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的秋天,说来就来,一阵风起,草木黄落;大雁南归;漫天秋气,杀得人措手不及。
不过两个来月的时间,原本荒芜的后院,已经被李牧辟成了一片梨园。阿梨寻思着,两三年后的春天,这里定是梨花漫漫,蝶舞蜂唱,可惜她都看不到了。
“将军,先歇一会儿吧!”阿梨朝李牧喊道。
李牧把锄头搁在一旁,走过去在青石上坐下,接过阿梨递上的帕子抹了把汗,放下帕子,阿梨已经从壶里倒出了一碗浆水奉上。不需要任何言语,一切都那么自然,就像豳地人唱的:“同我妇子,馌彼南亩”那般。
“这又是什么新花样?”李牧喝了一口,弯起了嘴角。
“猜猜!”阿梨道。
“棠梨,蜂蜜,天仙米!对不对?”每次阿梨做出新东西来,都会让他猜是什么料做的,而他每次也都能猜对。
“真没意思,每次都让你猜对。”阿梨嘟哝道。
李牧笑了笑,道:“还不错!”一个月前,一场大雨后,李牧挖坑种梨,阿梨就在后面那些石头上扒这黑不溜秋的天仙米,没想到还挺好吃的。
“只是不错而已吗?”阿梨不服。
李牧但笑不语,忽然指着阿梨手上的帕子,道:“这个,还给我。”
阿梨愣了一下,这帕子是两年前在紫金山下,她拿来包梨花包的那条,当时走得急,帕子就留在李牧手上了。李牧从邯郸回来那晚,他又把帕子给了她,虽说只是给她擦眼泪,可那本来就是她的帕子呀!阿梨握着帕子,往一侧移了移,道:“这是我的。”
“是我的。”李牧眼睛看看它处,又转回来,垂眸向地,闷声道:“当初既给了我,那就是我的。”
阿梨哭笑不得:“那你那天又把它给了我,就是我的了呀!”
“我没说给你,借给你用一下而已。”李牧像个孩子似的向阿梨伸手:“给我!”
将军也有蛮不讲理的时候,阿梨盯着李牧,坚定地道:“不给!”转身一溜烟跑下山去了。
授衣时节,有人欢喜有人忧;有家的士卒们,陆陆续续收到家人送来过冬的衣服;无家的人只能坐等边霜,独抱苦寒。
阿梨今日熬了棠梨蜜,早早地提到山上,等着下午将军回来一起喝。可是左等右等不见人,阿梨只好又提着壶下了山。她本以为将军还在营地,没想到在院子里遇到了李戈。“李戈,将军还没回来吗?”阿梨问。
“回来了,在书房里呢!”李戈答道。
“有客人吗?”阿梨又问。
李戈摇摇头,道:“没有!”
知道没外人在,阿梨便径直去书房了。走到门口,阿梨先敲了两下门,没人应,她又敲了敲,问:“将军在吗?”还是没回应,阿梨想他也许在忙要紧的事,不敢贸然进去,正要转身离开时,里面突然传出了声音:“进来吧!”
阿梨推开门,笑嘻嘻地走了进去,道:“阿梨以为将军在忙,差点就走了。”
“有什么事吗?”李牧问。
阿梨把壶放在书案上,道:“没事,阿梨熬了棠梨蜜,将军要不要尝尝?”
“不必了。”李牧道。
“诶?这是什么?”案角掉下一样东西,阿梨捡起来一看,发现是件新做的衣裳,那针脚细密齐整,一看就是出自一双好手。“这是小兰给将军做的新衣?”阿梨问。
“谁让你碰的?”李牧大喝一声,猛地把衣服抢了过去。
阿梨惊得一怔,看李牧那黑沉沉的脸,她想她大概碰了不该碰的东西,忙道歉道:“对不起,阿梨……阿梨不知道是重要的东西。”
李牧把头扭向一边。
阿梨咬了咬唇,道:“那阿梨先出去了。”行至门口,李牧突然道:“你回去吧!”
阿梨转身,疑惑地看着李牧。
“听刘医师说……你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你该回去了。”李牧道。
阿梨愣了愣,转而微笑道:“将军不提,阿梨本来也想着这几日要跟将军辞行的。打扰了这么久,阿梨很是过意不去。”
“我派高健送你回去。”李牧依然不看阿梨。
“不必麻烦了,阿梨自己可以回去,将军只要送阿梨一匹马就行了。”阿梨依然微笑。
李牧随手拿起一册书卷,低头看起书来。
“将军忙,阿梨先去收拾一下东西。”阿梨走了,忘了把门关上。
夜深人静,阑风渐紧。朦胧的月光裹着秋霜,落了满院子的清凉。忽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片乌云,无端端地把个大银盘遮掉了一大半。“好像要下雨了。”阿梨喃喃道。她到现在也还没弄明白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而,看得出来,李牧似乎有心事,至于是什么心事,阿梨已经不想去琢磨了。她这一生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了,这一件,确实不算什么。
天将亮不亮的时候,阿梨已经出了府,她原以为可以无声无息地消失,却没想到,高健跟二十来个士卒早已经在雁门关口候着她了。如果她猜得没错,他们应该是从昨晚上起就一直在守在那儿了。
“高都尉,将军让我告诉你,今日不用送行了,你们都回去吧!”她要去的地方,她不想让李牧知道,虽然他根本就不在乎。
高健的回答让阿梨无言以对:“高健只听命于将军一人,除非他当面跟我讲,否则,恕难从命。”
阿梨知道这个高健颇有些个性,所以也不再坚持,反正路长着呢,她总有办法甩掉他们。
一路上,阿梨不紧不慢,她在找机会,怎么才能甩了高健他们。她一会儿说累了,一会儿要去茅房,突然又是一阵急跑,可无论阿梨怎么做,高健就像个贴身膏药一样,怎么甩都甩不掉。这般停停走走,原本一个时辰的路,硬是让阿梨拖成了两个时辰。
行至滹沱河边,阿梨按李牧指的路线找到了青儿的坟,孤零零的一座坟,在凉风萧萧的秋日里更显凄冷。那日发生的一切,依然历历在目,阿梨忍住泪,低喃道:“青儿,我会给你报仇的。”
秋风里有些湿意,游牧人的感知告诉阿梨,很快就要下雨了。“高都尉,这附近可有遮雨的地方?”阿梨问。
高健四下看看,回答道:“恐怕没有。”
“那快走吧!”阿梨道。秋天的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在下雨前赶到三岔舍。
跑了不出一里路,后面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警惕的高健向后看了许久,朝队伍喊了一声:“停下!”
“怎么了?”阿梨一回头,山路的另一端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熟悉的身影后面,还远远地跟着另一个熟悉的小身影。
“阿梨!”那人喊道。
阿梨疑惑地下了马,难不成忘了什么东西?
来人在阿梨身边停下,气喘吁吁的,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阿梨给他递过去一壶水,他毫不客气地接过去,一口气喝掉了一大半。
“将军怎么来了?”阿梨问。
“我……”李牧左看右看,突然指着阿梨手上的帕子,道:“这个……这条帕子……还给我!”
阿梨看了看李牧,又看了看手中的帕子,合着他跑了几十里路就为了这条帕子?她还当是什么重要的东西,阿梨气得一把把帕子扔到李牧手上,道:“拿去吧!”说完扭身就走。
“阿梨!”李牧急忙抓住她的手。他当然不只是为了帕子,早上营中点卯刚毕,小五就亟亟来报:“将军,不好了!阿梨姑娘好像不见了!”他知道,她何时起身,何时去马房,何时出门,他都知道。他以为可以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可他终究做不到,就这么让她走,他会后悔一辈子。
“帕子已经给将军了,还有什么?”阿梨冷冷地道。
李牧抓着阿梨的手,在喉咙里咕隆了句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懂的话。
阿梨眉心微蹙,不耐烦地道:“将军说什么,阿梨听不清楚。”
“我说……我想……想吃梨花包。”李牧咕隆道。
阿梨看了看自己的包袱,道:“我这儿没有梨花包,将军想吃的话,回去让小五做就是了。”
李牧沉声答道:“我不要吃小五做的。”
阿梨看着李牧,不语。
“我说过,梨花包,我只吃你做的,你以前答应了的。”李牧闷声道。
阿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讽道:“将军不提,阿梨都忘了。不过,怎么办好呢?这附近没有传舍,也没有饭馆,将军想吃的话,要不一起去三岔舍看看,兴许那儿有面。若实在不行,等阿梨回去做好了,再八百里加急给将军送来?”
“我想吃梨花包。”李牧还是那句。
阿梨觉得她已经无话可说了,甩开李牧的手,正欲转身时,只听李牧又闷声道:“吃一辈子。”
阿梨怔住,久久地盯着李牧,眼里不由自己地泛起了涟漪。
阿梨的眼泪就要滴下来的时候,李牧很自觉地又把帕子递还给了她。阿梨没接,直接用自己的手背抹了。
李牧松开了阿梨的手,神色黯然,道:“对不起,我昨天……”
阿梨吸了吸鼻,突然开口:“走吧!”
李牧疑惑地看着阿梨,道:“走?走去哪儿?”
“回家呀!”阿梨道。
李牧确认道:“回……哪个家?”
“你说呢?”阿梨嗔道。
“回雁门吗?”李牧看着阿梨,问:“是吗?”
阿梨不语,算是默认了。
李牧拉着阿梨的手,喜得不知如何是好,除了笑还是笑。
李牧是代、雁两郡的郡守,每隔几个月,他都会去一趟代地,一则视察民情,二来检视驻军状况。眼看已经深秋,他要赶在大雪来临前去一趟。
半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阿梨倒是难得的安份,每日在后山上晃悠晃悠又是一天。李牧回来的那日,阿梨正靠在一棵梨树下睡觉。李牧本想静静地坐着等她醒来,却不想惊动到了她。
“怎么不回屋睡?”李牧问。
“不知怎么地,将军不在的时候,阿梨在这儿才觉得最安心。”阿梨答道。
“嗯……”李牧也眯眼靠在树上。
阿梨不过随口的一句话,李牧却上心了。过了两日,后山上突然堆了好些木头。“将军这是要做什么?”阿梨问。
“盖房子。”李牧答。
阿梨刚开始还不明所以,那么大一个将军幕府还不够住吗?直到架子搭起来,阿梨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要盖茅草屋。
不需其他任何人帮忙,只有李牧和阿梨,前前后后十天时间,小小的茅草屋建成了,算不上精致,却简单舒适;更何况这一草一木都是他们亲手搭上去的,看着更是觉得不同一般。
李牧站在茅屋前,望着自己和阿梨一起搭建的小屋,甚是欣慰,道:“很好!”
“不是不错吗?”阿梨站在李牧身旁,看着李牧笑道。
李牧点点头,腼腆道:“因为……是我们一起建的。”
不过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由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别扭呢,阿梨瞟了他一眼,忽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李牧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之前,阿梨已经飞跑着下山了。
李牧怔怔地站在原地,好久,才摸着被阿梨亲的地方,呵呵笑出了声。
“姑娘!你还在睡吗?该吃晚饭了。”冬儿在外面喊。
“我很累,想再睡一会儿。不吃晚饭了。“阿梨隔门答道。她很苦恼,她怎么就做了那件事呢?也不知道将他么想,是不是吓到他了?他会不会嫌弃?阿梨蒙着被褥在屋里愁了一下午了,实在没脸出门。
平日里总是早一步到偏厅吃饭的人今日没出现。冬儿说姑娘都在屋里睡一下午了,还没出来,也不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刘医师来看看。李牧说不用了,让她歇着吧。
阿梨正在屋里自怨自艾,悔不中午,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这都第几回了?阿梨把头埋进被褥里,任她敲,然而,冬儿这回似乎铁了心,阿梨不开门,她就要把这门敲出个洞来。阿梨实在受不了了,气呼呼地下了榻,鞋子也没穿,吱呀一声拉开门,道:“都说了不吃……”话还没说完,脸上忽的被亲了一下,宛如蜻蜓点水,却激起心波荡漾,涟漪千层。等她回过神来,肇事者已经负着手,神情自若地走了。
紫塞的秋夜,凄风淅沥,严霜如戟,李牧却觉得夜清气爽,让李戈提着灯笼陪他去院里散步,李戈看着不停傻笑的将军,吓得不轻,心想将军这是怎么了?他在将军身边多年,还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模样,终是没忍住,问:“将军,您没事吧。”
李牧说没事,你不觉得今夜夜色不错吗?
夜色?这乌漆抹黑的,哪儿来的夜色?将军莫不是中邪了吧。
翌日清晨,李牧依旧巡查兵马操练,沿途不时有将士向将军行礼,平日里,将军大多是点头回应,外加三百六十五天不变的严肃的脸。今儿个,他们觉得将军不大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他们说不上来,就是不一样。这一点,周国尉可比其他人要敏锐细致得多,是以能洞察秋毫之末。虽然将军依然没有笑容,那冷眼横眉却不再了,不时指点一下操练的士卒,依然严厉,言语中却透着微微的温度;努力压抑的奕奕神采,眼里眉间的笑意却没藏住。经验告诉他,将军今日一定有事!趁李牧走开,周顺把李戈拉到一旁,问:“将军可有事发生?”
“周国尉你也发现了?”李戈正为此事发愁,张大眼睛焦急地望着周顺。
“嗯?怎么?”李戈的反应跟周顺想得有些不一样。
“将军自昨下午从后山下来,就不大对劲了。昨晚上,风吹得喔喔的,天上半颗星子没有,他竟然说夜色不错,硬是让我提着灯笼跟他在院里转了五六七八圈,走着走着突然就笑,周国尉你也认识将军这么多年了,何时见过他这般模样。”李戈满心的忧虑。
“哦?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周顺觉得这个故事似乎很不简单。
李戈严谨地看看四周,用手半捂着面,悄声在周顺耳边道:“我怀疑将军中邪了!”,神情审慎庄重如传递军机要密。
“嗯?”周顺一双漂亮的秋水眼眯成了两条缝,难以置信地审视着李戈,唉!真是相望无语,直把他噎得半响说不出话来。他怎么就觉得能从李戈这小子嘴里套出点什么呢?到头来还不是等于抱着琵琶进了磨房——对牛弹了会儿琴!
不远处,裨将张虎见到二人,也仿似无意般地走过来:“在聊何事?”
周顺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们慢慢聊。”
“在聊将军呢!唉!也不知咋回事,连姐姐也不大对劲。”李戈的两条眉毛就快打成结了,把个孩子愁煞得哟!
刚转过身的周顺一听,立马回头:“常姑娘怎么了?”
李戈轻叹一口气,忧心忡忡地,道:“常姑娘也是,从后山下来后就说累,一直睡,从昨下午睡到今儿早上都不起。”
“他们一起在后山上?”周顺又坐下。
“嗯!”李戈点头:“将军在后山盖房子,姐姐去送饭。”
“送饭?”周顺张虎抬眉对望,问道:“好好的,不在屋里吃饭,去山上吃?”
“说到这个,将军是真的越发奇怪了。”李戈少年老成,摇头叹息。
“将军怎么越发奇怪了?”又来了一个!李戈一看,原来是上军国尉孟庆,后面还跟着下军国尉陈柏。
李牧巡察回来,见一堆将领围着李戈,一看就没什么好事:“你们一个个不去练兵,在这里做什么?”
周顺几人一听将军的声音,吓得赶紧起立:“报告将军,我们在研究骑射,研究骑射,呵呵!”周顺道。
“哦?如此,我也来听听。”李牧做势要坐下。
“不不!”周顺拦住李牧,道:“那个,我们已经谈完了。”
“嗯!这样啊!那就付诸实践,练练?”李牧的眼睛在他们每个人脸上扫了一遍。
“呃?呃!好!那就练练。”大家骑虎难下,那个早上,军中大将集体骑射,逼不得已的训练最终在士卒们的起哄下,变成了上、中、下三军的较量,三派势力各分阵营,实打实的比试,为了自己阵营的脸面,三个国尉都豁出去了,各自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场面好不精彩热闹。
将军府里,阿梨总算出了自己的屋子。她想着自己这么躲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迟早还是要见面的,不如大大方方的,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是以,将军去后山干活儿的时候,阿梨又做了梨花包,提着箪笥上了山。可是,她气提了一次又一次,还是没能提上来,明明是那么简单的一句:“将军,歇一会吧!”,她却说不出口。
李牧知道她来了,他不大好意思回头看她,他在等,等她喊:“将军,歇会吧!”,可等了半天,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她不会又走了吧?李牧忍不住回头。
她还在,她在看他,他也在看她。
“歇会儿吧!”阿梨终于开口。
李牧嘴唇微抿,走到阿梨身边,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看着她,略带羞涩地笑。
“阿梨……做了梨花包,和五彩菇汤。”阿梨眼眸低垂。
“好!”李牧先进了茅草屋,设好食案,阿梨把东西摆放好,再递给李牧一双筷著,李牧接过,顿了顿,轻声道:“昨日……我很欢喜,阿梨欢喜吗?”
阿梨并不是个特别害羞的人,面对那么青涩的将军,她反而觉得没那么别扭了。无论以后如何,她都该好好珍惜现在,哪怕是短暂的。阿梨点头答道:“阿梨也欢喜,很欢喜。”
李牧看着阿梨,止不住的傻笑。
谁说秋来悲寂寥?此刻秋日胜春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