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周拂江在牢房里待了一天,终于看到周家人的身影,来的却不是府上的管事,而是个驮着背的老妇人,穿一身粗布衣衫,正是周夫人外院里的三等婆子。
也不知是不是这婆子不懂得打点,反正饭菜送到周拂江面前的时候,里面半点荤腥也没有,只有几个印着灰色五指印的冷馒头。
婆子小心翼翼的瞧了周拂江一眼,笨嘴拙舌的劝道:“东西不多,大哥儿好歹垫垫肚子……”
虽说没有上刑,可也没人送吃的来,周拂江饿了一整天,顾不得干不干净,将表皮上的黑色部分给撕开,又递了一个何文。
后者动作迅速的往嘴巴里塞,吃得两颊鼓动,险些噎住,喉咙里发出呜呜声,不停用拳头敲打着胸口,那模样犹如一直扬天的蛤蟆,实在滑稽。
周拂江见状,忍着笑将馒头咬在嘴里,赶忙走过去用海姆立克急救法将人救了回来。
何文大口喘气,看着吐出来的东西,终究没再做出恶心人的举动,只略微伤感道:“自我进来之后就没吃饱过,失礼了!”
这黑牢里不让人吃饱也是种刑罚的手段,寻常送来的饭食也是汤汤水水居多,手掌舀过之处,只有几粒碎米,别说吃饱,便是半饱也没有。
既弄不死人,又让人时时刻刻不舒坦,若是家中小有资产的,在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折磨下,自然恨不能快快逃离这儿。
这次周拂江倒是没说什么,就那么两三个馒头,他自己一个,给了何文一个,剩下的那个一分为二。
何文握着馒头,满含感激道:“周兄弟,我记你这个人情!将来必定报答!”
“何大哥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咱们这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互照应一把,也是应该的。”
何文苦笑道:“周兄弟谦虚了,何某这些年走南闯北,也算是长了些见识,这世上哪有应该不应该的道理,就算你今日什么也不做,也是你的本分!”
周拂江见他说的语气凄然,心想这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啊。
何文继续道:“你人厚道,不以施恩求报,我却不能不记,否则岂非与那些狼心狗肺之徒有何区别?”
“何大哥言重了,人生在世谁能没有个坎坷的时候。”只是周拂江心中却觉得,这何文笃定将来能回报自己,怕也不是个简单的。
两人三两口将馒头塞进肚子里,周拂江此时才有心思同送饭的婆子说说话。
“婆婆,不知道家中可有带什么话给我?”好歹周拂江也是周家的大少爷,如今牵涉进凶杀案中,府上众人为了避嫌没有亲自前来,也该在外面打点一番才是。
只是那婆子支支吾吾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大哥儿,不是老爷夫人不慈爱,你这事不好打点,人命关天呐!”
周拂江愣了愣,随即眼神微冷:“这么说,父亲母亲已是当我死了?”
婆子小心翼翼的看着他,浑浊的眼里虽无讥讽,也无多少敬畏:“大哥儿,你在这里好好的,要是有什么话要告诉老爷夫人的,小的给您带回去。”
周拂江无意识的用手指敲着牢房的木栏,他虽然早知道周家人心性冷漠,却不料竟然连搭救的心思都没有,俨然是放弃了自己,好保留资源将来培养二弟周茂川。
只是他周拂江若是个认命的,也就走不到今天了。
他一把抓住婆子的手,一字一句道:“你回去转告老爷,就说我这条命往后就不劳烦他老人家费心了。”
婆子浑身一抖,只觉得手腕剧痛,面前面容平静的人犹如地狱里的恶鬼。
“至于夫人那儿……”周拂江话中有话道:“帮我带句话,就说:长柳巷的花儿我替她好好养着,否则不小心伤到了其他人的心肝宝贝就不好了。”
婆子听得一头雾水,又不敢反抗,抖着唇连声道:“好、好,小的必定转达给夫人。”
……
“他就只说了这么一句?”
婆子点点头,想起周拂江的眼神,忍不住抖了抖。
周夫人看不过眼,呵斥道:“你怕什么!他如今关在大牢里,想出来就是痴心妄想,难道还能把你怎样?”
婆子却不好说,就像人有时不怕凶猛的屠夫,反而更怕看不见摸不着的恶鬼,要她说,大哥儿如今就如同恶鬼一般,将来怕不是也要化作厉鬼。
阿弥陀佛!
一旁的丫鬟连忙倒水,给周夫人顺气,劝道:“夫人何必跟那起子人计较,如今咱们什么都不做,也够他喝一壶的了。”
却不料哪里踩了雷,周夫人一把将茶杯给挥落,斥责道:“你算什么东西?毛手毛脚的,赶紧出去!”
那丫鬟一向贴心可人,要不然也不敢在周夫人生气时凑到跟前,如今被下了脸面,觉得仿佛周遭的人都在嘲笑自己,捂住脸抽泣一声就奔了出去。
剩下的小丫鬟更是被吓唬得犹如夹着脑袋的鹌鹑,见管事的妈妈轻轻挥手,忙不迭的也跟着退了出去。
屋中只剩两人,周夫人眼神一凝,狠狠道:“岂有此理!他竟敢威胁我!”
管事妈妈心道,大少爷往日里一副只知道吃喝嫖赌的模样,没想到竟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竟然早就知道她们设的局,一直隐忍不发,抓着把柄却用到了关键的时候。
“夫人可要好好想想,这事情怕是不容易解决,老爷那边更要好好解释才是。”
“解释什么?那是他的亲儿子!要是能救他自当高兴!可怜我的川哥儿,摊上一事无成的父亲便罢了,竟还有个糟心的兄长!”
“不若我让人再去瞧瞧,许是人还在长柳巷呢?”
“哼,他既然敢让人给我带话,必定已经另外做了安排,怕是早就将人给藏起来了……便是人在,咱们此时也处理不了,都怪我当初太心慈手软!”
“都是老奴没将事情办好,本想着让青栀那丫头好好回去休养一阵,待来日说不得还有用得上的时候……”
周夫人思来想去,只觉得悔不当初!
她曾设计周拂江私通婢女,后来又想着这终究是个污点,时时刻刻留下来提醒老爷,长子如何不成器!却忘记了这事情本就是故意设计,青栀也是自己的把柄。
怪只怪她当初太过自负,总觉得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丝毫没把整日花天酒地的继子放在眼里。
谁知道会咬人的狗果真不会叫,那是等着一击即中!
“夫人,咱们不得不早做打算,依老婆子看,若大公子只是想洗清身上的冤屈,早就去老爷面前嚷嚷了,隐忍不发,怕是、怕是另有所图。”
“若只是让老爷知道真相,我倒不惧怕,闹翻了天又能如何?只要是为了川哥儿,老爷最多罚我禁足罢了。”
“您说的是,怕就怕……”
“怕就怕他想将事情闹大,牵扯到川哥儿身上……可不能为了打老鼠伤到玉瓶儿!咱们哥儿金贵,大公子如今是破罐子破摔,又让他捏住了把柄,要是闹开了,怕是……”
“你说得对!万万不能让他糟践了川儿的名声,你去,亲自去见他,看他究竟想怎样!这事万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老奴明白!定给您办得妥当!”
方嬷嬷这次来一路无比顺畅,给足了打点,带路的是个头上插话的汉子,个头不高,却显得身材魁梧,就是那一脸迎接财神爷的笑容,实在辣眼睛。
伴随着踢踢踏踏的声音,原本仰卧在草垫子上的周拂江立刻起身,眼睛一瞬不眨的盯着进来的方向。
一盏灯笼摇摇晃晃的走进,方嬷嬷眯着眼睛细看了良久,却也没看清楚。
周拂江半个身影都湮没在阴影里,面容不喜不怒,既没有方嬷嬷料想的激动,也不见丝毫愤怒的失态,她原本信心满满而至,此刻却被这诡异的氛围给弄得心里忐忑了起来。
“大公子。”方嬷嬷把准备好的包袱提了提,那带路的狱卒就弯腰打开了牢房的门,竟是半点没有为难的样子,只一双眼睛丝毫不错眼的盯着。
周拂江心知方嬷嬷能亲自来,必定是自己让那老婆子带的话起了作用,这是有求于自己,于是先示弱。
可转念一想,在这样的地方,纵然是再好的东西自己也留不住,要是他是个愣头青,理所当然的接过来享用了,怕后面等待自己的就不会是什么舒坦的日子了。
他心里呸了一声,暗念一句:最毒妇人心。
表面上却冲着狱卒道:“咱们按规矩来,探监带来的东西总该让人检查一遍才是,要是夹带了什么不该带的东西,我和大人都要惹麻烦。”
他往前一步接过包袱却转手又递了过去:“还劳烦大人拿下去检查一番,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狱卒原本以为他就是个不知事的公子爷,这样的人他们也见过不少,真暗自打算等这老婆子走了自己再来搜,不料对方不仅不怒不怨,还做事如此讲究。
他笑呵呵的接了过来,看一眼老婆子黑黝黝的脸色,浑然不在意,反而极为善解人意的说道:“合该如此,那小兄弟就和家里人先说说话,我等会儿再过来。”
乐呵呵的提着微沉的包袱往外走,他算是看出来了,这老婆子不仅长相刻薄,做事也不怀好意,竟是想挑得狱卒们对这位小公子动手,呸,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
方嬷嬷沉着脸,似是劝诫似是威胁:“大公子何必如此,我进来已经打点了一番,便是不查看也无妨,倒是被那些人胡乱搜看一番,弄脏了里面的东西,也浪费了夫人的心意。”
周拂江呵呵笑道:“无妨无妨,在哪座庙烧哪柱香,总要按规矩办事!”
何文坐在角落里,方嬷嬷眼神不好,竟是没发现牢房里还有另外一个大活人,便没了顾忌,语气阴森道:“既然大公子是个规矩人,老奴也放心了,不如您将人交出来,让老奴帮您好好照顾着,好让夫人不再为这些事烦心,也是你做儿子的孝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