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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三个时辰前,司马将军幕府

李牧走后,阿梨穿上了女装,一身雪白。她还花了点时间,稍稍装扮了一下自己,她不是去打仗,所以无关输人输阵,她只是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点,即使最后面对李牧的时候,她也是好看的。

阿梨走出屋子,在院里站了一会儿。李牧说,因为他每隔几个月就会来一趟代地,这东苑等于是专门为他而设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喜静,所以平时也少有人过来,此刻,只有她和一个长期打理东苑的侍婢,整个院子静的能听到树叶落地的声音。李牧还说,昨日回来得晚,司马尚的孺人袁氏已经睡了,今日她可能会过来东苑,按理说,阿梨是客,理应去拜会她,可阿梨是不会这么做的。正想着,就听到响亮的笑声传来,院里的宁静转瞬就被打破。阿梨抬头一看,一位玉衣美人,携着个三四岁的孩子,从南苑翩翩而来。

“哎呀!夫君说李将军此行带了位美人来,我还不信,刚才霎一见,还以为天上飞来个白衣神女呢!”女子笑眼盈盈地走向阿梨,

阿梨也曾好奇过,那个让司马尚新婚之夜弃新婚孺人不顾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样的。然而,时间过得久了,她渐渐明白,自己才是无端加入的那一个,不管司马尚喜欢的是谁,她都只是个外人,也就不再好奇了。现在,她竟然自己走到了她面前。阿梨忍不住打量:柳眉如画,一双凤眼盈盈若泪,小嘴薄唇,确是位难得的美人。若说有不足,可能是下巴稍过弯俏,略显尖刻了些。

阿梨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自己跟司马尚两个人的事,与他人无关。虽然她并不想见她,可人既然来了,免不了要应酬一下。阿梨对她拉扯出一丝笑容:“袁孺人!”身子却巍然不动,至少在这一刻,她还是名义上的司马府夫人,这是司马尚不愿意却也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她没有理由向她曲身行礼。

司马尚的孺人见到阿梨的笑脸,不禁愣了一下,这张脸怎么好似在哪里见过。不过她很快恢复常态,笑道:“姑娘远道而来,是贵客,我已经准备了浆水饴果,特来邀请姑娘,略表地主之谊。”袁夫人心里嘀咕着这位姑娘好大的面子,竟然不向她行礼,看来是颇为受宠,全然已把自己当成了将军孺人,再说,就算是将军孺人,也应知礼数,难道知道她是侧室?但那也是以前的事情了,现在,她是司马家真正的少孺人。

阿梨愣了愣,直接拒绝似乎不妥,也罢,就与这袁孺人聊聊。

南苑与东苑颇为不同,他们大概知道李牧的喜好,东苑里除了一株桑树,引得西苑的母鸡来玩耍外,别无他物。而南苑则亭台绿树,奇花异草,团团锦簇。

“袁孺人好福气,孩子多大了?”阿梨喝了一口水,问道。

“哎呀,看我都忘了!小骏,快,叫姑姑!”袁氏把孩子拉到身边道。

那孩子似乎很害羞,低着头不敢看阿梨。讲到孩子,袁孺人满脸的慈爱:“快四岁了,平时皮得不得了,这会儿不知怎地害羞了。”

这个叫小骏的孩子长得英眉神目,十足一个小小司马尚:“长得像他父亲!”阿梨下意识地说。

袁夫人含笑点头:“夫君对这个孩子颇为严厉,孩子可怕他了。”女人一讲到孩子、夫君就有无尽的话语,不管是在中原还是在胡地,男人是女人的天,孩子是女人的整个世界。

夫君,孩子,阿梨原以为自己可以这么跟司马尚过一世,可谁知竟是如此孽缘,“听说孺人是襜褴人,想不到中原话讲得这么好。"阿梨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然冒出这么一句。

袁孺人瞬时变了脸色,道:“你说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死了?你怎么知道她死了?阿梨心里冷笑一声,司马尚是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还是太希望她死。“哦?实在对不住,阿梨不知。”

“一个不干不净的蛮族女人,不提也罢!”司马夫人冷冷地说道。

不干不净的蛮族女人?阿梨忍住怒气:“如何不干不净?”

袁孺人凌色可见:“你是不知道,我夫君不在家,她就勾引夫君的兄长,那个女人呐,死了还给司马家丢脸。”

“死了,如何给司马家丢脸。”阿梨气的十指发颤。

司马孺人似乎不擅察言观色,全然没有注意到阿梨的异样:“我是没见过,不过听说她死的时候,被人……”她没再往下说,大概觉得,说出那两个字都会玷污了她的嘴。

“听说?是没找到尸首吗?”阿梨克制着,不让自己跳起来。

“没找到!不过找到了她那个婢女,那身子简直不堪入目。”袁夫人说都好像亲眼目睹一般。

阿梨腾地站起身,道:“阿梨才想起来,还有要事要办,告辞!”一跨出屋门,阿梨的眼泪就滚了下来,可怜的青儿,为了她,竟然受了如此侮辱。阿梨越想越气,越想越恨,突然抓起弓箭,飞身上马,直奔军营而去。阿梨定是被袁氏的一番话气糊涂了,青儿是李牧让人安葬的,其他人何曾见过。

阿梨有李牧的令牌在身,进出营地畅通无阻。她原本只是要找司马尚拿回属于她自己的东西,然后再给她一纸休书。他要是觉得麻烦,那休书她不要也可,反正襜褴人没有文字,更加看不懂中原文字。可是袁氏那番话,真正刺痛了她,她想杀了他。

然而,躲在角落里,看着跟李牧比试的那个人,他一如她当初想象的那般英姿飒爽,意气风发。回想她痴心守候的那些年,她突然有些心软了。然而,想到青儿,她又举起了箭,可是,在拉开弦的那一瞬,她犹豫了一下,原本对着司马尚胸口的箭矢移低了一寸,她受过的痛,一模一样的位置,她要他也感受一下。

代地军医长姓李,是个四十来岁的大汉,戟眉长眼,虎体熊腰,不认识他的人,定会以为他是个力压群雄的大将。李医师剪开阿梨被血浸湿的衣角,替她检查伤势,倏尔回头:“敢问将军,这位姑娘是不是不久前受过伤。“

李牧点了点头。

“将军可知道当时的状况?“李医师又问。

“一年前,她受了很严重的刀伤,伤及内脏。”在滹沱河边见到阿梨时的画面,依然清晰,宛如昨日。

李医师又仔细观察了一遍伤口,眉头皱成了一座山:“这样就不大好办了。”

李牧凑近去看,一支箭落在阿梨的腰上,那应该是他发出的第二箭,他当时想要留活口,力道有所保留,所以只是伤及皮肉;而第一箭,力道之大,箭簇几乎穿背而过,最糟糕的是,那支箭正正落在去年的旧伤口上,分毫不差。旧伤未愈,拔箭时伤口势必会爆裂而造成血崩。在战场上,李牧见过太多的死亡,有一击毙命的,有摔死的,有伤口溃烂感染死的,而更多的是身受重伤,失血过多而死。

李医师已经为阿梨做了止血处理,然而,刘医师是最了解阿梨病情的人。李牧已经派人八百里加急,去雁门请他过来。李牧抱着一丝希望,一年前,刘医师能把奄奄一息的阿梨救活,这次也一定可以。

李牧一直守在阿梨身边,握着她的手,跟她说话,好像她能听到一样。李戈给他端来了一碗面,他接过,三口并作两口扒了,他必须要好好的,阿梨需要他。

刘医师是在第二天半夜到的,李牧见到他,叫了声:“刘叔!”眼眶刷的一下就红了。

“你这孩子……”这才几天没见,李牧已经瘦了一圈。那么要强的一个孩子,从小到大,他宁愿流血,也不肯掉一滴眼泪,今天竟然在他面前红了眼。

时间拖得越久,越危险。刘医师跟李医师一起,还有另外两个医工,已经准备好了布条,烧酒,止血的地锦,蜜蜡还有一堆李牧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准备拔剑。

“将军,要不,您先出去吧!”接下来的场面,定然不会让人好受,刘医师担心他受不了,还是让他出去的好。

李牧摇头,他不会丢下她。不管有多痛,他都会跟她一起承受。

刘医师无奈,道:“你要是不出去就退后一些,你坐在这里我们没办法拔箭。”

李牧听了,顺从地退到一旁,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榻上的人。

两个医工按住阿梨的手脚,李医师负责拔箭,而刘医师则负责止血。最先要拔的,自然是相对容易的。李医师待所有人各就各位,嘴里数着一二三,双手猛地一拉,箭“嗤”地一声被拔了出来。也许是因为阿梨在昏迷中,也许是拔箭的速度之快,阿梨那痛不欲生的嘶喊是在箭簇离身之后才发出的,声声凄厉,撕人心肺。李牧军旅生涯十几年,战场上无数次的舍命搏杀,历见生死伤痛何其多,却从来没有哪一次像此刻般心如刀锉,肝胆俱裂。他蓦地冲上前去,推开按住按住阿梨手臂的医工,用力抓住阿梨的手一直喊她的名字:“阿梨!阿梨.......”,李牧的声音似乎是一味强力止痛药,阿梨慢慢平静了下来。

不能把李牧推开,刘医师只好让他负责按住阿梨的左臂,一个医工负责右臂,另一个还是按住阿梨的双腿。

拔第二箭前,刘医师塞了一块一寸来厚的木块在阿梨嘴里,又提醒李牧跟两个医工:“按实了!”

李牧双手微颤,在阿梨耳边轻语:“阿梨,忍耐一下,我在这里陪你。”李牧在害怕,战场上从来面不改色,无所畏惧的冷面将军此刻恐惧得不知所措,无所适从。阿梨似乎感觉到了李牧的惧怕,手指在他的手心里动了动。

“准备好了吗?”李医师问。

李牧再看一眼阿梨那苍白如雪的脸,点了点头。

老天爷似乎也感同身受,“叭!”一道闪电遽然照亮天际,接着雷声殷殷,霎那间,骤风起,雨如倾,一盆盆的雨泼在帐蓬上,噗噗作响。

也许是受了李牧的影响,也许是猝然而至的暴雨让人多了一分紧张,李医师手握着箭尾,尝试了几次都没敢拔。他顿了顿,又用布巾擦了擦汗湿的掌心,心一狠,“嗤!”的一下拔了出来,顿时,伤口血涌如注,众人皆失色。刘医师忙用止血布条封住伤口,敷上各种各样的止血药,可是那口子就好像一口血泉,怎么封都封不住。白布条换了一扎又一扎,一扎一扎丢在地上,堆砌成山,山脚下,条条血流如藤藤蔓蔓,纵横交错,蜿蜒纠缠,整个营帐里血腥弥漫。

阿梨没有叫喊,因为在拔箭的那一刻,她已经晕死过去。李牧眼睁睁地看着那块咬木从她嘴里滑落下来,因为太用力,咬木上腥红点点,齿痕如琢。她从来不在他面前喊疼,知道他在,牙齿咬出血来她也不叫唤一声,她从来都只为他着想,却不知道,所有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他。李牧像个木偶人似的看着刘医师他们止血,消毒,缝针,刘医师离开时跟他说了什么他没听清楚,只记得一句:“能不能活下来看天,看造化。”

他早该猜到她的身份,虽然赵国从王族到百姓多与胡族通婚,可她的眼睛太特别,以前听说襜褴太子是享誉胡地的美男子,一双深不见底的湖色眼睛极为罕见,与众不同;尤其,阿梨还精于骑射。他知道她来代地的目的,他没有阻挠是因为他明白,那件事终归要解决,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个人竟然是司马尚。

司马尚是习武从军之人,身体素质本比一般人要好,虽然中了一箭,因为不在要害,箭也入得并不深,第三日已能下榻。他已经知道,射杀他的人是李将军带来的常姑娘,他们彼此间有什么仇恨?那天在草原上,她见到他的第一反应,是惊恐,她为何怕他?而他自己也觉得那张脸似曾相识,她到底是谁?他自认自己这一生,除了战场上的敌人,他没有杀过人,没有得罪过谁,也没有亏欠过谁,除了……她?一幅画在司马尚脑海里显现出来,是她!兄长书房中那幅帛画里的女子。李牧叫她阿犁,她应该就是自己那位尚未谋面的孺人,襜褴公主索次嘉犁无疑了,她还活着!她恨他,他可以理解,可为什么怕他?

听说阿梨现在还在昏迷,司马尚想去看她,可当他走到帐门口时,他又退却了,他没有勇气进去。

兄长说,她是个傻子,只因为彩舆里的一眼,就对她的夫君倾尽全心。她一直相信,他的夫君是有逼不得已的苦衷才离开,迟早有一天,他会回去,迟早有一天,他会发现她的好。如果不是那次意外,她大概到现在都还在等他。父母走得早,兄长一直像父亲一样,对他宠爱有加,从小到大,别说打,连大声斥责都没有过。那是唯一的一次,兄长狠狠地揍了他,因为她。他说,如果他知道那是永别,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她来代地,就算她的心里没有他,他也要把她留在身边。

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死了,他也曾内疚过,如果她活着,他也许还可以弥补,可人死不能复生,他也只能内疚而已。现在,她就在自己面前,他却连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拔箭后的第二天,阿梨依然昏迷。司马尚到底还是来了,他跟李牧说,他想把阿梨接回府去。事发后,这还是李牧第一次见他,一来就说想把阿梨接回府,他凭什么?李牧看了司马尚一眼,二话不说,挥手就是一拳,司马尚被这意外的一击打得连退了几步,他的下颌眼看着就胀成了个馒头,他擦了擦嘴角渗出的血丝,也毫不留情地回了李牧一拳。

实力相当的两人,你一来我一往,打得全身挂彩,将士们在一旁看着干着急,谁也不敢向前一步。李牧心里再清楚不过,司马尚凭什么?就凭他是阿梨的夫君。而司马尚也明白,他除了是阿梨名义上的夫君,他什么都不是。于阿梨而言,他只是曾经带给她伤害的人。到了今天这一步,不管是李牧还是司马尚,他们都心照,只要阿梨能活下来,其他的都不重要。他们此番大打出手,只不过是发泄一下心中的郁结而已。

搬去司马府无疑是好的,营地嘈杂喧闹不说,营帐设施简陋,地面潮湿更不利伤病。阿梨还是住原来的屋子,现在东苑的这个侍婢平时只负责打扫,所以司马尚加派了另一个侍婢来,专门照顾阿梨。

刘医师说,阿梨的脉象越发微弱了,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也许,她再也醒不过来了。

李牧端了药,坐在阿梨身旁,道:“阿梨,该喝药了!”

依然没有回应。

李牧舀一勺,喂到阿梨嘴里,跟早上一样,跟昨天一样,跟前天一样,汤药依然从嘴角流了出来。李牧不放弃,一勺一勺又一勺,前两天,四五勺还能味进去一勺半勺,可今日,阿梨倔犟得很,一滴也不喝。

“阿梨,你要是再不喝,我就要罚你了。”李牧警告她。

阿梨不理他。

也对,她从来都不是个听话的人,也从来都没怕过他。在紫金山下,一般人看他刀剑在身,都敬而远之,她却不怕死的敢利用他,逼他帮她;他救了她,她醒来时,举手在他眼前扫来扫去,当他是泥人;第一次一起用饭,她就敢调笑他。第一次带她去集市,她无声无息地跑去买盐醢,让他寻遍整个保福县城,还敢绕着弯说他是倔牛;偷偷跑去采五彩菇,被人扶着回来,她都胆敢自己一个人揽下所有的罪。她就是吃定了他拿她没办法。

李牧握住阿梨的双手,放在嘴边:“阿梨,我饿了。我以前一直觉得,所有的食物都不过是为饱腹而已,无甚区别。可吃了你做的饭菜后才知道,原来煮食也是一门学问。我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也学会了挑剔,也觉得小五只会把食材煮熟而已,所以你快起来为我做饭,我想吃梨花包,鸡蛋银丝面,黄金球,流光溢彩,还有梨花羹。”

李牧松开一只手,理了理阿梨额前的散发:“我知道你喜欢昼出耕田夜绩麻的农家生活,我原想我大概要让你失望了,照当前的形势,我李牧很有可能要戎马一生。后来,我想了很久,想到可以在后山植一片梨园,然后再辟出一片地来,种些瓜果蔬菜。我在地里干活的时候,你用我种的菜做馅料,做好梨花包,然后带着我们的孩子送去后院给我吃,又或者我们一起吃。雁门就是我们的家。五彩菇长出来的时候,我们一家人一起去采蘑菇,你知不知道,经过上一回,我已经是采蘑菇的高手了,你起来,我就把秘诀告诉你。等我们回去,我们的梨园估计就会开花了,不过,要吃上棠梨,估计得再等一年,年份越久,越甜。你可知道,那些梨苗,可是我花了大心思弄来的。我还等着你给我做梨花鸡,梨花鱼,梨花酿,梨花羹,梨花饼,梨花丸子,你还说要酿梨花酒,做梨花酱的。”

李牧抓住阿梨的手让她抚摸自己的脸:“你可知道,你遭受的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我。阿梨,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李牧突然泣不成声,这些天以来,他一直都在撑着,可此刻,他似乎撑不下去了。这个在外人看来如铜铁般坚韧的男人,此时像个孩子似的在抽噎。

虽然一早就有心理准备,可真正面对又是另一回事。司马尚在门外,如一尊石像般呆立在原地,纹丝不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牧停止了哭泣,司马尚终于鼓起勇气,跨进门去,缓步走向阿梨的床榻,每一步都重若千斤,他的嘴唇动了又动,却始终发不出一声。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叫她,阿梨?嘉犁公主?还是常姑娘?

李牧突然一个箭步背向司马尚拦住了他:“出去!”李牧狠狠地道,言语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司马尚一把推开李牧的手臂,涨红了双眼:“她是司马府的少孺人,我是她夫君!”

李牧转身对着司马尚,一字一句地说:“你、没、有、资、格!”

司马尚冷笑一声:“如果我没有资格,你呢?你更没有!”

“发生了这么多事,你觉得她会想再见到你吗?”李牧毫不退让。

是啊!她最不想见的人应该就是自己吧。从草原上的第一次见面,到司马府门口的退却,再到营地对他的报复,她那么恨他!新婚之夜,他呆在另一个女人身边。她等了他那么久,就在她要放弃的时候,又被他害得差点儿连命都没了,虽然不是他亲手干的,可跟他也有脱不了的干系。他已经知道,当初,听说她要来代地,阿英,也就是他现在的孺人,害怕他喜欢上襜褴公主,让她弟弟袁都尉想办法,无论如何不能让阿梨来。袁都尉找了两个混混,在雁门驿站那里守株待兔,所以才有了后面发生的一切。

李牧说得没错,他没有资格,他只是她名义上的夫君,除此之外,他只是她命里的劫。六年的时间,他有很多机会挽回,可是他什么也没做,她终归是放下了他,在他想要抓住她的时候。

司马尚毅然转身离去,这么多年,他什么也没为她做过,至少在她离开时不让她为难,不让她因为自己而惊惶不安,他能为她做的到头来竟然只能是离开。

这一夜,司马府里灯火通明,却又阒寂无声,刘医师每隔半个时辰过来给阿梨把一次脉,与其说是观察阿梨的病情,不如说是担心李牧,别人不知道,他心里再清楚不过,李牧是一个多么敏感脆弱的孩子。

不晓得有多少次,李牧眼前出现这样的幻像,阿梨伸手抚摸他的脸,对他笑,等他去握她的手时,一切又都消失不见了。明知是梦一场,他也想要留得久一些,这一次,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害怕一个声音,一个动作就会吓跑了她。

“怎么办?将军现在肯定不如子都好看了!”阿梨开口,似乎用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一句话。

李牧木呆呆的望着阿梨,这个幻境如此逼真,阿梨竟然说话了,还是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李牧犹疑一下,说道:“你不是说我比子都好看吗?这么快就变了?”

阿梨不再答话,只是痴痴地看着李牧,眼角滑下两行泪。

阿梨做了个梦,梦见她回到了襜褴,母亲给她烤了春草羊腿,哥哥带她去打猎,他们正追着一只凤凰鸟,追了几个山头都没追上。后来,那只凤凰鸟飞进了一个乌漆麻黑的山洞里,她跟哥哥在山洞里走散了,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光点,她摸索着朝那光点走去,她相信那里就是出口,就在她快要接近出口时,身后忽然传来了李牧的呼声,她好像隐约听到他说饿了,说梨花,说五彩菇,她听到李牧一边哭一边在叫她的名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这个刚毅不挠,铜山铁壁一样的男人泣不成声。虽然已经接近出口,她毅然决定往回走,她什么都顾不上,她只知道李牧在找她。

阿梨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的男人,眼里的血丝像蔓生的古树根一般,根根盘绕,参差错杂,看样子该是几日未休息过了。阿梨最后的记忆是被拖进了一个营帐里,其他的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李牧疑惑了,他还在梦中吗?可为何这个梦如此真实?他伸出手,颤颤巍巍地去擦拭阿梨的眼泪,令他惊诧的是,他竟然感觉到了湿润,翻转手掌,指尖的泪水一清二楚,李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紧紧握住阿梨的双手,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一眨眼这一切就会消散,隐没。

“我想喝水!”阿梨有气无力地说。

“水?水!哦,水!来…….来人!李牧激动得手足无措,语无伦次。

刘医师来了,李牧站在一旁,握着汗湿的拳头,放在唇边,紧张得浑身轻颤。他害怕,她现在的状态,是不是人们说的回光返照。

“快去,调一点蜂蜜水来。”刘医师把了脉,转头跟立在一旁的侍婢说。

这侍婢是个醒目的,听了刘医师的话,转个身就把水递上来了。李牧接过,不知是过度疲劳还是亢奋紧张,双手止不住的发抖。

“将军,还是让奴婢来吧!”侍婢见状,把手伸向李牧。

李牧自知没有办法,只好又把碗递回给了侍婢,自己则在一旁干看着。喂了三四勺,刘医师就不让再喂了,他说阿梨刚醒,一下子不能喝多。

“觉得如何?”刘医师看着阿梨问。

“疼!”只一个字,阿梨都费了好大劲儿。

刘医师点头,似乎也松了一口气:“觉得疼就对了。”

“明日一早,喂半碗米汤,稀一点。“刘医师吩咐完侍婢,起身对李牧说:“你跟我出来一下。”

李牧跟着刘医师到院里,他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暂时看起来是脱离危险了。”刘医师说。

李牧听了,好半天没说话。

“你哑巴啦?”刘医师瞅他一副呆样。

李牧挠头笑了!他终于确定,刚才这一切不是梦。

李牧坐在阿梨身旁,仔细端详阿梨的脸:“你又睡了五天!”

阿梨扬了一下眉,似乎不相信,自己竟然睡了那么久。她想说话,双唇却被李牧的两根手指压住了。

“别说话!我没事,他……也没事。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好好养伤,一切有我。”李牧读懂了阿梨眼里的疑问与担心,他以前不懂何谓相知相守,如今他明白了,相知才能相守,心意相通的两个人只消一个字,一个眼神就能知晓对方所想。

阿梨眨了一下眼睛,拉出一丝微弱的笑容,我见犹怜。

轩窗透出初白的时候,刘医师过来给阿梨把脉,只见两个人都还在睡梦中。李牧趴在阿梨的枕边,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脸上的满足不亚于孩子怀抱着安抚玩偶。李牧已经几天没好好睡过觉了,这会儿睡得不算踏实,至少是睡着了。刘医师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微不可察地盖在李牧身上,轻轻地退了出去。

三天后,阿梨的病情已算稳定,刘医师说接下来只要仔细调养还是有机会复原的,言下之意是极有可能会落下终生的病根。对于李牧来说,阿梨此番九死一生,上天已是待他不薄,他无论如何也会让她好好的。

因为阿梨的事情,李牧已经好几天没有去营地了,今日,阿梨看起来精神好了很多,他才放心回去处理军务。

婢女按刘医师的吩咐,给阿梨熬了药膳粥,阿梨尝了一口,抬眼看她:“你叫什么名字?”

“回姑娘,奴婢叫春芽。”婢女对阿梨微笑,这么多天来,这位姑娘还是第一次开口跟自己说话。听袁夫人身边的秋霜说,常姑娘好像是襜褴公主,既然没有人让她改口叫公主,那她还是叫姑娘比较稳妥。

平时都是李牧在照顾阿梨吃饭,喝药,阿梨的伤疼得厉害,她也无心力去在意旁的人和事。今日一看,阿梨不禁在心里赞叹:长得好标致的小姑娘!那双眼睛长得尤其水灵,一看就是个机灵聪明的。“这粥是你熬的吗?”阿梨问。

“嗯!”春芽点头:“按刘医师给的方子熬的,是不是不合姑娘的口味?”

“很好喝!”阿梨对她笑了笑。

“那姑娘多喝点!”她还想着公主都是高高在上,娇蛮不好伺候的主,这位姑娘看起来却是个不难相与的。

“这些天,辛苦你了!”阿梨由衷的说。

春芽懵怔了一下,她前后被卖到三个不同的府里做奴婢,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说辛苦了。“是奴婢应该做的!”春芽笑得有些腼腆。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阿梨还纳闷,李牧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却原来是一个不速之客:袁孺人。

“出去!”袁孺人横眉冷目,春芽看着阿梨,阿梨点头示意让她先出去。

“还不快点!你个忘恩负义的小蹄子,谁是你的主子都不知道了吗?”袁孺人恨得抓起一个鸡毛掸子就打,这榻上的女人是个什么东西,什么都跟她抢,连个卑贱的下人都不放过。

春芽双手护着头,边躲边退了出去。

阿梨已经知道,自己跟青儿在雁门遭受的一切,就是拜这位袁孺人所赐。阿梨沉默不语,经过了这么多事,她已经不想再追究,可她既然来了,且看她想做什么。

“你到底还是来了!”袁孺人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

阿梨抬起眼角轻飘飘的在袁孺人脸上扫了一眼,声音淡得白开水似的:“失望了?”

袁孺人从阿梨的眼里感觉到了轻视,心底的怨恨不由得又蹿高了一尺。区区一个蛮族公主,有什么好神气的。她不过是司马尚名义上的孺人,真正的孺人是她,她绝不会向这个女人屈礼。袁孺人冷笑一声:“你这个妖女还真是阴魂不散。”

阿梨乜斜着眼向她一瞥,懒得答话。

“你可知道,你们大婚那一晚,他到底去了哪儿?”袁孺人手里依然握着鸡毛掸子,对着空中微微一扬,灰色的尘埃飞了她自己一身,袁孺人慌忙扔了那鸡毛掸子,扯出帕子捂着鼻子,一手拍打身上的灰尘,好不忙碌。

新婚之夜?新婚那夜,她一人独守新房到天光。司马尚的兄长司马高翌日跟她说,司马尚临时受命去了边塞,短时间内应该不能回来。以前阿梨傻傻的相信了,也或许是她心底希望是这样,一直到她不小心看到了那封家书,才知道司马尚身边一直有另一个女人,连孩子都有了。对于阿梨,那书简里半个字也没提。

袁孺人终于把自己拍打干净了,才道:“你知道吗?那一晚,他整晚都跟我在一起。他说他不愿意回去,他根本不想见到你。”

这话要是在以前,阿梨估计会很难过。可是现在,他那晚在哪儿,他心里在意的人是谁,都跟她半点瓜葛也没有了。“如果你今天只是来给我讲故事的,那就请回吧!我实在没什么兴趣听。”阿梨闭上眼,不想浪费精力在这些毫无意义的对话上。

阿梨的无视激恼了袁孺人,让她原本清脆的声音变得尖锐,能刺穿人的耳膜:“这是司马府,我才是女主人,你一个不干不净的狐狸精,凭什么让我走?我告诉,我可不像嫂嫂,任你勾搭兄长。”

得知司马尚被阿梨射伤,袁孺人才恍然记起,在何处见过她。半年前,邯郸司马府花园里,两位司马孺人一边喝茶,一边看着三个孩子玩闹。

“此次回来,还走吗?”司马高孺人刘氏问。

“嗯!夫君一个人在边塞,弟妹不放心。”袁氏笑靥如花。

“看得出来,阿尚对弟妹不错,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刘氏叹息一声说。

“嗯....兄长对嫂嫂也不错啊!小聪小惠聪明又听话,嫂嫂为何叹息?”袁氏不明。

“这些年,你们在代地,从来没有想过府里还有个人吗?”刘氏突然转了个话题。

“嫂嫂,她已经死了!”袁氏不满,一个死人,还提来做甚么。

”你们走了,把她留下了,不闻不问,你们不理,总要有人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刘氏像是自言自语。

“嫂嫂!”袁氏不知道刘氏到底想说什么。

“阿尚不理她,夫君就要照顾她,刚开始的时候,我也能理解,一个未及笄年的小丫头不远千里嫁到中原,自己的夫君抛弃她走了,她又是大王指婚的女人,总不能置她不顾,活活饿死吧!可慢慢的,一切都变了。她长大了,长得很美,想看看她是什么模样吗?”刘氏看向袁氏。

袁氏木纳地点了点头,跟着刘氏走到司马高的书房。

刘氏盯着墙上的画出神,过了好久才悠悠地道:“看到了吗?她很美吧!”

“这......?”袁氏吃了一惊。

“自打得知她离世,夫君就日日呆在书房里,对着这幅画一看就是大半天,他宁愿对着一幅画也不愿看我一眼。”刘氏苦笑,他们漫步花园的时候她就在凉亭旁,可是谁都没看见她,也许司马高看到了,也不甚在意吧。

“那个女人真是不要脸,竟然勾引兄长!”袁氏狠狠地说。

“夫君倒是从来没有进过她的心里。”就像自己从来都没有走进过他心里一样,就算没有阿梨,他们夫妻的生活也是一坛子白水,无波无浪。她甚至开始后悔,当初为何要做出那样的选择,一切都是命啊!

勾引兄长,不干不净?这已经是阿梨第二次从袁氏的嘴里听到了,阿梨又想起了青儿,顿时涨红了眼,声音却平静的出奇:“女主人?谁?你吗?我同意了吗?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依照你们赵国的法例,夫君要娶妾室,必须经正夫人同意,如果未经允许,不过是男人在外寻欢作乐而已。”阿梨可以更刻薄,照例,那孩子也是上不了台面,见不得人的,但是阿梨不愿把一个未涉事的孩子拉扯进来,毕竟孩子是无辜的。

袁氏被阿梨这么一说,愣了好一会儿,她确实没想过这一茬,不过,她却不甚在意了:“你说的也确实是在理,不过那是在正孺人还没死的情况下。我今天,就是为了结这所有的一切来的。”说着从袖子里拔出了一把刀,眼里泛着寒光,发了疯似的刺向阿梨的胸口。

袁氏是邯郸有名的武术世家,武馆袁武堂已经历经三代,朝中武将有近一半都出自那里。当日弟弟袁恒寿辰,请了几个少年到袁府,她一眼就看到了司马尚,风姿绰约,犹如鹤立鸡群。也许是感受到了身后灼灼的目光,他回过头,看到了她,而她也看到了他,年约十二三,如日在东,面容精致英挺,似雕似琢。鬓若刀裁,眉如浓墨挥洒,他对她浅浅一笑,顿时星河鹭起,她知道她从这一生再也没有办法把眼光从他身上移开了。所以,她绝不会让这个蛮族女人把他抢走。

阿梨也算习武之人,虽然身受重伤,可她本能地向榻的里侧一退,险险地躲过了这一刀。然而,袁氏已经发了狂,怎么可能放过阿梨,举起刀来又刺。这一次,阿梨退无可退,就在她以为自己这一生再也见不到李牧的时候,有一个人冲了进来,拼死抱住袁氏的手臂。阿梨一看,竟是刚才的侍婢春芽。

李牧回到军营,处理了几日来累积的军务,本要与司马尚再去看看中军的练兵状况,却忽然觉得心里一阵发慌。李牧从来没试过如此,当下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对司马尚道:“赶快回府!”才走到半路,只见一个侍婢正向这边跑来,见到李牧跟司马尚,急的顾不上行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将军快……孺人……孺人要杀了那位姑娘。”侍婢话还没说完,已经不见了两位将军。

李牧冲进屋子的时候,看到阿梨捂着伤口,缩靠在榻角,一个侍婢不要命地抱住袁氏,手臂上鲜血淋漓。李牧一把抢过袁氏手上的刀,先把侍婢拉到一边。袁氏疯了似的,整个人扑向阿梨,却被司马尚一把拉住:“你疯够了没有!”

袁氏一看是司马尚,大哭大闹起来:“我疯了?我是疯了!反正你都已经不理我了。我要杀了她!还有他!”袁氏指向李牧,道:“他杀了阿恒,是他!”

“你给我回去!“司马尚拉着袁氏往外走,袁氏好像真的豁出去了,手抓着床榻边缘不放手,对着阿梨大声道:“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你可知道,当初大王给你指配的人是谁?是他!”

阿梨看向李牧,眼中无悲无喜也无痛。

袁氏指着李牧,接着道:“是他不要你,大王才又把你指配给了阿尚,阿尚逼不得已才娶了你,是你抢了我的位置……”

阿梨好像已经痛得晕了过去,李牧回头看着司马尚:“还不快把她拉出去!”

“怎么!怕我揭了你的底?现在那么心疼,早干嘛去了?既然那么喜欢这个贱人,当初又为何抗旨不尊,宁死不从?你杀了我弟弟,我袁英对天发誓,我此生不会放过你,绝不会放过你……”袁氏被司马尚拖着出了东苑,老远还能听到她的叫喊。

阿梨虽然拉扯到伤口,又出了些血,倒是无大碍。反而是那个忠肝义胆的小侍婢,手臂上被划拉出数道口子,鲜血湿了整个衣袖,哒哒地往地上滴着血水。刘医师替她上了药,另一个侍婢扶着她下去了。

李牧坐到阿梨身边,握住阿梨的手,问:“觉得如何?”

阿梨虚弱地摇了摇头,道:“无碍。”

李牧默了一瞬,迟疑道:“你的身体要是撑得住,我们明天就离开,可好?”

经过这一闹,这个地方确实是不能再住下去了,阿梨点头,道:“在走之前,我有一样东西要拿回来,这也是我来这儿的主要目的。将军,你可以帮我吗?”

李牧迟疑片刻,缓缓地点了点头。

用过晚膳,司马尚来了,这是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他们单独见面。这是第一次,阿梨这么近距离的看到司马尚,他依然是那个在人堆里一眼就能被认出的人,依然是闪耀夺目的星星,只是他却不再是阿梨眼中的那颗星。

这也是司马尚第一次真正的面对阿梨,他因为自己有愧于她,从来不愿想起她,更不用说想象她的模样。如今,她就在自己面前,伤病在床,楚楚动人,娇颜若水,他相信她绝对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那朵胭脂花。当然,司马尚并不是因为她的倾城之貌而动心,而是为她过去六年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而感动至心。

“阿梨!”司马尚犹豫半响,究竟该怎么称呼她,似乎只有阿梨这个称呼稍显合宜。

“司马将军若不愿称呼我公主,就请叫我常姑娘吧!”阿梨淡淡地说,言语中没有恨,没有责怪,就好像是见到一个陌生人,满满的都是疏离。

“阿梨…..”,司马尚咬了咬嘴唇,不知该如何回应,双眼伤感的看着阿梨。

“今日见司马将军只为两件事,第一,我曾经拜托兄长……”阿梨停了一下,纠正道:“我曾经拜托司马上卿给司马将军转寄了一块五彩石,准确的说,应该是半块,请司马将军还给我。”那是她来中原前,母亲从脖子上取下来的东西,二块合起来就是一对,母亲说那是她此生最珍爱的东西。阿梨把一块送给了司马尚,另一块,挂在她自己脖子上。

“五彩石?“司马尚疑惑道:“我从来没见过什么五彩石?是什么样子的?”

“五条五色波纹,正中镶了一个很小的绿珠。“阿梨从脖子上取下一块东西,放在手心,道:“跟这块是一对。

“我可以看一下吗?“司马尚伸手,阿梨犹豫了一下,还是递给了他。

司马尚拿在手里,观看了一会儿,心里已经知道个大概,他确实见过那五彩石,却不是在代地,而是在兄长的书房里,裱在那幅帛画上。司马尚把五彩石递回给阿梨,道:“另一半应该……在兄长那里。”

阿梨也疑惑了,司马高明明告诉她,已经托人把五彩石送来了代地,却原来一直在他手上。“既然如此,还麻烦司马将军跟司马上卿交代一下,有机会,我会请人去取。”

司马尚不说话,阿梨只当他答应了,又道:“这第二件事情,是请司马将军给我一纸休书,按你们中原的说法,什么无子,不顺父母,对了还有淫,将军随便写,我绝无异议。司马将军若实在觉得麻烦,也可以不写,反正那是你们中原的东西,我们襜褴人凭的是信义。”

司马尚看着阿梨,不禁一阵心痛,那个曾经视自己如珍宝的女人,如今不要自己了,却忘了,是他自己一早不要她。“你一早就计划好了,是不是?你故意在司马府里跟他……你就是想报复我,是不是?”司马尚情绪有些失控。

阿梨面无表情,不承认也不否认。

“过去是我对不住你,给我一次机会,我可以弥补!”李牧说以她的箭术,她完全可以要了自己的命,可是她没有,他相信她对他还是有情的。

“太迟了!”阿梨苦笑:“第一次见到你时,我真的以为你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那么闪亮,让满天繁星都为之逊色,对于我来说,你是那么特别,那么珍贵,哪怕是给我一轮明月我也不换。”阿梨说得淡然无波,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刚开始的那二年,我满心以为你只是奉命离去,我每一天都期盼你回去,我不会中原女子擅长的女红,但是自认做菜还不错,那二年,我吃遍了邯郸城里所有大大小小的餐馆,就是为了你回去的那一天,我要为你做邯郸最美味的菜肴。”阿梨继续说道。

“虽然没见过你身披铠甲样子,但在我心里,你是像战神轩辕一样的存在,英武不凡,所向披靡。我花了好长时间去了解学习盔甲的结构样式,就想着有一天,你回家了,我要亲手为你卸下甲胄。”

“我很喜欢你们赵国人常说的那句话:“女为悦己者容”,我并非爱美,喜衷装扮之人,可是却藏着一套我自己觉得最美的衣裳和首饰,从来没舍得穿一次,因为我想要等你回去穿给你看。是不是听来都觉得好笑,怎么会有这么不自量力的人?“

“不要再说了!”阿梨的每一句话都刺痛司马尚的心。

阿梨笑了笑,又说:“还有更傻的呢!兄……司马上卿说你最爱吃卤肉,我还在院子里埋了特意为你酿制的盐醢,就等着你哪天回家,开了来为你做卤肉。”

“要不是意外看到你写给兄……司马上卿的家书,我可能还傻傻的在等。我想你肯定是不愿意有我这个孺人的,与其两个人继续牵绊,不如我离开。我说我来代地,不过是想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然后回襜褴,却没想到连命都差点不保。”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司马尚痛苦的打断阿梨。

阿梨冷笑一声:“不是?司马将军是要跟我说,我跟我的侍婢在雁门遇害,只是袁孺人跟他弟弟所谋,司马将军毫不知情?敢问司马将军真的这么认为吗?”

司马尚顿时无言。阿英在他大婚时自杀,似乎是给了他逃避的借口。她来代地,他不是没想过“意外”的可能,可他还是若无其事地任其发展。得知她遇难,尸首下落不明,他有自责内疚却不愿去查找,他害怕面对那个血淋淋的真相,那是把自己看得比她生命更重要的人,他是她的全部,她是他孩子的母亲。他以为他可以骗过所有人,却原来除了他自己,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兄长,李牧,阿梨,甚至连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嫂嫂,也用异样的眼神窥视着自己。他是个不敢面对事情的懦夫。

司马尚心痛如绞:“阿梨,过去的已过去、我只希望能有机会可以弥补,我保证……”

“弥补?司马将军并不欠我什么,我以为司马将军至少还算一位君子,却原来自私如此,司马将军不过是想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点吧!”阿梨突然厉声质问,冷若冰霜:“再说了,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愿意待在这里?”

“阿梨…….”司马尚愕然。

“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我累了,将军请便吧!”阿梨下了逐客令。

司马尚默默地凝望着阿梨,透过她湖水般深不见底的眼晴,他似乎看见了那个让她嘴角不自觉上扬的人了。她其实一早就做了选择,那天,当那支箭向他跟李牧的方向飞去的时候,她想都没想就抱住了李牧,她做了选择,愿为他死的选择。好一会儿,司马尚才开口:“他确实是一个值得托付的男人。”

缘起即灭,缘生已空。造化弄人,拥有时落花流水,失去时流水落花。相见争如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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