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华观至盛京也不过一日路程。盛京繁华,车水马龙。三人正走着,一个中年男人突然撞向易轻红。易轻红没意识地侧身一闪,那个中年男人撞了个空,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易轻红看着那个人的背影,沉默了片刻。
方絮笑了笑,抬手拍拍易轻红肩头。
易轻红刚回过头,没走两步,忽然听见后面一道尖锐的女声“哎呦”一下,忽地喊起来:“抓贼啊!快抓贼!”
三人再次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妇人半倒在地上被丫头搀着。那个妇人回头给一个男人甩了一巴掌,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抓贼啊!”
那个男人唯唯诺诺应了声,连忙跑向远处。只见先前想要撞易轻红的那个中年男人在人群中飞快地窜逃,所过之处一片鸡飞狗跳。
三人二话不说,纷纷运起轻功向着那边追过去。只是人太多,那个中年男人又一直往人多的地方钻,三人眼看着就被人群挡住了。
忽地,一名书生“啊”了一声。易轻红看得清楚,一道素色的影子踩着那个书生的头,跃进人群,一个回踢,将那个中年男子踢翻在地。
奇怪的是那个书生反而同没事人一般,被人踩了一下,也并无大碍。
三人连忙赶过去,只见那道素色的身影俨然是一名面容清丽的女子。
那个中年男人四下看看,趁她走近时一咬牙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直直刺向毫无防备的女子。
女子一动不动。易轻红蹙了眉,正要出手时,却忽闻金属撞击声响过,中年人一声惨叫,匕首已掉落在地上。他看见那个中年人捂着右手,隐隐有血色渗出。
女子冷冰冰地回头扫了一眼,道:“多管闲事。”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冷得有些丝毫不近人情。
她说着,一名带了银面的白衣公子从后面过来,一双露在外面的眸子里颇有些许无奈。
出手的人大概就是这个人了。
易轻红尚未说话,只见刚才那个妇人支使的那个仆人赶到了,一手揪住那个中年男人,一边喊道:“夫人!抓到了!”
他一边喊着,一边对那个男人拳打脚踢。
柳暮雪有些不忍,正要上前制止,易轻红却抬手拦住了他。柳暮雪低声道:“虽是此人偷窃在先,但是这般对待,也着实不该。”
易轻红蹙眉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白衣公子似乎听见了他们讲话,多看了易轻红两眼,但是也过去,抓住了正在打人的仆人,缓缓道:“此人犯偷窃之罪,不妨交于官府处理。”
那仆人瞪了他一眼,道:“多管闲事!”
他说着,想要挣开白衣公子的手,却不料那只手竟如同铁打铜铸一般,丝毫不动。
白衣公子原本是一番好意,不出片刻却接连被两个人责怪了多管闲事。他抬眼偷瞧了瞧女子,收回目光叹了口气,道:“原本是此人犯罪在先,若是阁下一定要在此处打他,那阁下岂不就犯了闹市斗殴之罪?”
那仆人是个胆小的,偏偏不识字,他怎知这些罪名是有是无。他听见白衣公子这样说,也不由退缩了,反而问道:“那、那该怎么办?”
白衣公子勾起唇角,银面在阳光下竟有些魅惑之感。他不紧不慢地道:“自然是,交由官府处理。”
他的声音原本有些低沉,他人认真听的时候,似乎是有些虚无缥缈,令人捉摸不定。
白衣公子终于放开了手,官差也终于到来。那个妇人拨开人群,哭哭啼啼说了事情始末,为首的官差似乎是不耐烦了,呵斥了她两句,便带人把那个中年男子押走了。
素衣女子冷哼一声,扭头就要离开。早在一旁等候多时的书生立即喊道:“姑娘!姑娘且等等!小生会对姑娘负责的!”
素衣女子剐了他一眼,仍旧不肯停留。那个书生竟跑得飞快,拦在素衣女子面前,气喘吁吁地道:“姑娘,小生林姓,字晚书。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素衣女子停下脚步,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不认识你。”
林晚书嘿嘿傻笑着,一边道:“俗话说得好,不打不相识,小生——啊!”
只见素衣女子抬手,反手擒住他右臂,一用力把他摁倒在地。
“相识了,如你所愿。”女子冷声道,“我走了。”
她说完,只一停顿,似乎是向着三人这边看了一眼,脚尖一点,轻飘飘地跃出去十几米,转眼便消失在人山人海之中。
“这位姑娘好生高明的轻功。”方絮不由赞叹道,“想是玄虚前辈的逍遥游也不过如此。”
白衣公子笑了笑,道:“三位的轻功也不差,萧某方才便见到三位身姿,亦非寻常人。想来若是那位柔儿姑娘不曾阻拦,三位追上那小贼也不过呼吸之间。”
书生立即爬起来,道:“方才那位姑娘原来叫柔儿?果然是个好名字!人美,名字也美。”
白衣公子:“……”
他闭目默然,许久后张开眼睛,道:“三位,今日萧某还有事要去做,江湖路远,终有一日,想来还会相见。”
易轻红道:“在下易疏,字轻红。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白衣公子笑了笑,道:“萧姓,字容尘。”
他抱拳行礼,道:“三位,告辞了。”
说完,他转身,向着女子消失的方向离去了。
柳暮雪蹙眉,问:“轻红,你觉得这个人,是否有些奇怪?”
易轻红回过头,却听方絮道:“我倒觉得此人一身正气,是个好人。”
易轻红皱眉道:“我方才运起功法,此人看起来的确蹊跷。”
方絮愣了愣,问:“功法?”
柳暮雪回答道:“是翠微剑阁的观心术,翠微剑阁弟子皆有修习。”
易轻红继续道:“此人周身有血气浮现,一看便是手下亡魂无数,可他偏生行事磊落,却又无正气。”
柳暮雪颔首,道:“虽然没有看清,但是他所用可能是暗器一类,出手狠辣。方才那人的手,显然是被洞穿了。”
方絮犹豫道:“是吗?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对他很有好感的。”
柳暮雪笑了笑,道:“那位柔儿姑娘倒是气质出尘,不沾血气,虽然也并未正气缠绕,但看上去却是个好人。”他说着,忽然转过头,问,“对了,方才的那个书生呢?”
三人找了一圈,的确没再看见那个书生的身影。柳暮雪不知道在想什么,易轻红却道:“我们已耽误了不少时间,还是先找到秦公子要紧。”
方絮点点头,道:“也对,可是我们应当去哪里找?”
这次回答他的却是柳暮雪,但是他却不敢置信地听到柳暮雪说了四个字:
“勾栏瓦肆。”
这条巷子不难找,只是距离闹市也有些距离。方絮不解,他分明已经皈依了道门,为何还要被这两个人拉来这种风尘之地。
其实易轻红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找那位秦大公子。那位秦大公子只怕是还不知道江浙秦氏灭门之事,但是三人分明也没有见过这位秦令,并不知晓他是什么样的人。
柳暮雪笑道:“打听消息最好的去处,一个是酒肆,一个是青楼。只是方才在路上听见今日拈芳阁有位什么兰香姑娘,好像是拈芳阁的花魁,于是来凑凑热闹罢了。”
方絮茫然无措,却听见易轻红蹙眉问:“银子带足了?”
方絮忙问:“什么银子?”
柳暮雪眨眨一只眼,小声道:“那当然。”
方絮显然对此一窍不通,只是晕乎乎地跟着两个人进了拈芳阁,晕乎乎地看着柳暮雪笑着塞给老鸨一大锭银子,晕晕乎乎地跟着两人上了二楼,进了一间雅阁。
天色渐昏黄,楼中点起了花灯。鸨母笑着走过来,问道:“三位可要叫几个姑娘,我们这里的莲芳,晴儿,翠娘可是各有风姿。”
“莲芳清丽出尘,晴儿天真烂漫,”柳暮雪笑嘻嘻道,“翠娘妩媚动人,都是不可多得的妙人。”
鸨母正了正色,陪笑道:“倒是是奴家的不是了,想不到公子竟对阁里的姑娘们这么了解。那奴家且去将她们叫了来?”
柳暮雪摆摆手,道:“不必了,这已经知道了的又有什么趣味呢?我倒是对未知的更加好气一些。”
鸨母沉吟片刻,大抵猜想三人的来意,低下声音问:“公子的意思是?”
柳暮雪轻笑一声,道:“妈妈想得多了,在下可别无他意,只是听闻这阁里有位兰香姑娘,年芳二八,一曲凌波舞斩获了不少人的心。”
鸨母颇有深意地看着他,道:“公子确是妙人。”
柳暮雪笑道:“妈妈也是位妙人。”
看着鸨母又被柳暮雪塞了一锭银子,摇摇摆摆走出去,方絮试探地问道:“柳兄对这里很熟?”
柳暮雪苦笑摇头,道:“说句实话,我也是头一次来。”
方絮愣了愣,又问:“你那怎么会对这里的姑娘这么熟悉?”
柳暮雪搭着食指在嘴唇上,示意噤声。确定附近无人之后低声道:“方才进来时我听见有个人在喊晴儿,然后就看见一个小姑娘过去了,其他两个也都是或者看到,或者从其他人口中听到的。”
他没有说出来的是,方才有个人在与同伴谈论这些姑娘,柳暮雪耳尖,就多听了一会儿。
他摇头叹道:“此等风尘之地,许多人也都为求富贵,若是实在不好说,便也可用财物解决。只是,”他顿了顿,继续道,“你保留的越多,越是神秘,越是让她们捉摸不定,他们对你也就越是敬重。”
“趋吉避凶,”易轻红想了想,道,“人总是不喜同未知斗争,因为未知不定,这也是人之常情。”
他这边话音刚落,外面就突然响起一个尖利的声音:“还不快把小磬给我叫来?本公子等了这么久,人呢,都在哪里?”
外面鸡飞蛋打一阵混乱之后,三人听见鸨母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哟!今儿个是什么风,竟把秦公子给吹了来?”
秦公子三字一落,激起万丈滔天巨浪。易轻红不觉竖起耳朵仔细继续听着外面声音,柳暮雪同方絮也绷紧了身子。
方絮奇道:“他怎么会在这里?秦公子,你们说,会是秦令秦远书吗?”
柳暮雪不自觉小声道:“好像不是?倒也难说。”
易轻红垂眸,道:“此人不是秦远书。”
方絮看他,他解释道:“江浙秦氏是江湖武学世家,此人言语虚浮,气息薄弱,不像是习武之人。”
方絮显然有些失望,不再去听外面的声音。柳暮雪走到门口,轻轻叩了叩门。过了许久,一个女声喊着:“来了!”一边扭着腰走过来开了门,进了这间雅阁。
柳暮雪微微一笑,看得女子脸颊一红,接了柳暮雪的银子,问:“公子可是有事,奴家愿为公子排忧解难。”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柳暮雪整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领口,仿佛下一刻就会扑上去把他就地正法一般。
方絮已经无法直视这一幕了,扭了头轻咳两声,脸上有些发烫。
柳暮雪微笑着,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
片刻后,他问道:“姑娘可知,外面那位秦公子是什么来头?”
女子收敛了笑意,有些不满地道:“公子叫奴家来只为了这事啊。”
她身材娇小,胆子倒是的确不小。她抬了手,手指在柳暮雪胸口划来划去,方絮闭着眼,皱着眉,恨不能把全身都用东西罩起来,与外界隔离,超脱于世外。
就当女子手指勾住柳暮雪领口的瞬间,柳暮雪伸手攥住女子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他轻吸了一口气,缓缓在女子耳边说了句什么,女子脸色微变,须臾又恢复正常,娇嗔道:“公子真讨厌!”
她这次终于老老实实道:“那位秦公子自称是江浙秦氏的嫡长公子,好像叫什么秦远书。谁知道他是不是什么秦远书,可他偏偏有钱的很,阁里的姐妹都肯去同他厮混,说是秦公子宠爱,可谁又不知,一个个其实也都只是巴巴地盯着他那万贯家财,哪有人会想不开看得上他呢。”
柳暮雪笑道:“那姑娘看我如何?”
女子又红了脸,嗔怪道:“奴家岂敢乱说,公子可是天人。”
好不容易又送走了这尊大佛,方絮忍不住又问:“柳兄,你究竟祸害过几个姑娘?”
柳暮雪关好门,回过头,脸上天衣无缝的笑容已经裂开了大半。
他张开口想说什么,又噎在喉咙里,反反复复,最终记不起自己要说什么。
方絮好奇地问:“你刚才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居然这么容易被你打发了。”
许久不曾言语的易轻红终于又说了一句话:“她身上有点血腥气。”
方絮一懵,随即问:“你是说,她杀人了?”
易轻红与柳暮雪皆是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易轻红摇摇头,像是破罐破摔,道:“罢了。”
外面的喧闹声渐渐停止,琴瑟琵琶歌舞声却响起。柳暮雪打开门,此处能看得到台上七八道罗裙身影。纱帘轻卷,薄缕飘飞,红绡浮动,佳人碎步轻点,罗裙飞舞时仿若仙子遗世。
方絮这才有了几分兴致,道:“难怪这些人都爱来这风尘之所,这舞跳得的确美极了。”
“舞姿动人,乐声清泠。”柳暮雪道,“分明也是同样的人,能以才艺胜者,一朝为人上人,更多的,却只能在这勾栏瓦肆中,度日如年。”
易轻红却始终在意着那位秦大公子。
他一身富态,脸色苍白肥肉横陈,倚在一张大软榻上,左右各抱一个美人,一个喂他喝酒,一个边剥着葡萄往他嘴里送。
易轻红蹙了眉心。
柳暮雪拍拍他肩,问:“还在想江浙秦氏的事情?”
易轻红摇摇头,道:“我在想,秦氏二公子的事情。”
柳暮雪轻叹,道:“是啊,我们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也不知道对方为何要灭门秦氏,杀害秦二公子。已经确定了秦二公子是蓝蝴蝶所杀,又偏偏连蓝蝴蝶是男是女,是圆是扁都不知道。这原本就是件无头无尾的怪事。”
易轻红摇头,道:“时间没有无头无尾的怪事。都是人为。”
柳暮雪笑了笑,继续道:“我们前来调查这件事,也是人为。”
易轻红垂眸。
他沉默良久,道:“只是单凭我们三人,恐怕这就是无头无尾的怪事。”
柳暮雪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烁。他也颔首道:“是时候找来盟友了。”
他说完,就去看下面的歌舞了。
这晚上的重头戏是花魁兰香的凌波舞。说是压轴,很快也到来了。兰香一身水蓝衣裳,轻纱遮住了半张脸,踮着脚尖,碎步踩着乐点,一头钻进起舞的女子中。
乐点和缓下来,台上女子的舞步也慢下来。忽地向着四面八方撤去,台上只留下五道影子。
台后纱帘里弹琴者的影子模糊不清,依稀只能见得白衣蹁跹,墨色长发纷飞,台上女子舞姿妙曼,看痴了众人。
柳暮雪的脸上时而痴迷,时而愧疚,时而冥思苦想。易轻红拍了拍他肩膀,道:“勿要为乐声所惑。”
柳暮雪一下子惊醒过来,苦笑道:“此人琴技在我之上,胜我许多。我一时情不自禁无法自拔,并非被其所惑。”
他回头看着那帘中人,有些期盼地道:“若有朝一日,能一睹此人真容,平生了无憾事。”
易轻红点点头,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