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兽昏迷已有一段时间。
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叶离双手掌心，伴着微弱呼吸缓缓律动。
这尚处幼年的生命全身为细密的水青鳞片所覆，额间冒出两块尖尖小角，触感却是冰冷柔软，湿漉漉地像是时刻浸于水汽之中。
自己就是原本母兽替这幼崽准备的吃食罢，只是不知何缘故在将自己带至巢穴后，就先行重伤身亡了。
之前所观洞外漆黑异象……莫不是……入了地底？
地底，异兽……镜湖……
思来想去，前后关节隐约互通，叶离不由混身发冷，些许于自身此刻的险境，然更多是为与叶心莫名的分离而惶恐。
无法御剑，便是连这悬崖兽洞都出不去！
时间又似流水般自叶离枯坐无果的身形间隙中掠过，饥渴之感愈加明显，指不定多久自己就殒身于此。凭着一丝虚妄的希望，起身翻遍洞内的每个角落，企图另寻出路，但显然这些异兽纵使通灵，也不会多此一举。
起初还怀抱着小兽，到得后来脚步逐渐虚浮，只得将其放下。
渴啊。
全身出现奇怪的脱水现象，五脏六腑燥如火烧，喉间生烟，舌尖不自觉地划过干裂的嘴唇，四下环顾，却连一滴水的反光都未曾看到，就连苏醒时衣衫上残余的些许润意都已彻底蒸发散去。
初时不觉，待得愈久愈发觉得这兽洞干燥非常，然另人惊异的是如此环境下，那小兽全身竟还时刻泛着水亮。
叶离呼气坐下，放弃了继续寻下去的希望，凝视着身前的小兽，忽地，洞口处却突显蓝光，迅速消逝。
一时间，洞外兽嚎不断，震动连绵，听来让人心惊肉跳，叶离却是一股喜意油然而生，心道这分明是修真之人法宝的毫光，当下直接执剑奔向洞口，心绪纷杂。
是混元堂的道友罢？还是魏师兄与安若，最好是能见到安然无恙的心弟。
可是，在最后一个转角处，迎接他的却是那怒瞪似铜铃的兽目，身子急刹，在与那突然闯进的陌生异兽互视一眼后，转身回逃！
身后异兽咆哮如雷，利爪抓地发出刺耳的刮擦声。若非其身躯太过庞大，为这幽深曲折的洞府所限，以叶离此时的虚弱状态，只怕不出五步便已被其洞穿！
洞的最里处有一早先寻到由巨石断裂形成的狭缝，叶离闪至其中，屏住呼吸，紧握沧澜的手青筋暴起。
嘭！嘭！嘭！
三声沉闷异兽踏地的巨响，紧紧迫近，却又忽尔消失不见，徒留如雷鼻鼾。
匿身于暗影中的叶离却丝毫不得放松，轻吐慢吸，体内真气势若洪流，沧澜剑竟是头一回在手中泛起了微弱青光！
咔！
一声脆响，像是某种骨裂之声，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气霎时浓重起来。
冷汗直冒的叶离还没反应过来，却又是一阵更为瘆人的咀嚼撕咬之声。
吼……呜呜呜呜……
有气无力的呜咽混杂其中，牵动出尚埋记忆浅处的小兽身影。
横竖皆为死境，又何必胆怯枉死？手中利剑微热，幽梦中那藏青挥刃的身影如画映现，
叶离最后轻呼了一口浊气，凝眉踏步而出。
埋首母兽血食的陌生异兽猛地抬头，盯住了这自投罗网的猎物。叶离目光下偏，却看不到遮于尸后的小兽，只得听其声音愈发小了。
仅过片刻，异兽一个纵越直扑而来，本死咬其前爪骨刺的小兽亦被大力甩出，狰狞身躯在叶离圆睁瞳孔中极速放大。
生死一念，相伴唯剑！
叶离全身前所未有地绷紧，翻身前滚，躲过这致命一击，随后在异兽拧头回扑之际，看准一剑前刺！
沧澜嗜血，华光炸泄！
握剑之手稳若铜筑，沧澜剑身更是势如破竹。
嗷！
异兽撕心裂肺的一声怒吼刚起，就已虚弱凋零趴倒在地。
叶离冷着脸，步步向前。
冥冥之中，全身和沧澜剑融为一体，自异兽的巨目插入，直蹈脑髓。
一寸，两寸，三寸……
直至……剑柄没入，异兽只剩抽搐。
胸口剧烈起伏，气息更似牛喘，眉目间却还余如霜顾盼。
许久，他拔剑，却连一丝一毫都移动不开，执剑之手了无知觉。另一只手覆上，后倾施力，这才噗咚一声随剑跌落在地。
青芒带着血雨，洒落满面。
他却忽然笑了笑，轻轻舐过唇上温热血滴，仰面躺于血泊之中，尽享这甘甜的猩红雨露，聊解饥渴。
哒哒哒……
耳边轻响，原是小兽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枕边，随即扑倒，一双暗淡兽目看了看那残缺母兽尸体后，又注视着神色怪异的叶离。
吼……呜……
小兽低头舔了几口鲜血，不料却被这怪人伸手抚住了小小的头颅。
“我不能死……为爹，为心弟……”
怪人如是轻道。
…………
在未曾到达此处之前，一行人除了枯心从未想到这无情海内还有这样一片盛景。
怪石嶙峋的山头一面是来时的缓坡，另一面却是刀削如壁的天堑。崖下波澜起伏，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点点皎洁流光于海面之上浮沉摇曳。
那一朵朵粉嫩夺目，永夜盛开的，是莲花啊……
本是这世间至为善美之物，却只能随波漂荡在这死寂之地，如今落入眼中的刹那芳华，几欲另人忘却它本来的名字：
化明荷
一种早该销声匿迹的奇物，若非古卷神魔志异中还有零星记载，只怕早已为世人忘却。
灼灼不染，长探无光，荷莲得灵，是为化明。
叶心怔怔看了一会，视野之中竟是逐渐朦胧不清，但却又耐不住心中那奇怪的观赏渴望。
不自觉地，他上前挪了两步，离跌落花海仅有一步之遥，幸而一有力手掌拍在了他肩上，将其惊醒。
叶心侧脸瞟了一眼身后陌影那狰狞面具，垂首握拳退了回来。
“你是在此处上的岸？”左手边的洛尘衣在发觉异样后，就收回目光，向身旁迎风玉立的枯心询问道。
枯心淡漠浅眸中倒映着脚下盛景，却丝毫不受影响，收回了一直由洛尘衣牵引带路的右手：“我醒来时，就在其中的一朵荷花之上。”
洛尘衣疑道：“以你的修为，即便当时卷入这无情海中，也不该受伤昏迷才是……”
枯心双目微阖，复又睁开，叙道：“若没有偶遇那黑水玄蛇，自当如此。”
黑水玄蛇四字一出，洛尘衣和陌影二人的神色蓦地凝重起来，就连叶心也抬起了头看向不为所动的枯心，等待后续。
“它虽似受了很重的伤，然我当时自身情况亦是不佳，不慎为其巨尾扫中，便没了意识。”枯心语气平淡，然其中凶险自是不必多说：“虽留得性命，然受损严重，短时间内御剑受阻，便困在了这化明荷群中，待我出离上岸，已是失明。再之后，便是听到那些蝙蝠异动，寻到了你们。”
众人默语，枯心所历，实乃生死游走，只是在那静雅清丽的面容之上，除了些许苍白以外，再看不到半分劫后余生的心悸之色。
“所以，那黑水玄蛇极有可能潜伏于这海面之下？”陌影走到崖边，淡道。
枯心颔首，无光浅瞳纹丝不动。
洛尘衣却是思量片刻后，上前向陌影恳切道：“影叔，枯心既为雨竹峰传人，那也便属我圣教，且之前数次出手相救……”
默立良久的叶心听得此话之时，心不禁悠悠沉了下去，然很快却又听枯心冷声开口：“师祖净身自创雨竹峰，便是已与前尘了断！”
洛尘衣一时哑然，陌影却是抚掌冷笑道：“那是自然，不若又怎会放任小衣身上的幽冥印不管。”
“影叔……”洛尘衣开口唤了一声，然终究没了一贯的气势。
本还温和的气氛一时间急转直下，枯心再未言语，洛尘衣的玉容神色亦是晦暗。
许久，一直置身事外的叶心忽地动了，僵硬着步子来到陌影身前，俯首抱拳道：“大……家落到……这困境都……都因我而起。还……还请……陌影……前辈出手……”
他因尚才能发声，这一番话说得是磕磕绊绊，但好歹把心中的意思表达了出来，只左手因为伤痛总是颤个不停。
洛尘衣视线落在了这一向木讷的少年消瘦之身上，神色复杂。
“也罢。”陌影出乎意料地开口应允：“既如此，我自然帮这个忙，采那并生化明荷回来。”
众人一时愕然，叶心更觉梦幻，但很快，洛尘衣喜道：“我与你同去！”
陌影却是坚决挥手道：“我一人足矣，你切莫再去涉险。”
最终也只是陌影一人飞身下到了那片花海之中，在叶心与洛尘衣长久的目力瞭望下，他那一身黑袍彻底与本就黝黑的海水融为了一体，只偶尔遮住某朵荷花时，闪烁片刻。
本以为这些化明荷都是处于盛放的状态，然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无尽的粉红之中还混有点点浅淡青光，含苞待放。
“别看这儿化明荷如此之多，然并生化明荷实在稀少，即便凭影叔的眼力，尚需一段时间。”洛尘衣回过头，向尚自愣神苦等的叶心提醒道。
叶心依言收回视线，站了一会，却又听身后洛尘衣道：“傻子，你腿伤才好，还真站着等影叔回来不成，过来坐！”
叶心尴尬地摸了摸额头，转身却见洛尘衣与枯心此时正并排坐于一光滑长石上休憩，一人闭目，一人却是睁着盈盈双眼瞧着自己。
他顿了顿，终是没有去与她们坐一块的勇气，而是自寻了对面一处尚算平坦的巨石坐下。
洛尘衣看着叶心这熟悉的拘谨模样，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不知怎得，每每见他显露这性子，便欲捉弄一番，连心中暂且回避的苦闷都缓去不少。
她清了清嗓子，刚想说话，却听身侧的枯心轻声道：“抱歉。”
这声音不大，但在孤悬于万籁俱静峭壁上的诸人听来却是异常清晰。洛尘衣怔了怔，叶心也是疑惑着看了过来。
只是，枯心依旧闭着眼，面无表情，仿佛方才那一声不为她所言。
“既无相欠，何来抱歉？”洛尘衣轻拢发丝，洒然笑道。
消声少时，枯心又道：“无事。”
“……”
三人又是等了许久，叶心最后几乎都等地乏了，还是未曾看到陌影归来。
早先在这无情海上，时刻性命攸关，危机接踵而至，现下安定片刻，那本压下的对叶离的担忧之情又翻腾起来。
一时再无心情枯坐，刚欲起身，却见着了那悬在洛尘衣身后幽暗的一双赤目。
那两点红色慢慢逼近，最后连带着归属的人影显露出来……
叶离心跳骤停，张大了嘴，握紧了拳！
黑雾笼罩着衣袍，面具下两点红眸，一如当年光景。
“是……你！”叶心切齿嘶吼。
“小哑巴……”洛尘衣率先注意到与自己相对而坐的叶心此时异样，见其死盯着自己身后，便回首看了过去，一时惊愕非常：“影……叔？”
但很快，她细看了看，黛眉微皱，自语道：“不是。”
纵使是相同的天煞明王鬼面，但无论气息还是感觉都与一贯持重深沉的陌影大相径庭。
泠冽杀气扑面而来，身侧的枯心立时拔剑伫立。
“你是谁？”洛尘衣伸手拦住就要赤手空拳扑向那鬼面怪人的叶心，寒声问道。
“交出来。”鬼面人声音沙哑，几乎与血瞳老鬼有之一比。
洛尘衣对这鬼面人的话语不明所以，猜测道：“血瞳老鬼？”但很快，她又觉多此一问。
纵使和血瞳老鬼有相同的红眸，且声音皆是嘶哑难听，但以血瞳老鬼那性子，会做这种掩面之事么？
眼见着枯心冷着脸，抿着唇，手中浮情剑白光愈盛，洛尘衣心觉不妙，她本见这鬼面人气势浑厚，自己三人伤的伤，虚的虚，废的废，若真有冲突，能不动手拖到影叔归来最佳，复道：“鬼鬼祟祟不敢见人，来找我们讨什么？”
话音刚落，那原本蓄势待发的浮情剑猛然一剑刺出，竟是径直刺穿了那鬼面人的脖子，随后连破数块巨石方才罢休！
出手不过电光火石一瞬，枯心本欲先发制人，虽目不能视，然自幼修行御剑以来，这日夜相伴的浮情剑又何尝不是感受外界的另一双眼？
只是……当察觉到这突袭一刺竟是畅通无阻之时，误以为失手，凝眉收剑，心中对这突现之人的道行造诣又暗自高看了几分。
殊不知，真正暴露于状的事实远出其右，那为浮情剑洞穿的鬼面人竟是化作一缕黑烟，缓缓散去，徒留一冰冷鬼面叮地一声掉落在地。
这诡异的一幕落在洛尘衣眼中，顿觉匪夷所思，只是还容不得她多加思考，一直浑身微抖的叶心，挣脱了她的阻碍，一步步走到鬼面人消散之处。
枯心察觉到局势有所异样，却又不太明朗，只是耳听四周动静，浮情剑势不减，警惕之心愈盛。洛尘衣却情不自禁得紧跟两步，微唤道：“小哑巴……”
叶心看了她一眼，眉宇间压着的是从未有过的执拗与低沉。
他低头俯身向那正对着他的鬼面捞去，到手时却又如先前那般化作了袅袅烟雾，连同之前的那些一起滑过足尖游入危崖。
切似若飞鸿踏雪，冬去春来了无影。
呵
喉间挤出一丝微弱声响，叶心低垂的头再未抬起。
“小哑巴……”洛尘衣又走近了两步，再度唤了声，对于叶心此时这奇怪的状态束手无策。
“我……无事。”叶心踯躅地走回，喘息道。
洛尘衣盯着叶心看了好一会，又转向身后站定不移的枯心，但见她纤薄唇瓣轻启，似要说些什么，却又被崖下突如其来的巨响所打断。
“影叔！”洛尘衣惊呼出声，心头一颤，直奔崖侧。
无情海面浪潮突起，和着沉闷嘶鸣拍打在崖壁上，脚下震动不止。
纵目而望，黑的底色，或红或青的点缀，就像苍茫夜空上的群星，在至暗时刻来临之际，一一湮灭而去。
刹那间，两轮幽绿瘦月突兀现于这地下星空，向这边急速掠动，其后带出百丈黑暗。
黑水玄蛇！
枯心感受到那浩大声势，身子一僵，洛尘衣在一眼锁定住黑水玄蛇所追逐的那抹黑影时，亦是面容煞白，三人中，倒只有叶心不为所动，沉浸其中。
几个眨眼，陌影和那玄蛇离此处的距离只有百米不到，忽然间，那一直徘徊在玄蛇巨口的陌影竟是直接拐了个弯，向远离三人所在悬崖的方向逃去。
铮！
叶心依旧沉默着，洛尘衣毅然祭剑，却被枯心一把拉住。
“别去！”枯心一贯冷静的语调少有地急促起来，岂料嘶拉一声洛尘衣便割袍冲出，临了，留下飘忽的一句话：“你们先走！”
半空中，那紫衣少女疾驰向黑水玄蛇，脚下长剑光华夺目
“孽畜！过来啊！”
她在风声中大肆呼喊，竭力引起那玄蛇的注意。
果然，最终陌影那一袭黑没有洛尘衣这一番大动作更吸引蛇目。玄蛇蓦地摆尾转身，扑向天地间那渺小光影，同时带起刺耳轰鸣。
“小衣！你做什么？！”陌影震怒，疾速飞去，却再赶之不及。
洛尘衣眼看着玄蛇那尖利蛇瞳扑近，冷冷一笑，御剑回撤。
生死之距，不过百丈。
洛尘衣飞到崖壁之下，再无退路，腥风自四面八方当头罩下。
她忽地抬手，白玉掌心抚上那凌厉剑锋，鲜血顿时染红刃面。
“微霜，别了。”
轻轻一句，似幽梦中最为温柔的呓语，随其后的是一字字吞吐有声的奇怪咒语，像是横亘万古的歌声，飘渺而又宁静。
黑影压下，再看不到其他，只有眸中倒映的那把血红长剑脱手飞出，直面玄蛇幽幽巨口！
只是突然，千钧一发之际，玄蛇竟是扭转了蛇头，硕大蛇躯直直向上扑去。
枯心！
陡峭悬崖之上，另一美丽女子，面上尽是决然之色，浮情剑照亮了方圆十丈。
最终，微霜之刃也不过勉力刺透玄蛇腹甲，撕开一道巨大口子后，了无踪影。
又何必这么傻呢？
也许，自己真是她所谓的活菩萨罢。
只是……师傅若是知晓，又当如何看待自己这不肖弟子？
苦笑停止了思考。
身侧那一直木立的人，却忽地一步挡在了身前，无与伦比的黑暗自其胸前爆发，最后又转化为灿烂金光！
一行古拙金光大字，腾空出现，将玄蛇蛮撞震退：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