,一眼看见双车道的马路对面,唐琳琳一身牛仔长裤、白衬衫、高跟鞋,俏生生地倚着一根典雅复古的路灯将我们望着。她的头上顶着一朵黑色不规则带沿小礼帽,十年不变的一袭长发泼墨似的湾在左肩,发梢处微微有些卷曲,露出的右耳垂上隐约可见有丝丝亮光波动,应该是只耳钉。她的脚下还安静地趴着一只行李箱。
我盯着她看了三秒,然后凑过去悄悄对关殊说:“你有没有觉得她变美了?”
关殊不动声色却很配合地也压低了声音,他说:“唔,大概是装束的原因。”
我说:“你这儿有没有相机?我想给她拍下来。”
他愣了一瞬,随即有些哭笑不得,伸手替我拨了拨头发,说:“其实你也很好看……”
他话音还未落定,马路对面的女人就丢下地上的行李箱,踩着高跟鞋三两步就过来了,她伸手就揽住我的脖子,给了我一个巨大的拥抱。她笑眯眯道:“宁可,我们差不多半年没见了。”
其实我和唐琳琳七年没见再重逢的时候也没见她这样热络。
其实我很清楚,她这样突然抱住我,只是因为方才我与关殊靠得太近了一些。而她现在就堪堪插在我和他之间,以不容忽视的存在感打破了我和关殊的交流。
其实关殊应该也发现了……他轻咳了一声,还没说话,唐琳琳立刻转过身给他来了个熊抱,关殊的话就这样夭折在喉咙里。
但是唐琳琳也仅仅是抱了一下,她很快放手,笑道:“这大晚上的不太好打车,遇见你们我就放心了。”
我说:“照理说,你打不着车,我和关殊应该也打不着车。”
唐琳琳十分无所谓地撩了撩头发,撩得我一个女的心肝儿都有点发颤,我朝关殊望去,他却淡然道:“你不是说明天过来么?怎么今天晚上就来了?你跟我们是同一趟航班?”
她满不在乎道:“这不是为了给你们个惊喜嘛。”
关殊说:“提前过来多住一晚上,宾的酒店住一晚的费用足够在C市一家五星级酒店住十天。”
唐琳琳难以置信地看着关殊:“我专门过来陪你们,难道你们都不包吃住的么?”
关殊坦然道:“唔,今晚应该还有一趟回C市的飞机,你现在决定回去也来得及。”
唐琳琳沉默了三秒钟,扭头对我说:“关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毒舌?”
我朝夜空翻了个白眼,说:“你不也比以前潇洒多了。”
她得意地说:“毕竟在非洲待了小半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就连性情都被影响到了。”
唐琳琳是真的变了。她从前一心追求关殊,只为关殊而活;如今依旧对关殊穷追不舍,却开始为自己而活,就连对关殊的追求也是为了自己开心满足。
关殊笑了笑,说:“看来你挺喜欢非洲。”
她摇了摇头:“没有,还是家里舒服,一踏上国土觉得连泥土都是香的。但是在非洲的时候,我却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医生,这么多年的刻苦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能够十分心静地从事我的职业。我终于能够在治病救人中领略一些快乐和成就感。”
关殊点点头,看样子还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我眨眨眼,然后替他问了出来:“那你还走么?”
“走,怎么不走?医生这个职业的宗旨在于救死扶伤,我一定要让自己的价值最大化,在非洲广袤的土地上成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大写的人。”说到这里,她瞟了关殊一眼,说,“我当初为了追一个人去学医,如今志在挽救千千万万的人;而某人呢?说是胸怀天下,说是心系百姓,最终苦学一身技艺全都用在一个人身上了,倒是对美国医协的挽留不管不顾,对医院里来来往往的病人视若不见。”
我的脸瞬间惨白,唐琳琳说的这“一个人”不是我还能是谁?关殊确实陪我在这半岛上荒废了好几个月的日子了,而且接下来,将会荒废更多的日子……
关殊眼疾手快地扶住我,不甚友善地看了唐琳琳一眼,唐琳琳这才惊觉她到底当着我的面说了些什么。她正要开口补救一番,关殊却已经冷然开口:“在我心里,把可可一个人治好,重过挽救十个百个生命。”
我的心头一暖,却清楚地感觉到有热流朝我身体最高级的部分也就是我的控制中心大脑涌去,我的头一懵,整个人就软软地晕倒了下去。
我所有的意识在最后一刻告诉我,我应该是晕倒在了关殊的臂弯了,因为没有物理的痛感,而且我甚至还听到有人惊呼一声:“可可!”
这一次我睡得很沉。我甚至在睡梦里庆幸,还好我是在从C市回来以后才晕过去的,没有在去C市的路上就晕过去,否则关殊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我上飞机,否则我怎么可能彻底与C市做个了断?我有些得意地笑了,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哭了出来。
这时大脑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这声音雌雄莫辩,说:“她怎么哭了?是不是太疼了?”
疼?哪里疼?我觉得很奇怪,然而下一刻我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去奇怪了——脑袋里蓦地有锐痛传来,一阵一阵的,然而疼痛的根源却飘忽不定,在我的脑袋里呼啸转移。
好疼啊……顾易宸,救我。
似乎有一双冰凉的手覆上我的额头,又似乎有一双温暖的手将我血脉不通的手握住反复揉搓,为我取暖。
我在睡梦里见到了顾易宸,他冷冷地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宁可,你好样的!”下一刻,他就化身从地狱里走出的修罗将我抵在墙上,他浑身都往外沁着冷意,就连嘴角噙着的笑容都像是冬日的碎冰。他伏在我耳边,声音邪魅而冰冷:“你也知道什么是疼?呵!”就像是要验证他说的话一般,立刻就有更加强烈的疼痛传到我的神经中枢,我觉得我的牙齿都在发抖。
后来我又见到关殊。他神色悲怆地看着我说:“可可,我尽力了,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唐琳琳这个时候跳了出来,一把拉过关殊,让他离我远远的,她说:“你做的还不够么?你还要把你的一辈子全都耽误在她身上?她治不好了!”
我惊恐地摇头,捂着耳朵一步一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忽然有尖锐的喇叭声从四面八方传过来。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赫然站在城市的车流之中,我慌乱地环顾着四周,忽然看见夏岚站在马路边笑眯眯地朝我招手。我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吕晨一却不知何时抱着一个小娃娃也出现了,我瞪大眼睛,说:“你俩的孩子已经生出来了?男孩还是女孩呀?”吕晨一羞涩地挠了挠后脑勺,说:“是个女孩,你看,是不是和岚岚一样漂亮?”我点点头:“是啊是啊,真漂亮。”夏岚挽住我的手臂:“你快也生个孩子吧,我们给他们订个娃娃亲怎么样?”我摆摆手,说:“不要,我要生就生个儿子,我绝对不会让我们家儿子跟你们家女孩谈姐弟恋的。”夏岚气得鼻子都歪了,说:“生男生女那也不是你能决定的,那得看你们家关殊的本事了。”
我笑了两声,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关殊……为什么会是关殊?我不是已经和顾易宸结婚了么?
我的头有点疼,这个时候却又看见了我爸妈,我的奶奶,我在法国的导师……
听说人之将死,毕生所经历的事、所遇见的人便会像放电影一样在脑子里过一遍,那么我这是要死了么?
后来这个沉重的梦,最后一个画面定格在满船的星辉和漫天的烟火。那是3月30号。那是我终其一生所经历过的最好最美的一个瞬间,更是我终其一生所经历过的最痛最不愿意记起的画面。
我清楚地感觉两行冰冷的眼泪顺着眼角流出,在即将流进耳朵里的时候被一只有些粗糙却很温暖的手拭去。
“她为什么哭得这么厉害?”
是唐琳琳的声音。
然而回答她的却不是关殊。
我听见毛医生用蹩脚的中文向她解释:“或许是因为她还有太多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