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鱼已在这片水域徘徊探索许久了。
具体是多久?它不曾得知,只晓得自鸿蒙中诞生第一缕意识以来的漫长岁月,都不如这短短一路来得煎熬。
太阳还未曾起落,水面之上却时而风清云淡,时而骤雨狂风,好似苍天喜怒无常。
‘苍天’虽无从得来,但自红鱼开慧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笃定它的存在。它是万象之因,是终极之末,更是世间一切的掌控之源,每一株水草,每一个同伴,乃至每一个生灵自出生到灭亡,吞食它物,或被更强大的捕食者吞噬,皆是受其旨意。
但红鱼自认是和普通生灵不同的,它身处鱼群却不随众惊惹危险,觅食也不单单只为维持鱼尾摆动之力,也许,就算苍天也总有疏忽大意的时候,这才赋予了自己这为数不多的智慧。
水中一切亘古不变,而水上世界却是变化万千,红鱼每每闲暇,都会独自浮出水面,观察这更为广阔的天地,其中,最引人注意的当属某种形形色色的高大直立生灵,红鱼认其为‘无尾’。
不知觉间,水边葱郁层层倒下,取而代之的是愈渐繁复的奇物,‘无尾’也从往日偶尔的一两个变作了每日固定的一群。这段漫长时间里,红鱼从一开始的潜于水中遥望,到后来敢于上前击水试探,无数太阳起落过去,总能听到一个类似的声音——‘姬水’。
‘姬水’是为何物?它亦无从得知,也无暇顾及,只觉这种生灵想必活得比自己畅快,不若怎能在这怪景之中随意来去?待一切周而复始,红鱼渐渐成为了水岸的常客,也接触了许许多多的‘无尾’,有的友好慈爱,有的不怀好意,但更多的终究是漠然无视。
红鱼自认熟悉了‘无尾’,‘无尾’也对这经常出没于此的红鱼习以为常,然而,或许是‘苍天’终于记起了自己的疏漏之处,一切在数个尚且幼小的‘无尾’试图抓捕自己而被突如其来的大水卷走后发生改变。
在之后一个风平浪静的午后,它如往常般浮于水面随波律动,享受苍天温暖恩赐时,终被一从未见闻过的陌生‘无尾’所擒,在身体被随意丢入干涩竹筐,天旋地转的一刹,往日诸多熟悉的‘无尾’如早春潮水般齐齐涌出,空间中回荡的只有两个陌生的音节——‘妖物’。
本以为免不了被吞食的命运,不料半日过后,‘无尾’就聚众将它放生了,只是在触水的一瞬,红鱼就已然明白,此去并非故水,而是奔向深渊的洪流。这是以往从不敢游入半点的危险之地,只因曾亲眼得见众多‘无尾’卷入其中,粉身碎骨,其中有大意落水,亦有被简单置于竹篮随波逐流的幼子。
红鱼企图做最后的挣扎,却终究抵不过滔天巨力,一路轰鸣着裹挟而下,最终落入了如今这一片死寂广阔的水域,两岸是遮天蔽日的危崖,而危崖之下水面之上则永远笼罩着一层薄薄迷雾。
天地间,水面下,除了水流风动,再无任何生灵活物的踪影。
‘紫川’
红鱼勉力摆动酸痛身体,浮出水面的刹那,两个久远出自某个不知名‘无尾’的音节莫名涌入识海,只是任其如何挖掘,都再寻不得一丝过往的痕迹。而就在红鱼愣神的短短一刹,破水声快速赶至,这一次却连挣扎之力都不曾使出,轻易落入敌手。
幽深河谷之中,水雾氤氲,扁舟缓动,素衣荆钗的少女身负竹篓,润白掌心上红焰翻腾。
她身量看去不过寻常十岁出头的孩童一般高,脖颈之上的面容却是与双手截然不同的淡褐色,此刻正紧盯着手中红鱼,忽闪眸子先是疑惑,然不过一瞬便是突兀的惘然迷蒙。
“姬水来的。”
过得一阵,红鱼在渔网中无力折腾了,徒劳喘气等待苍天的再次安排,而少女的这莫名一句,似也只是无意自语,笃定心中所想罢了。片刻犹疑后,她先是回首张望了一眼远处隐约晃动的些许人影,随后迅速将竹篓卸下,自怀中取出油纸将其铺垫妥帖,躬身装上适量河水后,方才将奄奄一息的红鱼轻放其中。
做完这一切后,少女才似松了一口气,只是反手重新背上竹篓的一瞬,瘦弱身子猛然跟着一沉,但还是一咬牙缓缓挺直。也就在这时,身后有风声迅速传来,同时有人高喝:“毒障将起,赤坛所有人,立即撤回!”
发声之人是一名矮壮男子,此刻正御有一角状法宝,浮在水上一丈左右,声音如其外形一般,显得瓮声瓮气,但在此刻这般静谧幽谷中,足以让数里以内的任何人清晰耳闻。
少女低着头,默默划舟靠近了些,最后背手停在其身后不远处,眼角余光落在了他手持长鞭的末尾,等候号令。
“可有收获?”冷淡如常的男声居高临下,少女的身体随之轻抖了一下,背部僵直一片,垂首更深:“回执首,没有。”
“哼!”
矮壮男子语气微转,好似带了些怒气,细听起来却又是不以为然的意味更重。但,或许是深埋骨血的恐惧使然,他这一声还是令地少女浑身透凉,连带着将最后一丝躲避抽击的勇气彻底打散。
啪!
矮壮男子状似随意地一抽,少女腰腹之处的薄衫上就此映出一道血痕,连带着全身一阵摇晃,最后还是顽强挺立在了原地,一言不发。
矮壮男子冷眼看她这幅咬牙硬撑的模样,本意给点教训,就此收手罢了,却听四面八方的划水声零零散散逐渐清晰耳闻,原是赤坛的其它小崽子都已匆忙赶了过来。
他执鞭环视一周,只见这些年纪相仿身负竹篓的少年少女们纷纷垂首,大气都不曾出,心中一如既往地感觉舒适异常,同时肥硕双颊缓缓挤出一点难看笑容,随后,猛然起鞭!
好似春醒之夜无端落下的一场暴雨呵,却不过是,以刃为引,以血为凭。
耳边轰鸣作响,记忆深处奔腾的洪流再一次席卷而来,直到,猩红长鞭淡然收回在水中涤尽污秽,少女方才无力倒下。
“果然傻九!”男人扶正因动作而有所倾斜的衣冠,回首瞪向聚在一起的其他人,怒声嗤道:“还有谁跟她一样,此次什么都没捞着的,回去一个下场!走!”
说完,他先自捏出法诀,御起法宝领头慢悠悠地去了,而其他人在无言看了跪伏的血色少女一眼后,亦是赶紧划舟跟上。
许久,空间彻底陷入死寂,同行众人都已快消失于前方河谷转弯时,少女才缓缓爬起,摇摇晃晃地扳动木桨,竭尽所能地追赶。
自始至终,从未抬头。
一行人沿河一路向下,水流不紧不慢倒也显得顺利,只是随着时间流逝,河谷两侧的天堑愈发陡峭高耸,没过多久已成遮天蔽日之势,明明不过正午时分,一行人却只能追随最前方矮壮男子那一点法宝光亮在昏暗之中相依前行。
又是过了一阵,在众人心中估算时间的当口,视野之中终于出现了一线明亮,那之后正是最后目的所在,圣教三宗之一——炼血堂。
往常赤坛所有人一路远行归来时此刻最为释然,但今次却无一人敢有片刻放松,只因每个人的竹篓之中都无半点活物!而至于没有收获的下场,前不久那一惯被称为‘傻九’的少女就是最好的例子。
紫川除炼血堂所在其它所有地方都因毒障而成为常年生灵绝迹的死地,唯独趁每年随机而来的大雨冲尽瘴气后才有不到一日的空档,一般这时紫川水域中才有些从上游随大水而来的鱼类可捕,炼血堂几乎所有修行之人常服特定辟谷丹药,自然无需这些俗物,然赤坛所有孩童都未曾正式踏入修行的道路,是以在这物资贫瘠之地,往往只能靠这一日之收维持半月之需。
越接近那一线光亮,视野就越发开阔起来,矮壮男子御着自己那角状法宝,依旧慢慢悠悠,殊不知身后所有人的心连带着全身一同紧绷,赤坛虽然也算炼血堂的一部分,但冥冥中的血色威压自赤坛每一人记事起就如悬发之剑,使人无端惶恐。
少女依旧落在最后,但已经快要追上众人了,这一路的每一个动作,都有鲜血自破碎衣裳缝隙溢出,然后在幽谷微风照拂之下凝固成痂,她抬头,眸中倒映出前方暗自接耳私语的同伴,不带任何情绪。
出口只有不到百丈距离时,忽然,她敏锐察觉到两个相靠甚近的少年在自己前方减慢了速度。少女心头一寒,将本来已经放下的竹篓,再次吃力背上,随后悄然偏移了方向。
“傻九!”
伴随着少年一声低喝,二人还是加速靠近了她。她抬头看了他们一眼,面无表情的脸颊上有一道血痕尤为瞩目,手中摇浆就要摆脱离去,却被那两个少年紧紧拽住。
其中一个看上去有几分俊气的少年率先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开口问道:“你捕到了一条红鱼,对不对?”
少女正对着他,漠然摇头。
另一个比她还要偏小的少年却耐不住小声嚷嚷道:“之前我们都看见了!你那框里有个红色的东西在动!”说罢,就要伸手去扯她的竹篓,却被少女赶紧避过,只是这一动作惊动了里面的红鱼,一阵毫不消停的拍水声顿时闹出。
俊气少年在这水声中盯了她一会,忽然和煦一笑,以商量的语气说道:“这次除了你,所有人都没捕到,我们也不图别的,只要你说这红鱼是我们三人一同抓到的,就可一起免受那顿鞭子,你说好不好?”
他笑得如沐春风,但此时此刻,任何微风落在少女身上,都只会让她浑身刺痛,因此,她只是望向近在眼前的出口和愈来愈远的人群,轻道了一句:“你还记得姬水红鱼么?姬三。”
俊气少年的笑容转瞬消失,明显迟顿了一刻,但很快就和身边的另一人互视一眼,冷声靠近:“你又魔怔了,傻九。”
他这边话音未落,那边小个子少年便急不可耐地一个纵跃跳上了少女的船板,只是这小舟何其精小,本来载一人就吃水颇深,如此一来船身顿时一阵猛烈摇晃,船沿几近与水面持平。
名为姬三的少年,见此情形,急忙收住了脚,而小个子少年显然陷入了恐慌,手脚乱舞便要去抓跌坐在地的少女,然就在此时少女猛地自袖中抽出一物,对准其小腹位置,狠狠刺入!
一把普普通通,颜色早已暗沉的竹片,只有一端在日积月累的打磨之下,闪耀着利刃锋芒。
有那么一瞬,剧痛还未袭来,小个子少年先是呆呆看着自己迅速染红的肚子,随后抬头望向眼前这个一向畏畏缩缩‘傻九’的眼眸深处,面容满是不可置信。
“你……”
那双与少女褐色面容丝毫不符的眸子中,没有兴奋,没有快意,更没有恐惧,只有死一般的宁静。
“姬九!你做了什么?!”姬三终于回过神来,震惊怒斥。
小个子少年终于倒下,少女顺势抽出竹刃,带出几缕悠扬血丝,随后摆手一抛丢入水中,这一系列动作流畅无阻,亦不曾表态半句,但麻木感终是蔓延到了身心每一个角落,她举头凝望顶上那一线可怜灰天,恍惚中两侧黝黑峭壁无声压近,下一刻便要粉身碎骨。
“呵,呵呵……”
她抱作一团,莫名笑了起来。
此时赤坛其它所有人都已和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是以暂时也没注意到后面的动静,于是这低低地带着喘息的笑声于空谷之中愈发毛骨悚然。
“疯了……”
姬三不忍看小个子少年已经开始发冷的尸身,只是注视着眼下这举止彻底疯癫的少女,僵直一阵后,下意识舔了舔微颤的唇角,悄悄抡起木浆对准其瘦弱脖颈,全力一挥而下!
咚!
少女落水的瞬间,姬三还未忘记手疾眼快地将她背负的竹篓一把扯过,在随手背上的当口,斜眼瞅了下小个子的尸身,就赶紧手忙脚乱地划桨离去。谁知,不过才划几下,小舟就再也前进不了半分,姬三浑身一抖,往船沿一看,却见一道细细的青色须索将小舟轻轻环绕,并延伸向身后才离开的地方,只是还不待他看个仔细,那须索就兀自一紧,足下小舟猛地退了回去。
“竹篓。”一道机械般的女声在自己正前方忽然响起,虽为人言,胜似鬼语。
周身无形冰冷的杀气迫使姬三抬起了头,正式看清来人的一瞬,脑中只有一片空白,然双手还是顺从地取下竹篓交于对方。
“我……”他喉口干涩,想要说些什么,眼角却是控制不住地瞟向身侧血迹斑驳的小舟,心中惶然不安,待回神之时那人已是怀抱一湿透人形往河谷外迅速远去了。
来人他并不认识,但好在最后注意到了她怀中少女的模样,陌生而又熟悉。
姬九,何时这般白净了?
这个问题的在他心中转了一圈,便已有了模糊的答案,姬三又怔怔回想了下方才那女子的冷艳面容,但很快鼻息间的血腥气息,就提醒了他此刻自己是怎样的境地,于是连忙再度划舟追赶向已经快要越过出口水域的其他人。
不过一会,姬三就已追上,原因无它,只因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不再前进,似乎是在专门等他。然而这样似乎也说不过去,因为赤坛的所有人都背对着他围做一圈,无人说话,且连那个一贯喜欢耀武扬威御空在上的矮壮执首也不见了踪影。
一股寒意悄然泛起,姬三缓缓靠近其中平日熟识的一人,本想悄悄搭话问清原有,不料却将那人吓了一跳,等平复下来却不答话,只是满脸惊恐地指向圈子中心,那里有熟悉的淡淡血腥之气传来,姬三凝眉注目,终于看清。
那一小舟之上,双臂被折,剜目断气的不是执首,还是何人?
一瞬间,他突然明白,声音低弱未闻:“刚刚……是谁来了?”
身旁之人惊魂未定,迟迟不肯出声,好似哪怕提到那人名字都是一种忌讳,最后只得低声惶恐道:“是堂使大人。”
姬三眼前一黑,彻底了然。
炼血堂三堂使中,女子只得一人——司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