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清晨有些清冷。
秦远书像往常一样起来打水洗漱，硬生生憋出一个喷嚏来。看见石桌上的包袱，他不知为何，竟有些迟疑。
他看了看，其余房门都紧闭，约莫是其他四人还没起来。他把桶搁在一旁，便走到石桌旁。
看到那个四四方方的包袱近在眼前，他却有些犹豫，想了想，却是仍旧打开了包袱。
他揭开最后一层，看到里面的东西后，脸上顿时有些僵硬。
秦远书咬了咬牙，飞快地将包袱重新包好系牢，一把捞在怀里，就往自己房间里去。
“秦公子？”
突然的一个声音让他顿了足，他回过头去看，只见是易轻红刚好打开房门，站在那里叫住了他。
“起这么早啊。”易轻红道，“这是要干什么去？”
秦远书苦笑，将那包袱放下了。
“不瞒你说，”秦远书回答道，“我看见这里多了个包袱，正想叫你们一同看看。”
易轻红没吭声，他又补充道：“我记得昨日还没有它在这里。”
易轻红微微颔首，道：“秦公子可看过了？”
秦远书听到这个问题，立即下意识问：“你看过了？”
他忽地反应过来，见易轻红目光微冷，心里也有些发虚。他忽地将包袱往易轻红那边一抛，脚下一点，竟稳稳地落在屋檐上，手一抖，飞出两枚小小弯刀。
易轻红左手去接，右手反手拔剑，挡下两枚飞刀。他没有再出手，却是他身后有两道破风声响起。
是两枚飞蝗石，直击在秦远书膝弯上。秦远书没站稳，险些跌下去。
他还没反应过来，另一道身影已近至眼前。
一只手忽地搭在他肩上，他抬手去拍，那只手却像是水中的游鱼一般，忽然一滑，几乎是贴着他的手，却躲开了他的手。
那手一翻，仍落在他肩上，没有用力，可秦远书却明明白白感觉到一股大力将他往后掀过去。他脸色一白，那边肩膀一挪，要躲开那只手。
可是那只手却好像可以提前知道他的想法，不紧不慢跟着他的肩膀落下去，却又有些偏离，最终竟反而抓住了他的小臂。
他只来得及看见雪柔清冷的一双眸子，雪柔手已向下一按，一掰，另一只手又搭在他肩上。她抬脚一踢，踢在他膝盖上，踢的他腿弯一直，直接向下方扑下去。
可是他扑不下去。
他就像一块木板，直挺挺地倾在屋檐上，左手手腕被雪柔抓在手里，只要雪柔一松手，他就得跌下去。
但他巴不得雪柔松手，若是她松了手，他就有机会站稳，也就有机会继续逃。
雪柔身形虽娇小，可这个手劲却一点都不小。秦远书皱着眉。雪柔手上用力，压制着他。
可没料到的是，这时雪柔却居然真的松手了。
他松了手，秦远书依旧高兴不起来。他松手的那一瞬间，两根极细的银丝正缠住了他。一根绕在了他腰上，另一根几乎是贴在他脖子上。
自然是萧容尘出手了。
秦远书想逃走也不过一瞬间的事，被抓回来也是一瞬间的事。
他有些心虚，只好道：“你们……都知道了？”
易轻红冷笑一声，道：“为什么要骗我们？”
秦远书皱着眉，却多看了他两眼这才道：“这个，本来也是我们江浙秦氏的秘密。”
易轻红微怔，方絮与柳暮雪也面面相觑。
“江浙秦氏？”易轻红问道。
秦远书叹口气，道：“是啊，这确实是我们江浙秦氏的秘密。江浙秦氏本来就没有什么毒谱，这些都是假的。”
他说着，似乎是记起什么事，道：“可笑。江浙秦氏为了跻身武林名门之列，编造出这个谎话，最终却也为了这个谎话送了满门的性命。”
易轻红垂眸。
秦远书一坦白，他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柳暮雪道：“你的意思是，你带着的毒谱原本便是假的？”
“既然毒谱是无中生有，”雪柔没等他点头，便道，“那么贺楼阜知不知道这件事？”
秦远书摇头，道：“虽然骆氏与秦家是世交，但是这种事，又怎会让他人知晓？骆氏不知道，贺楼阜自然也不知道。”
萧容尘轻笑一声，道：“既然秦大公子说这个毒谱是假的，那么又为何要带上它来盛京呢？”
易轻红只觉得哪里不对，却总也说不上来，萧容尘这一问刚好让他理清了思绪：“既是假的，自然没有转移的必要。何苦多此一举？”
秦远书冷笑两声，道：“我原也以为是真的，直到上了路，也谨遵父命，不曾打开看一眼。”
雪柔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秦远书摇了摇头，道：“是老管家给我的信。母亲生前，老管家曾受过她的恩惠。他不忍见到我死于非命，便提前给我一封信，让我上路后打开。我原先没有在意，快至盛京，这才记起那封信来。”
柳暮雪知道这封信定然不同寻常，随即便问道：“信中说了什么？”
秦远书道：“信中说，毒谱是假。父亲早知会有人觊觎毒谱，便让我带着这部假书上路，同时暗中放出消息，让那些人知道书在我这里。”
柳暮雪蹙眉道：“那你岂不成了活靶子？秦家主怎会如此狠心？”
萧容尘笑了笑，似有深意地道：“虎毒尚不食子。”
“不错。”秦远书似乎想起难过的事，道，“可在整个江浙秦氏面前，一个儿子又算得了什么？”
旁人没有注意，在萧容尘说话时，易轻红不着痕迹地看了萧容尘一眼。
“可没想到的是，”秦远书自嘲地笑了笑，继续道，“推出了我这个活靶子，到最后，江浙秦氏却还是没了。”
“事已至此。”柳暮雪有些不忍。
原本一场灭门惨案，最终却只以此结束，方絮没来由地有些失望。一众人却也不便多留，便告辞了秦远书。官府还在通缉蓝蝴蝶，贺楼府上依旧一片缟素。
柳暮雪问：“江浙秦氏灭门一事原来当真是贺楼阜的手笔？”
这是秦远书的话。方絮叹口气，道：“可是这个贺楼阜却死了，他灭人满门，到头来，他却死的痛快。”
易轻红关注的却是另一件事情。他转头问：“先前蓝蝴蝶曾刺杀过伪装成秦远书的家仆，为何这次寻书他却肯帮忙？”
萧容尘笑出声来。
他末了说道：“蓝蝴蝶是杀手，自然为雇用他的人卖命。天下几乎所有杀手皆是如此，杀手也不过江湖百业之一，为的便是混口饭吃。”
易轻红问：“那你看我，若是做杀手如何？”
萧容尘还没说话，柳暮雪先反对道：“不行。”
雪柔叹口气，道：“杀手可不是那么好做的。”
萧容尘笑了笑，回答道：“不错。至少现在的你还不够。实力虽有，奈何资历不足。做杀手会杀人即可，做好杀手，却不是会杀人便可以的。”
方絮对他没什么好感：“说得好像你这个弦歌台大弟子做过杀手一样。”
萧容尘难得苦笑：“我虽没有做过杀手，可我认识很多杀手。”
方絮：“比如？”
萧容尘勾勾唇角，道：“以后你会知道的。”
“这是什么？蓝蝴蝶？”
“蓝蝴蝶是谁啊？”
“这你都不知道？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
“杀了贺楼阜……贺楼阜死了？那可真是大快人心啊！”
“嘘……小声点！”
贴告示的官差退了两步，大声道：“如果谁能给官府提供消息，赏银百两；若是能抓住犯人的，赏银千两！”
自然是没有人回话的。人们议论纷纷，也不过是议论而已。
却在此时，一个少女挤开其他人，到了官差面前，问：“你当真给我赏钱？”
官差看了她一眼，不屑的道：“这个当然。不过嘛，你得先能找得到他。”
少女这才笑了，道：“那我找得到，你们可得给我赏钱！”
官差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笑了笑，道：“小八，去叫人。”
少女偏过头，脸上显现出几分厌恶。
“呸！”趁着官差走的远，她骂道，“狗眼看人低。”
她说是这样说，带人带路却一点也不含糊。眼见着她将官差带进一个小胡同，正要往一处隐蔽的院子去。
忽地，就有一个白衣人落在她前面。
“姑娘，就是这个人？”一个官差低声问道。
“不是他。”少女道，说罢回头喊，“你挡道了！”
她说完，白衣人却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原地。
少女不耐烦，伸手想去推他。忽地一道人影从白衣人身后闪现而出，一脚踢开了少女的手。
此人落地，却也是一名白衣翩翩的年轻公子。
少女被他踢了一脚，却来不及骂人，只是道：“就是他！就是他！他就是蓝蝴蝶！”
年轻公子带着半张银面，露出的半张脸姣好得像是二八少女。可就在这半张清秀的脸上，此时此刻却有些失望与难过。
“早便说过，”站在他身后的白衣人缓然道，“不要与他人多做纠缠。”
蓝蝴蝶回头看他。
那些官差立即出手，显然想去抓蓝蝴蝶。白衣人嗤笑一声，声音冰冷：“毫无战意，不够冷血。这样的你，还如何能做蓝蝴蝶？”
他话音未落，那两个先动手的官差几乎是齐刷刷惨叫一声，两只断手落在地上，鲜血飞溅。
少女吓得呆了。
蓝蝴蝶蹙眉，道：“我知道了。我们走吧。”
“走？”
白衣人冷笑道：“不急。”
他说着，所有人都只感觉他那斗笠白纱之下，似乎有两道寒芒盯住自己，就要将自己穿透。
僵持片刻，那些官差纷纷想要开始退去。
这个人出手实在太快了，快到他们根本就没看清他用的是什么路数。纵然他们二十几人，也绝不是他一个人的对手。
“想走？”
就在第一个人要后退之时，白衣人冷冰冰的声音传来，下一个瞬间，那个后退了半步的官差瞬间一分为二。
血就溅在他身边最近的那几个人身上。
一条小巷，瞬间就成了一片修罗地狱。
蓝蝴蝶闭目，站在小巷一边。他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封闭了自己的视觉听觉甚至嗅觉。可是那一点雨后的潮湿带着血腥刺痛着他的皮肤。
白衣人看着那个瑟瑟发抖几近疯癫的少女，站了片刻，回过头，道：“我记得，你在贺楼府杀人之时，却是毫不留情。”
蓝蝴蝶张开眼，低声道：“那些是该杀之人，但是他们，并无过错。”
白衣人沉默片刻：“你在怪我狠心？”
蓝蝴蝶没有回答，白衣人继续说道：“杀手的世界里，没有该杀之人，也没有不该杀之人。”
他缓缓道：“只有将死之人，与已死之人。”
蓝蝴蝶身形一颤。
少女似乎是刚刚从噩梦中苏醒过来。她跌坐在一大片血污之中，脸上满是惊恐。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她似乎是害怕极了，瑟缩着，向后面一点一点拼命挪去。
她的声音终于引起了白衣人的注意。
白衣人斗笠下传出有些蛊惑的声音。
“不杀你。”他说。
他说着，走到少女身边，不知从何处掏出来一把小小的匕首。他一反手，插在了一个死人的胸口，血又喷溅出来。
他拔出来匕首，看着那刃上略微残留的一丝血色，他笑了。
然后将匕首，塞进了少女的手中。
蓝蝴蝶没有说话。但他看向少女的神情已俨然同看一个死人。
他救了她，她却出卖了他。
少女的背叛让她寒心。
隐约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白衣人轻笑一声，一手揽住蓝蝴蝶，脚尖一点，往远处掠去。
“你说，”他在蓝蝴蝶耳边低声道，“杀害了二十五名官差、或者是协助行凶，官府会判她什么呢？”
蓝蝴蝶不语。
“奴见过公子。”
女子缓步走过去，却见公子正蹙着眉头，有些不悦，心里咯噔一下，连忙伏倒在地。
“玉骨有错，让他逃了，还请公子责罚。”
公子放下手中的东西，径直走到她身边，抬手扶起她。
“玉骨。”
他的声音温润低沉，此时却带着几分寒意。
“这段时间，你似乎总也，心不在焉？”
玉骨全身都在颤抖，似乎承受着莫大的恐惧。
“先前，”他又道，“你去灭那江浙秦氏，却放跑了一个二公子。”
他缓缓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后来，你去杀那个二公子，却又半途而废，被别人截足先登。”
玉骨抬眼，惊惶道：“奴……奴实在不是花容卿的对手，她那天还带了舞飞天……”
她似乎是急于辩解一般，快速地道：“奴也没有想过，她竟会直接亲自出手干预此事。奴以为，花容卿即使想要插手此事，至少也得先派手下人探一探虚实才……”
“哦？”她的话被公子打断，那原本便有些寒意的声音越发冰冷，“你是在怨我没有亲自出手，助你一臂之力，正面对付掌魂司？”
玉骨忽地一惊，知道她自己说错了话，忙不迭道：“奴不是那个意思！公子是堂堂左护法，这等小事自然不用公子亲自出手。还请公子再给奴一个机会。”
公子冷笑一声，道：“那你去吧。”
他走回书案边，手指在那一摞书上轻轻划过。
“这次虽然带回来了秦氏毒谱，却又放跑了秦远书。那你便追杀他到天涯海角。”
公子回过头，一道微光在他指尖飞动。
“把他的人头，带到我的面前。”
他说。
“是。”玉骨垂下头，“只是奴愚钝，尚有一事不明。”
他转过身，示意她讲话。
“既然这秦氏毒谱是假的，”玉骨抬眼问，“那么，公子为何还要将它抢回来呢？”
公子闻言，须臾轻笑：“秦氏毒谱，从来都不是假的。秦令精明，可他骗骗寻常人还可以，却是骗不过寒影的人。”
玉骨有些疑惑地看他。
“这部毒谱，江浙秦氏曾交由寒影组织保存过一段时日。”他的声音不急不缓，“而寒影组织中，毒谱的经手人之一，便是我。”
他眸子中似乎有什么闪动。
“幽影晓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