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易宸将时间把握得十分准确,两个小时以后,我已经坐在飞机上,能够看见底下白茫茫的海。
我说:“真是遗憾极了,好不容易来一趟海边都没能够乘着游艇吹吹风。”
顾易宸正将自己埋在平板电脑中密密麻麻的文件里,头也不抬地说:“怎么没有?”
我兴致勃勃地扭头:“什么时候啊?我怎么忘了?”
他这次抽空看了我一眼,淡淡道:“昨天晚上。”
“……”他指的是我在海里昏迷,被他捞上快艇的这件事。于是我托着下巴,郁闷地看着窗外。
他关了文件,凑过来跟我一起对底下的半岛行注目礼。阳光在云层里跳来跳去,若是落在海里,该是如金子一般。
顾易宸说:“游艇吹风,算是我欠你的。”
我不好意思起来,忙把他推到一旁,说:“你不是很忙么?快忙吧,我补个觉。”他笑了笑,随即打开文件继续研究。
我闭上眼睛假寐了会儿,觉得无聊,于是眨着眼睛偷偷看向身边的顾易宸。他的视线飞快地在屏幕上移动,我几乎能看见他眸子里冷色的光落在白底黑字上,眉眼之间尽是冷静沉着,细碎的额发有时会随着视线轻轻晃动,说不出的迷人。我一向觉得认真工作的男人,几乎能让女人一眼就爱上,却从没见过如此认真工作的顾易宸,我忽然庆幸此时机舱中顾易宸的方圆三米内连只母蚊子都没有,不然他指不定要借我的辣手摧掉多少朵桃花。
古人教导我们: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这样老是替顾易宸挡桃花,不知道已经折了自己多少福气。
这样胡思乱想着,我便渐渐在睡梦中同这次短暂的半岛之行说了再见。
我在顾易宸的肩头醒来,伸了个懒腰,迷迷糊糊地说:“还没有到啊?”
顾易宸伸手替我揉捏僵硬的脖子,说:“还有半个小时。”他顿了顿,道:“你睡着的时候倒是安分,我很担心你对我动手动脚。”
我应道:“那是没有施展的空间。”
他但笑不语。
我清醒过来,颤抖着手指问他:“我睡觉的时候你不会一直在研究我的睡相吧?简直变态……”
他说:“你睡着,我很无聊。”
我说:“……”
夜晚七点,飞机稳稳地落在C市。
十月的C市不比热带半岛常年炎热,秋日的夜晚已经很有一些萧索凉爽,于是我一下飞机就打了个喷嚏。忽然一件厚实的大衣兜头盖下,我还没反应过来,顾易宸就已经像扎粽子一样将我裹好。我瓮声瓮气道:“真体贴。”
早有一个助理模样的男人恭恭敬敬地提着文件箱立在顾易宸身后,他清清淡淡地介绍:“我的助理,程秘书。”又将我让出来:“这是宁小姐。”
我和程秘书相互点头示意算是打了招呼,一行人这才朝程秘书备好的车走去。其间我悄悄对顾易宸说:“你们这些男boss,不都酷爱聘用女秘书嘛?”
顾易宸从善如流地答道:“女秘书的存在不利于家庭和谐。”
我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倒是程秘书在听到顾易宸的话以后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很快收回目光,继续目不斜视地带路。
顾易宸瞥了我一眼,说:“你用的是男助理?”
我摸了摸鼻子,说:“小金和娜娜,一男一女。”
他“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我们在一辆黑色的商务车旁站定,我从宽大的风衣领口钻出头来,说:“你不是要赶回公司么?我可以自己打车回家。”
顾易宸眸光闪动了一下,开口道:“其实不是公司有事。”他顿了顿,说:“是夏岚,出了点事。”
我愣了一会儿,想起自从前几天出发的时候就被我关掉的手机,急忙翻行李。身上穿着顾易宸的长风衣,几乎要拖到地上,这严重阻碍了我的行动,我着急起来,身上浸出汗。顾易宸握住我的肩膀,说:“手机在你背包的夹层里。”
我颤抖地握着手机,不管怎么按都是黑屏,这才想起关机的时候手机电量已经不足百分之五。
顾易宸一把按住正急得团团转的我,将我塞在车厢里,随即坐在我旁边。我急切地握住他的袖子,说:“顾易宸,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是不是?”
他轻轻地笑,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还好,没有一张口就骂我。”
“……”
我镇静下来,说:“我哪有那么不讲理。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我担心,让我可以好好享受旅途的最后一段。”
“谢谢你,顾易宸。”
他的脸色似有些不自然,轻咳一声,说:“似乎是情感问题,夏岚和她的未婚夫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你们工作室的吕晨一好像也涉及到了。”
吕晨一对夏岚的心思我是察觉到了一点的,可是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介入到夏岚和她的未婚夫之间了么?我此时的心情很有一些复杂。
汽车开进第一医院,我心头一凛,问顾易宸:“谁住院了?”
“吕晨一。”不是夏岚。我长舒一口气,随即我立马想到这个住院的吕晨一是我的员工我的手下啊,于是我又紧紧把心提起来,紧跟顾易宸的步伐。
我看见夏岚的时候,她正站在走廊的尽头讲电话。忽然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从她的口中喊出来,在空荡荡的医院走廊里显得格外响亮:“混蛋!我算是瞎了眼!”立马有护士冒出来要阻止夏岚,被我拦下。我走到夏岚的身旁揽住她,她一看见我,整个人如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哭倒在我怀里。
夏岚边吸鼻子边讲了整件事。
其实说到底就是一个背叛、暗恋、守护的故事。一个月后便是男二和女主的婚期,在这个关头女主却发现男二劈了腿。悲痛之下女主就去找了蓝颜知己诉苦,也就是男主。男主暗恋女主多时,如今心上人受了委屈,男主二话不说就去找男二替女主出气。可是男主势单力薄,男二权势滔天,一不小心就被揍进了医院……然后我就看见夏岚站在走廊的一头给厉辉打电话。
在这个故事里,女主是夏岚,男主是吕晨一,男二是厉辉。男主之所以是吕晨一而不是厉辉,主要是从来没有哪一部电视剧里设定的男主是渣男的,男主必须得是正义的化身,为了女主奋不顾身赴汤蹈火,如吕晨一。既然厉辉选择了成为渣男,那么他就没有可能再成为男主了。至于故事的最后男主会不会获得女主的芳心,这个关键要看女主心情。
女主现在心情很不好。她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我诉苦:“姐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被男的给劈腿,向来只有姐劈腿别人的份。就连高冷的顾易宸也是我甩的他,这次姐也是栽了……”
我好意提醒道:“嗯,被你甩了的顾易宸,现在就站在你身后两米的地方。”
“别逗了,顾易宸怎么可能……”她在抹眼泪的空隙扭头看了一眼,于是后半句话硬生生改成:“……顾易宸,好巧啊哈哈哈。”
顾易宸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俩,说:“不巧,我是特意送宁可过来的。”
夏岚一边对顾易宸赔笑一边对我呲牙咧嘴:“你怎么不提醒我?”
我说:“我提醒了。”
顾易宸说:“她提醒了。”
夏岚哭丧着脸说:“你们两口子联手欺负人……”
我面无表情:“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从窗户丢下去。”这是十三层。
夏岚倒吸一口气,乖乖给我诉苦。顾易宸显然对八卦毫无兴趣,站着听了没有一分钟就表示要出去一趟。于是我和夏岚两个人找了排椅子扎扎实实坐下来八卦。
我说:“那个厉辉之前看起来对你挺死心塌地的呀。”
她幽幽地说:“我知道。可是有时候精神的忠贞抵不上本能的欲望。”
这话说得我不太明白。
夏岚解释道:“身为红旗下的好少年,我向来是对婚前某行为嗤之以鼻的,可是厉辉他不是啊。于是在我多次的拒绝之后,这货华丽丽地出轨了。”在这里夏岚重点强调厉辉的出轨对象是多么的不如她:“那个女的我也见过,论相貌,论才华,论身材,怎样论她都不如我,你说厉辉要是找个女神,我也能比较好接受啊不是。这……简直就是徐志摩说张幼仪古板无趣,转身就找了个裹脚的封建女人当女朋友一样的荒谬可笑。”
我神色复杂地看着夏岚,斟酌了一下,道:“怎么你和厉辉都住一块几个月了还没有……啊?”
她理所当然地说:“对啊,很奇怪么?”随即她睁大眼睛瞪着我,结结巴巴道:“你……你和顾易宸,就这几天,不会……不会彼此献身了吧?”她激动之中不小心咬了自己的舌头,说:“哗,可可啊,没想到你的思想这么开放了都……果然是被豪放的资产阶级文化洗礼了么?”
我说:“你的脑洞还可以开得再大一点。”
她竟然有点失望:“原来没有啊……”
我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外出这几天,净忙着跟别的女人勾心斗角了,哪有空干其他事。”
她兴致勃勃地竖起耳朵。
我说:“吕晨一怎么样了?”
她似感叹了一下,说:“我也是没想到关键时刻吕晨一竟然会为了我两肋插刀,我赶过去的时候看见他正被八九个人围起来揍,可惨了。我是真感动,哎,回头你给吕晨一涨下工资吧我说。”
说到这里我在心里默默地同情了一下吕晨一。因古往今来男女之间的关系但凡能够用金钱来衡量,那么男女双方必定一个落花有意一个流水无情。早年我曾看过某青年作家的小说,说“熊猫血”的小白女主给boss的亲妹妹献了血,boss为了表示感谢,每天给女主送猪肝补血,一来二去两人自是情愫暗起郎情妾意……想来男主若是在女主救了自己妹妹以后直接一张支票塞过去,那么boss和小员工估计打死都凑不到一块。
由此可见,在夏岚的这场情感风暴里,不管厉辉如何,吕晨一看样子是没戏。
吕晨一此时正安稳地睡着,我把夏岚赶到病房里看护他,自己去找值班的护士问吕晨一的情况。
可是我忘了,有一种心理学的效应叫做“墨菲定律”,伟大的EdwardA。Murphy告诉我们:“如果你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就更有可能发生。”几日前我跟着顾易宸离开C市,为的是躲开关殊,今天我回来,依旧盼着不要再见到他,似乎这样小心翼翼地将伤口保护起来,它就永远不会溃烂。
我在拐角处一转身,就看见穿着白大褂的关殊。
他站在离我两米远的地方,看见我的时候明显愣了一愣。
我在医院里见到他三次,前两次他都同唐琳琳在一块,我躲在暗处看他们亲密地谈笑,然后灰溜溜走开。这是首次与他正面撞上,这样猝不及防,我在发愣的一瞬间仍然看清他的神态,很有一些疲惫。
他疲惫的时候总是会微微皱着眉头,却又和生气发怒的时候皱眉略有不同。关殊高中有时候学习会很刻苦,某个和煦的午后,我同他一起在他们家阳台上学习,我咬着笔头研究了好一会儿他的神态,说:“关殊,你累的话就去睡会儿吧。”那时候他正为着一周后的统考熬了好几个夜复习。他从厚厚的习题册中抬起头,微微皱着眉,道:“你怎么知道我累了?”我那时候应该是有些得意地炫耀被我捕捉到的小细节:“你生气的时候皱眉眼睛会眯起来,疲惫的时候也皱眉,但是眼睛会睁得很大,让别人以为你很精神。”他笑盈盈地听我讲话,然后舒展了个懒腰,一把拉起我,说:“是有些累了,走,陪我出去跑两圈。”于是我快要哭了。
我正要昂首挺胸地走过他,擦肩的瞬间却被他狠狠握住手臂。
我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揉了揉生疼的太阳穴,说:“你这是要干什么?”你这是要干什么,在有了唐琳琳以后,还一次次地来纠缠我。
他说:“我们谈谈。”不是征求意见的语气,是通知。
我傲慢地说:“我现在没空,我要处理很多事情。”然而有时候解决麻烦最简洁的方式是蛮力,关殊深谙其道,几乎是用拖的将我拖到楼梯口。
医院整体的建筑结构就是一遍遍的重复,是以我和关殊所站的这个楼道和当初关殊与唐琳琳所在的楼道一模一样,我几乎一刻也不愿意在这个地方多呆。我揉着被他握得红肿的手腕,冷冰冰地说:“有什么话,说吧。”
借着楼道里昏黄的白炽灯,我看见他微眯了眼睛。这回是生气。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也直勾勾地盯着他,直盯得眼睛疼,他才说:“我从夏岚那儿听说,你要结婚了,和一个叫杜易宸的?”
我说:“哦,是有这回事。另外人家姓顾,顾易宸。”
他嗓音有些发哑,说:“我们明明就和好了不是么?为什么转眼你就躲得让我找都找不到?我以为你在跟我赌气,我一走七年,所以你也要让我感受等人的滋味是不是?可是我等到的是你要结婚的消息,”他自顾自地摇了摇头,“我以为都是幻觉。”
光鲜骄傲如关殊,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挫败颓废的样子,我几乎就要心软,几乎就要对他说:“我们在一起吧,在一起吧。”可是话到嘴边却是:“关殊,你和唐琳琳好好的吧,你做了我十几年的哥哥,我会永远把你当成我的哥哥。”
“唐琳琳?哥哥?”他自嘲地笑了笑,忽然发狠将我逼至墙角。记忆里的关殊向来温和,我总觉得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温文尔雅”这个词,而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委实叫我吃了一惊。我忽然意识到,我和他错过了七年,我面前的关殊,或许早已不是我记忆里的那个人。
我此时此刻的心境很有一些悲凉。
愣神之间,铺天盖地的男子气息朝我倾泻而来,我一回神,面前便是关殊放大的脸。他说:“可可,你怎么能,怎么能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这样判了我死刑?”我心头一滞。
他说出这样让我痛彻心扉的话,自己却仍在笑着,只是笑容里再没有往日的明媚日光。
他闭上眼睛,一个吻几乎就要落在我唇上。一瞬间我脑子里似闪过无数画面,有唐琳琳,有顾易宸,最后画面定格在十九岁的关殊脸上。我也闭上眼睛,心想,无论我和他之间横亘了多少人,这一刻,就让我和他一起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