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老顺管家!”杨爷把惊恐的老头一把扯过来,“您还认得我不?”
惊诧差点瘫在地下的老管家张了眼瞧了半天,苍灰灰眉头耸动几下:“你……你不是那个车把式?跟我们大人在大酒缸认识的?!”
“是我啊!”杨爷拉着他手点头不止,“杨大人呢?!那日他给了我一卷银票,回家一看,上万呐,我可不敢要,这不,回来送银子,正赶上这事儿!您老别急,赶紧说,有什么要帮忙的没有?”老头听了呆住,许久无言,身子抖了抖,猛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我那冤屈的爷啊!啊呵呵呵呵……我那仗义热心的爷啊……”说完,抱着脸痛哭失声!
这一哭立即引起周围人注意,杨爷赶忙示意小仆人把老顺管家塞进车里,一甩鞭子离了酒醋局胡同。转到地安门里一处僻静的地界,哭得肝肠寸断的老管家在车里昏过去了。杨爷叫小仆人托着他又是喂水又是喷烟,好半天,老头才醒过来,还要放声,杨爷断喝一声:“您老听我一句!”老顺管家红肿着眼不明所以,杨爷说:“你先说,到底有没有挖地道勾结洋人的事儿?”
“没有!绝没有!都是载公爷造出来的谣言!”老管家声嘶力竭吼道。
“那就好,要是真勾结洋人,连我也瞧不起他,我信你。这会儿说不上别的,刑部天牢和杨大人家眷,都得靠您老照应,您说,我能帮上什么,尽管开口。您要是哭起来没完,一大家子不都完了?!”
老顺管家昏黄的眼神里犹豫、疑惑又亮了一下,问:“您、您这是为的什么?!给您银子您不要,萍水相逢,您还帮衬我们?”
“哪有那么些为什么?”杨爷沉了脸,“我是车把式,可我也是咱们四九城的人,在外头行走,讲究个义气!朝廷上的事儿我不懂,杨大人看得起我,叫我声兄弟,我不敢高攀,遇上难了,咱不能装乌龟王八把脑袋一缩!您老快说,朝廷怎么处置?杨大人的家眷怎么样?”
“恩人呐!”老管家领着小仆人扑通跪倒磕头无数,边哭边说,“家里都抄干净啦,连我的那些钱财都抄了个一干二净,现而今,朝廷还没说法,就是刑部天牢堵着门不让看,也不知道我们大人是死是活。这不,杨夫人带着家眷都在贤良寺几间破屋里暂住,都是空身出来的,主子奴才好几十口子,万一我们大人……叫我们夫人少爷怎么活!哎,我也是真没法儿了。我们大人平日里乐善好施随手赏赐没个数儿,到了,连个买棺材的钱也没有。亲戚里道、平日里交往亲密的大人们府上,我都舍了老脸求遍啦,可一听是咱们家的人……人家连见都不敢见,更没有个帮忙问询的,可把我愁坏了!您、您受我一拜!”杨爷不耐烦,拉起了两人,详细问了问,觉得事情还没那么邪乎,杨大人原先是老佛爷的大红人,怎么能说到死呢?再说,穷在闹市无人知、富在深山有远亲,这是在论的理儿,人走茶凉嘛,天颜震怒,都不敢乱说话,也不能全怪人家。想了想,便掏出银票给俩人看了看,急匆匆赶着大车一起去冰盏胡同贤良寺送银问候。
贤良寺原先是雍正朝第一宠臣怡亲王允祥的府邸,雍正皇帝于自己的爱弟薨逝后,悲痛之余加恩册封允祥为世袭罔替亲王,俗称铁帽子王,并将允祥的王府改建成贤良寺给弟弟的在天之灵祈福。
可后来即位的乾隆皇帝不知对小时候十分疼爱自己的十三叔允祥有什么成见,乾隆二十年不仅下旨把史书里的《怡贤亲王传》一概删掉,还把原址位于帅府胡同占地上百亩的贤良寺全部拆毁,缩建于现在的冰盏胡同,现而今山门上挂着的石青九龙鎏金“敕建贤良寺”大匾正是雍正皇帝的御笔,昭示着它的与众不同。这座寺庙有左中右三排四进大院子,平时并不接待普通香客,因离紫禁城近,为方便朝见皇帝所以大部分进京述职的督抚多居于此,而京城内大官一旦被革职拿问,眷属们也多在此等候旨意,心惊胆战地为一个或是杀头或是流放的“天恩”惶惶不安,因而,无论是外省督抚还是落魄的官眷,都是这里的常客。
进院子来不及寒暄,老顺管家领着杨爷进了内院,果不其然,杨大人一家子老老小小都窝在五间厢房内外急得热锅蚂蚁似的进进出出,除了正房夫人是大户旗人家的姑奶奶出身,稳得住神儿,其他男女老少,都惶惶然不可终日,几个小妾在屋里抽泣着暗自垂泪。屏退围过来打听信儿的下人,老顺低头进屋,跟妇人说明,“嗷!”一嗓子,这位满洲姑奶奶才大叫一声痛哭失声,满腹委屈和无奈,以及对丈夫的埋怨和不舍都化在了泪里。
“夫人!这不是哭的时候!您先甭着急,这是剩下的银票,既然杨大人还在,我和老管家分头去找人问问,上头到底能定个什么罪过,据我看,既然杨大人以往在老佛爷跟前儿得意儿,顶多革职罢官,您可得预备好行程!”俗话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大家看一脸忠厚仁义的杨爷竟然送来了这么大笔钱还古道热肠亲自为杨大人奔忙,也略略安了心。杨爷正跟她交代银票的事,外头噔噔噔跑进个小仆人,气喘吁吁大喊:“夫人,荣中堂派人来啦!”一听这话,满院里人都有精神头,到底是当朝首辅,领班军机大臣,打个喷嚏还得在京城抖三抖呢。夫人忙拭泪接过银票,冲杨爷点点头:“您受累,稍待。快请!”
听荣中堂派来的官差所言,杨大人这次触了大霉头,凶险莫测!杨夫人急得没法儿,杨爷自告奋勇带着老顺管家去了刑部打听,花了一百两银子才得了信儿:杨大人这条命保不住喽!这几天就要出红差!
转过天来,荣中堂果然派人来报信:圣旨下来,要将杨大人在菜市口问斩!杨家顿时大乱,杨爷含泪咬牙大喊:“这不是哭的时候!快,咱们带上人去菜市口,杨大人还没装裹进棺材呢!”
菜市口早已被围得人山人海,京城里这几日越发乱了套,四面八方进城的义和拳、各地兵马数不胜数,正阳门被烧后,也挡不住他们狂热的气焰,把个东交民巷、西什库等地当成战场,打了个几进几出。老百姓们虽然慌张,听说朝廷又要杀人,还是络绎不绝跑来看热闹。这也是老北京的民风之一: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热闹不能不看!
片刻,刑部衙役马队蜂拥而至,后头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十分漂亮,全套锦绣雕鞍,錾银马镫上端坐一人,黑脸黑须,四十多岁年纪,大辫子缠在脖子上,一身绛紫色四开衩王公行服,镀金套扣晶亮,手里提溜着一根玉柄马鞭子,挺胸仰脸鼻孔朝天,咧着大嘴乐得吃了蜜蜂屎似的一路耀武扬威边走边喊:“老少爷们,瞧瞧!这就是忤逆皇太后,家里挖地道给洋鬼子通风报信儿的汉奸走狗杨豫甫!哈哈哈,今儿,这汉奸叫爷给拿住啦!大家伙儿瞧呐!”有认识的指点:这位爷就是端王的弟弟,被杨大人在口袋底胡同妓院扫了面子的载公爷。载公爷四周簇拥了一伙儿包头巾的义和拳也跟着咋呼,杨爷纵身上了车辕,远远一看,顿时面如死灰!
原来那匹马后头,拉着根粗绳儿,后头地下拖着个腌!不堪早已看不出人形的“人”,坏喽!杨爷一股寒气从脚趾头冒上来,拉着老顺管家上车辕一看,“啊!老、老爷!”老管家一个心痛当场昏死过去。
载公爷早踩着奴才下了马,随手扔了马鞭子,十分潇洒地吩咐左右:“把犯官提溜上来!”后头家丁把马屁股上四肢被捆得死死的、血肉模糊被马踩人踢看不出是死是活的人解下来,拖死狗一样拖上了刑台。
杨爷和一众仆人一拥而上。
“大人!杨大人!杨老哥!是我啊!”杨爷双手颤抖拉着杨大人的手五内俱焚悲恸欲绝。杨大人口鼻抽动,眼看不中用了,见是杨爷,后头跟着面如死灰的仆人们,眼泪扑簌簌掉落,细微说:“老弟!这日子口儿,咱哥俩在这儿见面啦!还欠你一顿酒呢!”
“您快甭说这个,这是天福号的酱肘子、这是烧羊肉,您快吃一口,这酒,是您夫人预备的,烧刀子。我、我陪您喝一口,您……一路走好!”
听说夫人家人还在,杨大人忍着剧痛坐直了身子,红肿糜烂的嘴咧开笑了,吃了两块肉,边哭边笑:“老顺来了吗?”下头老管家早哭得直着脖子没气儿了,听话爬过来嗵嗵直磕头,哽咽着说不出话。
“兄弟,先喝一碗!”俩人碰了一下,杨大人端起碗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又叫送了三碗酒,跟徐、联两位干了,一股火辣辣热气顶上来。杨大人泪水飞溅:“老顺,回家去告诉夫人,我知道她还有点子体己银子在外,甭管怎么样,不要投亲靠友,赶紧回老家吧,走的时候除了细软,什么箱笼也甭带!外头不太平,记住喽。我这场大富贵梦,今儿算醒了,告诉她,日后照应好家里,别那么招摇喽!把我那几个孩子拉扯大。你跟了我们家两代人,日后家里的事儿就靠你啦。哈哈哈。兄弟,老哥哥托你一件事。”说着拉起杨爷的手。
“您说!”
“我知道兄弟你仗义!现而今世道太乱,送他们出城!不介,我死不瞑目!”
杨爷抹了把辛酸泪,点点头。杨大人叹息一声:“富贵一场,到了,金山银山叫人家抄了个一干二净!拿我的衣服来,我不能就这么死!对不起皇上,对不起祖宗!”仆人们赶忙递过朝服朝珠顶戴花翎,杨大人闭眼流泪仔细披挂了,从贴身衣服里掏出个烟袋锅拉过杨爷塞进他手:“兄弟,甭推辞。咱哥俩认识日子太短,由它始,由它终,就算老哥哥临死送你的念物吧!日后你捧着它抽一袋,就是替我抽啦,也不枉咱哥俩认识一场!”热泪喷涌的杨爷赶忙收了,却哽咽难忍。
“时辰已到!宣旨!”监斩官刑部侍郎徐成玉看看日头,气呼呼起身大喊,众人竖起耳朵,“内阁奉上谕:兵部尚书、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徐用仪,声名恶劣,屡次被人参奏,办理洋务,贻患甚深!内阁学士、礼部侍郎联元,召见时任意妄奏,语涉离间,与许景澄等厥罪惟均!户部尚书、总管内务府大臣杨豫甫,平日语多暧昧、动辄离间,该大臣受恩深重,尤为丧尽天良!若不严行惩办,何以整饬朝纲!徐用仪、联元、杨豫甫,着即行正法!以昭炯戒!钦此。”
“皇上!”死到临头的杨大人忍痛跪直了身子,痛呼道,“奴才先走一步,不能伺候您啦,您可要保重啊!”说完猛然冲东北方叩首不止。“斩!”载公爷一脸横肉瞪眼大叫。那三支令箭在半空了画了个漂亮的弧,跌落尘埃。三声炮响,刑场上一片血污飞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