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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你知道我今天在外面碰到谁了吗?”温·科菲站在起居室中一面大型窗户的前面,看着灰色的天空正一点一点地吞噬粉红色的夕阳余晖。

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板的声音从外面门廊传了过来。温从窗户上的倒影看见妈妈走进起居室里,他的妹妹则紧跟在后面也走了进来。妈妈坐在爸爸的身边,两人坐在同一张长沙发上,妹妹则朝房间另一头的双人小沙发走去。

温的爸爸摩根·科菲,折起报纸放到一旁去,摘下眼镜,把注意力放到温身上,却完全没有理睬自己的妻子。温的父母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曾好好注视过对方了,他们两个人现在都把对方当作空气一样,根本不去注意对方的存在。“你碰到谁了?”他爸爸问。

一如往常,时间一到,起居室内的百叶窗便自动地缓缓降下来。温一直等到百叶窗完全降下来,看不见外面的景色之后,才转过身面对室内。房间里有清凉的柳橙味道,布置满了各式高贵的古董家具,联邦式风格的高脚抽屉柜,沙发上的图样是高雅的蓝色与灰色花纹。一切都是这么熟悉、这么历史悠久,完全没有改变过。

“埃米莉·贝内迪克特。”

大家都认得这个名字,而爸爸的怒气也随之瞬间爆发,这股灼热的气流完全改变了室内的气氛。

温的视线对上了爸爸的视线,并没有避开。这其实是摩根教他的,而他们两个最近经常这样意见不合,根本已经成了家常便饭。

“温,如果不是因为她妈妈,我弟弟现在还活着。这点你应该再清楚不过了!”摩根坚定地吐出接下来那句话,“而我们家族的秘密也就不会被揭发出来了。”

“镇上没有一个人提过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温平静地回应。

“但是他们都知道,他们都在同情我们。”摩根用眼镜指着温,“而且你才是最应该生气的那个人,因为你是在被发现之后,在他们异样眼光中长大的第一代。”

温叹了一口气,他爸爸永远都不能明白,他就是不觉得有什么好生气的。如果真要说他有什么感受,那应该是无力感。如果真的每个人都知道,那为什么没有人跟他讨论这件事?为什么到了现在,他的家人每天晚上都还得待在家里?为什么他们要执着于那些已经没有意义的传统?如果别人真的用异样的眼光看温,那也是因为以上的因素,而不是因为二十年前发生的事,让科菲家族一直饱受煎熬的那个事件。而这些事情并不是不能改变,而是根本没有人试过要改变!

“我觉得埃米莉并不知情。”温说,“她妈妈应该没有告诉她。”

“闭嘴!”摩根带着警告的语气说,“我不管你觉得什么,反正给我闭嘴。从此以后不准提到埃米莉·贝内迪克特这个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一位穿着白色洋装与围裙的女士端着托盘与银质茶具来到房间里,温的爸爸马上给了他一个“什么话都别说”的眼神。他们家人之间本来就很少谈到这件事,在用人面前更是绝对地保持缄默。奇怪的是,温常觉得妈妈根本就已经忘记了这件事,甚至过得比以前都快乐许多。

温转身,朝着妹妹凯莉所在的那个角落走过去,她正拿着手机不知道在给谁发短信。在日近薄暮、晚餐之前的这一段时间,是科菲家族传统的阅读时间。这个传统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了,由于他们家族的秘密,所以科菲家的人晚上都必须待在家里,这一段阅读时间正好成了他们晚上的活动。温认为这一切完全没有意义,像今天这么舒适的夏日夜晚也一样得待在家里,让他大感不悦。他很想正大光明地出去,不要再偷偷摸摸的,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

他在妹妹旁边坐下来,但她一开始并没有理会他。温比凯莉大了两岁,小的时候,不管他去哪里,妹妹都要跟着。现在她已经快十六岁了,却还是一直跟着他。温也搞不清楚她这么做,到底是想激怒他,还是在保护他?他觉得凯莉自己应该也不清楚到底是哪一个原因。

“你不该这样试探他的,”凯莉说,“如果我是你,我就会离那个女孩远远的。”

“也许我只是想要了解我的敌人。”他心里很不平静,似乎毫无预警地迷上了埃米莉,迷上她不太听话的凌乱金发,还有她表面上那种防卫性的尖锐态度。早上当他们握手的时候,温几乎不想松开手。他感觉得出埃米莉谨慎又尖锐的表面下,藏着的是很脆弱、很柔软的一面。他几乎一整天都在想埃米莉,他们的相遇一定不只是巧合而已。在他已经受不了这个家族长久以来的生活方式之际,达尔茜·谢尔比的女儿竟然在这时搬到这个小镇。也许这是某种征兆。

没错,就是这样。

一定就是种征兆。

“我今天晚上会出去,”他突然对妹妹说,“不要告诉爸爸,也不要跟着我。”

凯莉翻了个白眼:“你为什么就是不放弃?我可以就我自己的经验告诉你,这并不全然都是好事。”

“什么东西不全然都是好事?”

“当普通人。”

“朱莉娅!拜托你去开一下门可以吗?”

当天稍晚,当朱莉娅在家里试做玛德莲蛋糕,才刚把蛋糕从炉子里拿出来时,她就听见斯特拉在楼下扯着嗓子大叫。朱莉娅皱着眉头看着烤盘里的蛋糕,还是不满意。

斯特拉再次大吼了起来:“朱莉娅!是索耶啦!我在洗澡!”

朱莉娅叹了口气,她今天已经见过索耶一次了,那就已经够了。想要毫发无伤地结束待在穆拉比的时光,关键就是不要跟索耶这个人有什么往来。

朱莉娅在牛仔裤上抹了抹手,然后走出小厨房,故意跟斯特拉一样,踩着又重又吵的脚步声下楼,因为斯特拉的浴室正好就在楼梯下方,这么做只是故意惹恼斯特拉。透过前门玻璃外面那层薄布帘,可以清楚看见外头的街灯投射出站在门口的那个身影。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打开门,但看到外面站着的那个人之后,随即松了口气并露出笑容。

埃米莉站在门口,将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她身上仍然穿着跟早上一样的黑色短裤与黑色挖背背心,而她那头飞散的金发在灯光下看来像刚出炉的面包上的酥皮。“嗨!朱莉娅,”埃米莉说,“我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没有!当然没有!”她退了一步,挥手示意埃米莉进屋。虽然她跟埃米莉说如果有需要就可以过来找她,但还真没有想到埃米莉竟然这么快就来了。朱莉娅再次见到埃米莉,仍禁不住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她,越看她就越同情她。想置身事外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当她根本别无选择的时候。

“你的房子很漂亮。”埃米莉说。

斯特拉住的这部分的确是既温馨又漂亮,这些都是斯特拉当设计师的母亲布置的,金色的木质地板、生气蓬勃的花卉装饰、原版真迹的艺术作品,以及一张她从来不让任何人坐的条纹图案丝质沙发。

“这不是我的,是我的朋友斯特拉的,我住在楼上分隔出来的公寓。”

好像听到人家在说她的名字似的,斯特拉又大叫了起来:“索耶!我现在在浴室里,什么都没穿哦!想看吗?”

“不是索耶啦!”朱莉娅叫了回去,“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在浴缸里等他!快点出来!再泡下去,你就要变成干瘪梅干了!”

埃米莉睁大了眼睛,朱莉娅连忙说明:“那就是斯特拉,什么都别多问,我们到楼上去吧,给你看我住的那部分。”她开始往楼上走,挥手要埃米莉跟着她。

走到楼梯顶端之后,因为走道太窄,朱莉娅必须先退后让埃米莉进来,她才可以往前去把门关上。

“我先去把烤箱关掉。”朱莉娅说着,便进到那个以前是卧室,现在已经被改装成厨房的房间里。房里弥漫着一股奇幻又狂热的感觉,像水晶般晶莹剔透的糖和面粉仍在空气中缠绕,像风筝的尾巴一样。空气中有一种充满了希望,会让人想要回家的味道。今天晚上是布朗宁奶油的温醇,配上柠檬清新的调味。

朱莉娅每次做蛋糕的时候,都会把窗户打开,她觉得不应该自己独享这种美妙的香味,应该让更多人知道这儿有美味的“魔术”正在上演。

“你在做什么?”埃米莉站在厨房门口问。

朱莉娅关上了烤箱:“在我把蛋糕拿到餐厅里贩售之前,我都会在这里先试做看看。这次的玛德莲蛋糕还不够漂亮。”说着,朱莉娅从摆着第一批玛德莲蛋糕的烤盘里拿起了其中一个:“你看,正统的玛德莲蛋糕,这一边应该要隆起,这个就太平了。可能是面糊冰得不够久的关系。”她牵起埃米莉的手,放了一个像海绵一样的小蛋糕在埃米莉的手里,“法国人是这样子放玛德莲蛋糕的,把像贝壳的这一面放在下面,看起来很像船。而美国人喜欢看到玛德莲蛋糕上面印出来的这种漂亮花纹,所以我们会倒过来放。”她把蛋糕翻转过来,“好啦,你吃吃看吧。”

埃米莉咬了一口,随即露出了笑容。她用手遮住塞满蛋糕的嘴巴说:“你的手艺真的好棒哦!”

“这可是经过了很长时间的练习,我从十六岁就开始练习做蛋糕了。”

“有这种天分一定很好吧?”

朱莉娅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膀:“这该怎么说呢?是别人让我发现我有这种天分的。”有时候,她真的很不愿意说出,若不是因为别人,她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发现自己有这种天赋,但她向来都太容易受到别人影响。她必须一直提醒自己,怎么发现自己有这种天赋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如何善用这样的天赋,并且从中得到了什么收获。

朱莉娅看埃米莉一脸很想继续追问下去的样子,便很快转移了话题:“你在这里的第一天过得如何?”

埃米莉很快把最后一口蛋糕塞进嘴里,咀嚼完、吞下去之后才开口:“我被搞得稀里糊涂的。”

朱莉娅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身体斜靠在一旁那台老旧、橄榄黄色的冰箱上:“被什么东西搞糊涂了?”

“就是为什么我妈妈要离开这里?为什么她不跟这里的人联络?她在这里有朋友吗?还有,她住在这里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人?”

朱莉娅一下子有点惊讶到不知道如何回应。很显然,关于她妈妈以前在这里造成的大灾难,还有其他很多东西,埃米莉都必须慢慢消化,但朱莉娅绝对不想当把事实告诉她的那个人。“就像我早上说过的,我跟她并不熟。”朱莉娅小心翼翼地回答,“在学校的时候,我们不属于同样的社交圈,而且那个时候我自己也有很多麻烦。这些事你应该问你外公才对,你跟他谈过吗?”

“没有,”埃米莉把飞散在脸上的发丝塞到耳后,她的每个动作都如此自然、不做作,“他整天都待在房间里不出来。他跟我妈妈处得不好吗?会不会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妈妈才不回来?”

“不,应该不是,万斯跟每个人都处得很好。过来到这儿坐下吧。”朱莉娅搂着埃米莉的肩膀,带她走出“卧室厨房”,到“卧室客厅”去。这个改成客厅的房间内,有一张深蓝色的双人沙发,是斯特拉的妈妈从家具陈列室里拿来送给她的,可以说是朱莉娅住的地方里唯一比较高级的家具。房间里还有台电视、老旧的咖啡桌,以及一个摇摇晃晃的书柜,里面塞满了锅子跟罐子等厨具,是厨房塞不下所以才拿到这里来的。朱莉娅把大部分的家当都妥善打包了起来,留在巴尔的摩。搬到这里之后,她也只买了一些简单的衣服跟必需的厨具,所以公寓里没有太多东西,看起来既寒酸又贫乏。不过这对朱莉娅来说并没有太大关系,毕竟把这个地方布置得太舒适也没有什么意义。

两个人坐下之后,朱莉娅说:“我唯一能告诉你的是,你妈是学校里最漂亮、最受欢迎的女孩。她身上的一切,都好像天生就那么完美一样,漂亮的发型、时尚的打扮,永远充满自信。她当时加入了一个叫作‘莎莎芙拉’的团体,里面的成员都是一些家境很好的女孩。我就不是她们的一员。”

埃米莉非常惊讶:“我妈妈是很受欢迎的那种女生?万斯外公很有钱?”

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于是朱莉娅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她以为敲门的人是斯特拉,因此她毫无戒备地大动作拉开了门,然而扑鼻而来的是一股刚修剪过的清新的青草香味。站在阶梯口的人,是索耶。

“我买了比萨,”他微笑着说,“下来一起吃吧。”

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正在蠢蠢欲动。朱莉娅搬到这里的一年半之中,索耶每个星期四都带比萨来,但从来就没有上楼叫她下去跟他们一起吃比萨过。

“谢谢,不用了。”她退了一步,准备关上门。

索耶微微地歪着头:“要不是我很了解你,我还真的会以为你是觉得尴尬,所以才不好意思下来呢!”

这句话奏效了,朱莉娅停下动作:“尴尬?我为什么要觉得尴尬?”

“因为我现在知道你是为了我而做蛋糕的。”

朱莉娅轻蔑地哼了一声:“我从来就没说过我是为了你而做蛋糕的,我说的是:我是因为你才开始做蛋糕。”

“所以你真的说过嘛!”索耶说。

朱莉娅看着他的眼睛。没错,她真的说过,不管她多么想否认这件事,这毕竟是真的。他们在一起的那个晚上,两个人肩并肩地躺在学校足球场上,看着天上的星星。朱莉娅以前从没有像那样看过星星,而在那天晚上之后,就更没有像那样看过星星了。那晚,索耶讲了关于他妈妈的故事。他妈妈会在夏日的午后烤蛋糕,不管他在哪里,蛋糕都会让他回到她的身边去。糖粉就像花粉一样飘荡在空气中,变成一种召唤他回家的信号,他可以感觉得到,他甚至说,他真的能够看到。

朱莉娅就是从他身上学到了这一点:蛋糕有召唤人的魔力。

“不过呢,我觉得我说的是:我是因为‘像你这样的人’才开始做蛋糕的,毕竟,你是我的目标顾客。”朱莉娅好不容易才挤出了这些话。

索耶一脸根本不相信她的表情,但还是露出了微笑:“转得挺不错的。”

“谢谢你的夸奖。”

他的视线越过了朱莉娅的肩膀,往公寓里面瞧。他从来没有进过朱莉娅的公寓,朱莉娅此刻也没有邀请他进来的意思。索耶从小家境就很不错,但朱莉娅并不是。她在巴尔的摩的家还蛮体面的,风格独特,混合着波希米亚不受拘束的风味,那才是她现在自身性格的写照,绝对不是像现在这间贫乏的小公寓,她不想让索耶看到这间公寓的样子。

“这里面好香,”索耶说,“真希望能住在你的厨房里。”

“空间不够,而且我只有星期四才会在这里做蛋糕。”

“我知道,打从你搬进来,斯特拉就告诉过我了。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都是星期四过来?”

朱莉娅根本从来都没怀疑过为什么,他就是这么厉害。“我这边有客人,所以不能下去,你跟斯特拉好好地享用吧。”她关上了门,背靠在门上,用力地深呼吸了几次。过了一会儿,她才发觉好像没有听见索耶下楼的声音。她连忙转过身,把耳朵贴在门上。难道他还站在那边吗?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轻轻转身下楼发出的细微声音。

朱莉娅站直了身子,走回到客厅去。“真是抱歉。”

“如果你在忙,我可以改天再过来。”埃米莉说。

“说什么傻话。”

“所以说,如果我妈妈这么受欢迎的话,应该大家都很喜欢她啰?”

朱莉娅迟疑了一下,还没开口,外头又传来了敲门声:“不好意思,又来了!”

“你跟谁在一起啊?”朱莉娅才打开门,斯特拉就立刻质问。斯特拉的脸形较宽,有张比较像异国人士的脸蛋,配上杏仁形状的双眼与深色的直眉毛。她身上穿了一件日本浴衣式的浴袍,深色的头发往上盘成了一个发髻,有一些散落的发丝仍是湿的,沾在她的脖子上。“索耶说你这里有别人?你跟谁在约会吗?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到底是谁?”

“不关你的事。”朱莉娅故意这么说,因为这样一定可以把斯特拉气得半死。她还没有原谅斯特拉把蛋糕的事情告诉索耶,而且斯特拉在三年前跟索耶睡过之后,就没有再跟谁在一起,现在要是她觉得朱莉娅在跟谁交往却没有告诉她,她一定更无法接受。

朱莉娅关上了门,但她才刚踏进客厅,敲门声又响起了,这次是一直敲个不停,斯特拉现在一定气到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她如果没有看到你,是不会停的。”朱莉娅对埃米莉说,“你介意见见她吗?”

埃米莉鼓起了勇气,跟着朱莉娅走到走廊上。

朱莉娅才刚拉开门,斯特拉便急躁地开口:“我是不会离开的,除非你——”但她一看见朱莉娅身后站着的埃米莉,便戛然停止了。

“这位是万斯·谢尔比的外孙女。”朱莉娅介绍了起来,“埃米莉,这位是斯特拉·费里斯。”

斯特拉惊讶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埃米莉来这里是想要知道以前她妈妈住在这里时的事情。”

斯特拉很快地恢复了正常:“噢!埃米莉!真高兴认识你。索耶跟我以前都是你妈妈的朋友,下来跟我们一起吃比萨吧,我去拿学年纪念册给你看。”

斯特拉说完便把身子侧向一边,而埃米莉几乎没有考虑,就立刻蹦蹦跳跳地跑下楼去了。埃米莉优雅的神情、身高、瘦弱的身体,让人似乎很容易就忽略了她其实才十几岁而已,不过她偶尔还是会有些这个年纪的少女才有的举动。

在斯特拉也转身准备下楼之前,朱莉娅一把抓住了她浴袍的袖子:“千万别提她妈妈做的那件事。”

斯特拉觉得自己受侮辱般地回应:“你有毛病啊!我是那么坏心的人吗?”

埃米莉在楼下热切地等待着她们下楼。两个人都走下来之后,斯特拉就领着她们往厨房的方向走,浴袍随着她走路的动作夸张地摆动着。

索耶站在厨房里,双手插在口袋中,背对着门口看着窗外,听见她们进来的声音才转过身。当他见到埃米莉时,便扬起了眉毛。

“你好!这位非常漂亮的年轻小姐是谁啊?”他故意装出了一种很礼貌的腔调,好像站在眼前的是一位戴着白手套的高贵大小姐。索耶和斯特拉的成长环境就是这样教导他们的,在陌生人面前必须表现得格外彬彬有礼,这些小动作就能透露出他们优越的家教。

“这位就是朱莉娅正在招待的客人,索耶,所以你可以不用再摆臭脸了,这位是埃米莉,是达尔茜·谢尔比的女儿。”斯特拉故意将最后几个字说得特别用力。

索耶毫无惊慌失态的模样,只是朝埃米莉伸出了手:“你好。”埃米莉与他握了握手,甚至还咯咯地轻笑了几声,但即使这样,朱莉娅也不觉得埃米莉的举止有什么失态的地方。

“朱莉娅,趁着比萨还是热的,我们赶快吃吧!”索耶走向了厨房餐桌,替朱莉娅拉开了一把椅子,不给她考虑的时间。

斯特拉拿出了饮料跟餐巾纸,四个人就随意地吃起了素食口味的比萨。朱莉娅故意吃得很快,这样她才能够快点离座;索耶既随兴又轻松,一直朝着朱莉娅微笑,似乎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斯特拉坐在餐桌旁边,仪态既自在又优雅,仿佛她身上穿的是迪奥的正式礼服而不是浴袍;埃米莉则是用满怀期待的眼神看着他们三个人。

“那么,你们认识我妈妈吗?”埃米莉似乎无法再多等一秒钟似的,迫不及待地开了口。

“我们跟她很熟,”斯特拉说,“达尔茜跟我是同一个团体里的好朋友。”

“莎莎芙拉吗?”埃米莉问。

“没错,那时候索耶跟我们团体里一个叫作霍莉的女孩约会,所以他也是我们名义上的男性成员之一。”

“你们跟朱莉娅不是朋友吗?”

“那个时候我跟任何人都不是朋友。”朱莉娅说。

埃米莉转过头,一脸好奇地看向她。埃米莉的嘴唇上还沾着比萨的酱汁,朱莉娅微笑着把餐巾纸递给她。“为什么啊?”埃米莉一面擦嘴,一面问。

“青春期本来就有很多痛苦,我们都很了解。莎莎芙拉的人只是让他们自己表面上看起来很轻松愉快,而我,就活得比较真实。”

“莎莎芙拉的人平常都做些什么?社区服务?公益募款?”

斯特拉大笑了起来:“我们不是那种团体,我去拿纪念册给你看。”她把比萨的饼皮丢回盒子里,就离开了厨房,没几分钟,她随即像一阵风似的又回到厨房里。她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不必翻箱倒柜,或打电话问爸妈,就能立刻顺利找到自己的纪念册的人了。“我们在这里。”她把这本封面是绿色跟银色,还写了“战斗猫咪们之家”几个字的纪念册放在埃米莉面前,一页页地翻阅并开始介绍。“这些就是莎莎芙拉的成员,当然啰,你妈就是站在正中间的那一个,我们每天早上上课之前,都会聚在学校前面的阶梯那里聊天。这张是你妈在返校日那天照的,这一张是她当选舞会皇后的照片。这个是索耶在足球队的照片。”

索耶摇摇头:“其实我很少踢足球。”

斯特拉看了他一眼:“那是因为你不想弄伤了你那张漂亮的脸吧。”

“很有说服力的借口。”索耶说。

斯特拉翻到下面一页:“这个就是朱莉娅。”

那是一张朱莉娅坐在足球场旁看台座位的最上面一排,独自吃午餐的照片。那个地方是朱莉娅的专属空间,不管是在上课前、午餐时间、逃课的时候,有时候甚至连晚上,她都会待在那儿,那是她的安全堡垒。

“你以前头发好长哦!而且全都是粉红色的!”埃米莉说着,一边把脸贴近纪念册一些,“你擦的是黑色的口红吗?”

“是啊。”

“那个时候,根本没有人知道该怎么跟朱莉娅相处。”斯特拉说。

“其实我不会伤害任何人。”朱莉娅微笑着摇摇头说。

“对其他人来说大概是吧。”索耶喃喃地说着。朱莉娅则把长袖上衣的袖子拉下来了一些。

“我们要升三年级的时候,朱莉娅的爸爸就把她转到寄宿学校去了,”斯特拉对埃米莉说,朱莉娅默默地转回来看着她们,“之后,她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回来,等到她真的回来的时候,大家都认不出她来了。”

“我认得。”索耶说。

斯特拉翻了个白眼:“你当然认得。”

埃米莉现在已经全神贯注在眼前的纪念册上,一页又一页地翻阅着,只要看到有妈妈的照片,就会停下来多看几眼。“你们看!”埃米莉说,“妈妈戴着这个手链!就是这个!”她举起了手腕给大家看。

朱莉娅却直直地凝视着埃米莉,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涌上了一股熟悉的思念感觉。她不自觉地伸出手,把埃米莉前额上的头发稍微拨到旁边去。埃米莉似乎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但当朱莉娅的眼光看到桌子另外一端的两个人时,却看见索耶跟斯特拉都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瞪着她,好像她的脖子上长出了另一颗头似的。

“这个跟我妈妈站在一起的人是谁啊?”埃米莉指着照片里一个相貌优雅、深色头发、穿着套装打领结的年轻男孩,“妈妈的好多照片里面都有他。”

“那是罗根·科菲。”朱莉娅回答。

“原来这就是他说的那个人。”埃米莉身体往后倾,露出了笑容,“我今天早上遇到一个叫作温·科菲的男生,他提到他的叔叔就是罗根·科菲,而且他好像很意外我不知道他是谁。”

哦!完蛋!这可不妙!朱莉娅想着。

“罗根·科菲是她的男朋友吗?”埃米莉问。

“我们都在猜,不过他跟达尔茜都否认。”朱莉娅小心翼翼地回应着,“基本上,他只是一个害羞又神秘的男孩,你妈一直想要帮助他走出他的小框框。”

“他还住在这里吗?你们觉得我过去找他谈我妈妈的事会不会不方便?”

但他们却是一阵沉默,没有人愿意开口把事实告诉埃米莉。好不容易朱莉娅才开口:“亲爱的,罗根·科菲很多年以前就过世了。”

“哦!”埃米莉也感觉到气氛变得不太对,虽然心里不太情愿,但还是合上了纪念册,“我想我该回家了,谢谢你们让我看纪念册。”

斯特拉挥了挥手:“你拿去吧,那都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我可不想再被它提醒自己有多老。”

“真的可以给我吗?太谢谢你了!”埃米莉站了起来,朱莉娅也随即站起来,陪她走到门口,跟她道晚安,目送她离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隔壁那片黑压压的树荫里。

当朱莉娅转身进到房子里,斯特拉已经站在那儿,手捂着嘴:“好啦!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意思?”

“你对她的态度为什么要故意表现成那样?”

“我哪有故意怎么样?”朱莉娅皱起眉头,“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

“因为我觉得很惊讶啊!我是说,拜托,你可是世界上最没有母爱的人!”斯特拉说完便笑了起来,但看到朱莉娅的表情之后马上停了下来,“哎呀,我没有恶意啦。”

其实朱莉娅已经很习惯别人这样说她了,但即使她已经习惯,每次听到这样的话仍会觉得不好受,这大概是已经三十六岁了,却还没有打算要和任何人分享自己的生活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吧。朱莉娅其实明白斯特拉并没有恶意,她也知道当她在巴尔的摩的那些朋友说“你太重视你的自我了,如果你当了妈妈,大概会比你在青少年时期当孩子还要酷吧”的时候,他们其实也没有恶意。

“我们去后院喝酒吧!”斯特拉说。

“不了,谢谢你。”

“朱莉娅……”

“我知道你这里有甜食!”索耶的声音从厨房传了过来,伴随着他开关橱柜的声响。

斯特拉翻了个白眼:“这家伙,不管我把贺喜氏迷你巧克力藏在什么地方,他都能找到。”

“给他吃吧,以免他跑来搜刮我的厨房。”朱莉娅说着便朝楼梯的方向走,“我还有工作要做。”

埃米莉回到家之后,就坐在阳台上,把纪念册放在大腿上,一页页地仔细翻阅。当天稍早,她把整个房间里所有的橱柜、抽屉都翻遍了,试着想要找到一些……东西,不管是什么都好,一些可以得知她妈妈在这里生活过的蛛丝马迹。她开始起了疑心,感觉好像有什么她应该要知道的事情,却没有人告诉她。但是整个房间里,除了床尾那个蒙了一层厚厚的灰的木板上面刻了妈妈的名字之外,没有其他东西可以证明达尔茜在这里住过。没有任何个人用品,没有照片,没有旧信件,甚至连一条围巾或是不小心掉落的一只耳环都没有。最后埃米莉只好去找朱莉娅。她一开始还觉得这么做好像有点奇怪,但现在她很高兴她去找了朱莉娅,因为她得到了这本纪念册,虽然她心中还是有很多疑问。罗克丝雷女子学校的校训之一就是,学生之间没有种族阶级的差别,没有谁是特别优越的,也不会举办什么选举。但她的妈妈竟然曾经是舞会皇后?

埃米莉想起以前妈妈从来不让她去购物中心,因为那个地方总是上演着公开的竞争,无时无刻不在较量哪个人比哪个人拥有的更多或更好。妈妈常说,时尚绝对不是决定一个人价值的因素之一,所以可想而知,罗克丝雷女子学校的学生都必须穿制服上学。然而,在眼前这本纪念册里,她妈妈穿着的都是当时最流行的服装,甚至总是顶着沙龙吹整出来的流行发型。

也许她对自己年轻时的模样感到尴尬,或是她觉得过去的流行后冠有损她提倡环保亲近乡村的形象。

即使是这样,都不足以构成她从来不回穆拉比的理由吧。

有些声音划破了宁静的夜空,于是埃米莉抬起了头。那是从隔壁后院传来的声音,饱含了女人的笑声以及玻璃杯碰触的声音。

埃米莉把阳台小餐桌上的落叶都清理干净,心满意足地坐在小餐桌前,轻松地靠着椅背。星星在树叶的缝隙间闪烁,很像圣诞树上忽明忽灭的灯光。她开始觉得周遭的空洞已经有一部分被填补了起来。她带着太多期待搬到这里,虽然遇见的事情并不都是完美的,但已经在渐渐好转了,至少她已经跟隔壁邻居成了朋友。

她深吸了一口气,感受夏天夜晚的美好,渐渐地觉得有点睡意了。

她原本只是想稍微闭一下眼睛的,但她立刻就睡着了。

当埃米莉睁开眼睛的时候,周遭还是暗的。她眨了眨眼睛,想要知道现在到底几点,还有她到底睡了多久。

她低下头,发现纪念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掉到阳台地面的落叶上了。她觉得背很酸痛,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纪念册,当她重新坐直身体时,突然皮肤一阵刺麻。

那道光又出现了!

那道传说中可能是鬼魂的光。

埃米莉愣住了,看着这道光在外公家后院老旧凉亭的更远处。它却没有像上次那样消失,而是在那儿徘徊不去,在树与树之间闪烁不定地飞蹿着,一直没有离开。

难道……它也在看着她?

埃米莉很快地看了一下隔壁的房子,灯光已经熄灭了,表示现在除了她以外,没有人看见这道光。

她又转回去看着这道光,它到底是什么?

她站了起来,轻轻缓缓地走回房间里,把纪念册放在床上,安静地待了一会儿。突然,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到了什么,就这么站起来,然后跑出房间。她赤着脚在硬木板上的跑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更响,所以在下楼梯还有经过外公房间时,她把速度稍微放慢了一点点,让脚步声小一点,以免吵醒外公。跑到厨房后门时,发现门被锁住了,她匆忙地摸索了一会儿,还是打开了门锁冲了出去。

那道光还在!她立刻朝着它跑过去,穿过凉亭冲进后面的树林里。那道光很快地撤退,这时她听到了踩在落叶上的脚步声。

脚步声?

鬼魂是没有脚步声的。

埃米莉在那片只有朦胧月光的黯淡树林中追逐着那道光线,不时地伸手拨开挡在眼前的树枝。跑了大约五分钟之后,她开始想到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也不知道这片树林的尽头在什么地方。当那道光线消失了之后,埃米莉终于真的开始担心了,她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幸好往前多走几步之后,就走出了这片树林。她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被脚底的刺痛感提醒自己还是光着脚的。她抬起脚检查了一下,脚跟受了伤,留下了斑斑的血迹。

突然有一声关门的声响,在一片寂静中更是明显。

她猛地抬起头,看看四周的环境,才发现自己在小镇大街上的住宅区尽头,她人站在公园里面,前方就是那些老旧的红砖宅邸。外公家后院的树林应该是跟其他邻居家的树林混在一起的,像座巨大迷宫一样,曲曲折折地通到这个地方来,尽头就是这个有新月形风向计的演奏台。

她不停地左右张望,又回头看看那片树林,那道光刚刚应该是跑到这里了,没错啊。

她一跛一跛地选择了比较远的路,顺着人行道走回家。她的脑袋里一片混乱,刚刚她竟然大半夜里在树林里狂奔,追逐着一道被称作“鬼魂”的光线。这实在太不像她会做的事了。

当她走回外公家的时候,想起前门是锁着的,所以她必须绕到后门去。才走到房屋的转角处,就看到了光线。

后院的灯被打开了。

看来万斯外公一定是听到她跑出去的声音,所以开了灯在等她。埃米莉叹了口气。这样大半夜地跑到外面去,还把他给吵醒了,现在她要怎么跟外公解释?她步履蹒跚地爬上后门的门廊,却在门口差点被某样东西绊倒。

她弯腰捡起来一看,是个医药箱。

背后又传来一阵落叶的沙沙声,埃米莉回过头,惊讶地倒抽了一口气。那道白色光线很快地消失在树林里,好像它刚刚一直没有离开过。

她也很快发现,其实万斯外公整夜都没有醒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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