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残红,落日熔金,须臾便升起星空,只余微微柔光还映照着地平线上那一点点影子,将盛京西边的城墙映成了墨色。
月色惨白,自东方升起,带来些森寒之意。
几人陆陆续续回到林晚书的小院,进门时却罕见的没有听见方絮的声音。易轻红抬眼,只见雪柔的房间里已经点上盏灯,窗纸上映着她在读书的影子。
他轻轻叩门,问道:“雪柔姑娘可在?”
须臾,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雪柔穿着一身素白,衣角只纹着几枝墨竹。她看见是易轻红,将门开大了些,示意他进去。
易轻红进了门,却见方絮正闷在榻上,睡得死。他手边是一本乐理详解,身上盖一条纹着墨兰的素白锦缎,想来是雪柔的。
说来,易轻红这些天见到雪柔,往往着一身素白,除了黑白,他还没有看到过她穿其他颜色衣裳。
他没头没尾突然问一句:“雪柔姑娘喜欢白色?”
雪柔摇摇头,很自然地答道:“白色干净。我喜欢红色,但红色不祥。”
易轻红奇道:“我听闻红色是吉,白色不祥。为何姑娘却说红色不祥?”
雪柔沉默片刻,最终道:“血是腥红。”
易轻红去看她,却听她道:“民俗红色是吉,但是江湖人,还是不要见到红色才好。”
易轻红垂眸,直走到榻边,抬手摇了摇方絮。
方絮岿然不动。
易轻红凑到他跟前,道:“起床了。”
方絮依然不动。
易轻红蹙了眉,把剑连同剑鞘放到他耳边,剑一声入鞘,惊得方絮直接从榻上跳起来。
“呔!”方絮站在榻上,一手握紧剑柄,剑已出鞘半寸。
易轻红直勾勾地看着他,面无表情。
方絮目光四处扫了扫,有些尴尬地缩了脖子收剑入鞘,从榻上跳下来,十分乖巧地站在一旁。他方才一跃而起,素白的锦缎被他踩在脚下。雪柔是女子,自然不可能去给他脱掉鞋子,于是干净的锦缎上留下了两个脏不拉几的大脚印。
大概猜到自己是睡糊涂了,方絮有些不好意思。看到那两个脚印以后,他低头红着脸,道:“我、我洗。”
雪柔摇摇头,道:“不必。”
方絮好像害怕谁跟他抢一样,连忙一把抓过锦缎,道:“是我弄脏的。我洗。”
他说完转身就走,留下雪柔与易轻红面面相觑。
“时候不早了,”易轻红道,“雪柔姑娘,早些休息吧。若是有事,便叫我。”
雪柔点点头,送他出去。
易轻红出了门,想起这事来,总觉得好笑。他揉了揉眉心,正听见林晚书的声音:“小生险些命丧此处了!”
易轻红心里有些奇怪。他循着声音找去,只见林晚书坐在院角的石凳上,哭哭啼啼地跟柳暮雪说着什么。
柳暮雪满脸的无奈。他看见易轻红仿佛是见到了救星,立即道:“轻红,你来的正好,林公子又遇见了麻烦。”
林晚书泪眼汪汪地回头看他,易轻红深吸了一口气,道:“怎么了?”
林晚书哭唧唧地道:“小生,小生要被人追杀了啊!”
说完,他边抹着泪,边道:“今天小生在街上看到一位姑娘,那位姑娘果然是肤若凝脂,面若桃花,赛过西施,更胜昭君啊!她回眸一笑,小生如同见到十里飞花,玄女临世啊!”
他说着说着,神游太虚,似乎是在拼命回忆那位姑娘究竟还有何处不同寻常。
易轻红却终于忍不住了,道:“说重点。”
林晚书被他一句话打断,话在嗓子眼中噎了半天,终于道:“是、是一个人,看起来穿的很好,然后,他把那个姑娘带走了,还、还……”
他说着,又抹起眼泪来:“小生上前同他理论,他居然说要杀了小生,小生……小生这辈子就没做过什么坏事,老天爷怎么这样对我啊……”
他越是哭,越是厉害。易轻红却蹙眉,道:“强抢民女,这个人,该杀。”
他说到“杀”字的时候,林晚书又抖了两抖,似乎是被他吓到了。
说到这里,林晚书立即哀嚎道:“易公子,小生可不想没了脑袋啊!”
柳暮雪连忙道:“林公子放心便是,那个人想来只是吓唬你,他断然是不会真的来杀你的。”
林晚书这才住了,只是抽抽噎噎地道:“可是那个人看上去真的好凶。”
易轻红摇摇头,道:“这里有我们在,断不会让你有事,你还在害怕些什么呢?”
林晚书悄悄抬头看看他,似乎是吃了定心丸,这才有点底气,道:“只是可惜了那位姑娘,多么好的年纪,多么美的人儿。”
他这么说着,易轻红跟柳暮雪总有种错觉,总感觉他才最像是那个可能会强抢民女的人。
入夜,易轻红却不知为何,竟一时有些失眠。他睡不着,索性坐起来,穿鞋下了床。
他没有惊醒柳暮雪,只是一个人立在窗边,微微地有些出神。
他不知道那位琅環圣手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在盛京现身,但是他却总做着一个梦,梦中是许多人的嘶喊与惨叫。他还梦见铺天盖地的红色,触目惊心。
因而在雪柔说起白色与红色时,他竟感到一丝莫名的共鸣。
红色,不洁,不祥。但是每一个真正踏在江湖中的人,却迟早会陷入到这铺天盖地的红色之中。
他正想着,那边竹影晃动。易轻红心下一惊,脚下一动,闪到一侧。
他闭上眼睛,依稀听见约有二十几人的声音。
易轻红缓步挪到柳暮雪床边,柳暮雪忽地醒过来,见他神情凝重,不由蹙了眉头。易轻红使了个眼色,柳暮雪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摸上自己的落雪剑,也随他挪到窗边。
易轻红倒真是没有想到,林晚书刚说了有人要杀他,还真的有这么一帮人摸进小院里来。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来杀他,但是对方这阵仗,显然来头不小。
可那又如何?窗外一众黑衣人摸到三间房门外,眼见着就要破门而入。
两道剑影却不约而同,十分默契地自一扇门中同时刺出,正中两名黑衣人胸口。一道明亮,一道苍白。
明亮的是落雪,苍白的是归鸿。
两道剑影刺穿两人胸口后,又瞬间被收回。房门染血,只留下两道破开的痕迹,证明着曾经有两个人在这扇门前死去。
黑衣人皆是一惊,纷纷调转矛头,一道道锋利的寒刃都指向那扇门。
可是瞬间,那扇门却没了动静。
风瑟瑟地吹着,连带着已经死去的两人,二十五个身影如同二十五尊雕像,在小院里一动不动。
忽然,四个人扑向了那间房的两扇窗户。
谁都没有听见声音,只有风声在耳边回响。
四个人都在一瞬间倒地,夜色中隐约有暗色的东西喷洒而出。
余下的人一下子全都扑向那扇门。
可当他们有人破开那扇门闯进去时,却有两道身影破窗而出,落在小院里。
两人正是易轻红与柳暮雪。
十九名杀手纷纷散开,将两人包围起来。易轻红嘴角扬了扬,一剑刺出,直取一名黑衣人命门。那名黑衣人没料到他会突然出手,但反应却极快,一仰身,向后一翻,便躲过了这来势汹汹的一剑。
他额头上全是冷汗,亲眼看见那柄剑直取另一人,而自己同伴以剑格挡。
下一瞬间,同伴以为的格挡住后的反击并未到来。那柄纹着“归鸿”二字的长剑直接斩断了他的剑身,其势不变,却也被这剑身阻隔一下,斩得偏了些,直接对着他肩膀斩下去。
其他的黑衣人不再敢同他正面打斗纷纷都去抓看似弱势一些的柳暮雪。
柳暮雪剑、鞘齐用,虽不及易轻红出手凌厉,但也稳占上风。十几名黑衣人又被这两人重创斩杀掉大半,仅剩的三人也都负了伤。他们眼看局势不好,就要撤退。
柳暮雪正要追上去,易轻红却一把拉住了他。
三人翻出院子,柳暮雪咬了咬牙,问道:“为何阻我?若是让他们逃了,只怕危险会更大。”
易轻红摇了摇头,随即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一言不发。他似乎僵硬成了一尊雕像,不言不动,只是一双眸子盯着那三人逃走的方向,一双眸子里有些许冰冷之意。
见他如此,柳暮雪冷静了几分,自知方才举动不当,也进入了戒备状态。
易轻红阖上眼睛,手却仍旧紧握剑柄,似乎人已与剑合二为一。他闭着眼,但是其他感官却更加敏感。柳暮雪知道,这是观心术的另一种用法,灵眸可以看到炁,而运功的同时关闭灵眸,却可以大幅度提高其他感官的敏感度。
视内为外,将自己的本体之内作为外界,而自己则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也可以说成是,天人唯一。
这样的说法有些牵强,却可以很好地解释易轻红如今的状态。他仅凭听觉可以“看”到小院角落在草根爬动的蚂蚁,树上栖息的幼鸟。
包括一墙之隔潜伏的危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惜之前的黑衣人不是螳螂,他们也不是毫无抵抗之力的蝉。
无论是墙后的杀手,还是小院里的两个人,都默契地沉默着,就如同一盆水,平静的水面上所有的波澜只等待那一颗最终投入的石子。
谁先动手,谁就是那一颗石子。投入水中,激起波澜,沉入水底。
“吱呀”一声,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却见林晚书推开门,揉着眼,问道:“怎么了?”
他话音刚落,一眼便看见地上的尸体。
在他要惊叫起来的一瞬间,易轻红猛地向上空掠去,紧跟着一声大吼:“回去!”
林晚书吓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保持着推开门的姿势。几个杀手显然是冲他来的,趁着同伴拖住两人,直直刺向他。
林晚书惊得呆了,可是有人却不呆。他身后忽地伸出一只有些苍白的手,一把攥住他的领子,把他拖回了房间。“哐当”一声,门被摔回去。那些剑便纷纷没入门中。
那几个杀手也都反应过来,立即想把剑抽回来,可就在那一瞬间,一股大力沿着剑尖传来,通过剑身,直接传到他们的手臂上,硬生生将他们震退开来。
不得已,他们的剑脱手而出。
原本剑是媒介,那股力量,沿着剑身一路传到他们的身上,但当他们收回了自己的手,卸去原本在剑身上的力量后,那股力量自然无法释放,也只好传到了门上。一瞬间,整扇门四分五裂,露出了藏在门后的人。
那些杀手,眼见着自己的目标消失在这扇门后,而当这扇门再次打开时,门口却只站着一个拿着拂尘,身着道袍的男子,不禁纷纷愣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个瞬间,下一刻,他们已将目标集中于这个男子身上。
方絮一副好似不在意的样子,从容应战。他的那把剑仍在他的剑匣里,被他背在背上,并没有被启用。他只是拿着他那把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拂尘,却是这一把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拂尘,阻挡了数人的进攻。
他一边应战,一边从从容容道:“剑刃过刚,以柔克刚,可事半功倍。”
他这话说完,拂尘在身前一打,将一众杀手斥退三步。
似乎是注意用剑并不能取胜,那些杀手竟出人意料地改变了他们的策略。那些退出三步以外的杀手并没有再进攻,反而是又出现的五六个杀手,突然纷纷从他们的怀中掏出一件什么东西,直接扔向方絮。
方絮定睛一看,却又笑了。他见过这种东西,名字叫做飞龙爪,先前经常被人用于攀爬一些不容易上去的地方,比如城墙。只是这种改良版的飞龙爪他还是第一次见,似乎稍微小一些,应用于实战,究竟有什么用途,他大约也猜的到。
他笑了笑,这一次却没有再用拂尘迎击。他反手抽出剑匣中的平心剑,挡在了自己身前,任凭那几枚缩小版的飞龙爪缠住他的剑。
那几名杀手眼见得逞,立即用力向后拖拽,似乎想要逼迫方絮放弃自己的剑。可他们用力过后,却发现方絮仍旧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方絮又笑了,道:“看好了。”
他说着,手臂上一发劲,反而将那五个人向他拖了过去。五名杀手见着情形不好,纷纷松了手。方絮手看似轻轻一抖,那些小飞龙爪都被他抖落在地。
柳暮雪笑道:“方道长看着是来收缴兵器的。”
方絮嘿嘿一笑,道:“刚柔并济,无懈可击。”
雪柔的房门却忽然大开,她向着三人喝道:“当心!”
几道黑色的东西不知从何处飞来,直扑向三人身上死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