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尼斯和他的狗就等在厨房门外。在全世界的生物中,威廉·沙尔瓦内斯·白斯特最不情愿与这两位在公共场合走在一起。吉尼斯是一个粗人,很少梳洗。他的罩衫,尤其在重要的部位,暴露出缺少应有的顾虑,因为它的下面直接就是吉尼斯本人,而不是一片衬布。这件陈年的、灰扑扑的、无袖无领、从腰部到锁骨遮住他的衣服,不可能被误认为是运动衫,尽管它隐约有一点运动衫的性质。吉尼斯脚上那玩意儿经仔细研究可以看出是漆皮轻舞鞋,早已过世并埋葬了几遍。在他头上,压着他那对颇具罪犯特征的耳朵,是一只曾经是常礼帽的棕色盖子,与吉尼斯本人的颜色相去不远,尽管显然没有他的油亮。一个不知是什么金属,上面镶的石头也掉了的大环装饰着他右手的一根手指。他的嘴角突出来一截没点着的、扁扁的雪茄烟头,看上去是由于回收才归了现在这位主人的。
而那只在主人脚边挠痒的狗与他倒正是一对,因为狗虽然还挺年轻,归吉尼斯也没有多久,但走到哪里都会被看出是有色人的狗。它不是什么特殊品种,尽管似乎有一点猎狗的特征。它只是一只狗,它的表情是感激而焦虑的。它胸部异常光秃,但其他地方是白色与褐色相间,它有一张令人难忘的瘦脸,不能直视任何人的眼睛。
当气冲冲的威廉走出厨房时,狗不安地站了起来,但准备忠实地追随它的主人。威廉和吉尼斯走到街上时,发现狗跟在后面。威廉坚决地站住了。
“把狗打发回去,”他斩钉截铁地说,“我说什么也不能带那样一条狗上街!”
吉尼斯哧哧地笑了。“它不会回去的,”他说,“没人能让那条狗回去。我养它才俩礼拜,但我相信美国总统也没办法让它回去!我让你看看。”他突然转过身,做着凶狠的手势,喝道:“回家去,狗子!”
狗掉头跑了几步,停住了,又跟上来,吉尼斯假装向它扔石子,但那畜生只是重复它的策略——当威廉用实际的子弹帮助吉尼斯时,它也还是重复那策略,并且轻轻巧巧地躲过子弹。
“我来治它!”威廉火冒三丈地说。“我来让它知道它不能跟着我!”他朝那条狗猛冲过去,凶恶地大吼大叫,这一招似乎奏了效,被驱赶的畜生放弃了跑几步就回来的策略,夹着尾巴一口气跑回巷子里,不见了。“怎么样!”威廉说,“我想它知道教训了!”
“我不敢打保票!”他们继续往前走时,吉尼斯说。“它从来没有放弃过跟我,我猜它是世界上最喜欢跟人的狗了!名叫老铁。”
“哼,它不能跟着我!”威廉悻悻地说,在他眼前浮现着一只精美的小狗,系着粉红色丝带的脖颈,绒球般的脑袋,在一片薄纱衣袖上轻轻颠动。“它不能走到我跟前一英里范围,不管它叫什么!”
“简称老铁,”吉尼斯愉快地说,“是我用一把曼陀铃琴换来的,那琴的一边颈子破了。反正我也弹不了,而且也是捡的。没错,我用那把曼陀铃换了它,我一直想要一条好狗——可是我没有名字给它。布鲁伊·鲍尔斯,就是跟我换琴的那个人,他说他也没有给它起名字,说不知道它以前有没有名字。那天晚上我在一个女士家里,她叫法妮,给你们隔壁的约翰逊夫人当过厨娘。我问法妮这事怎么办,法妮说:‘就叫它铁哥们吧。’‘这名字不错!’她说,‘铁哥们。’所以我就叫它铁哥们了。简称老铁,但铁哥们是它的大名。不管你叫它老铁还是铁哥们,它都会过来。对它没有区别,只要有吃的。老铁还是铁哥们,它不在乎!”
威廉对铁哥们名字的这一段由来充耳不闻,他高傲地走着,但尽可能地加快速度,努力把他那健谈的同伴甩开一点,那同伴没有接受过侍从的培训,不然就会懂得和少爷保持适当的距离。威廉受难的目光盯着远方,嘴唇时而翕动着,像殉道者一般,无声地呼唤着一个神圣的名词。“妙女郎!哦,妙女郎!”
就这样,他们走了大约三个街区——过分民主的吉尼斯亲切攀谈着,威廉像在受刑,心里火烧火燎。突然同伴大声笑了起来。
“我说什么来着?”他指着前面喊道,“看那儿!跟你说,就是美国总统也不能让那条狗待在家里!”
铁哥们正等在前面的街角,躺在排水沟的泥水中,一副无赖样——它是抄小巷赶过来的。在这种魔鬼般的狡猾面前,威廉知道要躲开它是没指望了。实际上除了放弃之外没有任何办法。所以这三位继续前行,威廉分不出哪个更让他丢脸,是吉尼斯还是那忠实的铁哥们。在他看来这是一场可怕的游行,每当一位体面的行人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他便可怜地瑟缩一下。好像每个人都在盯着他——不,在斜着眼看他!他觉得到傍晚时全世界都会知道他的耻辱。
他心里想,看到他和这两位走在一起,没人会相信他家是“城里最古老最优秀的家族之一”。没人会明白他并不是乐意和吉尼斯一起上街——直到他们拿到盆和锅为止,而那时他的社会地位就会跌得更低了。他不寒而栗地断定,没人能看出铁哥们不是他的狗。铁哥们恭顺地落在后面一点,但旁观者怎么能知道它属于吉尼斯而不是威廉呢?
而这种事偏偏发生在这一天,是多么可怕的灾难。因为这一天他的灵魂被“妙女郎”眼中蓝绿色的光芒射穿,他终于发现了那个“真的”!
“妙女郎!哦,妙女郎!”
因为在十七八岁的年龄,青春期发育可能已完成,但不是由于经验的成熟。这些年龄有自己的悲剧。一个人一生中的这个时期不能容忍自己在外表方面有任何不完美:地位、财富、家庭,以及在公共场合的风度、优雅和尊严。然而那青年经常被他内心依然不时要冒出来的那个孩子所出卖,而不识趣的人们也总当他还是个孩子。拿威廉的衣着来说,他不能忍受一点暗示说它不入时,但料理它则是另一回事。还有他的胃口,他能够也愿意在任何时间吃任何东西,但小于他实际年龄的某种东西会把他带到糖果店和汽水冷饮部——往往是半秘密地。他依然喜欢青苹果,并熟悉对其他不可吃的危险品的渴望。这些遗留倒并不让他痛苦,伤他的感情的是人们总把他当小孩看——尤其是他父母,其次是叔叔阿姨。简单地讲,他的灵魂本身要求(不仅从陌生人,也包括从家人那里)得到的尊敬,不啻一位到自己庄园视察的大公。所以他经常感到痛苦。
但是他母亲今天下午派给他的这件差事的耻辱还没有完,真正的洋相是他和吉尼斯从二手店出来,扛着两个洗衣盆、一个绞干机(白斯特太太忘了说)和那口大锅,后面跟着个卑贱的铁哥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