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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

二月十四日,星期三,下午两点,姬川玲子站在文京区大塚的东京都监察医务院门口。此前她人在院内,现在是特意出来接电话的。

“你能不能别再大白天打电话给我了?”

电话另一头是井冈博满巡查部长。他现在似乎待在三鹰署刑组课(刑事组织犯罪对策课)的强行犯搜查组里。

“你这么说,就是那个意思喽,晚上才想听我的声音,对不对?”

“晚上也不要,早上也免了,大白天更是不可理喻。”

“又来了,非要把话说得这么拐弯抹角……老老实实地说‘快来找我’不就行了嘛!玲子小姐,你还是那么害羞。”

为了不接这个男人的电话,玲子不知已经动了几次更换号码的心思。

“我跟你说,最近我总是觉得特别匪夷所思。井冈先生,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肆无忌惮在我名字后面加‘小姐’的?话说回来,不是不许你直呼我名字吗?都说过多少次了!”

“那还不是因为玲子小姐卸任本部勤务以后,让人叫不成‘玲子主任’的关系嘛!”

没错,玲子目前已不再隶属警视厅刑事部的搜查第一课,而是被配属到了池袋署刑事课的强行犯搜查组,头衔也随之变成担当组长。

“那你叫我组长不就好了,就叫我姬川组长吧,大家都这么叫。”

“不好吧……组长什么的,听起来满嘴的大叔味儿。”

哪壶不开提哪壶——

“管它是大叔味儿还是酒臭味儿,在这里我就是组长。连称呼都难以启齿就别打电话过来了!听明白了?没事的话我挂了。”

“哎呀,你等一下嘛玲子小姐。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今天可是情人节哦!”

这种事不用你提醒也知道。

“管它今天是情人节还是播种节,管它是巧克力还是打鬼豆,真不巧,我都没有要送给你井冈先生的意思。”

不顾井冈新一轮的唠叨,玲子果断挂了电话。

就在这时,有人从背后和她搭话。

“公主,情人节出什么事啦?”

玲子回头一看,手持诊疗板的监察医(法医)国奥定之助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哦,老师……鉴定完毕了吗?”

“刚刚结束。和你们课长判断的一样,直接死因的确是肺炎,发现时间为死后的三到四日,想必无须再进行行政解剖了吧。七十七岁无依无靠,只能领取生活保障金……真是凄惨的临终之时啊!”

顺带一提,发现老人遗体的是丰岛区的民生委员。由于时值冬季,遗体几乎未发生腐败,这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刚才的电话,是那谁打来的吧,浦田署的黑猩猩君。”

国奥一直以来都喜欢叫井冈“黑猩猩君”。

“是也不是。打那以后他被踢来踢去的,现在好像在三鹰。”

“然后呢,情人节出什么事了?”

说着,国奥意图明确地将诊疗板夹在腋下,向玲子捧出了双手。

真是的,男人这种生物,不管活到了多大年纪——

“我说,明知道是义理巧克力[1]还伸手啊!”

玲子从最近心仪的绿色皮包里掏出扎好的一包递过去。

“哈哈,老夫真是三生有幸啊……不不,是从玲子这里领到的巧克力就是与众不同。是不是义理无所谓啦,老夫这心里甜得都要化了!”

“可是今年偏偏做了苦味的。”

“即便如此还能被甜到,想必是春心荡漾了吧。”

国奥说得如此袒胸露怀,玲子也只有苦笑的份儿了。

“知道啦知道啦,我这边才是,今后还请多多关照。”

此时又有电话打来,玲子取出一看,来电显示并非“井冈”,而是“池袋署”。

“我是姬川。”

“哦,我是大迫。”

此人是玲子现在的直属上司,刑事课强行犯搜查组的统括组长,大迫隆也警部补。

“想问一下,尸检还没有结束吗?”

大迫是个把身段放得很低的男人,不光是对玲子,对待任何人措辞都像这般谦逊。

“不,刚刚结束了,确定是病死。”

“那就好。就在刚才,有人通报说在西池袋一丁目Rosa会馆斜对面商户楼的空房里,发现了死尸。你要去看看吗?”

空房里的死尸,这可不一般。

“知道了,十分钟至十五分钟后到达现场。是事故,还是谋杀?”

玲子举起单手向国奥表示歉意,国奥见状也连连点头。

“像是他杀,有报告说死者被打得面目全非。”

若是凶杀案,玲子便更不希望被其他刑警抢占先机。

“知道了,请让他们彻底保护现场。”

“我会的,那就拜托你了。”

挂断电话后,“是杀人案吗?”国奥问道。

“嗯,似乎是了。”

“公主真的是一听到杀人就喜笑颜开啊。”

喂——

“别把人家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我哪里有喜笑颜开啊!”

只不过是自己擅长的工作找上门来,自然而然地提起了精神,仅此而已。

“老师,过后请您把尸检鉴定书的副本发给署里。”

“好的,收件人是姬川组长……了解了。”

“还有,和检察院那边也要打一声招呼。”

“明白。”

“拜托了。那我走喽。”

“嗯,快去吧。”

玲子有一种久违的感觉。

此前在这里无数次地在国奥的目送下赶往现场。

成为刑警已有九年,到今年六月,玲子将满三十三岁。

同样身为刑警,隶属所辖署与隶属警视厅本部的工作流程却完全不同。

在本部里,特别是在玲子到去年为止所属的刑事部搜查一课,案件大体上会被轮流分配给在本部待命的被称为“在厅”状态的刑事组。负责的案件一旦被定下了,组员们便会前往案发现场所处地区的所辖警署,以设置在那里的特别搜查本部为据点,专职对单一案件展开搜查工作。不论是持续搜查直至案件解决为止,还是中途撤回,都需要听从上级的判断,一旦任务完成,便会重新返回本部,进入“在厅”状态。基本上,这边的工作是以上流程的反复。

另外,所辖属内设有每六天一次的被称为“本署当班”的夜班勤务。若轮到当班,从当班之日的上午到次日同一时刻,不论当班人员在署内担任的是何职务,其间发生的所有案件都将由当班人员分头处理。

今天的玲子就是这样。早上接到的第一起案件是汽油盗窃案,停放在池袋三丁目月租停车场内的三辆普通乘用车蒙受了损失。玲子与鉴定组一齐赶往现场,在确认受害者损失状况后,就实际情况进行调查。在这过程中又传来了事务所闹事和抢劫事件的通报,但由于手上的案子未结,均被玲子推掉了。

等汽油盗窃案办得差不多了,玲子前往刚才死因不明的横尸案的案发现场。七十七岁的男性孤老终死。遗体被移送到署里由刑事课长东尾警视负责检视,而对现场实际情况的调查以及从民生委员那里了解情况的工作由玲子担任。对公寓管理员的调查工作则交给了盗窃犯组的刑警长。

正好是调查工作告一段落的时候,玲子接到报告,得知孤老终死的男性遗体已被移送至监察医务院。之后,她继续前往位于池袋本町二丁目的强盗事件现场,四十七岁的主妇被人从自行车前筐中抢走了提包。玲子就现场情况和受害人妇女展开了调查,结束后再次奔赴监察医务院,刚刚搞定了尸体鉴定书,疑似谋杀的横尸案接踵而至。就这样,玲子匆匆忙忙赶到了西池袋一丁目。

“司机师傅,就停在那家牛肉盖饭饭店的前面吧。”

玲子在“浪漫大道”的街口下了出租车。

这里是西池袋一丁目的繁华地段,近年来这片街区唐人街化的势头十分迅猛。虽然是个绕上一周也不足一公里的小小的菱形地区,却有近百家正宗的中华料理店在这里营业。尽管如此,若是抱着对横滨中华街的印象来逛这里,恐怕要扫兴而归了。

西池袋原本就属于那种“五脏俱全”的街区。柏青哥(日本的一种赌博机)、风俗店(提供性服务的店铺,须开在日本法律限定的地点)、快餐店、便利店、卡拉OK,应有尽有,此外还聚集了药店、电影院和移动电话公司的正规营业厅。光是细数餐饮店的种类,就有炸猪排、烤翅、烤肉、寿司、拉面、法国菜、意大利菜,可谓一应俱全。只不过,中华料理店在这当中的份额突然增大了。

街区的各个入口处都建有一座顶着该条大道名称的拱门,从毗邻池袋站的东侧开始,依次为西一番街、惠比寿大道和浪漫大道。从这层意义上讲,不如说这里的氛围与新宿歌舞伎町更为相似。

沿浪漫大道前进,出现在右手边的粉色建筑便是Rosa会馆——可以被称为西池袋象征的复合型商场。餐饮店就不必说了,电影院、保龄球馆等体育场馆,甚至是夜总会和音乐酒吧也入驻其中。Rosa大概是Rose的同义词吧,所以这栋建筑才是粉色,玲子自圆其说地想象着。

这次的案发现场就在Rosa会馆的斜对面,似乎是一栋面向餐饮店的六层商户楼。楼前停靠着两辆“熊猫”(黑白色巡逻车),入口处由三位制服警官把守。玲子只对其中一人的面孔有些印象,是西口派出所的大竹巡查部长。

“姬川组长,辛苦了。”

“你也辛苦了。怎么样,里面是什么情况?”

玲子站在楼门口,抬头向上望去。一层是旋转寿司,二层是铁板烧,三层是提供火锅的中华料理,四层没有提示牌,五层是大众居酒屋,六层写得不清不楚,从字面来看应该是夜总会或是风俗店。

“是,现场在四楼,佐野组长和须山主任刚刚进去。”

佐野是鉴定组的担当组长,须山也属于鉴定组,级别是巡查部长。

太好了。当班的调查员当中,玲子是第一个赶到的。

“发现人是谁?”

“来看房子的地产商和他带来的客户。他们正在PC(巡逻车)里接受调查。”

的确,停在身边的PC后排座椅上,坐着一个没穿警官制服的人。想必他们是让另外一人坐了前一辆PC,分开进行问话。

“好的,过后我会去询问具体情况,让他们等在PC里。总之先去现场看看。”

“拜托了。”

玲子向前一步,观察建筑的入口。一条不长的走廊,正面是直行电梯,左手边是步行梯。

“大竹警官,步行梯只有这一处吗?”

“是,只设在那里。”

“那么这排楼梯也要禁止通行。还有隔壁的那栋楼。”

玲子退后一步,再次仰起头,一边戴上白手套一边指向相邻的一栋三层建筑。

“如果有其他调查员赶到,叫他们去隔壁的楼顶上看看。此外,这栋楼里如果还有其他的出入口,以防万一也要封锁。”

“明白了!”大竹挺直腰板答道。

玲子向大竹点头示意,之后便走进了案发现场所在的商户楼。

来到走廊尽头,按下电梯的上行按钮,或许是被设定成了在一层待命吧,门很快开了。电梯里的空间不大,仅能容纳五位成年人同时乘坐,最大承重限制为450公斤。

“四层的话……”

上行过程中电梯始终摇摇晃晃的,乘坐体验算不上舒适,而在到达四层时更是发生了强烈的上下震动,这让正在穿戴塑料鞋套的玲子险些坐在了地上。

还有那扇向右侧开启的电梯门,打开方式也绝对算不上顺滑。

“是姬川警官啊,辛苦你了。”

身着工作服的佐野组长就站在门外。

玲子一面点头一面走下电梯。

“您也辛苦了。情况如何?”

四层显然正在进行改造施工,地面和墙壁上都露出了混凝土,到处放置着被切断的电缆和管线。或许是排水管道没有封好的缘故吧,楼道里飘散着些许公共厕所的味道。该层楼的占地面积约为二十坪,就一家餐饮店来说足够宽敞了。

楼层右侧靠里的位置上,须山主任正在拍照。

“死者应该在那边吧。”

没有窗户的墙边,混凝土地面上,身穿黑色套装的男子右半身朝下躺在那里。死者的状况一如大迫所描述——“被打得面目全非”。从远处望去,死者鼓胀的面部呈黑红色,生前的相貌已荡然无存。衣服上沾满沙尘,甚是脏乱。

“嗯,死后已经过了十几个小时。”

“死因是?”

“不脱衣服的话不好说,但应该是被打死的。枪伤和刺伤均未发现,也没有构成致命伤的出血迹象。恐怕是由于内脏破裂,或是颈椎被折断了。”

“死者的身份呢?”

“身份……就有点成问题了。”

佐野将手中的一个塑封袋出示给玲子。袋中有一卡包形物体,呈打开状,外侧透明,内侧收纳有汽车驾照。

“河村,丈治……哎?!”

玲子的眼神不由得折返于佐野和卡包之间。

“河村,是庭田帮的河村吗?”

“正是。隅田派系的三次团体,二代目庭田帮老大,河村丈治。”

怎么会这样!

“可是,河村丈治应该还在服刑中啊!”

“不,刚刚和署里确认过了,是六天前获得的假释,只不过脸已经变成这副德行了。驾照,还有……”

佐野向玲子递出另外两个塑封袋。

“钱包和手机,光凭这些也许不足以定论,但是应该不会错了。就在刚刚,我已经向高津课长做了汇报,估计很快会有人赶来。”

高津警视是组织犯罪对策课的课长,即将赶到的应该是暴力犯搜查组里的某人,即所谓的“暴力犯搜查组担当”吧。

佐野一脸极其苦闷的表情,摇了摇头。

“这下可难办了……我这个鉴定组的人说这种话也许不合适,看来有一场灾难在劫难逃啊!在这一带,二代目藤田帮、从前的星野帮和庭田帮,然后是诸田帮,新进的应该是成和会吧……不论是大和会系、白川会系,还是隅田帮系,各自都有明确的势力划分。庭田的老大假释六天就被人痛下杀手,底下的人见不到血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去年,玲子在警视厅本部接手的最后一个案子,究其原因也是大和会系内部的继位之争。坦白地说,玲子对这类案子只有痛苦的回忆。

佐野指着被害者对须山说:“拍完了照片,先对足迹进行重点采集。再有,等遗体搬出去以后也不迟,把墙上的指纹也采集一下……不过看情形,恐怕希望不大。”

别再想了,这是另一桩案子,与牧田无关。

“佐野警官,凶器是什么呢?”

“这个也需要通过具体的检测才能得出结论,不过嘛,应该是钢管之类的东西吧。如果能在被害者身上找到钢管前端那种月牙形的痕迹,就可以定论了。”

一个假释出狱仅六天的黑帮头目,被钢管打死了……

警方听了第一发现人——某地产公司业务员北川智志及其客户中谷英辅的供述,结果并未发现可疑之处。

北川在本月初接到中谷“想在池袋开一家名古屋料理店”的请求,并向其介绍了几处地盘,这次的案发现场不过是其中之一。实际上,据供述,两人在发现遗体之前刚刚在东池袋查看过另一处地盘。关于该项供述,玲子决定事后向地产公司及房屋所有人进行确认。

北川与中谷到达现场的时间为午后两点。通往四层的电梯平时由管理人员设定为不停,但由于今天有中介前来看房,便在晌午时解除了设定。

两人走出电梯后很快发现有人倒在右侧墙边,起初以为是流浪汉躲进了楼里,然而走近一瞧,瞬间明白事情并非如此。北川供述说在当时想起社长曾经的叮嘱,在房屋内遭遇不测时不要轻举妄动,要及时报警,于是照办。而在另一间审讯室里由大迫负责盘问的中谷,其证词与此完全一致。尽管遗留下几点问题需要事后取证,两位第一发现人的证词被认为不存在疑点。

那么在预想的行凶时刻,即是从昨日深夜到今日凌晨这个时间段里,没有利用被设定为不停的电梯,凶手又是如何进入现场的呢?毫无疑问,是从唯一的一处步行梯进入的。实际上,由楼梯通往现场的那扇门,其门锁已坏,这方便了凶手进入。至于门锁是否为凶手蓄意破坏,在尚未得出鉴定结果的现阶段仍无法断言。

结束了对第一发现人的调查工作,玲子回到署内四层的刑事课办公室待命,大约十分钟后,课长东尾露面了。

玲子、大迫及其他三名调查员一齐起立。

“辛苦您了,情况怎么样?”大迫问。

东尾抿紧嘴唇点了点头,“对照指纹的结果显示,被害人就是河村丈治。已经和他家里的人联系上了,但最先过来的是不是他老婆就不好说了……如果来的是帮派里的若头和舍弟(分别是义子、义弟的意思,本书中也指帮派中地位较高的小头目),接待起来就费劲了。我也叫了本部的检视官过来。”

尽管东尾本人在检视方面拥有丰富的经验,但就手续而言,还是有必要由警视厅刑事部下属的检视官来进行判断。

“详细情况需要等待司法解剖的结果,不过坦白地讲,遗体的状况非常糟糕,那个样子实在难以让亲人过目……浑身上下被打得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我只大致一算就有五十处以上的损伤,将近二十处的骨折。其中最具特征性的,是两侧锁骨及脊柱部位在死前造成的骨折。被害人恐怕是在双手双脚均无法行动的状态下,遭受了长时间的施暴。”

虽说是到目前为止仍在服刑,一名现役的暴力团老大竟然在毫无抵抗之力的情况下被人长时间施以私刑。

“直接死亡原因,在这里。”

东尾指了指自己的后脑。

“从正后方对延髓进行的反复殴打。不仅是颈椎和脊髓,连小脑也被打了个稀烂。尽管如此,却几乎没有表皮脱落和割伤的痕迹。实在不可思议,没有外出血。换句话说,即便发现了凶器,没有血迹的话也无法对鲁米诺反应(法医鉴定血液痕迹的方法)抱有期待。”

“凶器是?”玲子问。

东尾轻轻地扭了扭脖子,“从肆意殴打的程度判断,应该是钢管状物体,但是并没有留下与钢管前端相吻合的痕迹。遗体上没有,遗体周围也没有……或许是前端部分被覆盖了树脂制的零件,要不然,就是凶手在殴打时相当谨慎。”

用钢管小心翼翼地殴打,这种状况玲子实在难以想象。她继续问:“课长,向本部申请协力调查的事,有什么进展吗?”

东尾沉吟一声,“不管怎样,被害者是庭田帮的老大。在你看来,凶杀案或许应该动用你的老东家搜查一课,不过这次,我是打算召集组对四课。和署长那边,也是朝这个方向沟通的。”

警视厅组织犯罪对策部第四课,虽然是针对暴力集团犯罪的专属搜查部门,玲子对此却持不同观点。

“但是课长,现阶段还无法断定凶手一定和暴力团有牵连。以四课对案情的读解方式去部署初期的调查工作,恐怕会有危险吧。”

“当然也有这种可能,不过,很难想象是一个不在道上的人将现役组长囚禁在池袋临街的空屋里,对他长时间地施以私刑。不论是脱离常轨,一意孤行的施暴,还是不留下任何证据的手法,都只可能是精通此道的人所为。我认为,还是应该由四课从组织关系者这条线着手展开调查。另外,让一课和四课入驻同一所特搜本部的事,我是想尽力回避的……姬川,如果是你的话,这种事不多做解释也应该明白吧。”

的确,如果同时投入搜查一课和组对四课,特别搜查本部在运营上的顺畅便毫无指望了。搜查一课的基本作风是占地盘(针对现场周边居民的调查)、查户口(针对受害者周围人物的调查)和搜集证物,相比之下,组对四课的切入点在组织关系上,处理同一起案件时两者的调查方式完全不同。玲子在本部任职时接手的最后一个案子便是如此,结果调查陷入了混乱,被害者相继出现,玲子自己也失去了很多。杀人犯搜查组第十班的同伴们,一直以来备受自己尊敬的上司,就连心爱之人也——

在这些面前,就算是玲子也不得不点头让步。

“明白了……组织关系方面的调查就交给四课。不过,现场调查和组织关系以外的调查工作,还请交给我们来负责。既然是杀人案,省去初期调查的做法我不能接受。”

东尾听罢勉为其难地点了头。

“知道了,我们讨论一下。至于人选,要等干部会议的结果。而且我还要和高津课长碰一碰……大迫,你来一下。”

就这样,东尾带着大迫离开了刑事课。

可是,署内的安排暂且不论,竟然又要和四课一起展开共同调查——

2

过了十二点还没有五分钟,店里几乎已经满座了。幸运的是两人桌还有空位,于是下井请广田去坐那里。

“下井先生,您请坐里面。”

“不用,你坐,是我邀你来的。”

“可是……”

“不用可是了,快坐吧,别让我这老头子脸上挂不住。”

广田缩着肩,低着头,坐了靠里的位置。

下井招呼端冷荞麦面给邻桌的服务员,“大妹子,给我来一份阿龟荞麦面……你要点什么?”

“那就,点一样的吧。”

“好的。”服务员应和道,下井却把她的声音压了下去。

“这怎么行,你干的可是体力活,得吃点更有营养的。来一份炸猪排盖饭,再来一份大力乌冬面,要么就点咖喱饭和天妇罗荞麦面。”

大概是觉得这种拼菜方式实在有些强人所难吧,广田一面在脸上浮现出苦笑一面摇头。尽管他已经年过三十,笑起来还跟个孩子似的。

“那好,就点这个炸猪排盖饭和狸子荞麦面的套餐吧。”

“你这么点,两样的量都小,还是都点整份的吧。”

“不不,足够了。这家店里的迷你餐都是给足量的。”

“是吗……大妹子,那就这样。”

“好的,狸子荞麦面和炸猪排盖饭套餐。”

服务员重复一遍,退了下去。

由于店里的客人以体力劳动者居多,尽管是白天,从周围的情况来看这里并不禁烟。广田手边上就摆着烟缸。像这样的店最近越来越少了,可以说非常难得。

广田见下井衔起一根,便把烟缸递了过去。

“哦,不好意思……你的烟呢?”

“戒了,我想攒钱。”

“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吗?”

“不是,那个……其实,我是打算结婚了。”

“哦!”下井不禁发出一声惊叹。不过周围乱哄哄的,这一声并未引起任何人的关注。

“结婚啊,这是好事,对象是谁啊?”

“我们公司里管事务的姑娘,叫手岛良美。”

“所以说,你的经历,她都愿意接受喽?”

“是啊,从一开始就……”

“是嘛,那真是不错。”

广田以前是暴力团的成员,虽然出身贫寒也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但下井知道他在骨子里是个本分人,因此对他格外照顾。

三年前,当时广田所属帮派的老大,在酒馆里和其他帮派的成员起了争执,结果被对方痛下杀手做掉了。日后广田去找对方寻仇,却被事前得到消息的下井抢先一步,以违反刃物枪械携带法的名义将其逮捕。执行判决并获得假释是在约一年半以前。以此为契机,广田在刑务所里写下了“脱会状”,而实际去与组长沟通的人是下井。广田是个本分到认死理的人,有时为了保住面子甚至不惜去杀人。作为帮派分子虽然有着危险的一面,但只要经过改造,在社会上出人头地也是有可能的。“剩下的事由我来打理,就让广田金盆洗手吧。”下井如此去恳求帮派老大。那老大也并非一个软硬不吃的人,见下井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便没有要广田留下小指,直接将他逐出了帮派。按照约定,下井把广田介绍给了现在就职的建筑公司,而广田也没有辜负下井的期望。

如今广田要结婚了,下井怎么可能不高兴呢。

“真是可喜可贺啊……我呢,是想和你喝一杯庆祝庆祝的,不巧一会儿要去见个人。不如过两天再约你,咱们好好喝一杯。对了,到时候你可得把老婆领来!”

广田腼腆地笑了,轻轻点头。

“这一切都是托下井先生的福。把着我这种半吊子不放,特意到刑务所里来,说只要我踏实肯干,一定会有出息,老大那里会替我说话,所以要我改邪归正……我,当时真的很高兴。像那样严肃认真地受人教诲,打我生下来一次也没有过……真的是……太高兴了!”

黑社会也罢,犯罪者也罢,骨子里却是各有各的样。有服刑数次还像着了魔似的不断犯罪的人,也有和广田一样只要耐心开导就能洗心革面的人,这样的人虽然为数不多,但确实存在。不把这两者混为一谈,而是潜心去认清他们的本性,尽可能地帮助他们痛改前非,这不也是警察的职责之一吗,下井这样想。

这时荞麦面和套餐端上来了。

“来,快吃吧!早知道你要结婚,就邀你去正经八百地吃一顿了。”

“哪里,我高兴得很!下井先生肯来见我,还和我一起吃饭……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搜查是刑警的本职工作,逮捕、审讯、记笔录也是一样,这些工作各有各的辛苦,却又能获得相同的喜悦。但是,现在的喜悦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它让下井再次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在做正确的事,让他感到自己这个警察没有白当,刑警的工作没有白干。

“下井先生,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说、说什么呢……是吃的东西太烫了,害得我流鼻涕。我在这种地方哭个什么劲啊,你这白痴!”

倘若自己有儿女的话,一定能够收获成倍的喜悦吧!想到这里,下井的鼻头不禁一阵酸楚。

下午两点二十分,回到中野警察署二层的刑事课后,下井被统括组长新沼叫住了。

“下井组长,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件事……人已经到了,在会议室里候着呢。”

下井是刑事课的担当组长,职位在新沼之下,但在年龄上,今年五十六岁的下井要长新沼七岁。

“明白了……我这就去。”

下井转身出了刑事课,来到隔壁第二间屋的会议室门前,敲了敲门。

“请进。”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应道。

下井推开门行了一礼。

“我是刑事组织犯罪对策课的下井正文警部补。”

“我是警务部监察室的管理官伊吹。请坐。”

会议室里由几张桌子排成一个“口”字。下井伸手去拉离门口最近的一把椅子,却被伊吹叫住了。“坐近一点。”伊吹指了指他身边的位置。于是下井只好无奈地往里走去。

“失礼了。”

下井尽可能地和他隔开一个桌角就座,并竭力率先发起了对话。

“今天您找我……是属于随机监察呢,还是特别监察呢?”

因为对方是警视厅本部的人,所以不知这次谈话是紧急情况下的特别监察,还是跳过了区域本部的随机监察。由于事前没有得到任何说明,因此无从判断。

“那就要视你的说法而定了。”

伊吹把交叉于胸前的双手放在桌面上。官职虽然是警视,相貌却显得相当年轻,看上去不过五十岁上下。

“下井警官,对于最近一个时期以来,辖区外暴力团组织的动向,你有几分把握呢?”

辖区外?

“如果是居住在辖区内的组织成员,或是在辖区内拥有据点的暴力团组织,我自认为基本都在掌控之中。至于辖区外的事,我只了解大概。”

“已经和待在四课的时候不一样了,你是这个意思吗?”

伊吹所指的并非“组对四课”,而是警视厅在成立组织犯罪对策部以前的“刑事部搜查第四课”。

“自然和那时不同。”

“意思是说,和当时有瓜葛的组织已经断了往来?”

什么意思?蓄意挑衅?

“请您不要把话说得疑神疑鬼的,不论是在当时还是现在,我和暴力团之间都是没有瓜葛的,也从不和他们往来,只是在必要时才在调查中进行接触。”

伊吹面无表情地继续问道:“就没有过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在一张桌子上喝酒的时候吗?”

“若是说为了套取情报,那确实有过。但是不曾有意识地接受过对方的招待,也不曾招待过对方。”

“不曾与特定的团体,有过特别紧密的接触吗?”

“既然不可能毫无疏漏地和每个团体都进行接触,那么势必就会增加与某些特定团体的接触频率。”

他究竟是在打探什么呢?到底想要知道什么?

“下井警官,大和会系的藤田帮、长江帮,白川会系的星野帮,隅田派系的鬼头帮、庭田帮、诸田帮……听到这些名称,你可有想到什么?”

不论哪个都是下井在四课时代尝试过接触的组织,其中不乏一些被他“吃得很透”的帮派。

“非要说的话,相比新宿和涩谷,他们在池袋地区的影响力要更大一些。”

“除此以外呢?就没有什么别的了?”

“别的是指什么?”

“把这些名称放在一起,就没有什么能够让你恍然大悟的?”

虽说在过去都曾尝试接触过,但时期也罢,频率也罢,深度也罢,各有不同。对他们,下井没有什么一概而论的想法。

“这个嘛……并没有突然觉察到什么,没有。”

“在我刚才列举的这些组中,有没有哪个你现在仍然拥有渠道的?”

渠道?又是这种莫名其妙又拐弯抹角的说法。

“想必管理官您也清楚,自打《暴对法》(全称《暴力团对策法》)施行以来,他们就不再轻易让警察进入事务所了,也不再公开组织结构。组对成立以后,我们就跟记者俱乐部一个样了,对方说什么我们就信什么,还能怎样。”

伊吹轻轻地点头。他想说什么?

“是啊……你在四课时代,是属于反对设立组对的派系吧?”

莫非这才是正题?

“像是派系这种夸大其词的说法,是不是有点出格了?那种东西连影子都没有过。我确实曾反对成立组对部,持反对意见的也不止我一人,但是绝没有过什么派系。既不曾有过集会,也不曾发生过游行,不是吗?”

在当时,反对组对部设立的警官大有人在。原搜查一课的课长和田,也曾与设立组对部唱反调,还有当时搜查四课的课长,以及国际搜查课的课长。生活安全部的干部当中也有过反对派,甚至就连现今的组对四课课长,在当初也曾是反对派。下井所属的二组的组长平间,还有同事中西、后辈石渡,那时候所有人都反对设立组对部。

“当初为何要反对设立组对部呢?”

事到如今,还有必要把这个问题回锅再炒一遍吗?

“这个问题难道和眼下发生的某件事之间有关联吗?”

“只是作为参考随便问问。我干警察这行很长时间了,但是一直不理解你们拘泥于此事的原因。”

他这是在说真的吗?还是在套我的话呢?下井实在分不清楚。他端正一下坐姿。

“那就随便说说,仅供参考……以我们中野署为例,假如所有警察都集结在刑事组织犯罪对策课之下,也没什么不好。但是在规模较大的署里,现在刑事课和组对课是分开运营的。假如有一桩案子是组对那边接手的,现在需要鉴定,那么每次遇到这种情况,组对课长都必须去和刑事课长打招呼,从他那里借鉴定人员一用。不管是在所辖还是在本部,组对下面可都是不设鉴定的。”

“这种程度的问题,对于具有弹性的组织运营来说都是无足轻重的吧。”

“既然如此,在原有的组织编制下,依靠弹性来运营不就好了?”

伊吹头一次笑了,用鼻子,微乎其微的。

“反对设立组对的原因,就只有这些?”

“怎么可能呢。比如说在调查外国人犯罪的时候,情况又会是怎样呢?他们引起的抢劫案由搜查一课负责,偷窃案由三课负责。可是在组对下面,一课成了国际犯罪组织对策组。这样划分部门有什么意义呢?莫非仅通过作案手法就可以断定是否是外国人组织所为?万一是日本人模仿外国人的手法进行犯罪呢?不把这种可能性列入考虑没问题吗?在确定嫌疑人身份之前由刑事部负责,如果确定是国外的犯罪集团了,难不成再把逮捕任务移交给组对?你们是想把鉴定药物和枪械的部门安插给负责暴力团的部门,这我可以理解。但问题是,这件事四课一直以来就是自己在搞啊。既然如此,不如直接把生活安全部的药物枪支部门合并到四课底下,不是吗?”

伊吹摇了摇头。

“组织这种东西,应该应时代的需求而变化。无须理会存在多少反对意见,而是把精力放在如何更有效地运用新组织和培养新组织上面。我认为,这样做才是更有建设性的方式,不是吗?”

伊吹的“警视”这一职级的确是个响当当的头衔,但是下井清楚,他和自己一样都是非精英组出身的警官。然而彼此之间在见解上的南辕北辙又该如何解释呢?或许,正是因为并非精英组出身却仍然能将官僚作风集于己身,他才得以出人头地吧。

“管理官,恕我直言,我们这些警察可不是官僚们玩权力游戏的棋子。其他机构都是把沿袭之前的体制当作己任,警视厅似乎偏偏不喜欢这么干。这件事是我的业绩,是我当部长时实行的改革……简直就是乡下议员在吹牛皮。组对的设立,说到底不过就是某位大官人吹牛时的话茬吧?”

听了这话,伊吹的脸色稍许严峻了。

“你指的是谁?”

“当然是原警视总监的石川哲郎了,他才是组对设立的第一把手吧。现在说不定他正喝着白兰地,看着电视新闻美着呢,组织犯罪对策部可是本人成立的哦!”

下井说罢哼笑一声,于是伊吹就连眼神也变了色。

“就那么恨组对吗?”

“哪儿有。我不也是组对的人嘛,只不过是所辖署的罢了。这么看来,其实别来无恙嘛,我就是个防暴警察……现在是,以前也是。”

“有没有想过回去本部呢?”

“没想过。要我冲那些投诚的官员们摇尾巴,还是免了吧。”

“因为过去自己和人打交道的方式已经行不通了?”

对话如此进展下去,下井依然看不清谈话的主旨。

“管理官,你别嫌我嚼舌根子,我和别人打交道的方式有什么问题吗?和我走得近的人当然也是有的,但大多都是脱离了黑道组织的人。这才是吹牛皮的时候拿得出手的谈资,他们都是被我从黑道组织里拔出来的,由我负责照看的。这帮家伙个个都是好样的,谁都没资格在他们后面指指点点,你没有,石川那个秃驴也没有!”

伊吹叹一口气,看向天花板。

“下井警官………我想说的可不是这种事。”

“所以我刚才不是问过了嘛,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沉默持续了片刻,只有秒针的声音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伊吹颤动喉结,咽下口水。

“先前列举的那几个帮派……”

“怎么了?”

“他们的组织活动,突然失去了活性。”

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不是天大的喜讯嘛!不是恰好说明新警察组织的运营已经步入正轨了嘛!”

伊吹却是一声叹息,“若当真如此,那的确是件好事。但若并非如此,就有问题了。”

此时下井终于看到了些眉目,但他反而决定不先开口,让伊吹说下去。

“实际情况如果并非失去了活性,而是单纯转移到了地下的话,事情就严峻了。如果潜入地下导致组对部无法把握犯罪的实态,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也许吧。”

那又怎样呢,何必吞吞吐吐?

“假设……是警视厅内部的人,把消息泄露给了组织那边,我们就有必要尽快制定出对策。”

“是这样吗?那就请您再接再厉吧。”

怎么搞的,如果难以启齿就可以烂在肚子里,监察这个职位就形同虚设了。

“关于这件事……下井警官自然是没有什么头绪喽?”

“哪方面的头绪?”

“所以说……”

“因为过去接触过甚,至今仍藕断丝连,该不会是我把内情放出去的吧,您是这个意思吧?”

“我没这么说。”

怎么没有,有什么区别。

伊吹再次咽下口水,将放在桌面上的双手紧紧十指相扣。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庭田帮的老大河村丈治,前天在池袋遇害了。”

此事下井亦有所耳闻。署里训话的时候提到了,电视新闻也看过了,这件事确实引起了他的注意。可是,难道正题就在于此吗?

伊吹继续说道:“获得假释不过六天,虽说在街上被人撞见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是六天时间显然过于迅速了。况且河村应该也是有所防范的。这样一来,不如认为是凶手瞅准了假释的机会,有计划地进行作案。如果是这样的话,与河村敌对的团体又是从何处得知了他出狱的消息呢……当然了,虽然我并不希望是这样,不过从警视厅内部的人员手中,的确有可能获得这类情报。”

原来如此,是这样搭上的关系。

“管理官,如果是因为这件事怀疑的我,我想你们找错人了。现在的我,就算庭田和谁有过过节,也只是隐隐约约有所耳闻,具体的情况一概不知。对于池袋地区各个组之间的势力关系,也不像当年那般心里有数了。这种事,还要数池袋署组对的人掌握得透彻吧。”

伊吹摇了摇头。

“所以说,我们并没有在怀疑你。关于情报泄露的可能性,或是这方面的兆头,哪怕是传闻的程度也无妨,只要是你知道的,都请把它说出来……就是这样。”

话虽如此,措辞上却依然在打转转。

“我明白了,如果发现了什么,会主动与您取得联络的……那就这样?还有很多笔录等着我处理,差不多的话我想告辞了。”

“嗯,已经可以了,请回吧。”

下井起立行礼后向出口走去。

可是,河村丈治——

事到如今,为何非要杀他不可呢?

3

针对河村丈治被害案件,组对四课的动作迅速到了让玲子吃惊的程度。

取得搜查扣押令后,组对四课很快对南池袋二丁目庭田帮的老窝进行了搜查。在名义上,搜查对象为与组长被害动机有关的一切事物。尽管是以扣押文件、电脑数据和照片等证物为目的的查抄行动,四课明显将上述物品以外的东西也纳入了搜查范围。

长期以来,由于走私贩卖兴奋剂和枪支,庭田帮已被四课打上了标记。借此机会将其相关证据一网打尽,这大概才是四课的本意吧。理所当然的,在找到此类证物的情况下,四课需要重新申请扣押令状。

然而结果却以失败告终。想必是在第一时间得知河村遇害的庭田帮的大小头目们,在将成员派去池袋署认尸的同时,召集其余的人将可能暴露罪行的物品彻底处分,或是藏匿起来了,搜查归来的四课成员无不悔恨地表示,“连一杆枪芯、一袋白面也没有找到”。

不过,也有一份耐人寻味的报告。

“因为没有见到若头谷崎和辅佐白井的身影,便询问了组里的喽啰们,奇怪的是他们竟然也对此一无所知。最后有人见到谷崎是在河村遇害两天前的十二号……白天似乎还在事务所里,但在声称膝盖疼痛后便去了接骨院,此后再无音信。询问接骨院后得知,谷崎在当日并未去过医院。白井最近三日似乎也不曾到事务所里露面,具体情况不明。”

所谓若头,即组里的老二。以上两人均不见了踪影,这着实引起了警方的注意。

关于此事,某位四课成员提出了这样的见解。

“谷崎和白井在合谋干掉河村之后远走高飞了,是否也有必要考虑这种可能性呢?”

奇怪的是,在遗体周围除了河村的皮靴外,还采集到了许多来自另外两人的相同款式旅游鞋的足迹。但也有可能,是上述四课成员对于案情的读解,先入为主地影响了鉴定人员的判断。因为不论是从现场,还是从河村的衣着及其随身物品上,都未采集到河村以外的第二个人的指纹。

组对四课暴力犯搜查四组的明石组长问道:“谷崎和白井已经背叛河村的想法,是从哪里得出来的?”

回答质问的,是在四课当中亦算得上资深的一位刑警长。

“在河村因欺诈及恐吓服刑的六年间,庭田帮完全由谷崎和白井支撑。据说组里在道上的生意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比河村入狱前有所增加。如果只用一句‘辛苦了’就把自己不在时他人的苦劳据为己有,这种事放在谁身上都不怎么有趣吧。”

因此就杀了老大吗?首先遭到的便是这种质疑。话说回来,相比河村入狱以前,这六年来的生意不减反增,这种事四课又何以得知呢?就连组织末端的成员数目都拿捏不准,至于靠犯罪敛取的收益,恐怕也只是一个推算吧,搞不好是风言风语也未可知呢。仅凭这种程度的情报就主张若头和辅佐合谋打死老大的可能性,亏他们说得出口。

另外,玲子等池袋署的警员一面“占领地盘”,一面收集现场周边监控摄像头的录像。

遗体发现后第三天,在晚间的搜查会议上,反盗窃组的担当组长报告说,柏青哥店和便利店的摄像头拍摄到了疑似河村的人物。

“从照片中可以看出,只有河村一人。录像里也是这样,并未发现有人尾随其后。这家柏青哥店与便利店之间相距五十米,两段录像在采集时间上的偏差,基本与河村走过这条路的时间吻合。从死亡时间推算,河村此时正走向现场。”

尽管尚未对录像内容进行直接确认不好定论,不过,如果在其身边及身后都不曾有人同行的话,那么河村就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前往现场的。凶手是在现场附近遇见了河村并将其强行带入了现场,这种可能性绝不是没有,但是这样一来,不应该没有目击证言。根据司法解剖的结果,死亡时间被推定为十四日凌晨一点至三点之间。若河村在死前曾被施以一至两个小时的暴行,其进入现场的时间应为十三日夜晚十一点至十四日凌晨两点。虽说是发生在了轻轨末班车驶离的前后,那个地段在那段时间里应该还很热闹,可以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河村恐怕是被某人叫去了那个场所。若是这样的话,他在事前很有可能曾接到了某种联络。

明石组长似乎也在考虑同一种可能性,他询问鉴定组说:“可有从河村的手机里查出什么?”

回话的人是池袋署鉴定组的佐野组长。

“实际上,河村手机里的短信有被人为删除过的痕迹。已决定明天送往本部……”

“不必了,手机会由我们这边交给民营公司解析。过后我会提出相关申请的。”

出言压过佐野的,是组对四课的课长安东警视正。

“可是……”佐野不肯让步。

然而安东摇了摇头,“比起刑事部,民营公司的速度更快……下一件事。”

虽然脸上带着不服,“了解了。”佐野低声说罢坐回了原位。

玲子也不由得叹了口气,怎么又是这样。

不可否认,她对此确实有些反感。

然而安东课长的主张却也不是不能理解。假使解析工作被交给了刑事课的附属机构,并在十日后得出结论,依然有可能落后于刑事部的调查进度,最终留下的将会是不信任感:其实一周内就可以完成吧?实际上,就移动电话记忆体的解析工作而言,即便是经验丰富之人,也需要花费大约两周时间,万一记忆体进水或者损坏,解析时间更可能长达数月,最糟的情况是根本无法修复。与其把这种性质的工作交给其他部门的附属机构,不如让民营公司来做,哪怕超出预算,至少这样不会对他人的工作产生不信任感。安东课长的用意就在于此吧。

但是另一方面,如果搜查系统下的各个部门都独自对证物进行解析,并且都在内部设立专属的搜查支援机构,弊端就会显现出来。情报无法被整合,经验无法被共享。既然如此,不如将搜查支援机构从各个部门中独立出来,成立一个新的部门,玲子时常这样想。只不过,若提出这个方案,头一个站出来反对的恐怕就是刑事部的干部了。因为长久以来积累的鉴定经验,就这样白白给其他部门做了嫁衣。虽然并不存在“鉴定特权”这种说法,但是毫无疑问,刑事部将失去某种意义上的特权。

搜查一课原课长和田曾经形象地说,不要期待组织能够永远维持在同一个形态,恰恰相反,我们需要做的是不断去砸碎它,剥落它,同时组装上新的东西。

如果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和田,他会怎么说呢?不想失去鉴定上的特权,还是不独立为好,至少他绝对不会这样说,玲子想。

会议结束后,玲子决定坐在原位上重新看一遍资料。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你就是姬川君吗?”

玲子抬头一瞧,眼前的人竟是安东课长。她急忙起立,向安东低头行礼。

“是,我是强行犯组的担当组长姬川。”

与组对四课协同办案和与搜查一课协同办案,在诸多方面有所不同。四课里见不到踪影的调查员颇多,开会时的上座率也不佳。入驻特搜本部的组对四课暴力犯搜查四组的成员应有十二名,然而其中四名至今未曾谋面。课长本人亦是如此,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才终于到这里露了面。在玲子看来,这个人与自己仅仅是曾经在本部里擦肩而过的关系,正式见面可以说今天是第一次。

“也不知是何等原因所致,有你在的地方,黑帮头目屡屡遭人杀害。”

一张令人想起摩艾石像的长脸,以及从石像底端发出的低沉的嗡鸣。身高比一百六十九公分的玲子还要高出十公分,站在眼前让玲子感受到了十足的压迫感。

加之面部没有丝毫表情,玲子实在读不出此人找自己谈话的意图。

“我认为不论我在或不在,都有黑帮被杀。”

“今时今日,黑帮头目是不会那么轻易遭人灭口的。然而你在本部负责的最后一个案子,一口气死了两个黑帮头目。”

三代目仁勇帮的藤元英也,以及初代极清帮的牧田薰。

玲子心中的伤口发出阵阵刺痛。

“这与这次的案子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我是没可能知道的,所以才说或许是某些原因所致……当然了,就算有关系我也不会介意。如果这样能令搜查进展顺利,我求之不得。女组长同志,这不正是你大显身手的好机会吗?”

这个男人——

不知不觉间,玲子已经咬紧了槽牙。

在警视厅本部的一部分人当中,流传着玲子与牧田的传闻,这是事实。牧田遇害后,玲子也紧跟着被逐出了本部,因此事后又有谁说过什么,玲子并不清楚。不过,那件事已经过去一年了。俗话说“流言蜚语七十五天”,只要自己表现得若无其事,别人自然也会慢慢忘掉——玲子原本一厢情愿地相信事情会是这样。然而记得的人不论过了多久仍然会记得很清楚,难道这才是现实吗?

即便如此,也一定要挺胸抬头。自己只有这一种生存方式,也只允许自己以这种方式生存下去。玲子绝不允许自己因为这种事就蜷缩起来。

“不论被杀的是什么人,我都一定会亲手将罪犯捉拿归案,这是我身为重案组刑警的职责。请允许属下告辞。”

玲子将文件一股脑塞进提包,行过礼后便离开了特搜本部。

直到最后,安东的脸上也不曾显现出任何的感情波动。

这次与玲子搭档的,是池袋署生活安全课保安组的江田巡查部长。

“那个姑娘明天会来吧?店长,没搞错吧?明白了,那我们明天再来,具体的问题到时候再说。”

今天,玲子和江田一起,辗转于夜晚池袋的大街小巷。

“如果想起什么了,请您联系池袋署的姬川警官,拜托您了。”

一般店铺和公司由玲子负责询问,但当遇到风俗店、柏青哥店和街机厅之类的场所时,由江田出面会比较方便,因此主要由他负责问话。

走出这间雅致的啜饮酒吧后,江田看了眼表。

“剩下的……就留到明天吧。”

已经凌晨两点了。明天白天还有需要走访的地方,现场调查也不能把力气全都用在半夜。

“说的也是,那么今天就在这里解散吧。”

“我今晚回署里过夜,姬川组长是要坐出租车回去吗?”

“不用了,就住在附近,走着回去。”

借调动到所辖署的机会,玲子搬出了埼玉市的父母家,在丰岛区要町租了间房子。从池袋到要町,乘有乐町线仅有一站,即使错过了末班车也可以轻轻松松走路回家,这点让她颇为满意。在规划上,丰岛区要町是隔壁同属第五方面本部的白目署的辖区。按道理讲,即便是第五方面本部也不会收留玲子。于是她以住所上的便利性为由,要求组织予以优先考虑。有这样的条件,他们应该通融一下,玲子想。

但是,不论玲子怎样解释说自己一个人不要紧,江田都是满脸的不答应。

“可是,就算是这样……万一有个好歹,我很为难啊。还是请您叫一辆出租车吧。”

说着,他指向要町大道上往来的车辆,出租车正在那里频繁穿行。

“不用了,真的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对自己的防身术还是很有自信的。”

在警察当中剑道二段算不上什么拿得出手的资质,但是别看玲子这副样子,对擒拿术还是相当精通的。实际上在徒手对徒手、徒手对短刀的比试中,玲子一次也没有输过。

“是这样啊……不过还是一定要多加小心。如果遇到了麻烦,请随时联系我。”

有人关心自己是好事,但从这里回家的路,几乎就相当于繁华街的延长线,既没有昏暗也没有危险。再者说,玲子也想和自己确认一下,看看自己是不是已经不要紧了。

“好的,如果出了什么事,我会找你商量的。”

“请务必让我来帮您……那么,辛苦您了,我就在这里告辞了。”

“你也辛苦了,明天也请多指教。”

或许问题并不在于是否安全,而是一旦一个人走起来了,就会陷入沉思。眼前的道路虽然曲折,却是可以不间断地一路走到家门口。一旦心里有事陷入了思考,再想从中挣脱出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今夜便是如此。安东课长的话始终在大脑的角落里揪住她不放。即使将飘忽的目光落在过往车辆的尾灯上,落在深灰色的天空上,不知从何时起,在自己也无意识的情况下,玲子考虑起了牧田的事,还有菊田的事——

尽管知道牧田是黑道中人,自己依然想被他抱在怀里。这是事实,玲子也不曾因此后悔。能在牧田临死前亲口对他说一声“爱你”,这对现在的玲子来说是唯一的救赎。然而直到最后也没能彻底相信他的事,让玲子悔恨不已。不论对方是何许人物,那个对所爱之人怀有疑虑的自己,玲子至今无法宽恕。如果牧田不是黑社会的话,这样的悔恨毫无意义,如果牧田不是黑社会的话,自己根本就不会与他相遇吧。

害怕的东西又多了一样,玲子想。

十七岁那年夏天,玲子曾是连续妇女暴行事件的受害者。尽管凶手早已被捕,时至今日她仍然害怕夏日的夜晚。虽说不似从前那样怕了,应激般的闪回画面却无法完全消除。

再有,便是在冬夜,如果降下豆大的雨滴,哪怕不情愿自己也会想起牧田,随即心痛欲裂。想起两人冒雨出走,想起那晚街灯的明晃,玲子害怕起来。或许此生再也不会拥有那种美好年华的感觉了。于是留给自己的,将全部是黑暗。背对那晚街灯的明晃,玲子独自一人行走在黑暗之中。

过去仅有一次,玲子和男性有过交往。那是刚刚成为警官的时候,在大学同学的介绍下,玲子同年长她三岁的上班族交往了半年。尽管时间不长,玲子却绝不曾把两人的事当作儿戏。对方也真挚地接受了她,是个体贴的男人,对玲子呵护备至。或许也有这层原因吧,玲子自己也愿意相信,能够和这样的人结合是一件好事。

因此,她鼓足了勇气,唯一的一次,把身体许给了他。

但是果然不行。

行为本身总有办法敷衍过去,但是精神上,留给玲子的只有与欢愉相去甚远的痛苦。不管怎样,仅仅是为了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恐惧,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心力。玲子明白,对方是为她着想才关了灯,然而一旦看不清男人的面孔,玲子转眼便要承受不安的煎熬。她仿佛被深深的黑暗所吞没,仿佛从背后坠入了深渊。闭上眼还要更可怕。下次睁开眼时,眼前的男人万一变成了那个人该怎么办!妄想犹如浪涛一般向她袭来,令她窒息。把灯开亮些吧,想看你的脸。尽管玲子让自己看上去有着成熟女性的韵味,却要竭尽全力才不至于尖叫出来。事后她躲进卫生间,把喷头的水流开到最大,只为了冲走自己无法抑制的作呕声。

想要喜欢上一个人的愿望是有的。对于特定的人,自然而然地涌现出好感也是有可能的。对过去的部下菊田和男就是这样。玲子知道,菊田对自己也抱有好感,他如果能用语言明确表示出来,自己没准儿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他。可是,他应该不会那么做吧,玲子隐约有这种感觉。可能是彼此间的阶级差异令他开不了口,也可能是自己这边太不懂得如何创造机会给他开口了。原因无法确定,但是不管怎样,和菊田最终只能停留在半真半假一个吻的关系上。

或许,还是由自己来表明态度比较好吧,玲子甚至这样想过。然而在付诸行动以前,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玲子遇到了牧田。“我想要你看着我的脸。”牧田对她说。玲子心动了。

牧田的事发生以后,玲子就不再能直视菊田的眼睛了。玲子紧紧抱住在眼前遇刺的牧田连声呼喊他的情景,菊田看在眼里,铭记在心。他会怎么想呢?玲子为此感到不安,但她同时又想,是自己背叛了菊田。自己一直以来心里都装着菊田,尽管如此,却依然想要把身体许给牧田,这让她的内心受到了谴责。

是啊,自己对牧田的感觉当中没有半点虚假。身为一名警官,自己所采取的行动会受到处分也无可厚非,但玲子至今都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何可耻。只不过,若是放在菊田身上就另当别论了。玲子害怕菊田用未曾有过的异样眼光看待自己,所以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不久后,玲子被调动到了池袋署,菊田则被发配去了千住署。

只对菊田,或许应该无所隐瞒地告诉他自己的过去,玲子想。十七岁时的事件以来,玲子变得不敢和男性接触了,虽然平时靠逞强表现得若无其事,但实际上并未真正摆脱事件的阴影,甚至依然想要亲手杀了那个侵犯自己的人。

菊田的话,或许可以理解自己吧。或许他会接纳自己的全部,并用他那强壮的躯体包容这所有的一切。回想起来,这样的机会曾有过数次,但玲子终归没有开口。在她心里,想要守住主任警部补这一立场的意愿是巨大的,那是名为不肯示弱的微不足道的自尊。再有,就是她不愿意近在咫尺的人了解自己的过去,就算对方在表面上如何如何,内心深处的想法又何以知晓呢?如此日复一日地徘徊在信任与怀疑之间,对精神的负担太大了。至少就搜查一课主任的身份而言是不堪重负的。职务在上,个人感情的沉浮愈小愈好。

玲子和原姬川班的成员之间偶尔会有通信来往。石仓目前隶属爱宕署刑事课的反盗窃组,时隔多年重操旧业,他感慨找不回当年的感觉。汤田被分配到了龟有署刑事课的强行犯组,他自豪地告诉玲子,曾经加入“草莓之夜”事件搜查本部的经历,让他在新警署里颇受欢迎。叶山是组里唯一留在本部里的那个,事后他成了凶杀案班第十二组的一员,如今仍在为了晋升考试发奋读书。至于之前的那次考试,结果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唯有菊田,玲子做不到直接和他联络,只是听石仓提起过,“菊田也干得不错”。但是不论玲子怎样鼓起勇气,最终也只能从手机里调出他的号码,从未按下过发信键。

“菊田……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玲子一个人的时候小声把疑问投给自己,至多就是这样了。

4

菊田并不觉得此情此景有何反常。

菊田,你最近怎么样——?

明明在吧台里相邻而坐,玲子却这样问道。

最近?咱们不是天天在一起嘛!

你在说什么呢,你和我,不是已经各奔东西了吗?

是吗?似乎还真是。从很久以前开始,自己就和玲子分属不同的调查组了。各奔东西了——那到底是怎样一种形式的各奔东西呢?玲子留在了本部,自己被调动到了所辖署,是这样吗?自己已经晋升为警部补了。不对,不是这么回事,自己并没有通过警部补的考试。那么反过来说,是玲子只身一人被踢去所辖署了?因为她与黑社会老大在一起的传言搞得满城风雨。

主任,你和那个男人——

疑问只存在于心里,却绝不曾挂在嘴上。因为一旦说出口,就会伤害到玲子,这件事自己很清楚。而一旦得到了答案,自己也不可能完好无损吧。现在这个样子不是挺好嘛,那就这样吧。如果能够在一筹莫展的关系中永远在一起,自己也别无所求了——可是,所以说,已经不可能在一起了——

“阿和,该起床啦!”

“唰”的一声窗帘被拉开了,眼睑另一侧是强烈的光芒,菊田不禁闭紧了双眼。

“阿和,喏……面包我都已经烤好了。”

感到有只小手正在摇动自己的肩膀,菊田把眼睛睁开一道细缝,水色的物体覆盖了朦胧的视野,那是一条水色的围裙。

“啊……”

“昨天晚上,喝了不少酒吧?”

昨晚……想起来了,自己回到家时,阿梓已经睡了。

“嗯……反盗窃组的石川……那个人,大概是冲绳地区的人吧,和我说有种泡盛(一种酒)与众不同,保证好喝,结果被他灌下了不知多少……服他了。”

阿梓笑着掀开了被子。或许是暖气烧得很旺的缘故吧,菊田并不觉得冷。

“所以我不是嘱咐过你嘛,去喝酒的话千万不要坐在石川警官旁边。被他灌醉的同事,我都照顾过不知多少个了。好啦,起来啦……嘿!”

别看阿梓小巧玲珑的,力气却很大。她总是握着半睡不醒的菊田的手,一口气把他拉起来。当然了,菊田也会借一些力气给她的。

“确实……这个选择太失败了。可是等我到场的时候,就只有石川旁边的位子空着了。真是……服他们了。”

菊田轻轻晃了晃脑袋。还好,头不痛,也不觉得沉重。

起床后他来到餐厅,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烤面包、沙拉和炒鸡蛋,还能闻到咖啡的香味。

两人相对而坐,“我开动喽!”菊田和阿梓齐声说道。菊田会在用餐前双手合十,阿梓并没有这个习惯。尽管如此,两人之间却无须达成什么协议,以此让一方向另一方靠拢。享受彼此间的共通之处,相异的部分则不必牵强附会,这已经在悄然间成为了菊田和阿梓的默契。

阿梓把咖啡倒进两只成对的马克杯里。这两只杯,也是因为两人的意见偶然相合才买回来的。在那之前,他们各自使用各自独身时的家当。

“阿和,这周日你要值夜班吧?”

负责内勤的警官每隔六日必有一天要值夜班。阿梓也是一样,只不过两人的当班日期错开了两天。阿梓要晚菊田两天,所以是下周二的晚上阿梓值夜班不在家。

“嗯。那部电影,下周应该还在上映吧。”

“嗯,应该还在演吧。似乎勉勉强强还算卖座哦。”

电影也是只在两人情投意合的情况下才一同去观看,不投合的话就各自去看各自中意的,或者菊田觉得等到DVD发售了再看也不迟。但是每天的早间新闻一定要看NHK(日本放送协会),只有在这件事上,菊田要求获得优待。因为NHK总能在第一时间以最简洁的方式播报最重要的消息。阿梓似乎最近也习惯了NHK,“或许新闻播报不搞得那么气宇轩昂也挺好”,她开始说这种话了。

“下面一则消息。前天,池袋某商租楼内发现一名男性的遗体。警视厅在接受采访时表示,该起事件中受害者的身份现已判明。”

受害者是二代目庭田帮的头目河村丈治,四十岁,这件事通过昨天的晚报菊田已经了解了。问题在于,遗体的发现场所位于西池袋的繁华街。提到西池袋,那里是接收玲子的池袋署的辖区。想必她也参与了这起事件的调查吧,而且一定会兴致冲冲地说要亲手将凶手捉拿归案,随后挺身跃入夜晚的都市,用锐利的目光凝视都市夹缝中滋生的黑暗。

“阿和,快一点,只剩十分钟了。”

“啊,嗯……”

菊田回过头,发现阿梓已经吃完了早餐,咖啡也喝净了。

自己,也必须抓紧才行。

目前阿梓就职于港区的高轮署。两人一起走出家属宿舍,在阿佐谷站乘上中央线快车。到此为止都是同路,之后阿梓在四谷站下车,菊田则要坐到下一站御茶水。

“我走喽。”

“啊,你走好。”

如此一来,在自家玄关听老婆说一声“你走好”并被目送出家门,这种新婚家庭里随处可见的情景,是不会有了。若说除此以外还有别的情况,便是赶上菊田在周六日本署当班的时候,当天早上菊田会对阿梓说“你继续睡吧”,然后自己一个人爬起来。不论怎样,结果都是不会上演别人家里的一幕。所以“你走好”这句台词只会出现在列车里,且是由菊田来扮演目送对方离去的角色。

列车门关闭了,阿梓的背影淹没在人潮中不见了去向——

菊田第一次遇到阿梓,是去年二月在被分配到千住署的时候。见到身材娇小,年仅二十五岁的阿梓,菊田多少有些意外。这样一个姑娘如何从事强行犯的搜查工作?随后在与阿梓搭档处理轻度暴力事件和便利店抢匪事件的过程中,菊田惊讶地发现,不论在体力还是耐力上,阿梓都让自己心服口服。还有她头脑的转速,也是与容貌不相符的机敏。

或许这样说有些奇怪,婚后直到现在菊田才意识到,阿梓其实是署里人气颇高的一位女刑警。仔细想来,阿梓像小狸猫一样的长相确实惹人喜爱,待人的方式又亲切可人,这样一个姑娘若说人见人爱也不足为奇。如今大婚已成,同组的前辈告诉菊田,阿梓曾经回绝了所有男性同事和前辈们的邀请。

事到如今,同组里的前辈还会时不时地和他说:

“野崎竟然会被你这么一个不知从哪里飘来的家伙抢了去,真是连做梦也没想到啊!”

经前辈一说,菊田也觉得纳闷。相识还不到一年,怎么连婚事都已经成了呢?

两人第一次一起出去吃饭,也是阿梓主动约的菊田。

“菊田警官,听说你参与了‘草莓之夜’事件的调查,怎么一直也没听你提起呢……能不能找个时间,偷偷和我说说?”

因为找不出理由拒绝她,几天过后,结束了当日勤务的两个人出去喝酒了。菊田记得那是一家提供民族特色料理的居酒屋。

就结果而言,菊田并没有过分详细地去提及那起事件,毕竟当中包含了自己令后辈殉职的痛苦过去,因此只是点到为止。有一位姬川女主任猜中遗体沉在蓄水池底,菊田只对这个章节戏剧性地添了些笔墨,并将余下的部分保留在了“不知不觉间得以解决”的程度。对于菊田的讲述,阿梓似乎也并未有所不满。

然而令菊田惊讶的是,当两人离开居酒屋的时候,阿梓突然问道:

“菊田警官,你有正在交往的人吗?”

太长时间没有被问到这种问题了,菊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复她。

“没……有啊……嗯。”

“那不如让我来当候选人吧!”

老实说,他以为是自己听岔了。然而阿梓露出了万里晴空般的笑容,她抬起头望着菊田,补上一句,“当菊田警官女朋友的候选人。”看来不是自己听错了,也没有会错意。

菊田吓了一跳,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被女性以这样一记快速直球吐露心意。

“呃……可是我,比野崎你,大十岁啊。”

“我在菊田警官眼里是个年幼十岁的小孩子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所以说,与年龄无关喽?”

话虽如此……

“可是,为什么是我?”

“你瞧,我的个子这么小,找个大高个当男朋友是我的梦想。”

的确,阿梓的身高可以说是刚刚超过了警视厅的录用底线,目测大约一百五十五公分吧,至多不超过一百五十七公分。相比之下菊田是一百八十五公分,两人的身高差足有三十公分。

可是即便如此仍不足以构成拒绝她的理由,于是菊田糊里糊涂地与阿梓开始了交往。

随着对阿梓了解的加深,菊田越发地喜欢上了她。阿梓的性格开朗,和她在一起,自己也变得有活力起来。而且阿梓属于那种可以揽下家中大小事的“好太太”类型,或许菊田本身就是适合这样的女性。但是不管怎么说,和她在一起,不累。即便搜查工作榨干了菊田的精力,只要和阿梓待在一起,还是能够获得精神上的滋养。阿梓从来不问菊田“累吗”,她只会说一句“你辛苦了”,然后为他把酒斟好,把菜拨好。生活上有阿梓照顾自己,菊田打心底里觉得幸福。原来自己是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菊田就像头一次发觉似的,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为什么是我呢?”菊田不止一次地问过阿梓。她也不可能只是由于个头大小的缘故就想要和自己交往吧,菊田会这样想。

有一次,阿梓罕有地露出了略带悲伤的表情,回答了菊田的疑问。

“说到为什么,我就会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耍心眼了……”

“这算什么意思啊,你就说了吧。”

“嗯……那个时候的阿和,在我眼里总觉得有些寂寞。阿和又高大,又体贴,一眼看上去,哇,就是我喜欢的类型。可是不知什么地方,又让我觉得,你其实心里面难受……可能是刚刚失恋吧,我是这么想的……所以,在你看来也许是多管闲事,我觉得自己应该让你打起精神来,换句话说……也许有机可乘呢……说实话,也转过这种心眼,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啊!”菊田说着紧紧抱住了阿梓。“结婚吧!”他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这句话。

只是现在回过头来,当初的一切大概都是跟随阿梓的步调吧,或许是她技高一筹棋高一着吧,菊田想。不论是被她看穿了心中的伤口,还是在那道缝隙间不经意地被她占据了一席之地。

但在另外,菊田又清楚地知道,自己真心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现在的菊田可以坦率地对自己说,我是幸福的。

以结婚为契机,阿梓被调动到了高轮署,后来者菊田反而留了下来。这里是千住署刑组课的强行犯搜查组,周围尽是一些在菊田认识阿梓以前就已经和阿梓熟络的家伙,菊田受到冷落的概率可想而知。

其中最会死缠烂打的一位,是老资历刑警长永濑。

“肯定是这么回事,今天早上吃的也是野崎亲手做的早饭吧。”

顺带一说,永濑离过一次婚,目前单身,四十五岁。

“啊,是啊。”

“甜不甜啊?”

“啊?您指什么?”

“新婚妻子亲手做的料理,甜不甜啊?”

“不会啊,炒鸡蛋通常来说是撒胡椒盐吃吧。”

“净瞎说,新婚妻子的料理岂有不甜之理,只可能是你小子尝不出味道!”

照菊田这个答法,最后一定会被永濑绞了脖子,不过抵抗也是没有意义的,因此菊田一向选择老老实实受他处置。

这时一通内线电话打进来,坐在对面的保科刑警长将电话接起。

“喂,强行犯组……请稍等。加山统括,您的电话,在一号线上。”

转而接起电话的是统括组长加山警部补,他一面“是,是,是这样吗”的应和着,一面做起了记录。

不多时加山挂断电话,把便条伸向这边。

“菊田,目白署那边掌握了那个在逃犯的目击情报。这个案子是由你负责吧,你去一趟吧。”

在逃犯——

“是指那起翻车事故吧?”

“似乎是了。你去跑一趟目白署,听听他们怎么说。”

加山也只是听了个大概,对具体情况并不了解。

“知道了,那我这就去。”

菊田穿上外衣,拎起提包,迅速走出了刑警办公室。

所谓的在逃犯,是一个名叫岩渕时生的男子,无业游民,今年二十六岁。大约在两年前,岩渕因妨碍执行公务罪被捕,并预定于翌日早晨由押送车辆押送至检察厅受审。然而,押送车辆在驶往南千住署的途中,经过千住大桥附近的国道四号线时,被司机疲劳驾驶的大型卡车从侧面撞翻,导致车辆严重损毁。虽然奇迹般地无人身亡,但以警务司机为首的搭乘人员大多身负轻伤乃至重伤。

唯有岩渕,转眼之间便从事故现场消失了踪影。尽管警方立即展开了搜索,却未能发现岩渕的行踪。自此,岩渕成为了第二类指名通缉犯。

对于这个名叫岩渕的男子,菊田眼下缺少一个清晰的认识。其原本的罪状为妨碍执行公务罪,然而曾经逮捕岩渕的警官,也在菊田来到千住署以前被调去了别处,因此除了通缉令上的照片和当时留下的笔录外,菊田对此人可谓一无所知。

到达目白署后,菊田询问目击了岩渕行踪的地域课高桥巡查部长人在何处,得知高桥为执行日间勤务已前往南池袋派出所了,于是菊田决定直接前去拜访。

可是,怎么偏偏是南池袋呢?

目白署和池袋署,两警署在辖区的划分上颇有些微妙。池袋署,如其名所示,辖区为以池袋站为中心的巨大繁华街区,因此凶恶事件多有发生,经济罪犯和暴力团之间的冲突亦是接连不断。另外,目白署的辖区覆盖了丰岛区的西南部,大部分地区为某著名私立大学的校园和高档住宅区。若说这一划分中是否存有责任分担不够明确的地段,那便是与繁华街接壤的丰岛区西半侧了。东半侧反而属于巢鸭署的管辖范围。

南池袋派出所,其地理位置在目白署的辖区内最为靠近池袋站,因此哪怕是警察,有时也会将其误认成池袋署的派出所。实际上,菊田也是从杂司谷站乘坐了一站副都心线,在池袋站下车后步行过去的。经过西武百货商场门前,穿过马路在淳久堂书店前右转,再穿过架设有铁道桥的十字路口,南池袋派出所就在眼前了。

“辛苦了,我是千住署的菊田。”

想必对方是已经从目白署接到了的联络,寒暄过后高桥巡查部长很快从里面走了出来。

“有劳了,这边请。”

菊田被让进了后方的待命室,准备在那里听高桥介绍情况。

高桥请菊田坐在折叠椅上,行过一礼后自己也坐下了。

“客套话就不说了,您是在什么情况下目击到了在逃的岩渕呢?”

从外表上看,高桥三十有半,年龄与菊田相仿。

“那是在四天前,十二号,正好是中午的时候。我离开辖区,去淳久堂书店前面的那家店里买牛肉饭当午餐,就是从那里往回走的路上,遇见了岩渕。地点就在淳久堂旁边那家咖啡厅的门前。对方身高一米七出头,身材偏瘦,上身穿绿色飞行夹克,下面是蓝色牛仔裤,手上没有持任何物品。因为看他脸熟,我回身确认了他的衣着,所以记得很清楚。只不过……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我们的眼睛对上了,但他并没有刻意回避,表情也没有变化,所以我也没有把他拦下,没想到竟然是通缉犯……”

这也难怪,警察对行人进行职务质问,大都发生在对方态度明显反常的情况下。要么转移视线,要么神情骤变,要么步幅突然加大,一旦出现了上述征兆,警察就会觉得此人有鬼,于是乎,“请您稍等一下”,凑上前去搭话。反过来说,如果对方表现得极其自然,处乱不惊地从警察面前通过,纵使是凶残的通缉犯也可能被放虎归山。现实中,就是有一些通缉犯在被捕后供述说“经常从派出所门前经过,从来没有被叫住过”。不知是罪犯的心态太好,还是演技太高,但是能够像这样跟警察较量的毕竟是极少数。大多数犯罪者一见到警察心里就会打战,然后以某种形式在态度上显现出来。

虽说此前不曾朝这个方向设想,搞不好这个姓岩渕的男子胆识过人也未可知。要么,就是个连自己被通缉了都不清楚的乐天派。

高桥继续说道:

“回到这里以后我怎么都放心不下,于是查看了通缉犯名单,结果翻第一遍的时候没对上号。他的发型完全变了。”

通缉令上的照片中,岩渕是茶色短发。

“有什么变化?”

“纯黑的,鬓角盖住耳朵,后面长到脖领子。发型一变,给人的感觉就变了很多。不过他的细眉细眼,还有面部的棱角,错不了。当时没有逮住他问话我很后悔,还有,直到今天才通知你们十分抱歉,希望这些对你们捉拿逃犯有帮助。”

菊田深深地向他点头。

“我明白了……按照您刚才的说法,岩渕应该是从目击地点步行朝Sunshine方向走去了。那么,从他当时给您的感觉判断,这个人是从别的地方来池袋办事呢,还是说他就住在附近,当时正在闲逛呢?”

高桥轻轻地点了点头。

“就像我刚才提到的,这个人手上没有持任何物品,两只手都揣在上衣口袋里。给我的感觉是,他对这一带相当熟悉,与其说是在池袋工作,或者来这里逛街,更像是……出门散步的感觉。”

没错,在东京犯案的人,未必就一定会逃到地方。俗话说“木隐于林”,由于各个地区间截然不同的生活习惯,外来者很容易自我暴露,因此与其冒险逃到地方,不如混在东京的人群中来得安全,持有这种想法的犯罪者不在少数。

就岩渕的犯罪情节而言,只要逃满三年,不论是妨碍执行公务罪还是脱逃罪,都将失效。

有效时间还剩下约一年。

5

河村的遗体被发现已过五日。二月二十九号星期一,玲子等人依旧在西池袋地区继续着“占地盘”的工作。

“不好意思,可以占用您一点时间吗?”

在西池袋这一类繁华街区收集证词,与在住宅区里展开的调查工作有着极大的不同。因为在这里,从白天到夜晚,城市的面貌迥然有别。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白天的住人只属于白天,夜晚的住人只拥有夜晚。出于勤务轮替的需要,某天白天出现的人,也可能于另一天出现在夜晚,配送货服务也会应收货方的需求,在不同的日期被安排在不同的时间段里。因此,哪怕是同一片划区,也有必要花上数天时间走访。

眼下这间风俗介绍所的店员便属于这种情况。

“上周二的夜里啊……对,我在这里。”

这里距离遗体的发现现场仅有百米,而玲子他们已经是第三次拜访这家店了。

这次也依然是由江田负责问话,他从口袋中取出照片出示给对方。

“这个男的,你应该认识吧?”

店员眉间有点发紧。

“谁啊?”

“不可能不认识吧,这人可是庭田帮的老大。”

“哦,传说前几天被杀的那个……不认识,我只是个打工的。”

“这家店不是要靠庭田帮照应吗?”

“是有那一类小哥偶尔过来看看状况,但是像我这种打工的和他们可没关系哦!撑死了就是被他们问候一声‘怎么样啊’,然后我也只是顺着他们的话说,‘还好啦,让你们费心啦’之类的。现在这年头,找黑帮罩自己这种事,不干为妙吧?基本上也没有啦,这种往来。”

片面地看,这也算是事实。不过在暗地里,保护费还是一如既往地征收,还有半强制性的观赏植物租赁服务,以及印刷品和其他耗材的应收款项,据说有组织的卖春行为也还在继续。警方勒得越紧,暴力集团的组织活动就往地下潜得更深。事情就是这么简单。眼前这位店员如此说明,或许是因为当真不知道实情,但也有可能是被上头叮嘱过了不要在警察面前胡说八道,至于真相如何就无从考证了。

“那么,在上周二的夜里,你可有看见什么?争斗啦之类的,有没有看见什么人拿着奇怪的东西?”

“没有,周二晚上,我在这里坐到十二点,然后把店关了,去Sunshine那边喝酒。”

“换句话说,在十二点过后你还经过这附近喽?就没有碰见点什么和平时不一样的?”

“有过这种事吗,我觉得好像没有吧……”

面对警方的询问,一般人的反应十有八九都是像这样。

“是吗……好的,感谢你的合作。时不时地我们还会过来看看,你也问问和你在一块儿的人,如果想起什么了,请你联系池袋署的江田,那就拜托你了。”

“了解!”店员很会见风使舵地敬了个礼。至于实际发现了什么的时候是否当真会与警方取得联络,就不免让人打个问号了。

出了介绍所,顺台阶来到地上,日头已经有点低了。玲子看一眼表,三点过半。

“江田警官,天黑之前,再去二丁目转一圈吧,那些和酒店相关的地方,最好趁办理入住手续的人多起来之前。”

“说的也是,那就这样吧。”

由池袋署调查员结成的现地调查班总共有十二名成员,玲子和江田负责池袋一丁目北半侧和池袋二丁目这两个街区。其他几组搭档的情况也与此类似,分别接到了繁华街、繁华街周边的住宅街和旅馆街等地段的调查任务。

“可是……池袋这里虽然没有新宿那么夸张,但也聚集了相当多的人啊!”

江田看看周围,小声念叨着。于是玲子也看向了来来往往的人群,“是啊。”她点头说。

一周七天,人潮从池袋这条大街上退去的时间段,几乎是不存在的。每天天还没亮,街上就已经有人了,这些人要么是通宵喝酒在等始发列车,要么是打烊关张后正准备回家,再有可能就是一大早起来干活的劳工。住在附近带狗出来散步的人也不在少数。实际上,池袋署周围就林立着不少高层公寓楼。天一亮,街道就会被数以万计的上班族占据,之后一直到中午,这里又会被不紧不慢的购物者们挤得水泄不通。等到午饭时间,盘踞在这一带的公司企业再一口气把员工吐到街上。在午后,仍有出行的购物者们负责维持这里的熙熙攘攘。到了这个钟点,街上的学生们也差不多要多起来了。然后从傍晚开始,几乎每晚都是过节。尤其是在西一番街,拉生意揽客的服务生遍地皆是,“进来看看吧!”“有新货哦!”类似这样的吆喝声在夜空中交错纵横。禁不住诱惑沉醉于夜晚的行人之中,又必定会有几成流连于池袋的街道,继续等候次日清晨始发列车的到来。

“啊。”

江田突然发出一声,改变路线朝便利店走去。

“有什么情况吗?”

“前面那个家伙,稍微盘问他两句。就是那个人。”

江田如此说道并用眼神示意的,是站在便利店门口的某个一身B-boy打扮的男子。纽约洋基队的黑色棒球帽、黑色防寒夹克、白色有巨大蜘蛛图案的派克大衣、肥肥大大的深蓝色长裤,外加一双同样是纯白色的旅游鞋。下巴上薄薄的一层胡须和看起来就分量十足的银色项链,这些已经可以算是B-boy不可或缺的标志性特征了。就在此时,他给人的感觉也是随时可以开始一段Break Dance。

“哎,小池!”

对方也很快注意到了江田。

“哦……您好。”

可是走近一看,对方已经是无法被归为“boy”的年纪了。目测年龄二十过半或接近三十。神情可谓非比寻常的不善。

“怎么样?最近。”

“哦……还好吧,零零星星。”

说着,他狠狠瞪一眼路过的行人。看什么看——视线里凝聚着恐吓。

“零零星星,这是指哪头的生意啊?”

“饶了我吧,就只有店里啊,我们还能干什么。”

店又是指什么店呢?酒吧吗,还是服饰店呢?玲子心想。

“我想你也应该知道,庭田老大被杀的事吧?”

男子听罢皱起眉头,神情中的不善又加剧了两成。

“和我们可没关系,他们是黑道。”

“这我当然清楚,所以只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知道啊,电视我还是看的。”

“有没有听说什么传闻啊,和这件事有关的?”

“我不是说了嘛,和我们没关系。没关系的话怎么可能听到风声呢?”

“别这么说嘛,稍微回想一下……下手的那个人,搞不好不是黑道上的也有可能吧?”

江田是出于什么样的打算才说出的这句话玲子并不清楚,不过那个姓小池的人,有一瞬间眼神飘到了斜下方。玲子的眼睛没有放过这一细微的变化。像是在弥补自己的失误一样,小池赶紧撇了撇嘴。

“真的吗……不是黑道上的人,还有胆子摘掉老大的脑袋,喜闻乐见啊!城市寄生虫大扫除!可惜不知道是谁干的,如果你们抓到人了,请务必代我问他一声辛苦了!”

这人当真对凶手一无所知吗?玲子总感觉,此时他的脑海里正浮现出凶手的面孔。

“你们上头的人,和庭田帮不对付的大有人在吧?”

“那个,你们是什么意思啊?什么你们我们的?我们又不是组织,大家平起平坐,都是因为喜欢干这个才干的。我上头可没谁,下面也只有职员和打工的。”

尽管江田变着法儿地套小池的话,小池仍然一口咬定说不知道,时不时地还要瞪一眼路上的人。

“好吧,如果出了什么事,你可要及时通知我啊。最好是在出了什么乱子以前就来找我谈。”

“嘁……拜托你不要说得那么吓人好不好!”

“那就回头再见吧。”江田拍了拍小池的肩膀,然后对玲子说,“咱们赶紧走吧。”

玲子姑且也对小池点头表示了一下。

走出一段距离后,玲子问江田:

“那个人是谁啊?”

“他是暴走族团体,新东京联合的OB(OB,即old boy,毕业生)。用媒体的话说,就是‘半GRE’。”

果然是那一类人,玲子想。

“半GRE”这个说法,还没有被警视厅正式采纳。GRE是GREY(灰色)的转写,其发音又与“流氓”和意指不良的“堕落”近似。

“那帮家伙的确和黑帮组织有区别。虽然有前辈后辈之分,但像是结拜这种,黑道上那些麻烦的规矩,一概没有。但是话说回来,这才是他们最招人讨厌的地方。这帮家伙可以满不在乎地指着黑道上的人笑着说,才不想变成那样呢。再生父母啦,兄弟情义啦,这些他们全都不放在眼里。结果呢,贩毒也罢,卖春也罢,还有恐吓、欺诈,等等,没有一样是他们干不来的,搞不好比警方黑名单上的暴力团体性质还要恶劣。成员之间只有横向联络十分紧密,但是由于不存在明确的组织结构,就算警方想要实行打击,也无法锁定他们的头脑人物。警方没有办法指定他们,也没有帮派的代纹(指黑社会的家徽,规则的象征)能够约束他们,即使他们勾结在一起为非作歹,《暴对法》也拿他们无可奈何。而且他们这一代人还是所谓的IT时代,从小就是被电子游戏和手机养大的,这些都是他们擅长的领域。比如说汇款欺诈,就是他们典型的作案手法。这哪里是那些守旧的黑帮能够发明出来的买卖,而是他们这一代人的新饭碗。”

经营异性交友网站、伪造信用卡、利用网络开设赌场和贩毒、在短信上赌棒球,这些勾当的始作俑者都不是黑帮,而是“半灰帮”,对于这一观点,玲子也有所耳闻。

“这帮家伙不但逃无影去无踪,在此基础上还抢了黑道的生意。由于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组织结构,所以很难把握到他们的行踪。和黑帮不一样,‘半灰’并不依靠装扮和做派来恐吓他人谋利,他们在衣着上,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再加上横向联络十分紧密,只要有一个人发一条短信说‘不妙’,不到十分钟就能人去楼空……刚才那个小池就属于这种情况,你明知道他手上干着汇款欺诈,店里卖着可卡因和MDMA(人工合成毒品的一种),无奈贩子跑得太快。肯定是有同伙在放哨,可是咱们这边分不清楚……真是一帮棘手的家伙。”

令事情雪上加霜的是,警视厅把针对组织犯罪的搜查工作,从刑事和生安(生活安全部)手中彻底剥离了,尽管取缔对象的性质一直以来从未改变。不,或许应该这样说,与警视厅所采取的体制改革呈完全相反的方向,犯罪形态正在逐步发生改变。

玲子忽然想起了小池刚才的眼神变化,她想听一听江田的看法。

“对了,刚才和小池谈话的时候,他的眼神曾有过变化,这是否意味着什么呢?”

江田将双眉上下错开看着玲子。

“哎,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怎么搞的,原来是没察觉到啊……

“当江田警官提到凶手可能不是黑社会,我记得就是在那个时候。”

这次江田歪着下巴扭了扭脖子。

“当时他的表情有变化吗?”

“他的眼神就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在我看来是这样。”

“是这样啊……”

江田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玲子继续说道:

“当然也有可能是我误会了。不过,万一小池在当时真的想到了什么,江田警官认为那会是什么呢?我觉得,小池至少不是在怀疑那件事是同伙的所为。干掉黑道老大这种事,似乎在他们看来也是事关重大的。何况这种猜测已经在这一带传开了,想必小池自己也有所耳闻吧,所以在被警察问话以前,他在心里应该已经做好装蒜的准备。然而当听到凶手有可能不是黑道中人的时候,小池感到有些意外。因为之前他一直认为那一定是暴力团之间的冲突,结果发现事情可能不是这样,于是心中掠过一丝不安……换句话说,是一个既不属于黑道也不属于‘半灰’的人杀掉了河村,小池在当时恐怕是这样想的吧。”

江田沉吟良久,未能给出任何具体的见解。

“话说回来,江田警官为何会说那种话呢?”

“哎,您指什么?”

“下手杀了河村的或许不是黑道上的人。”

这下江田的表情终于恢复了正常。

“哦,如果是道上的人想要干掉黑帮老大,应该不会使用钢管吧。其实我一直对此抱有疑问……就是这样。我那么说,是不是有点欠妥啊?”

不,没有半点不妥。

不如说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切入点,玲子想。

西一番街向北隔两条车道,对面就是池袋二丁目。

仅仅是跨过一条马路,城市就变了个样。

二丁目里也有不少餐饮店,但是相比之下在数量上压倒性胜出的,是旅馆。情人旅馆也好,商务酒店也罢,皆而有之。

玲子和江田一家接一家地向前台问话。

“感谢您的配合,如果想起了什么,麻烦您联系池袋警署。”

遗憾的是,旅馆方面今天也等于颗粒无收。前台里通常都会留人守夜,事发的时候或许有人看见——尽管两人抱着这样的期待。

穿过旅馆街后,公寓楼渐渐多了起来,偶尔也能见到一些三四层高的写字楼,以及极少数的独栋家屋。走进这片街区后,虽说仍是在池袋境内,路上的行人已经少了许多。

玲子看一眼表,时间已过五点半。临街一侧的窗户上大多映出了灯明,在其映衬下,那些无人留守的房屋变得格外显眼。

玲子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幢独栋房屋上。

“有限公司,中田工业?”

那是一幢被四层公寓楼和投币停车场夹在中间的,意外古旧的二层家屋。一层临街的那面墙上是一整排卷帘门,收纳卷帘门的铁箱上印着“有限公司 中田工业 高空作业 架设工程”字样,即是所谓的包工队吧。

“姬川警官。”江田在旁边低声说。

“有什么发现?”

“请看这个。”

江田指了指家屋与右侧公寓楼相邻处的水泥围墙,准确地说,是水泥围墙与中田工业外墙之间的位置。江田的脚边堆弃着金属制的圆筒状物体。

“这不是钢管嘛!”

“是啊。这么干可不行啊,随便放在这种地方。”

玲子从包里掏出手电,照亮了屋宅与围墙之间的空隙。钢管总共有七根,或许是因为放置得太久,到处缠绕着不知是枯草还是垃圾的东西,表面上还有一些像是锈迹的黑斑和涂料留下的白色污渍。

江田抻直了背往里面瞅。

“相当长啊。”

“是啊。”

每一根钢管都长到了无法随身携带的程度,看上去至少有四米,或者实际更长也有可能。

玲子把手电的光圈拉回脚边。

“就算是被人拿走了,也很难想象可以直接作为凶器使用。但如果是行家的话,应该可以进行切割吧。咱们进去问问吧。”

“好的……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人在,里面那么黑。”

玲子随着江田抬起头,由一楼看向二楼。的确,窗户里没有光亮。

“不过,慎重起见嘛。”

玲子朝卷帘门的周围看去,在左手边发现了铁皮信箱,还有电铃。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她按下了电铃……意料之中的,无人应答。

“果然没人在啊。”

“恐怕是了,照这个样子看。”

然而按过三次之后,对讲机里突然传来接通的声音。

“请问是哪位?”

听起来像是个上了年纪的,嗓子眼儿里带着瘀痰的低沉声音。

玲子冲江田使了个眼色,江田也冲她点点头,于是玲子凑近对讲机说: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们是池袋署的警察,可以占用您一点时间吗?”

隔了片刻,“请问,是为了什么事呢?”

“是关于放在您家旁边的钢管。”

又是过了数秒才有回应,“哦……你说外面的那些啊。”

“是啊,能否稍微跟您聊一两句呢?”

“那些个东西……想怎样看都好,请便吧。”

对方似乎无意露面。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虽然知道会麻烦到您,不过还是想面对面地和您说几句话,所以,能请您出来一下吗?”

哐当,对讲机中传来身体撞到某物的声音,等上一会儿,又有了回应。

“那好吧……请你们稍微等我一下。”

来来回回不过几句话,已经过去了一分多钟,等到他出来恐怕还要更久吧,玲子想。果不其然,这一等便不止五分钟。

起初是从卷帘门的缝隙里透出些光亮,继而又传来了开锁和拉门的声音。随后,卷帘门被咔嚓咔嚓地摇起来。门似乎很重,总是开启二十公分一停,三十公分又一停,几个回合后总算抬到了男人的前胸。

玲子迫不及待地探着身子,窥探里面的情形。

“您好……这样就可以了。实在抱歉,我是池袋署的姬川。”

“我是江田。”

或许是摇到这种程度已经方便抬起来了吧,男人不顾玲子的劝阻,仿佛要将卷门抛起来似的朝正上方用力一抬,随着会被误以为是车辆碰撞的一声巨响,卷门弹进了头顶的铁箱里。拜其所赐,平息以后四下寂静无声,抑或是自己的耳朵背过气去了呢,玲子也分不清楚。

“哦,是池袋署的警察,对吧……那些钢管,有什么问题吗?”

男人的口气中带着强烈的酒臭,领口和袖口都邋里邋遢的,罩衫似乎也散发着馊味。在室内荧光灯的照射下,玲子发现男人正后方停着一辆轻型卡车。或许是因为那辆卡车停靠的位置,影响了卷门的开启吧。

“那些钢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像那样被放置在那里了?”

“啊?哦……是从什么时候来着……相当久了,几年前就像那样了吧。”

男人摸了摸满脸乱糟糟的胡茬儿。略微发黑的肤色不知是常年在外做工所致,还是纯粹的酒气上身。

“最近可有被人偷走过?”

“偷啊……不晓得。说起来,总共有几根我都不晓得。”

“刚才我们数过了,一共是七根。”

“七根啊……原本有几根来着……记不得了……”

“请问您这里最近一直没有开工吗?”

男人向后跌了个踉跄,所幸有卡车撑在身后,不至于摔倒。

“有一些个……零零碎碎的……打下手的活儿……有的。”

“想跟您请教一下,钢管这种东西,容易切开吗?”

男人“嗯”的哼一声,颇有些调侃的意味。

他盯着玲子的眼睛,“容易吗……嗯,想要切开还不容易……跟我来。”随后跌跌撞撞地向屋里走去。

玲子和江田低下头说一声“失礼了”,紧随其后也进了屋。

男人绕过卡车的车头,走到货台旁边,摇摇晃晃地掀开绿色遮布,然后让玲子和江田往里看。

“使用这种工具,咔的一下就能切开……容易得不得了,小菜中的小菜。”

那是一台纵向旋转的巨大圆形电锯。电锯的刃部由一整片金属构成,巨大得令人联想到一副铜钹。除电锯外,货台里还存放着形形色色的五金配件和锤子等工具。

“不好意思,您能拿一些短的钢管给我们看看吗?”

男人听了,突然撇出一张为难的脸。

“呃……我自己啊,如今已经不接活儿了,也不带着材料往工地跑了……你们瞧,隔壁已经完全变成停车场了……那块地曾经也是我的,但是不景气嘛……生意不开张,没法子,卖掉了……要是放在从前,那里头停的都是大卡车,钢管也要堆这么老高,而且遍地都是。可是啊,你们也瞧见了,不景气嘛……买卖都黄了……”

简而言之,如今已经不再亲自购置材料做工了,短支的钢管手头上也没有了,似乎是想表达这个意思。

注释

[1]义理巧克力:日本特有的词汇,一般指女性在情人节当天,对并非恋爱或心仪对象的男性朋友,只为表示感谢对方往日对自己的照顾而赠送的巧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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