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桑山脚，暖阳温吞。
原镜湖上空，数十道身影御着各自法宝默然林立着。空气潮湿，万籁俱寂，目光尽数散落于下。
半日前镜湖突发的水患已竭，空余一个数十丈宽的漆黑巨洞和遍及方圆数里的废墟烂泥地。原本自洞中喷涌而出的所有湖水在短短半日内全数吸纳了回去，九宫混元阵屠杀后落下的密密麻麻异兽尸骨裸露于空气中，熏臭难当，煞气滔天，吸引了不少食腐鸟类。
混元堂弟子的最前方，韩永宁长身而立，扫视着脚下炼狱景象，面有不忍，其身侧则还立了四人，气息浑厚，想来都是长老一辈。
过得一会，原本鸦雀无声的人群忽然嘈杂起来，一个老者御剑自空桑山视野转角处掠出，白眉无须，神色晦暗。
韩永宁赶忙相迎，低头行礼：“无极尊老，师尊他……”
老者抬手打断他，让他靠近了些，附耳道：“堂主操持大阵损耗过多，你师兄和太虚已护其安全归山。”
韩永宁心下欢喜，却又听他低道：“短短两日，我堂就遭两大劫难，后面恐还有变数，此事切莫宣扬……”
魏清和安若本也混于众弟子队伍的前排，彼时安若一见老者，脚下宝扇忽闪就欲上前，却被魏清拉住：“小师妹，先听无极师叔怎么安排。”
安若一甩手，回头愤愤然地瞪了他一眼，却见魏清同样眼布血丝，眉目沉重，一时竟再说不出其它话，面色苍白无力，凄然退回。魏清见一贯活泼的安若这半日来的失落模样，心中钝痛，轻声道：“混元堂的师兄弟们已经清点了寻到的尸首，不过五具，你也一一看了，都是混元堂内与异兽相斗时不幸遇难的弟子。如此的话，他们四人当是顺着漩涡入了地下，还有一线生机也说不定。”
安若依旧低着头，没有动静，魏清怅然叹了口气，这时，无极和韩永宁二人说完话，转过身面向了一众整装待发的混元堂弟子。
韩永宁退了回来，在魏清注视的目光中微微点了点头，随即一齐听无极朗声道：“诸位，此次水患声势浩大，但也将这地下通道暴露出来。堂主修为高深，一举斩掉兽王，炼化众多异兽，然昨日才受炼血堂的魔教贼人侵扰，故还需回山坐镇。此次异变生于空桑山脚，事关我堂基础，故派遣尔等下去一探，消除隐患。”
人群又骚动起来，然很快韩永宁就跃众而出，高声道：“尊老放心，我等定不辱使命！”这下混元堂人齐声应喝，声势浩大。
无极含笑点头，又交代了些事宜后就下令一行人等出发了，望着一道又一道人影闪入那巨大洞口，心中还是难免忐忑。这些弟子人数不多，但都为堂内的好苗子，虽有四位长老护持还有永宁带队，但面对那未知地下世界时还是难免发生意外。只恨此时堂内事态紧急，还是以空桑为要，故也只能派遣这些人手。
还未动身的人越来越少了，韩永宁在队伍的最后头，回身向无极抱拳一礼。无极目光却落在了他身旁的魏清和安若身上，良久，终只是挥了挥袍袖，以示作别。
…………
我，又做了什么？
眼前熟悉的黑烟散去，露出来的却是凄惨的乱像。
树妖，与那些整片整片的无名发光彩树不同，它是不少古书残卷里经常提到的妖物，叶心以往所看的《神魔志异》中更有着详细记载，言其在阴秽处吸得怨灵妖力，因而成精，又成大树状，嗜食生物。
这只树妖轮宽丈许，只怕扎根在此没有千年也有八百，但此刻，它却是枝叶散尽，原先那张噬人大嘴被一剑拦腰斩段，切口处光滑似镜，映着璀璨柔光，怪异非常。
没有任何的印象，就像之前突遇鸣蛇时一样，等意识回归本体时一切都已成定局。但，还是有一点的罢，那时耳边似有遥不可及的树妖大嘴呼哧呼哧的怪声，还有树叶凌乱细碎的摩擦声，就是唯独没有……妖女的声音。
茫然四望，在离树妖的一丛低矮草地上瞧见了洛尘衣仰躺的暗影，她顶上的树叶发着红光盖过了其它颜色，一眼望去，浑身浴血般鲜艳。
叶心心跳地愈发厉害，想要站起去看看洛尘衣的情况，然而左腿撑住，右腿骤一发力，就被迟到的断骨之痛击倒在地。
他依稀记起来了，那时却有两条树妖的树枝死命缠住了他的右腿，再之后那里就没了任何知觉。叶心趴在地上，苦涩在心中缓缓蔓延，现下倒好，不光独臂，还成了个瘸子，且还是个不能说话的瘸子。
但还是有一股执念撑着的，他又抬起上身，忍着阵痛，单靠左腿和右手一点一点地挪到了洛尘衣的身边。速度很慢，在痛意的催持下更是生不如死。
不知为何，叶心就是想过去，想要看一看这个曾把自己拉出镜湖血海的妖女是生是死。
若还活着，自然欢喜，若是死了，又当如何？现实的问题一遍遍地敲打着麻木的心，却不像身体那样痛彻心扉。只觉得这样的经历似曾相识，而上一次是自己走进叶府大堂看到爹的遗体。
他把右手手掌在衣服上擦净，然后去试探洛尘衣的鼻息。
没有，或者说很微弱，跟自身的痛意相比不值一提。
叶心面如泥塑，用力甩了甩右手，让它恢复了些许知觉，然后颤抖着伸向了洛尘衣此时红丝密布的雪白脖颈。
一下，两下，三下……
感觉到了，那种节律透过指尖，扫过手臂胸膛，最后和自身的心跳重合在了一起。
她还活着，真好。
又是那个熟悉的声音，这一次叶心却一点也不意外，因为他知道，自己所想，正是如此。
呼！长出一口气，叶心在洛尘衣身侧瘫坐下来，沉重的脱力疲惫感席卷全身，乃至延缓了左手和右腿的痛意。但，不能睡，不能休息，在这危机四伏的地底世界里，指不定还有什么东西突然窜出，然后将自己二人撕得粉碎再裹入肚腹。纵使周身看似光彩夺目，纵使如今自身状态也什么都做不了，也不能在睡梦中无缘无故死去。
需要一把剑，即便待会只是做最后的抵抗，也总不至于坦然受死，更何况，身后还有一人。
叶心撑起愈发沉重的眼皮，扫视了下四周，却在那死去树妖残缺的半截树干上看到折断的黄色剑柄，再往下看，就是闪烁的剑身碎片。那一剑威力有多大？叶心木然注视着那些碎片，心有余悸。
他抓起胸前那枚晃荡的黑玉，冰冷地像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与之前灼烧自己手心的温度截然不同。
“冷……阿母……小衣……好冷……”寂静中，身侧之人呢喃梦呓。
叶心心揪了起来，收回目光到此时柳眉紧皱的少女面上，脖颈上的红丝已经慢慢延伸到了雪白脸颊的两侧，有种不同往日的惊心动魄之美。
颤抖的呓语加上痛苦的神色，叶心再无法忽视旁观。他踌躇了一会，随后解开外衣，拂拭干净后愈要替洛尘衣盖上，然洛尘衣突然的一个翻身，让他不禁全身抖了抖，一时间以为她清醒了过来，但很快她就这样背对着叶心，再无动静。
呓语消失了，玉容也再看不到，叶心却睁大了眼，死死注视着洛尘衣的背身，脸上尽是惊愕神色。
叶心的身躯遮挡的阴影下，刺眼夺目的发光红线缓缓亮起，勾勒出一副奇异图案，透过洛尘衣的淡紫薄衣，落入叶心的漆黑瞳孔之中。
那是一只巨大的妖媚之眼，血红瞳孔由层层看不懂的古字重叠而成，道道红线自边缘散发，就这样布满少女整个柔背。叶心盯着它，它也像是活物般注视着叶心，一点一点蚕食着他的神智。
意识到不对的叶心，浑身一哆嗦，赶忙闭眼，匆匆将外衣替洛尘衣盖上，随后小心翼翼地把她重新反转过来，这才睁眼松了口气。
好邪门的东西，叶心又看了看洛尘衣紧绷的玉颜，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心中之前的疑问豁然通达了，乃至有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怜悯感觉自心底滋生出来。
所以，她之前和现在都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病症罢？叶心又是自嘲一笑，如果记得不差，之前那名为吴权的魔教妖人是唤其为殿下的罢，且自己这条命也是为其所救，如今自己这如丧家之犬的普通人竟会去怜悯一个魔教殿下，确是自我抬举。
就这样，等着罢。要么等她醒来独自离去，自己以这残废之躯留在此处，要么她未曾醒来，二人一道受死。
渐渐地，渐渐地，视野所及之处灰暗下来，直至世界完全陷入黑暗的泥沼。
叶心意识模糊地伸手拍了拍脸，又尝试着伸手碰了碰身旁洛尘衣的身子。
有温度，自己也并未睡去。
幽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及近，此外还有尖利啸声，虽时断时续，却足以让全身汗毛悚然竖起。
那些发光的树叶不知为何在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内全数熄灭，而四周正有着某种数不清道不明的异兽群在向着自己这两道活人气息全速赶来。
细碎声音近了，头上四面八方重重叠叠的红色兽眼也越来越亮，借着那微弱光芒，叶心看清了异兽的模样，是一只又一只体积硕大的蝙蝠，正一一展着宽阔薄翼张着血盆大口噬咬过来。
在最后的片刻时光里，叶心察觉到了有一冰凉柔软覆上了自己的右手。
少女艰难睁眼，意识朦胧，但原本摸索出去的手却被骤然握住，随后一道身影压上。
“小哑……”
惊慌失措的呼叫还未完全出口，就已被滔天的蝙蝠声浪淹没。
叶心散乱黑发遮住了她的面庞，身躯也死死地压住了她，浑身肌肉却因密密麻麻的蚀骨疼痛紧紧绷起。
浓郁的血腥气直呛入鼻，双耳几近失聪，无尽的蝙蝠就像无情海无尽的海浪，正将他们卷入死亡的深渊，洛尘衣却笑了，笑地欣悦，笑地凄楚。
在这共同赴死的短短时间里，却还有个傻人选择以命护她！
不顾正魔两立了么？也不顾值与不值了么？
也罢，生死面前，都不过是自我束缚的枷锁。
短短瞬间，身上之人气息弱了下去。
抱一抱他
洛尘衣心中涌现出莫名渴望，身体却是绵软乏力，连抬手都显得异常艰难。
身心一起沉了下去，向着九幽地府。
只是刹那间却被一道耀眼白光给带回人间。
“妖孽！”
是她。
洛尘衣眼睁睁看着白光刺破黑压压的蝙蝠肉墙，穿透而入。
一斩堙灭，又起一剑！
蝙蝠兽群丢下地上鲜血淋漓的二人，纷纷仓皇逃窜。四周被来人两剑几乎夷为平地，随后一柄仙剑直冲而出，悬地丈许，闪耀的白光爆发开来，照地这一片空间犹如白昼。
一剑劈开的血路中，纤细身影缓缓走近。
“叶心？”
无人应答。
枯心白衣染血，在离二人不远不近的蝙蝠尸体和血泊中站定，面对着他们，却不曾再向前一步。
“洛尘衣？”她再度开口唤了一声，语气带了少有的疑问。
“在……咳咳，在这。”洛尘衣嘶哑出声，全身却是动弹不得。
枯心一步步靠近，最后在二人身前站定，随后却没有什么动作。洛尘衣劫后余生，以为她是被叶心的惨状给惊到了，再一想，却突然意识到身上的叶心已经气若游丝，连心跳声也愈来愈慢，当下急道：“我幽冥印发作了，身体被压制动不了，你帮我扶他起来，看看他怎么样了。”
片刻后，枯心弯下腰，摸索一阵后，将叶心慢慢挪到了另一处，只是右手不经意间碰到了叶心的后背，净若葱白的指尖顿时被染做了血红。
洛尘衣在一旁看到，薄唇不由抿起，急促道：“他受了很重的伤，你身上有伤药么？快给他敷上包扎……若是没有，你到我怀里取，我现在动不了，不方便。”
枯心一动不动，惘若未闻。
这下洛尘衣彻底急了，然又奈何背后传来阵阵虚弱之感，全身冰冷，几乎令她再度昏死过去，强撑道：“难道你不救他了么？不是你说要带他回去见师傅的么，现下这样拖下去，他就流血死了！”
许是洛尘衣的话起了作用，枯心终于动了，但不是出手救治叶心，而是亦步亦趋地来到洛尘衣身边，双手覆上。
尴尬的是两只手落错了位置，一手遮眉，一手却将手指上的鲜血抹在了洛尘衣唇上……
“你！”
还不待洛尘衣发作，枯心就迅速收回了手，随即一点点地往下，却是一手揽腰一手抬胸，然后将其抱了起来，这次枯心连说话的机会都没给，就冷冷道：“我失明了，你来帮我看着上药。”
洛尘衣人在她的怀中，一时愕然，但细细瞧去此时枯心冷冰冰的面容，终是瞧出了一点端倪。那双向来清浅淡然又不失灵动的眸子，此时却是无神聚焦在任意某处。
“怎么回事？”洛尘衣不禁问道。
“是化明荷。”枯心简短回答，随后在洛尘衣的提示下将她放于一就近残留的树前背靠坐下。
洛尘衣沉默下来，但终是道：“先替他疗伤罢，我说你做。”
枯心点点头，随后自怀中取出了一个玉屏，揭开来后萦绕在空气中的浓密血腥气竟然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竹林清香。
随后二人分工协作，洛尘衣出声指示，枯心涂抹那种伤药，虽然磕磕绊绊但好歹完成了，其间洛尘衣见叶心左手伤口有溢血的倾向，还主动要求枯心在那也上了药。好在枯心救场及时，蝙蝠还只伤及些许皮肉，卖相虽惨，但情况终究要比预料的好上不少，洛尘衣在见枯心用叶心盖于自己身上的薄衣做绷带包扎好所有伤口后，终是松了口气。
“你很在乎他？”枯心手又不经意间碰到叶心右腿，却感到叶心浑身忽然抽动了一下，于是探了探他的膝盖，道：“他腿骨错位了。”
洛尘衣还沉浸在之前她说的话，一时也没在意，既然枯心言说自己失明，那之前的那副场景她也是没看到的罢？当下反问道：“你不在乎么？生死攸关之际救我一命，我还冷眼见他死去？”
枯心却是双手发力咔嚓一声，将叶心腿骨重新移好位，惹得叶心额间冷汗直冒，本还存有的点点意识，直接沉没在痛苦的汪洋之中。
“接上会好一点。”枯心淡然道，这副失明后的风轻云淡模样，让得刚经大难的洛尘衣自叹弗如。
枯心又站了起来，脚步有些虚浮，像是有些脱力，招手收回仙剑，光芒霎时暗了下去，只笼了周边两丈距离，而那些蝙蝠又张牙舞爪地飞来，却无一只敢飞入光圈之内。
枯心背对着她，像是在看那些蝙蝠，但显然又不可能：“我本不该如此的，若非擅作主张要求他随我回雨竹峰见师傅，他二人也不必在此遇险，既如此，我自当护其周全。”
“这么说的话，我倒对小哑巴的身份越来越有兴趣了。”洛尘衣微微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