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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有阴影的夏天来了

我被强暴的前三天,死去的祖母回来找我。

这天听起来是鬼魅的日子,阳光却好到不行,我的人生走在某种算是小幸福的路上,好像心中再也找不到阴暗的角落。要是有什么不对劲,是我忽然想起了三天后的幼儿园聚餐,该穿蕾丝边裙还是蓝色淑女裤,我打开衣橱翻找,决定穿褐色短裙赴宴。我应该穿紧身牛仔裤才是,这样强暴就不会发生了。

翻弄衣橱时,来自警卫室的对讲机响了。警卫说,有个搬家公司来送货,请我下楼帮忙搬。母亲被吵醒了,她平日晚起的习惯被中断,懒乎乎地从床边走到厨房泡咖啡,丢下五颗方糖,让咖啡溢出了杯子。她不是用咖啡醒脑,而是用糖,这能避开像是单纯喝糖水的孩子。母亲催我下楼处理,因为警卫又来电催促,那比溅到桌子上的咖啡渍还烦人。她边喝黑糖水边打扮,为某个约在麦当劳或星巴克的保险业务动身。

我下楼,看见五个该退休的老女人站成一排,阳光照下来,她们散发着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婴儿潮的古董气质,还有一只拉布拉多老狗。

五个老女人与老狗,这是搬家公司?组合非常古怪。

她们年近七十,头发稀疏,脸颊下垂,奋力从生锈的福斯T3的后车厢搬出货物。停车技术不及格,车离人行道有一米,增加搬货困难。她们的每个动作都很危险,似踩在红线上,像冬眠的鼹鼠无法伸展大动作的慵病,要么被台灯的电线绊倒而致髋关节断裂,要么弹性差的腿筋被拉伤,要么被衣服上的灰尘惹出喷嚏而漏尿,最后心肌梗死倒下。她们仅剩的力气可能用来跟死神握手,这也是警卫找我来帮忙的原因。

我意识到什么,说:“这些是谁给我的……?”

“这是你阿婆给你的。”回答我的是个有酒窝的女人,约六十五岁。我相信她曾是个美人坯子,笑容优雅,性格娴静,具有亲和力。

“她早就死了。”

现场气氛冷下来,酒窝女人说:“确实,这是好几年前的东西,她的朋友请我们搬家公司送来的。”

“这些东西我都用不上。”我说。确实用不上,笨重的五斗柜、铁铸的日光灯台灯、布满刻痕的铁杉桌、桧木老旅行箱,等等。等等,那个崭新的TOSHIBA笔记本电脑要是属于遗物,未免太唐突,那正是我所爱的。

“都是你的了。”酒窝女人说。

“我只要电脑就好了,其他的退回去?”我说。

“我们不受理退货。”

“拿去丢掉也行,我可以付你们钱。”

这让几位老搬运工愣住了。“我们帮你搬到楼上。”酒窝女人指挥她们展开危险又劳碌的工作。她们先抬着书桌到电梯间,手脚功夫不怎么样,嗓门的功夫却很好,不断喊“你那边放低一点”“不要走太快啦”,不然就“哎哎呀呀”地乱叫,仿佛几只老树懒的呼救。

在进入电梯间时,有个穿护腰的老人累得蹲下,连额头的汗水都没有力气抹去。尾随的拉布拉多犬看到了,着急地吠。其他的老女人只能回头看,她们手上还有大桌子耽搁,像老树懒们被下诅咒般,努力发抖。

我的注意力不在老人,是在老狗。依我的判断,那只狗约十六岁,换算成人类的年纪约八十岁,缺少幼犬的活泼,也没有成年狗的敏锐,活脱脱是那些老人的翻版。老狗尾随老人后头,动作迟缓,眼神却没有离开她们,被说成幽灵也行。它唯一的警戒声,是“护腰老人”蹲下时,不断地吠叫。

“邓丽君呀!妈妈没有问题,没有生病倒下,你可以不用叫了。”护腰老人说。

遇见一只名叫“邓丽君”的老狗,这真是令人费解,我只能说:“这只邓丽君太可爱了。”

老狗抬头看着我,目光潺潺,眉间却皱着。那是种不怒而威的表情,令我抽颤了一下。老狗像读懂我的揶揄或敌意似的,我想。不过,这想法瞬间中断。老人搬家公司继续工作,挤在升起的电梯内,有两个人脸色苍白,一个是护腰老人,另一个是始终不说话的假发老人。假发老人因为搬家具而使固定发夹松脱,在电梯升起的刹那,她身体摇晃,假发移位,挂在有发夹固定的一边,样子滑稽。我差点笑出来,可是她悠闲地扶回了假发。

搬完第一趟,从电梯下来,每个人像是从天堂前往地狱的表情,假发老人无意把假发调整到妥当,这模样不好看,或许是人到了这年纪已不在乎在同辈之间出洋相。

电梯忽然停在三楼,门开启,出现一位小朋友,他戴着《星际大战》里的帝国风暴兵白头盔,拿着塑料电子枪,紧张地说:“你们……是……谁?”

大家没有回应,站着不动,也没有任何表情,任由汗水从额角流下。酒窝女人勉强挤出笑容,护腰老人喘着,假发老人披头散发。她们带着疲惫的表情呆立着,没有话语,连我也像被感染了似的不说话。

电梯门关上了,帝国风暴小兵按下按钮,门再度打开。这位六岁小朋友的把戏是经常按电梯钮,对过客勒索同样的问题,比如:“什么东西有五个头,但是不会很奇怪?”“什么东西越生气越大?”等到对方快受不了了,他才大笑地说出答案是“手脚”和“脾气”。

“阿姆斯特朗……用右脚踏上……月球后,他……又做了什么事?”帝国风暴小兵这次拦下电梯问。

“左脚踏上去。”我说,赶紧结束这老问题。

“你们这些老人不死的方式是……什么?”帝国风暴小兵不放人。

“不要停止呼吸。”

“不是,那是昨天的答案,今天换过了。”

“今天的答案是虎姑婆吃掉小孩就永远不死,我现在好饿呀!”假发老人低下头,用假发覆盖脸庞,往前一步,低沉地说,“我真的好饿,可以吃下整个又肥又嫩的小孩。”

这样子挺吓人,帝国风暴小兵往后跳,拿塑料枪示警。

电梯门关上,我们下楼把又重又旧的老行李箱搬上来。这是所有家具中最沉重的,她们很小心,搬运过程慢得令人不耐烦。我建议把箱里的东西拿出来,好减轻重量。酒窝女人回答,她们很想这样,但是几年前行李箱运来时没有附上钥匙,所以打不开。

“你会很有兴致研究如何打开这箱子的。”酒窝女人说,“但不要用火烧,太像火葬棺材。”

然后几个老人发出今日最具丹田力的笑声。

“你们是哪里来的食人族?”报仇时刻到了,帝国风暴小兵从楼梯爬上来,突然打开防火门,拿着塑料枪大声质问几个老人。

护腰老人吓得没有抓稳箱子。箱子倾斜,滑出另外三个人的手,轰隆摔在地上。老人们愣坏了。那一刻,老狗对着箱子吠了起来。我没有听错,那口木箱子像有生命般发出痛苦的叫声,回荡在家门口。老人们露出惭愧的神色,竟然安慰起箱子,又是抚摩又是怜惜地说着道歉的话。

假发老人回头看着大家,严肃地说:“要不要叫救护车送去检查?要是摔坏就完了。”

几个老人纷纷点头。

“这只是箱子,干吗叫救护车?”我很讶异。

“摔坏就完了,这箱子很珍贵。”酒窝女人把情况说得很危急,俯身将脸贴在木箱上,聆听里头的动静。

“快帮我……叫救护车。”护腰女人大叫,她起身时觉得脊椎不行了,被拆了似的无法使上力,跌坐在地上。

救护车来了。整栋社区的人探出头来看,帝国风暴小兵躲得好远,以为自己的塑料电子枪击伤护腰老人而害怕。消防员拉着担架与急救器材上楼,将护腰老人固定在担架上,送往医院。警卫很热心地把这件事向经过大厅的居民说明,他说景气差,但是老人二次就业,不要做搬运工和警卫。

酒窝女人帮忙把木箱搬进我家里,问我说:“你能告诉我,你阿婆是怎么死的吗?”

“摔死的。”我听母亲说她是跳楼摔死的。

“有可能。”酒窝女人笑着,“祝你有个梦到她的美好夜晚。”

我在贵族幼儿园担任导师。

幼儿园的规模很大,有沙坑、小操场、游戏区和两楼层的教室区,幼儿人数有两百多人,比面临废校的小学的人多。幼儿园最惹人厌的风景,是贵妇每日开名车接送小朋友,她们驾奥迪、奔驰、BMW,八点左右像是攻击性强的鳄鱼群赖在车道上,一手提着铂金包乱挥,一手牵着衣着靓丽的小孩当炫财工具,想把受尽有钱丈夫的怒气在这里排毒,不理教师请她们离开。开平价车的妈妈们多半停在远处,散步带孩子走过两条街到校,这风景宜人多了。

有一次,在校门前车道上,有位技术生疏的妈妈将四百万[1]的座驾BMW X6擦撞了NISSAN,以为赔个几千块了事,不料这款NISSAN是素有“东瀛战神”之称的GT-R,价值六百万。那些价格与车型是我后来在Line教师群得知的。这两台总价值千万的车子只是小擦撞,竟爆出二十万修理费的火花,我六个月的薪资哪!所以我每次骑摩托车经过名车时,都注意不要碰撞。

我是幼儿园大班的导师,班上十位学员中,总有几位男孩对稀有版本的乐高积木与名车很有研究。他们有天赋分辨二十款BMW的细微差异,或乐高积木是哪年份的新产品。这就像厨房阿姨说她也有超能力,可分辨十二种菜虫与四种蚯蚓,这种能力来自贫富差距。

其中最特别的学生叫王学景,绰号小车。他家很富有。小车自豪能在客厅骑脚踏车,浴缸可以游泳,车库有三台车,冰箱有四台,阳台可以搭五个帐篷,而他们家是五层独栋的电梯豪宅。他知道鱼狗与翠鸟是不同称呼的同种水鸟,曾用大炮镜头拍过,照到它俯冲时以尖喙戳破河面的水爆瞬间。他能分辨非洲的小鹿瞪羚与大角驴羚的差异,这两种动物的颈颅是挂在他们家墙上的猎物饰品;而旁边挂着的美洲棕熊头颅,看顾前方宋朝桌几上摆的清末宣化大瓷瓶,就算被一个地震毁了也不太后悔。

小车说,他爸爸除了搜集动物头颅,也搜集了三个老婆,一个住家里,一个藏在台中北屯的某间房子。还有一个也在家里,那是住在五楼的美丽印尼阿姨,爸爸趴在她屁股上时,被他发现。他相信爸爸的解释,这是印尼仪式,很神秘,不准跟另外两个妈妈讲。小车却跟我说了,因为我不是他妈妈。他什么都跟我说,包括有百万存款,并且把银行存折拿给我检验。他说得没错,但是没发现存折后头显示还有八十万定存。

我这么提起他,是他有几次告诉我,将来要娶我。

“等你长大后娶我,我已经老了。”我说。

“嗯!老没有关系。”小车说,“我阿嬷也很老了,我还是很喜欢她。”

“所以你娶过你阿嬷。”

“没有,因为我爸爸说他五岁的时候,就先娶阿嬷了。我太慢了,所以我以后要快一点才能娶你。”

“你知道结婚是什么意思吗?”我问他。

“可以在厨房偷偷玩印尼仪式。”

我笑了,这六岁孩子对我是真诚的,但结婚不是他想的那样。他似乎想早点儿钻入复杂的大人世界,一路气喘吁吁,我反而希望他停下来回头看,无论鱼狗还是翠鸟都值得驻足。

“那你要面对很多敌人。”我说。

“敌人?”

“比如玩具,你会更喜欢名车这样的大玩具……”

“我会打跑‘大黄蜂’的。”小车捏着拳头说,“我会叫所有的大班同学打跑他的,我不怕。”

“大黄蜂”是开黄色马自达跑车的人,是幼儿园园长的独子,叫廖景绍。廖景绍靠多金的母亲资助,三十岁开咖啡店,店面用现金买。他每两天在Facebook秀出举哑铃的照片,每三天做脸部保养,半个月内去发雕造型沙龙,常让人搞不清楚他是在海内享受还是在海外旅行;他对新版的跑车有兴趣,钟爱十年以上的红酒,幼儿园的女教师都在猜他对几岁的女人有兴趣。

而廖景绍就是强暴我的人,没想到事情竟这样发生了。

事情发生在五月底聚餐的那天。一群幼儿园老师打扮靓丽,发丝染成棕色,衣着像公主,提着仿名牌的皮包,连平常穿紧身牛仔裤当作皮肤的马盈盈也穿起了裙子。这群穷老师,平日骑摩托车代步,这时哪有可能打扮得美美的,骑车与强风搏斗后,还能强颜欢笑地走进餐厅。于是大家聚在幼儿园办公室,等着廖景绍开车来接。

廖景绍开着大黄蜂进来,引擎声轰隆隆响,大门警卫开门欢迎,原本各自聊天的女老师看过去。廖景绍摇下车窗对大家招手,脸上露出笑容。他不帅,像瘦版的谐星白云,剥掉他身上包裹的昂贵跑车、潮衣与黄金身份,永远像在便利商店遇到的熬夜打完网络游戏的鲁蛇[2]。

有男老师形容廖景绍是“用来憎恨上帝的移动招牌”,因为他靠家产过活,没才华,不用赚钱,工作是每天开跑车出门去花钱。我记得那台黄跑车,永远流淌着轻爵士音乐,我有五次被他载去洽谈幼儿园教材印刷和制服合作,回程时他用手往我大腿内侧摸,我下意识地缩回。我确定那是爱抚与挑逗,并怀疑他的右手不是放在排挡,就是放在副驾驶座的任何女人身上。他贱贱的、痞痞的,很会装,是王子病的潜伏症状者,一点都不保固耐用,不是我的菜。他对女人先求有、再求好,风流韵事多到数不清,换女人像是朝水沟倒掉美国鹿跃红酒般潇洒,再逍遥地开一瓶智利蒙帝斯红酒。我不想成为一罐红酒。

“嗨!美丽的老师们,我的车子只能载一位。”廖景绍从车里挥挥手,满脸歉容,“谁是幸运的那位?”

大家喊着载我,巧笑倩兮,走向刚打完蜡而发出飞垒青苹果口香糖味道的车子。马盈盈说:“不如公平点,你一趟一趟载,把大家轮流载完。”

“我只想一次载完大家。将车子变大吧!上帝。”廖景绍说完把跑车开进车库,换成黄底红条纹的三菱娃娃车,大喊,“上车了,小朋友们。”

八位幼教老师见状,欢呼一声,挤进平日载幼儿上下学的八人座厢型车,座位对大人来说嫌小了,女老师拼命挤,一定要穿进那双由王子从舞会带来的玻璃鞋似的,以免暴露自己的身材。

聚餐是在网络上有名的特色餐厅,清水模建筑,是廖景绍介绍的。整间二十几人座位的餐厅被我们包下,大家手拿酒杯四处走动聊天。墙边有个小专柜,贩卖几种酱料佐料,价格不菲。墙壁挂了夏卡尔的复制画《生日》,一对男女在空中飞吻,似乎强调这家餐厅的美食享用后令人灵魂起飞。但是,另一边挂了幅美得令人费解的裱框照片,里头挤满了粉紫、鹅黄、茄蓝色的星状糖粒,形成超现实景象。大家边喝酒,边猜这是什么。

“那是藜麦的花。藜麦是南美安第斯山的作物,营养价值高,是航天员的高纤食物。”廖景绍摇着红酒杯,“不过,你们不用到南美就能吃到,这照片的种植地是台东海端乡的下马部落,是第五代繁殖。”

“你是专家。”店老板是四十岁的轻熟型男,围着围裙,上菜了。前菜是发芽的藜麦佐熏肉青酱。

“我帮了你大忙,帮忙把前菜解说了。”廖景绍说。

“感谢,送你们一人一罐啤酒,请喝。”店老板拿出两打啤酒,赞许这是台湾的土产酒,获得亚洲啤酒杯的首奖。

那场欧式餐点,却被红酒与啤酒攻占。事后想想,那些食物并没有多好吃,是被型男主厨说的“一口好菜”下蛊了。是这样下蛊的:每道食材都有履历故事,花莲石梯坪捕获的烤虎斑乌贼、台东外海捕捉的翻车鱼皮凉拌、澎湖望安某颗老渔夫潜获的马粪海胆、彰化某农民养殖的无毒安心猪肉、新竹尖石山区摘来的马告胡椒。每道食物都被权威和名号包装,赋予其一个头衔,一个血统,一个精确到用知识刻度衡量的食材,要是吃不出味道,不是主厨问题,是顾客没有脑袋。我就这样失去自己的脑袋,被酒精占领。食物不多,美酒无限,我喝醉了。这是始料未及的,我酒量不好,却像被那天的气氛灌迷汤似的猛喝。

之后,所有女老师像得宠的灰姑娘,又是醉言,又是唱歌,由黄色娃娃车送回家。绕过整座城市,送完女老师,车内剩下我和廖景绍。他扶我上楼,从我的皮包中拿出感应扣和钥匙,打开八楼铁门。

家里没有人,隐约中他把我放在客厅沙发。我感到裙子被掀起,内裤被脱掉了,但那也可能是我的梦境而已。我觉得有不妥的事情发生,某种异物弄痛我的下体,我好像有说不要,也挣扎了几下,接着就醉得像噩梦般不清楚了,到底有没有挣扎也说不上来。

这就是强暴,它就这样来了,赖着一辈子走不了的阴影。

对了,我看过强暴画面,令人不舒服。

那是大学时交往的男友给我看的A片。我的第一次给了他,这没有什么好说的,过程僵硬与紧张,像半夜跑了好远去偷吃西红柿沙拉蛋糕这种不存在的创意料理,很新鲜,没有高潮。男友把A片藏在计算机桌面名为“LoL密技”底下第五个文件夹里,他迅速找到影音档,表示他常通过这些秘道。他播放了一部日本强暴片给我看。那是演的,四男抓住一女的手脚往外掰。第五个男的进入她的身体,性器结合的画面是一堆马赛克在跳动。女演员摇头叫不要、不要,脸上很痛苦,还能帮几个浮世绘文身的男演员口交。最后,男演员们同时将精液砸在女演员脸上,像是生日宴会上很嗨的砸蛋糕,再全部跑掉。

女演员哭了,哭了好久,泪水才能从满脸的精液里钻出来。她说,这不是她想象的,她的世界毁了。

我的遭遇不是这样,也没那么惨,总之它发生了,我的世界也毁了。

我与祖母的相处时光,约在十岁的时候结束。

在那之前,我对她的记忆是她身上有冬瓜糖的甜味。祖母喜欢在过年的摆盘里放冬瓜糖,也喜欢将宴桌上无人想吃的冬瓜糖打包。那种条状糖很独特,咬下去像是咬到香肠或早期的五仁月饼里的猪油块,牙齿带点沙沙的感觉。这种食物记忆,成了我惦记人事的方法。

说到甜得要命的冬瓜糖,不表示我祖母的身材胖,反而是又瘦又扁,适合跟我玩捉迷藏。祖母在魔术团担任兼职演员,躲在小竹笼,被十几支剑插竹笼都没受伤,更不用说她被砍被挤的这类魔术都能胜任了。后来老板卷款跑掉,她失去工作,与我们一起住在柳川畔的两层楼房里,负责教育我。

我的祖母是客家人,有非主流的口音,我也学了那种腔调,直到上小学一年级时才被老师纠正。尤其是小四的英语课,出了大笑话。那是第一次上英语,老师知道我们有英语底子,在黑板上写下“A”,随便问人怎么念,结果点到我。

“阿婆。”我大声念。

全班安静无声,瞪大眼看我。

“你再念一遍?”

“阿婆。”我念第二回,小声又害羞。

“那这怎么念?”老师在黑板上写下“B”,再给我一次机会。

“热吧!”

“这个呢?”老师写下“C”。

“菩萨。”我把裤管揪得很紧。

“菩萨?你是火星来的吗?念的完全不是英语。”老师敲着黑板说,“这是‘A’,不是‘阿婆’。这是‘B’,不是‘热吧’。这个‘C’怎么跟菩萨有关?”

全班笑得东倒西歪,而我脸红得像苹果。

我现在还记得,祖母将A念成“阿婆”的原因。当时教育机构宣布新政策,初中英语课,将提前到小四上。她得知后,带我去黄昏菜市场,在便宜的五金行买了一张类似垫板的二十六英文字母表。A的对应字是“苹果”,B是“蜜蜂”,C是“猫”,而Z是“动物园”。我们只看得懂图案,不会念。

祖母带我走过八条街,来到一个畸零地的小公园。那里有溜滑梯、简易健身器材和溜冰场。那天阳光好,羊蹄甲树下,几个外籍看护将家中动不了的老人带到溜冰场晒太阳。坐轮椅的老人围成一圈,有插鼻管的、中风的、阿尔茨海默的……沉默地面对面展示疾病,后头站的外籍看护则聊不停。祖母拿英文字母表去问看护女孩,“苹果”怎么念。

女孩们大叫:“apel。”

祖母很惊讶,再问怎么念,答案仍是“apel”。

那时候我们的知识还不足以应付世界,祖母以为除了中文与日文,其他国家都讲英文。那戴头巾的女孩,来自以信仰伊斯兰教为主的印尼。那天我们学到的“苹果”是印尼文。

“Apel”与客家语发音的“阿婆(a-pol)”类似。回家路上,祖母告诉我,A是“苹果”,念法是“阿婆”。为什么会这样子念,她说,也许在海外种苹果的都是老阿婆,也许光顾苹果摊的都是老阿婆。她还跟我分享,年幼时看到黑白电视里的苹果是灰色,看到真正的苹果时吓着了,红得像毒菇,不敢摸。而第一次吃苹果是来自她父亲生病的营养品,昂贵的水果放到失去原味才吃。

隔天我们回到公园,学到B的“蜜蜂(bee)”的印尼话是“lebah”,类似“热吧”。我们无从理解字母表的“bee”,与印尼话有差异。

“热吧,热吧,蜜蜂工作很勤劳,老是说热吧!”祖母教我。

“热吧!”我复诵,心想英文与中文原来有关系,“原来英文的发明是这样来的呀!”

“真不简单。”祖母转而看着C,带着我一起猜它的意思。

我们看了很久,一下子眯眼,一下子斜眼,脸上憋满了发明英文词汇之前该有的挫折,然后祖母受不了而跳起来,拦下一位骑脚踏车经过的菲律宾籍工人,问到cat念法是pusa,类似“菩萨”。祖母这才像想透道理似的说:“原来是这样,猫懒懒的,都不太动,像庙里的菩萨。”答案无懈可击,她可以拿下年度推理奖了。从此我看到猫都觉得它们是菩萨的化身,安静温懒,你做坏事时看见它在墙角冷冷地看过来,你走在小巷害怕时会看见它蹲在墙头上保护你。从此我们从字母表学到的不是英文,是印尼文、菲律宾文、缅甸文、越南文,甚至德文或法文,是万国语言。

那天,搬家人员将老家具搬来之后,我不是闻到蟑螂屎或樟脑丸的味道,而是淡淡的甜味,我想起这是冬瓜糖的味道。我把家具的柜子抽屉打开,每个收纳空间都是空的,唯有那个沉重无比的木箱打不开,钥匙孔被木片塞死。我试了几次终于放弃。

“你从哪个垃圾堆捡来的。”晚上母亲回来了,被屋内的老家具吓着,以为来到了摆古董的特色餐厅。

“阿婆的。”

“谁?你是说那个老女人?”母亲惊讶地大喊。

我错了,不该告诉她家具的主人是谁。多年来她们的关系没有化解,父亲死后,婆媳关系也毁了,我的生命也像在柳川河堤下那只被屠杀的狗一样充满挣扎与痛苦。母亲带我离开柳川旁的房子,从此她能尽情骂祖母。母亲说祖母在意金钱,偷翻她的银行存折是否提更多钱、暗示每月寄来的银行刷卡单金额太高、置装费太奢侈、鞋子太多,然后祖母写成表单,说明每年买了没用的化妆品、古怪帽子与各式好看不好用的文具。母亲形容祖母是讨债鬼,控制欲像“背后灵”。

母亲坐在客厅沙发上,身体没有动,眼也没有眨,久久才说:“她来了,她来找我们了。”

“为什么?”

“还有为什么?我跟她生活了七年。”

“她不是死了?”我认真地看着她,“你摆脱她了。”

“我不记得我说过她死了。”

“有。”

“什么时候?我从来不记得说过。”

“每次喝醉。”

母亲摇摇头:“这你都敢相信,你大概不懂喝酒是要发泄,那是说说而已。好吧!我想知道我说过她是怎么死的?”

“跳楼自杀。”

“那不可能。”母亲认为祖母不可能自杀,最可能过马路时被醉鬼撞死、住在淹水区溺死,或躺在椅子上看荒谬的乡土剧心肌梗死。但不会跳楼,她胆子小,怕高也怕死。母亲说,她知道“那个女人”认为地狱比癌症、没钱、坐牢或饥饿还要可怕,任何苦难都不会太久,入地狱却是“无数的一辈子”被困锁在里头。

对此我很认同,记得有次经过寺庙,祖母指着彩绘砖上的地狱图,要我看清楚人下地狱的悲惨样子。有的被牛头马面拿着大锯子从胯下往上锯,有的掉在尖锥子林而被贯穿身体,有的活活被扒掉皮肤,有的掉进油锅热炸。祖母跟我说,自杀的人即使没有伤害他人,也会下地狱。这么说来,祖母跳楼自杀是不可能的,她会担心自己因此堕入地狱受苦。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死掉也好。”母亲说,“我不是彻底讨厌她,只是不喜欢跟她一起生活,她就像她送来的老桌子,死死板板的遗产。”

“那要怎样处理?”我也苦恼了。

“丢掉。”

台中市有个公家环保单位,可回收废家具。我循着网页上的电话打过去,一位先生跑着过来接话,喘着气,表示只能白日取件。我白日上班,要是等到三天后的周末才来清空,母亲会被老家具的粉尘与婆媳之间的记忆折磨得难眠,我便跟环保员约在隔天下午,趁幼儿园才艺活动时,请假回家处理。

我听到祖母的灵魂从桌子里飘出来,在家里移动。她趁我与母亲睡觉时,坐在客厅无声地看第四台电视,她没有因剧情而笑,也没有哭,安静得很。她在黑夜里生活,会去上厕所,传来冲水声后又传来脚步声。可是我走出房门却什么都没有看到,而我傍晚回家时,发现食物短少,垃圾比平常多,可是,家里看不出有人。

打完回收家具电话的那天夜里,我醒来,看见房门底下渗进来电视屏幕的光影,一种时光交叠的梦似的。我起身打开门瞧,客厅电视没有开,从窗外透进来广告霓虹灯的闪烁,这时传来神秘的声响。

真的,客厅有声响,却没有人。我以为听错了,但确实存在。木桌发出清晰缓慢的“唧啊唧啊”声,类似锉刀或粗糙器物相互摩擦的刺耳声音,仿佛有人伏案写字,而且是一笔一画用力写。我被吓到了,大约在原地站了十秒,全身感受到的是剧烈心跳。当我多走几步,探究那写字声时,没有了,一点儿都没有。

我把母亲叫起来壮胆,两人坐在沙发上,楼下的霓虹灯投进客厅天花板形成炫光,非常催眠,在我们打盹儿前,那桌子声再度发作。母亲的睡意没了,被诡异而且愤怒似的声响吓着,她直起上半身,想出可能的解释:“你阿婆的伯父死在这张桌子上。”

“他的灵魂在写字。”

“可能吗?听说那个人是杀猪的,衣服有漂白水弄不掉的腥味,指甲缝沾有血味。你阿婆家小时候是大家庭,家境还可以,常吃到她伯父带回来的猪肺和猪眼,那是最不值钱的,她吃到怕了。”

我想到海绵布似的猪肺脏,感到反胃:“杀猪的用书桌,这很玄。”

“用来消业障。你阿婆的伯母说,杀猪有业障,要抄佛经,买桌子抄经。杀猪的男人不肯,说杀猪不会有业障,杀猪是帮那些猪超度这辈子的苦厄,吃猪肉的才会造业。”

我知道后头的发展,母亲曾说过这个家族传说。祖母的伯母没读过书,把佛经抄坏了,每个字像恶魔般对付她,从此由祖母负责抄经。祖母不愿意,抄一次佛经得牺牲九十几分钟。后来,杀猪的男人看到祖母抄得这么痛苦,便自己来写,大字不懂几个的他,竟然安静地抄写着,某天抄着抄着竟然伏在桌上死去。祖母的伯母很难过,亲友安慰说这样没病痛的死掉是福报,才宽心。可是我能想起的记忆,是祖母教我在这桌上练习英文单词。桌子上有我和她的记忆。

“现在几点钟?”母亲没戴隐形眼镜。

“两点。”

“好吧!去睡吧!”母亲说,“这不是鬼魂写字,是蛀虫。”然后她把一本杂志丢向那张桌子,魔鬼声停了。

“蛀虫,你怎么知道?”

“你住过木头老房子就会懂的。总之,赶快把老家具丢掉。”

隔天我回家,等公家单位来收家具。他们迟迟不来,我在客厅等待。老桌子临窗,阳光照在木纹上,发出迷人色泽,那些光泽似乎是用清洁液将桌子的阴霾都擦干净了,而桌脚的蛀虫发出像是摇晃安乐椅的声响。我曾在这张桌上练习错误的英文字母,我记得祖母为了训练我的胆量,要我出门去问外国人。我胆子小,不敢问K怎么念,乱掰发音。K是king(国王),配图是皇冠,我凭着皇冠顶端的尖状,联想到“刺猬”而把这个读音的平仄消除了即可。祖母赞美,摸着我垂下来的头。

此刻,阳光直照在桌面,强烈的光斑折射,像是一条记忆之河里的金沙闪闪发亮。这记忆包括有一次祖母在桌边跟我聊了好久,她不要我做功课,专注跟她聊,数次流泪看我、摸我脸颊,令我想挣脱她紧握的手。现在想想,那是我们分离前的最后谈话,她急切地想跟我多谈,我却很烦。

家具回收部门没有来,我打电话去问。

仍是那个跑过来、气喘吁吁的中年男人,说:“我们做事很负责,绝对有派人收呀!”

“没有,我等了很久。”

“不可能,你给我你的住址,我确定一下。”他拿出资料核对我的讯息,然后说,“是你打电话来取消的。”

“我在家里等你们来,不可能先取消。”我有点怒。

“我们这边的记录是,你今天早上十点来电取消,打来的电话号码与住址跟先前的一样。”

“不可能。”我挂上电话后又说了三次。

我确定取消电话的不是我,也不是母亲。我们只有在家讨论丢掉家具,也就是说,除了我与母亲,家里还有第三个人,是“那个人”打电话取消的。我想到此浑身冒鸡皮疙瘩,是谁在这房子里,她在哪儿?目的是什么?正当我想破头时,蛀虫的声响再次回荡,我小心地靠近书桌,判定虫声从哪里发出来。我贴近每根木头,寻找可能位置,最后我下判断,这声音是从放在桌子下的老箱子里冒出来的,比较像是一个老女人在里头尽情的磨牙打呼声。

竟然是这个声音帮助了我。

当廖景绍脱去我的内裤,在客厅趁我酒醉强暴我时,这种类似女人磨牙的声音响起,越来越大声。廖景绍吓着,乱敲打桌子或箱子阻止,然后老家具震动起来,几乎着魔似的摇晃。

廖景绍吓坏,仓皇地离开了。

我受到侵犯后,不知道昏沉了多久,醒来时人躺在客厅沙发上,太阳穴有点醉痛,身体很诚实地告诉我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些感觉从四肢慢慢地爬进大脑。我感到下体有些痛,手脚沉重,而大脑只想着一件比痛更痛的问题:我怎么会这样子?今夜真糟。

过了约几分钟,我看见有人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在窗外透进来的霓虹光中亮着轮廓。我想不是廖景绍,不是母亲,而是祖母。我强烈感觉那就是她,脑海中被时光冲淡的影子蓦然出现,使我喊出声:“阿婆。”

“是我。”对方用客家语回答。

“你哪时来的?”

“有一段时间了。”

我抬起头,看见她背有点驼,脸在黑暗里难辨,她跟我记忆中的模样变化颇大,或者说我从来没有好好记得她。我问:“是不是家具搬来那天?”

“没错。”

“我没有发现你。”

“你不是没发现,只是不敢确定。”

“你一直在家里。”我深吸一口气。

“对。”她也深吸一口气,“我不是鬼,还活着,你可以摸摸我的手,感觉我的存在,不过我想你现在很累,我可以走到你那边吗?”

“好。”

祖母走过来,她撞到桌边或箱子盖之类的,发出声响。她坐在我身边,抓住我的手紧握着。她的皮肤看起来像干豆腐皮,触摸起来却平滑。豆腐皮是热豆浆表面凝固的薄膜,晒干后食用,那是祖母喜爱的食物,她将之烫熟后蘸上便宜的山葵酱,两人挨着小板凳,坐在有阳光的窗下吃,那是我第一次吃到山葵,眼泪直流。这时我摸祖母的手,有股委屈从喉咙冲到了眼眶,眼泪直流。

“那是你男朋友?”祖母问。

“不是。”

“认识吗?”

“我想应该是幼儿园园长的儿子,他开车载大家回家。”

“所以他不是你的男朋友。”祖母再次强调这句话,看见我摇头后,问,“你会觉得不舒服吗?”

“有一些。”

“你想要怎么做?”

“不知道。”我脑袋混沌,陷在宿醉与情绪的缠乱中,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猝然与祖母相遇,虽让我稍稍安稳,但对事件也没有太明确的想法。“我真的不知道。”我重复说。

“要不要先睡一下?”

“你要离开吗?”我真怕祖母走了,我现在需要人。

“不会。”

我起身找手机,说:“我要打给妈妈。”这几年来我们吵吵闹闹,但大部分的事会彼此商量。她会给我意见。我按下手机电源键,从光亮的屏幕上找到母亲的电话,拨了一分钟才接通。

“现在几点?”母亲说。

“两点。”

“你不会是滑手机游戏时,误碰到回拨电话吧?”

“妈,我被欺负了。”

“发生什么事了?”

“强暴。”我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除了祖母忽然现身客厅这段。我感到电话那头的母亲很无措,甚至捂着手机回应床边的男友发生了什么事。多年来,每个周末她都会到男友家过夜。他们维持工作与情侣的关系。母亲也很少谈论她的私人感情。

“你跟廖景绍不是男女朋友?”母亲凝重地说,“我看到你Facebook上曾放过几张两人的合照,那是晒恩爱吧!”

“不是,那是一群人的照片,你没注意到。”

“或许我觉得你们很登对,才会只注意到你们两人而已,说不定你们现在可以成为男女朋友。”

“怎么可能?都这样了。”

“听我说,那可能是男生表示‘我想跟你成为男女朋友’的方式。”

“妈,你有没有站在我的立场想?”我提高音量说。

母亲停顿一会儿:“抱歉,电话里不好谈,我现在就回家,我们当面谈一谈比较好。”

我挂断电话,在母亲回来前的半小时,我的视线回到祖母身上,好奇她这几天藏身在家中哪里。祖母说她藏在那个随搬家公司搬进来的木箱里,这样说起来很奇怪,一个身体能折叠进与身体比例不符的空间,但这就是她的本事。这几天来木箱是她的房子与床铺,她待得够久了,听着家中的一举一动,时间够的话,她会多待一段时间。

我想这几天家中短少的食物,应当是祖母的杰作。祖母说她不是鬼,可以不吃不喝,但是寄人篱下,得像鬼一样偷偷摸摸生活。她趁白天大家外出时,出来活动,煮饭菜吃,打开收音机听,洗个澡;衣服洗好后用脱水机脱干,晾在通风处快干。

祖母翻阅我书柜上的书(她对她的偷窥感到抱歉),注意到我对日本旅游和侦探小说比较着迷,但事实上却想成为贵金属金工设计师,这来自书柜上的几本相关书籍被翻皱了,做足了重点画线。祖母也打扫家里,把比较脏的地方清理干净,在沙发缝找到我几个月前遗失的项链,我以为它掉在某个婚礼场合。祖母的打扫不表示她有洁癖,而是多活动可以在大家回家前将自己折进木箱,早点入睡。她可以睡很久,像动物整晚缩在洞穴里睡觉。

“你一定翻了我的抽屉。”我读侦探小说,却不会对日常的细微变化,而疑神疑鬼到有外星人入侵。但这时我合理怀疑祖母动过抽屉。

“没错。”她很诚实,“让你讨厌我了。”

“有些。”

“有些而已?”

“我没有什么天大的八卦,但不喜欢被偷看。”

“我实在手贱,忍不住看了。”

“你为什么回来找我?”我想知道,在今夜看似什么都搞砸,所有错误都来得荒谬的时刻,离开十几年的祖母为何回来了。

“我要死了。”

“死了?”

“我是个一脚踏进棺材的人了。我得了肺癌,晚期。”

“所以回来找我。”

“就是这样,我曾经有过很快乐的日子,就是与你生活的那段日子。我觉得死之前有责任回来看看你,这样比较安心。”

我们热泪盈眶,彼此相视。那些曾有的情感联结,使我察觉未来的日子更重要了。忽然,祖母起身打开木箱盖,一只脚踏入,另一只脚接着缩进去,我看见她的身体像泄气似的瘪进那狭小的空间,没有留白,身子塞满小木箱,展现猫儿天赋的藏身功夫。我以为祖母因为不习惯无言而泪流满面的尴尬才回木箱,事实上是母亲回来了。她开门进来。

我的眼泪是为祖母而继续流,吓得母亲赶紧为我流泪。她把提包扔在地上,走来抱我:“宝贝,对不起,我今天应该在家的,不然你不会受伤。”她泪水流了一阵子才说,“我很抱歉在电话里那样说,我是关心你才直接说的。”

“我了解。”

“你看看,我们跟廖景绍熟,他妈妈是幼儿园园长与最大的股东,我们家只不过是小股东。可是,这不代表她儿子就能这样欺负你。他们母子确实令人不喜欢。”

“你不是很讨厌她吗?”

“我没讨厌,只是不欣赏他们财大气粗的模样而已。”

“这不是一样的意思?”

“不一样,听我说。”妈妈沉思了一下,“你确定被廖景绍欺负了,我闻到你身上都是酒气,你确定了?我这样说不是要误解,只是想确定你不是醉酒的状况下想象的,而是真的发生了。”

“是真的,我醉了,可是身体还是我的。我感到有人压着我。等我比较有意识时,他已经走了。我的内裤没有穿着……”

母亲又沉思了一会儿:“要不要打电话给廖景绍?”

“为什么?”

“我想知道他的想法。”

“他有什么想法?”

“听我说,廖景绍有没有来我们家,调阅社区的监控就行了。当然,我想知道这件事他要怎样负责。这件事不好处理,廖家跟我们有些关系,不是不能撕破脸,而是廖家很刁钻。”妈妈沉思了一会儿,说,“可以用手机上的录音侧录我们的对话,不是吗?”

我看着母亲,有种奇异想法,她的焦点仍是如何与廖家周旋,她在这节骨眼仍想着要在人事纠纷中夺得优势。母亲是幼儿园的原始股东,曾经担任三年的财务,后来被以“挪用财务”的名义拔除,她的亲信也陆续在几年内被各种方式砍掉。母亲说,这是超级贱人邱秀琴——廖景绍的妈妈搞鬼,把不同派系的人换掉,将幼儿园搞成一个人指挥、众乐器乱打的交响乐团。母亲被撤掉职务,是当时被检举在幼儿园以他人名义分散营业税的方式逃税,不是挪用财务。但是这种事除了“内鬼”外,谁会知道,况且检举函在她离职后就没了。此事对母亲来说是阴影。在这样的状况下,她仍想借机复仇。我心火烧起来,冷冷地看着母亲,可是她没有看到我的怒气。

母亲拿走我的手机,翻廖景绍的电话,她拍着我示意别担心,拨出电话。手机开启扩音系统,几乎就要转入语音留言系统时——接通了。

“莉桦,我想我可以解释的。”廖景绍抢先在那头说,“有些事情其实没有那么复杂,你知道的。”

“你说呢?”母亲代替我回答,而廖景绍没发现。

“我说?我能说什么?哈、哈、哈……”他发出诡异的笑声。

“?”

“听我说,你不用担心什么。哈、哈、哈、哈……”他继续笑。

我知道廖景绍紧张时,常会发出这种诡笑。

“你说呢?”母亲问。

“哈、哈、哈、哈……你有不舒服吗?”

“没错。”

“哈、哈、哈……我——爱——你……”廖景绍很紧张,“听我说,我其实喜欢你很久了,你不是也喜欢我?”

母亲看了我一眼,拿起手机说:“廖景绍,我是阿姨。莉桦刚刚已经告诉我了,你这样做是错的。”

那个紧张得哈哈大笑的廖景绍,转而生气地说:“根本没有,你们不要诬赖我。”然后挂断。

客厅不安静,有什么不安在各种家具的缝隙间流出来,有种尖锐的声响就格外清楚了,那是桌子的蛀虫声,像是没有颜色的歌曲要躲进我的心房。窗外的招牌灯关了,手机屏幕暗下去,客厅完全拧干了光亮。我感到寒冷,一种鸡皮疙瘩从灰烬里冒出来的无奈,火也烧不掉。

事情发生后,次日早晨我没去上班。

幼儿园的请假系统很难腾出多余人力支援,请假被同事形容为“从一堆柠檬皮中挤出一杯辛酸果汁”,可想而知,我得使出浑身解数才行。我成功了,直接跟园长解释,我早上在浴室昏倒,送医急诊。园长“哦”地答应了。十分钟后,我的手机Line群组涌入二十五笔的战略性慰问,提示音像爆米花似的响个不停。我也贴病照回应,不用美颜神器就是一副重病脸了。

我的病照是真的,背景是教学医院的倡导广告牌与候诊区椅子。我是来进行性侵验伤的。我很紧张,腋下有汗液的黏稠感。我知道紧张会存在,无论下一步该怎样走下去,都被妈妈以“验伤备而不用”的理由给说服来医院了。

“我看见那个女人了。”母亲突然说,但是视线没离开手机屏幕。

“什么?”

“她像个鬼魂一样在客厅走。”

我的紧张心情被转移到这个话题,说:“你是说阿婆吧!”

“昨天晚上发生‘那件事情’后,我们不是又睡了?天亮前我又起来,看见那个女人就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端端正正地靠着木桌写字。我吓一跳,再怎么眼花也不可能看错有个人在那里的事实。而且她不理我,靠着木桌写字,我瞬间觉得这个人是真的,她非常喜欢写字,那几年我们住在一起时,她常常靠着桌子写钢笔字,一笔一笔地写。我看见的模样就像当年,一点儿都没变,只是背影比较苍老。”

“真的吗?你真的看见了?”我惊讶的不是母亲看见祖母,而是祖母现身的意义在哪儿。

“是真的看见。”母亲说祖母的轮廓很清楚,拇指与食指的独特握笔法,笔杆与虎口的距离,笔尖在白纸上的刮滑声都令人想起什么。母亲又说“那个女人”爱用钢笔抄《心经》之类,一抄就像吸毒一样没完没了,所以确定眼前的“那个女人”是谁。母亲说,她在“那个女人”后头故意咳嗽,“那个女人”都没有停笔回望。她心想,这家伙说不定真的是女鬼,便大胆往前走了几步,想瞧瞧女鬼写什么,那是无法理解的画面,笔尖滑过的白纸竟没有字迹,女鬼写无字天书。母亲再仔细看,确定女鬼不是抄经,是写心情,隐约看出她在写“以前的你偶尔开心,现在的你应该天天开心”。母亲强调,这句子分明不是指导她未来的金句,而是指责自己过去的生活不够快活。

“然后,我退了几步。”母亲说。

“你吓跑了?”

“不是吓跑,而是被激起愤怒,转身到房间拿手机冲回客厅,要把女鬼照下来,发到Facebook上让大家评评理,那女鬼凭什么教训我。”

“照片呢?”连我都好奇。

“你看。”母亲秀出Facebook主页,一则被修改成“以前那老女人偶尔感恩,现在那老女人应该天天感恩”的帖文,获得八十几人点赞,是母亲多年来经营网络人脉中的可观收获,胜过那些吃吃喝喝的餐点照。

可是照片上空无一人,我瞪大眼看,贴图的客厅照一派空荡,只有淡薄的光影浮动,看不出有人临案写字。

“所以见鬼了。”母亲点开贴图,放大,空无一物,她笑着说,“手机真是照妖镜,连女鬼都怕,发到网上她就更怕了,跑了。”

这不是一场缓和气氛的俏皮话,也不是母亲乱掰的撞鬼见闻。然而,祖母为何突然从木箱跑出来写字,且又被母亲遇见呢?这太诡异了,一切被形容成客厅怪谈。

进入诊间,我心中不再想解开这疑惑,取而代之的是紧绷。年轻女医师得知我要性侵验伤之后,沉默了几秒,轻轻点头,表示及早告知可以优先处理,可以免除候诊。但接下来令我徬徨无措,她说,按规定,进行性侵验伤后得通报警政与社工系统。这意味着要走入官司。我没想到要走这一步,看着母亲,希望依赖她而获得什么决定。

“那就验伤吧!”母亲说。

“这好吗?”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但是无论她怎么说,我都觉得不妥,又想依附她的决定,显然我尚未准备好面对下个挑战。

“我会陪你走过这关。”母亲眼神笃定。

这眼神无法化解我的犹豫,而且僵持了有一分钟。这一分钟的诊间陷入各自找事做的忙乱,护士假装整理物件,看到实习生开门送病历时,主动冲过去帮忙从推车上拿来成堆的病历。而年轻女医生用夹杂英文的言辞,拿电话筒说话,似乎是打发尴尬的时刻。

“这次听我的。”母亲用命令的口气说。

“那我怎么办?”

“女儿,我们不能被廖家白白欺负,这件事不能就此结束。”

愤怒有两种,一种是滋生力量对抗外来的挫折,另一种是逆来顺受而没有任何挣扎。我目前所处的是后者,原因是遭到侵犯的仿佛不是我,而是母亲。因为母亲向女医生陈述当晚发生的事,委屈得掉泪,以便让医生了解我的身体哪里可能受到伤害。母亲代言了我在半醉半睡间都搞不清楚的噩梦。她说出来的,来自我跟她说过的,而我沦为点头——我想搞清楚自己为什么不敢反抗,甚至变成了傀儡。

女医生检查了我颈部、下颌,这些容易遭施暴者以手肘抵压,我的手腕可能被施暴者扼紧受伤,而大腿内侧可能因强力顶开而留下瘀青。这三处之外,又仔细检查了胸部、背部与发丛下的头皮,都没有可疑的瘀伤。母亲甚感意外,她动手在我的左臂下方发现一处红斑痕,要求女医生摄影取证,并且对女医生在验伤单上记录的斑痕大小讨价还价。

接着,我躺在诊床上,女医生分别拿三根棉花棒在我的肛门、外阴部取证。令我再度紧张的是子宫颈采证的内诊。女医生一边解释不会痛,一边用消毒布覆盖在我张开的“M”形的大腿间,之后我感到冷物钻进来,俗称“鸭嘴”的窥阴器在钻进下体三分之二后转为水平,慢慢撑开,棉花棒很快伸到我的子宫颈取证。我双腿颤了一下,这种五十岁以后的女人都不想体验的类似子宫颈癌抹片检查,我感受到了。真的不会痛,只有细微的软物碰触身体深处的哀叹感。不过当“鸭嘴”取出时,合上的塑胶嘴夹伤了阴道壁,像握着刀时被人拉开刀柄那样痛。我发出了叫声,双腿紧缩,身体剧烈地往上拱。

“你太不专业了!”母亲指责女医生。

“抱歉,这是我第一次处理验伤,有些紧张。”女医生愣在那儿,眼眶微微有些湿润。

“算了,太差劲了。当初想这种事情要找女医生较妥当,不然我们去找隔壁诊间那个老男医生不是更好?”

护士过来缓缓说:“我们下次会注意。”

“见鬼了,这种事哪有下次!”

那年夏天,祖母从客厅木箱爬出来,正式出现在家里。

从医院验伤回来后,我告诉母亲,我要多个人陪伴,好度过官司的关卡,这个人是祖母。我跟母亲说:“你之所以能见到客厅的‘那个女人’的幻影,并不是偶然的,是有心念才能再见。”

“拜托,那是杂念。”母亲反驳说,“我的口头禅是‘见鬼了’,但不表示要见鬼,我不想见到‘那个女人’。”

“我很想念阿婆,真的。”我说。

“我们十几年没见面了。”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见鬼了,除非她有什么通天的本领,说来就来。”

我起身走向木箱,打开没有从里头上锁的箱盖,秀出里头折叠得好好的祖母。母亲吓了一跳,眼睛像还未适应梦幻般空空荡荡的无神,她抓头发,深深叹气,把胸中任何一丝不满的情绪都呼出来,大叫:“这下够我受了!”

当然是匪夷所思,祖母也是。

箱里的祖母安静无语,她的身子整齐地折叠着,双脚跨过肩膀贴在耳际,双手绕过屁股,全身像挤进瓶子的梅干菜般欠缺空隙。她的眼睛还算灵活,睁着,在挤压的脸庞上流露出无限的意外。木箱霍然打开,在没有任何的预期下,曾是婆媳的关系在如今重逢后完全是病态的不适应。

祖母把身子解开,头探出木箱,首先发难:“我都听到了,你讲我什么都听到了。”

“我也看到你了。然后呢?”母亲抽起烟,以往她会躲在阳台抽烟,现在她紧张得顾不得是在阳台还是客厅了。

“我没有漏听一个字、一句话。”

“听起来非常糟。”

祖母说:“你没有讲过我一句好话,你要是在那箱子里待得够久,自然就会听到多少的坏话。”

“我讲过你什么坏话?”

“我没有忘,只是想听你再说,不过,你放心,我现在修炼好多了。或许你再说一次,能让自己好过点。你可以从我以前有多么吝啬说起。我承认自己曾经是那样子的,这很真实。”

“那些事非常小,没什么好说的。”母亲抽口烟,两颊因猛力抽烟而瘪了,露出不安。

“说吧!说出来你心里好受点,讲讲以前的旧账吧!”

母亲多抽了口烟,现出一副何必畏畏缩缩的模样,火力全开。她说,她坐月子时,祖母把朋友送来的礼物拆开,能用的都拿走了。比如谁拿的日本水蜜桃礼盒被以孕妇忌冷之由拿走,谁送的毯子又被以婴儿不适用之由拿走,又嫌谁送的施巴、贝恩、丽婴房的婴儿沐浴保养礼盒不是整套。然后,娘家送的金项链等黄金饰品不知道被祖母拿到哪里去了,说是保管,结果变成私吞。

“这是真的,还有呢?”

“还有呀!”母亲乘胜追击,说祖母规定三天洗一次衣服,衣服都快孵出霉菌了,害得过敏的她跟空气奋斗了很久。她又说,冰箱一天规定只能开五次,冷气机只有夏天全身冒大汗时才开,晚上十一点前关灯睡觉,每天花费控制在五百块之内,存折常常被检查提款量……

“还有电话规定只能讲两分钟,看电视还要算时间,开灯只能开几盏,还有吗?”

“当然还有啰!”母亲忽然心生警惕,转而说,“都讲完了。”

“说完,你心里会好过点。”

“没这回事。”

“有个故事是这样的。”祖母朝我瞥来,“这世界上有种婴儿,他们出生时仍带着前世的灵魂,直到八九个月学会说话时,才失去这灵魂。这传说就是学会说话前的小婴儿具有‘聆听树’的灵魂。”

母亲原先的冷漠表情忽而转暖,划过一道浅浅微笑,但这微笑稍纵即逝,要不是我的视线落在她的脸庞,不会发现那笑意如此薄,瞬间翻过,又恢复应有的冷漠。

“聆听树?”我示意说下去。

“当我们有生活上的打击而无法宣泄时,会往树林去,找到一棵有树洞的大树,把自己的不满往洞里说,直到心情变好,自己快乐起来,然后用泥土填满树洞。”

我听过聆听树。这故事广为流传,到底从哪儿来,已无从考证,总之是励志书常出现的桥段,我可以在图书馆找到十本以上的相关书籍。这则故事的意义,与其说是树收纳了人类痛苦的秘密,不如说是人在寻找这株树的路途上被森林的能量治疗了。

祖母说:“聆听树总有病死的一天。这种树助人无数,功德圆满,菩萨让树转世成人。树木转世成为小宝宝,其实还保有聆听树的特性,学会了说话才断绝树魂。于是,那些还不会说话的小宝宝,成了大人们吐露心事的对象。”

“然后呢?”我说。

“你就是聆听树。”祖母说,“你绝对想不起来那些还很小的事了,但是我们还记得,那时你妈妈常对你讲话,你爸爸也是,你是他们的聆听树。”

我的脸上掠过微笑。母亲没有说过此事,如果祖母今天没说出来,势必烟散了。这则往事给我一些想法,即便我过了频频缠问“秋天为什么落叶”“大象的鼻子为什么这么长”的幼儿期,度过吃健素糖[3]或葡萄干会大骂“去死吧”的初中少女期,或每天戴耳机拒绝聆听世界的高中时期,都无法抹灭我可以找回聆听的能力。我太常急着开口要别人听我说。

“我现在修养较好,有了聆听树的功夫了。”祖母点头说,“我觉得我越活越像小婴儿了。”

“那我呢?”母亲提高音量,“我什么都不是,没有修养面对一棵树,甚至看出你这棵树的修养。”

“看来我没有能力展现更高明的修行,但是我有聆听的能力,至少目前能听完而不生气。”祖母说。

“好吧!你有树的修行,不代表我也要有。我很确定,我们不能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这太危险了。你不会疯,但是我会的。”

母亲下了结论,无论祖母练了天大本事的缩骨功或聆听树,未来仍无法改变两人的关系。这源自她们过去的纷争,人生无须为此迁就,拔出土的萝卜再怎么贴心地塞回那个坑,仍无法成长下去,反而可能会死亡。母亲愿意退让,暂且搬到男友那边住,让祖母与我同住。

“但主要的原因是,”母亲离开家门前,说,“你一直认为我害死了你儿子。我在你眼里永远是凶手,是吧!”

我在警局,等待帮我做笔录的女警回来。

祖母在我身旁拨弄佛珠。她念一遍佛号,右手拇指便掐一粒木质佛珠。我注意捻动的念珠,日光灯将掌中的暗影衬出一滴活光,时光一秒一秒地死去,又一秒一秒地复活,往复之间,不是荒芜,也没有更多期待。

我看着佛珠拨弄,紧紧地抠自己的指甲,一次又一次,反复不断。这几天我又恢复抠指甲的烂习惯,用拇指抠食指,把指甲边缘的肉抠烂,指甲也被撕成齿状,也会用牙齿去啃,伤口碰到水就痛,得用透气胶带缠住。但是没有解决问题,只要时间静下来,我会被非常低沉的声音呼唤,产生撕指甲的冲动。

祖母跟我说,有些事情就像冬天的干燥皮肤,越抓越痒,最后把皮肤抓破也不能止住痒。转移心念,会是好方法,她将手中佛珠送给我。

我婉拒了,没有宗教信托,也无须借助其他的精神绳索。

“我信基督,也信佛。这跟信什么宗教没有关系,跟信仰有关。信仰是心中干干净净的,没有太多烦恼,而且还相信人的价值。”

“你很会说话。”

“这不是会说话,是体悟。要是说我变得会讲话,是几年前我去社区大学旁听,遇到一群头发又灰又白的人,他们脑袋能发光,无论讨论什么议题,每个人都能讲出一畚箕的哲理。”祖母捉住我的手,捻着念珠放在我掌中,“你握握看,空说什么信仰价值都是看不到的,手中有东西填满,脑中的价值也就踏实了。”

我握着佛珠,没有感到盈实,也没有觉得信仰重要。于是祖母说,人世间的事物就像餐桌上的食物,你得吃下去才能活,但是不晓得哪些是有营养而让人成长的,哪些是无用的。信仰是餐桌礼仪上的筷子,用筷子夹起一片灾难,用筷子夹起一片伤害,用筷子夹起一道快乐,然后再夹起一盘悲伤。使用筷子是让自己面对人生时更优雅。这不是要吃相好,人生不是表演给别人看的,而是让自己更从容。

“就留下吧!”祖母说。

佛珠是台湾肖楠[4]制,色偏暗沉,有缭绕云雾的刹那静止纹路。木纹裹着光泽,显示主人戴了很久,时时摩挲。我将佛珠戴在手腕上,没有从容,但心中多了一股滋润的情感。

这时候,巡逻完的年轻女警回到派出所,以泄气口吻说“终于下班了”。她值班与加班约十二小时,脸上哀感,仿佛从河流爬上岸后怎样抖身子都无法甩干的老狗。她将配枪缴库,回座摁下桌上计算机的电源钮,趁开机时间,冲去厕所把憋了好久的尿意解决,然后回来上网查询在手背抄写的摩托车车号,大喊:“果然是赃车呀!可恶。”

“又遇到鸟事了?”一位男警走过来问。

“学长,我巡逻时,看到前头有个人骑摩托车晃来晃去,很可疑。我跟了一段路,越看越可疑,在红灯前停下来时很犹豫要不要按警笛、闯红灯去抓,但心中想第一次抓人真的很怕,那是我这辈子等过最久的红绿灯,原来自己还是这么差劲,不适合当警察。”

“请你的主线帮忙呀!”

“我看到那家伙,跟踪了一下,跟一起巡逻的主线分开了。而且M-Police(手持式计算机)在主线身上,所以不能查出赃车。”

“女天兵呀!”男警说,“算了,人没抓到没事,如果你没确定他骑赃车前就追他,要是他出车祸,责任算你头上。冒险跟保险,差一字,搞错,你要花一辈子的学费。”

这时,那位在警察分局门口值班台轮值的警员走进派出所,打断了男女警员的对话,说:“学妹,人家来做笔录的,是性侵案件。”

“性侵”字眼,害我的隐私在外人前曝光,我心头一抽。从进入警局开始,我知道踏入警察体系里,得像进入教堂的告解一样全盘托出。我和陪同我的祖母低头找妇幼队,在传统的印象中,这单位像医院的妇产科收治所有的妇科病。妇幼队警员以业务转移为由,要我们去侦查队。模样看起来像黑道来卧底的侦查员,用八卦的口气问:“是阿嬷你还是年轻的被人强(奸)了?”问完才说照最新指示,由派出所接管业务了。派出所男警察说,性侵笔录由女警负责,而女警还在线上巡逻。我们在警察分局上楼下楼,抱怨应该像医院在走廊贴上色条指示线,从哪儿走到哪儿都很清楚。然而,到了派出所才发现女警还在路上,我在椅子上等到恍神,听到“性侵”才又回神。

女警把目光往我这看,两手合十祈祷,突然用淡淡的鼻音说:“我已经七小时没吃饭了,以为执完勤可以休息。所以,我可以吃碗泡面再做笔录吗?泡面是我的宗教、我的神。”

“拜托,学妹你帮帮忙,人家等了一段时间。”男警不悦。

“你先吃个泡面吧!”祖母说,“等你有了体力,才有能力帮我们。”

“我们也可以来碗泡面吗?”我问。从进警察分局到现在,我跟祖母已经等了很久,需要补充能量。

“这是我的庙,众神都在。开庙门啰!”女警起身,打开后方不远处的内务柜铁门,秀出里头分层摆放的泡面,从各地特色,到面条口感:辣味、海鲜、牛肉、鸡汁等各家品牌都摆放整齐。我选了豚骨拉面,祖母挑来拣去,最后选了跟我一样的。女警强调冲泡业务由她来做,撕掉收缩膜,撕开酱料包,一边走一边哼摇滚乐团“草东没有派对”那种带有机油味的跳跃重音节,用不锈钢壶从饮水机接来沸水注入,一股咸辣的气味席卷开来,我的味蕾朵朵绽开,在警局久候的不耐与荒凉也松懈了。

“发明泡面的人,应该得诺贝尔和平奖。”女警说。

“嗯!”我回应。

“这种东西三分钟就可以吃,又快又方便,所以时间要掐得很准,太早吃的话面条硬,太晚吃,泡得又肥又软,欠口感。”

“嗯!”

“如果这世界上的任何战争、街头斗殴、抢劫杀人、家暴或自杀,要是大家先停下来,给自己三分钟中场休息时间,坐下来,看着注入热水的泡面慢慢膨胀,像果实在阳光下长大,像小孩慢慢成长。然后决定怎样拼下半场,说不定,事情都改观了,什么都不会发生。要是这样,发明泡面的人会得到诺贝尔和平奖。泡面就会被选为全世界的教宗,叫作纽斗(Noodle)教宗好了。”

“啊?”

“其实,我小时候的愿望是当‘圣诞婆婆’,每年平安夜驾着麋鹿雪橇,发给全世界的小朋友泡面。泡面是全世界最简单的料理,只需注入热水。全世界的小朋友一起在平安夜吃泡面,大喊纽斗万岁,开动。”

“嗯!”

“三分钟,人生最棒的等待是三分钟,专注呼吸,凝视泡面,静下来,所有的烦恼都可以抛却。”

“谢谢。”我听懂女警的言外之意了。

开动,我们安静地吃泡面,偶尔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泡面的高油高盐让饥饿瞬间暂停,灵魂与思绪回来了,我们顺利进入笔录程序。一问一答的过程,女警不时翻阅笔记本,以歉然的口吻说:“我是第一次做这种笔录,有点小紧张,要看小抄。”或许是那碗泡面开始在身体发酵,人生难关来时,三分钟的中场休息系统启动了。缓慢地、清晰地,将人生的不堪在没有太多情绪时说出来。

“在事情发生时,你有没有反抗他?”女警问。

在那场似梦非梦的伤害中,任何光景都无法历历在目地呈现,即便尘埃般的小拼图都掉落在酒精的迷糊中。

“我不确定。”我迟疑回答。

女警停下手中敲击的键盘,将眼神从计算机屏幕上转过来,她关掉录音笔,提醒地问:“那你有说出‘很棒’‘很好’‘很舒服’吗?要是有,代表这是合意性交,表示你同意这件事。”

“我认为没有。”我坚决表示。

“有,你有说。”祖母突然插话,现在大家的目光焦点放在她斑白发丝掩盖下的脸庞上。

“那恐怕告不成。”

“不是的,我是说,她有说‘不要’。她说了好几次,而且从头到尾没有说过‘很好’‘很棒’。”

“阿嬷,你怎么确定?”

“没错,你有讲话反抗,只是你忘了。”祖母笃定地看着我。

“那好,我知道了,我们再从头录音与记录。”女警打开录音笔,敲动键盘,计算机的屏幕浮现一字一句的缮打记录。

阿勃勒盛开之际,我离开了幼教工作。

阿勃勒栽在白沙坑旁,初夏的黄花串串,垂挂枝头,微风不断迎送,又落下斑斑的黄金雨瓣,点缀在白沙坑特别美。这种树却被小朋友称为“猪大肠”,因为果荚是长条状,漆黑色。他们会跟在某些人的后头,喊“你掉东西啦”,然后高举果荚,对回头的人说“你的猪大肠从屁股掉出来啦”。连宾客与园长也遇上过这种把戏。

这把戏与说法,都是由小车发明的。这小家伙还因此闹出了意外,把成熟的果荚剖开,用黑膏状的果肉煮了锅“巫婆汤”,邀了几位小朋友喝,传说可以练成皮卡丘发电的“十万伏特”功夫。但要是谁泄露了口风,保证会像美人鱼变成化粪池里的泡沫一样。

阿勃勒的果肉味甜,吃了会轻微腹泻,但是无毒。放学后,十几个连蒙古斑都还在的小屁股在自家厕所啪啦啦地喷个不停,却不敢提“巫婆汤”,生怕自己变成马桶里拉出来的黄泡沫。家长认为是肠病毒送医。医生说,肠病毒跟拉肚子较无关,研判是食物中毒。

家长在Line上怪罪幼儿园的食物处理不慎。园长开了家长说明会,写了两次道歉信,仍找不出病源,把厨娘借故革职以平息众怒。肚泻的小孩对那次的“巫婆汤”药效与自我保密功夫都很满意,鬼扯到“布丁与泡面同时吃会拉肚子”的传说。但是,小车对我吐实了,他从来没有对我保留秘密。

七月的某个周一,阿勃勒花缀在枝头,也坠在白沙坑。小朋友在树下玩沙坑寻宝游戏,看谁先挖出深藏在里头的“小小兵”。带队老师说,挖到地球另一端的美国也要找到“小小兵”,不然不能休息。童稚的欢乐声不歇,他们最喜欢沙坑寻宝了。

小车把铲子一扔,大喊肚子痛,往厕所冲去。

我瞥见他把找到的“小小兵”私藏在口袋里,显见上厕所是诡计。我跟上前去观察。

小车跑过厕所,往仓库而去,不费劲地打开那道用三个阿拉伯数字组合的密码锁。锁头只是消极性阻挡,密码就刻在大人高度的门框上。三年前,几位小朋友把仓库内的白板墨水涂满自己与学校后,才添加的锁。

我从窗玻璃往内瞧,只见小车忙着在灰尘浮跃的仓库东翻西找,也许在找神秘空间好藏死口袋的小小兵,制造它被沙坑吞噬的传说。

“需要帮忙吗?”我走进仓库。

小车看见是我,卸下防御,继续找:“猪大肠在哪儿?”

每年春季,我们会先采撷成熟的阿勃勒果荚,储藏在仓库,可供小朋友用于美术剪贴簿的立体拼图,或装饰布告栏的边框,或用平行的两条粗线缠绕成铁轨模样,总之用途很多。

“布告栏上的那几根装饰品,是被你拿走了吗?”我问。

“对啊!”

“你已经拿到好几根了,还要更多?”

“对呀!”

“用途呢?”

“我要做一锅新鲜的巫婆汤,很大的一锅。”

“巫婆汤,这要干什么?”我想起往事,提高警惕。

“秘密,不能说。”

“你不是什么事都跟我说?”

“人类偶尔有秘密也很好。我爸爸常常骂我妈妈:‘你乱看我手机,你不尊重我的隐私。’”小车皱着眉头说,“隐私就是秘密,爸爸有秘密,我也有。有秘密的人会长大,没有秘密的只能当小孩子。”

“唉!小车,你长大了。”我看着他,心想不久他将从幼儿园毕业,进入小学。这之间的变化对幼儿来说并无太大落差,但小车有明显变化,他少了许多笑容,转变成了自我防备。

“这样好了。”他抬头对我说,“我们玩交换秘密的游戏,我们交换一个心里的想法,很公平的。”

这是小游戏,我能应付自如,答应了。

“什么叫强暴?”他问。

我心头揪紧,这问题很难回答,而且冲着我的成分居多:“你从哪里知道这个词的?”

“我妈妈说的。”

“她怎么说?”

“不是她跟我说的,是她跟别的妈妈聊天时被我听到。她说学校的‘蛇窝’发生了强暴案,真是太可怕了。”小车说。他所说的“蛇窝”是教师办公室,学生们对它的解释是“老师像毒蛇一样聚集的地方”。

我又迟疑了几秒钟,思考该不该回答。

“什么是强暴?”他又问。

我深吸一口气,说:“每个人都会穿内裤,遮住尿尿的地方,那是人的隐私,也是人要保守秘密的位置,不能被别人摸,也不能掀开来被别人看见。”

“所以,乱摸别人、乱看别人的鸡鸡,就是强暴。”

“意思不一样,但很接近了。”

“那我们小男生尿尿时,都会看到别人的鸡鸡,也会去摸别人的鸡鸡,能叫作强暴?”

“不是这样的,你们是在玩耍。除了你们小男孩不懂事在玩闹,除了爸妈洗澡时碰到你尿尿的地方,其他人是不能乱摸那里的。乱摸不能算是强暴,乱摸是猥亵。”

“乱摸是危险?”小车把“猥亵”理解成音近的“危险”,弄得我不知是该笑还是该纠正之际,他说出更惊人的内幕,“我被危险了,好危险呀!”

“怎么说?”

“大黄蜂危险了我。”

“发生了什么事?”我吓一跳,廖景绍怎么会猥亵小车?

小车说,廖景绍有几次在他们上游泳课时,偷偷用橡皮筋射他们的鸡鸡,幸好距离远,橡皮筋失去劲头。然后又趁他们换衣服时,廖景绍没穿泳裤,跑来叫他们快一点,不快点穿上内裤,鸡鸡会飞走。小车反问,你也没穿呢!廖景绍却说它长大了,不会飞走,自夸这是“顺便让小鸡鸡们看看大雕的入门仪式”。另一次,小车换衣服太慢,没穿内裤的廖景绍走过来催,转身走时,用大雕打到他的脸。

“他不是故意碰到的吧?”我小心询问。

“他也跟我说不是故意的,可是一边说对不起,一边笑,哼!看起来就是故意的。”小车想起此事,生气地擦着右脸颊,仿佛有污秽擦不掉。

我对小车所言没有疑虑。廖景绍是游泳教练,对小车的行为已失格了。这件事小车老早可以跟幼儿园反映,可以向父母反映,可以跟其他老师反映,可是他没有,显然这件事在他最本能的想法就是廖景绍与他的游戏。然而,近日的什么事使他对这件事改观了——我肯定是跟我有关。

“我被危险了,也被强暴了。”小车说。

“怎么了?”我担心地问。

“大黄蜂用他的鸡鸡打到我,原来是强暴。”小车继续用手猛擦脸,把那儿搓得红通通的,“我上网查过了什么叫强暴,我还偷偷拿妈妈的手机看Line了。”

“你知道了?”

“我知道了,你——被——强——暴了。”小车咬着嘴唇,用一种比自己受辱还悲伤的眼神说,“大黄蜂太可恶了。”

“所以你找出猪大肠是要帮我复仇。”

“我要把蛇王、大黄蜂赶出幼儿园,让他们肚子拉爆掉。”小车说着,哭泣起来,泪珠滑过青嫩脸庞,“我查过网络。在古代,有个女生差点被强暴,结果只是被摸到手,她就嫌自己的手很脏砍掉。在印度那些国家,被强暴的人会被坏男人杀死。在这里,被强暴的人会离开大家,躲到别的地方。”

“不会都这样的。”

“没错,网络上都这样写,你会离开这个幼儿园,觉得自己很笨,会躲到很远的地方,每天一直哭一直哭。然后,我就看不到你了。”

“不会都这样的。”我也哭了。

“把大黄蜂和蛇王赶出去,你就能留下来了。”

我的泪水泛滥,完全无法凝视小男孩。这世界上到目前为止值得喝彩的,是随着伤害而来的浪潮中仍有温暖的心意,不时落在我的手上。这让我知道,路再远都可以走下去。

如果要体验地狱,捷径是进入地检署。

半个月来,我为了法律程序奔波了好久,上医院验伤、派出所做笔录,接着到地检署的侦查庭把原委再说一遍。吴检负责我的案子,年纪大我约一轮,看起来像是中午路上提着塑料袋买便当的普通男人。他问话很快,不像女警做笔录时抬头看人,要我跟上脚步。

吴检对过程细节以放大镜的方式检查,比如问“廖景绍先脱我的裙子,还是衣服”,我有没有“帮他口交,或他帮我口交”,或“有没有用助性的按摩棒插入我的阴道”“中途有没有换姿势”“交合过程几分钟”。我回答,那时已经喝醉了,没有太清楚的记忆,但是就如笔录与自述状描述的,我有肢体反抗和嘴巴说“不要”,这种反抗也无法阻挡事情发生。总之,侦查庭询问了一个小时,我又加深那次的负面经验,尤以吴检的刀锋询问,像是吹响的警笛,令人脊背抽紧,在冷气很足的房间,腋下与额头也不免冒汗。

事后每每想起这件事,凡是听到救护车或警车鸣笛而过,都仿佛吴检传讯,不由得坐下来深呼吸。

犹记,在侦查庭结束之前,平板脸的吴检突然眉毛一翘,补问:“你那时是处女吗?之前有性经验吗?”

我愣了,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始终低头用键盘记录庭上对话的书记官,停下手边工作。

书记官使用快速记录的“追音输入法”,键盘类似传统的功能手机系统,一个按钮有多个注音符号,一次可以按三个钮,比如“我”的注音“ㄨㄛ”可以同时以三键输入。庭上的对话笔录,立即透过我前方的计算机屏幕呈现。这时,屏幕记录停下来,停在输入状态的放大字体框:处女吗?

这问题是吴检为自己还是为案情询问?即便是后者,意义在哪儿?在等待时刻,一旁的法警瞪我,似乎勒索我的答案。吴检终于不耐烦了,敲了敲席桌,催促我回应。

“检察官先生,这问题很难回答。”我说,并回头看着陪同的社工员。社工员耸耸肩。

“叫检座就好。”法警看着我,眼神锐利。

我反问:“这问题跟案情有关?”

“我叫你回答就回答,你是处女吗?”吴检拉了两下黑底镶紫边的衣袍。那是像征尊贵正义,要嫌疑犯悔罪的颜色。

我一时语塞:“这很难回答……”

“好吧,别说我逼你说。”吴检拿着医院验伤单说,“这上头说你的处女膜,有八点钟的撕裂伤,却没有说是陈旧伤口还是外力造成的新伤口。不然,你回去医院再验。”

想到验伤过程,我不愿回去,马上说:“不是。”

“做过几次?”

“什么?”

“不要每次要我来解释问话的用意,好吗?你就直接说。”

“约一百次。”

“同一个人?”吴检瞪着我。

“不是。”我低头。

“几个?”

“三个。”

“有一夜情?”

“没有。”

“我会传唤廖景绍。”吴检退庭前说,“传票很快会送到他家。”

那是末日审判的经验,审问的不是上帝,是撒旦,用死神镰刀抵在你脖子上勒索答案。如果有选择,我不会皈依任何宗教,不希望死后还得被什么单位审查罪责,即使被神以目光“无言审问”而看穿都令人不舒服。

当我离开检察署,神经仍很紧绷,步伐僵硬,腋下湿了。阳光下,蓊郁明媚的乌桕行道树好美丽,它们静立,它们嫩绿,它们无言却又说尽了夏日情意。看到这些树,我内心才稍稍平复,眼泪终于放心地流下。如果没有温热的眼泪提醒我,我还以为尚未脱离冰冷的地狱。

吴检会传唤廖景绍。廖景绍是闷茶壶,连他妈妈都不知道提柄在哪儿。他接到传票后,情绪才加温,坐着时心不在焉、吃饭时失魂落魄、开车时闯红灯,然后烦躁地望着传票上的开庭日期,却还在人前装成阔小开。如果了解连内裤等私人物都是由他妈妈买妥,就知道廖景绍是标准“妈宝”,等到事情无法收拾才由园长妈妈接手。这火焰会很快烧遍幼儿园,而园长是灭火器性格,开了得把整罐的情绪气泡喷尽。但是到底是救火,还是助长火焰,无人知晓。

就在小车发誓帮我报仇的隔周,火焰终于烧到幼儿园,弥漫着低气压气氛。风暴核心来自休假三天的园长,她十点左右来到,怒气冲冲,先是训了一顿大门警卫不是睁眼看报纸就是闭眼偷睡觉,年底干脆跟保安公司解约。然后,她发现一楼大厅的新蜘蛛网不是去年万圣节的装饰品、展览墙上那张她略微翻白眼的成果照片没撤下来、办公桌上的招财万年青快枯死了,最气的是她上礼拜割掉的眼袋没有人称赞,怒想:幼儿园的教师都是饭桶脓包吗?

于是,园长趁十点半的下课休息时间,拿起广播麦克风,召集全园区的教职员集合,亲自示范如何用丢扫把的方式打蜘蛛丝,又如何把万年青折断,再如何把翻白眼的照片撕碎成一百片,最后指着自己的眼袋,说:“你们呀,该认真观察这世界上的美好,包括在我身上的一点一滴变化,而不是将这里的美好破坏,将这里的美好拆毁。”

园长边气边说,眼线被泪水泡花了,唯独眼袋更浮出了。大家很清楚她花了五万割掉眼袋的新闻,这种事在Line上传得很快,哪家医院、哪个医生、哪个价码都有,还有人先见到了术后的样子而给了负评。

大家安静无语,低头看着彼此的鞋款,好像是鞋类选美赛。有几个人还挺真诚地巴结,来劲地悲伤,鼻孔抽动,尤其泪水够配合,蹦蹦跳跳地掉了下来。大家都捏着自己的手,装悲伤。

“你哭啥洨(什么)?你是哭爸呀!”园长用闽南语大骂。

那位哭的女教师听到被指责,说:“我只是想到这美好的环境被破坏,好可惜。”

“这不值得你哭爸哭母。”园长提高音量,“这里能哭枵[5]的只有我。这里毁了,我会埋尸在这儿,而你们会留下来吗?会吗?你们只会落跑。”

“园长,我们会陪你的。”讲话的是最资深的教师。

“算了,你们回去工作。”

“我们留下来陪你。”几位女教师附和,但仍然搞不清楚这女强人的脾气怎么在今天崩溃了。

“你们不走,那好,我走就是了。”园长不回头地回了办公室,留下一脸错愕的教职员。

园长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中午不出来吃饭,偶尔传来玻璃杯重摔地面的破裂声,偶尔爆开尖锐的哭泣声。小朋友谣传“蛇王”正在修炼像电影《蝙蝠侠》中的小丑变身功夫,泡在化学药剂里折磨自己。然而,我隐约感受到园长的怒意是针对我的,她只是在众人前面憋着鼻息行事,等时机一到,刀剑出鞘砍烂我。果不其然,到了下午三点,我的手机传来信息,园长要我到办公室。终于到了针锋相对的时刻了。

园长梳过头发、化过妆,遮掉疲倦的容貌,更显得用五万割掉的眼袋是亮点。她深深陷入牛皮沙发,与平日坐三十厘米、挺直腰的高贵坐姿不同,显得她的身体很疲惫。

“我说年轻人呀!玩来玩去,滚来滚去,怎么玩都可以,但是怎么可以诬赖别人,是吧!”园长指着椅子,要我坐下。

“我没有诬赖谁。”我提高警觉。

“我哪说过你诬赖,别对号入座。但是,我想你误会了,景绍这个孩子,他是好人,没做过坏事。我记得,他读初中时,我载他上学。他半路看到一条病恹恹的狗,怎么说都要救它,跑下车,脱下外套抱起狗,催我去动物医院。这孩子好仁慈,天气这么冷,他宁可自己受冻,也不要狗受冻。这样的人将来即使成不了才,也不至于去害人,对吧!”

“嗯!”我认同,心里却想着,母子之间最大的距离是谎言。廖景绍跟我提及抱狗的事,却充满权谋。他说,那天学校考试,想躲也躲不掉,恰巧看见路边有只病狗,总算找到挡箭牌可以不用上学了。廖景绍又说,他青春期,不,是整个人生,都在跟“某个女人”玩诚实与谎言的躲猫猫游戏。如今“某个女人”就在我眼前。

“我希望,你能拉这孩子一把。”

“我没有能力。”

“可以的,只要你伸出手,向检察官撤告,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在这关节点,或许你年纪太小还不能了解,听不下去,这怎么说呢?好吧,我换个方式说好了,我诚实跟你说,我真的喜欢你,一直希望你跟景绍之间,是情人关系。情人床头吵床尾和,不是吗?”

“我们不适合,现在是,以后也是。”

“好吧!缘分没了也不用撕破脸。上星期五,这孩子突然要我陪他去地检署,他一路紧张兮兮,最后才跟我说,他跟你有非常大的误会。”

“我没有误会他。”

“有!”园长大吼,吓坏了我,气氛瞬间凝重。沉默几秒后,她的大吼取得了说话权,眼泪再度滑过眼袋,说:“听我说完。”

事情是这样的,园长在往地检署的路上听廖景绍说完,紧张死了,紧急联络一位律师朋友。律师维护廖景绍的清白,认定是误会,吩咐他在侦查庭上面对检察官讯问时,无论如何,一律说“保持缄默”。律师随后会赶来。结果,检察官单独审讯廖景绍,以“犯行确定”的严厉口吻审讯。在外头等候的园长隔着厚重的门,能感受到里头的不安,还听到检察官大声咆哮:“你讲了十八次保持缄默,当我是什么!我陪你玩到底,你再保持缄默,我羁押你。”吓得廖景绍说:“……你……要保持缄默。”结果被法警上铐带走。检察官花了两个小时写状子羁押,刻意耗到星期五傍晚,把人与侦查卷宗送到法院。这让廖景绍被关到星期六早上才由轮值法官开羁押庭,无逃亡之虞,当庭释放。

我现在懂得园长的焦急与不安了。廖景绍被羁押一夜获释,对园长是莫大打击,急着寻求和解。这也令我对吴检刮目相看,先前的无理冒犯,现在稍稍宽释了。

“我刚刚跟你妈妈通过电话了。”园长说,“我们沟通了很久。她觉得,这一切应该是误会,没有想象中的复杂,但是仍要问问你的想法,要尊重你的意思,是吧!”

“误会?”我懂了。

“当然是误会,景绍没有恶意,而且你别无选择。”她希望用修正带把发生的事涂掉。

我懂了,进办公室前便转换成静音系统的手机,总有来电振动的声响。我现在滑开屏幕,显示有五通来自母亲的未接来电。

园长抢话:“我跟你妈妈的想法一样,希望你跟检座说这之间有误会,赶快撤案。真的,不信你可以回拨给你妈妈。”

“条件呢?”

“什么?”

“你们谈了什么?要是你没给她条件,我妈妈不会退让。”

园长从深陷的沙发里爬起来,走过来,用“不愧是贼女儿才懂得老妈诡计”的眼神看着我,微笑着说:“你妈妈非常能干,很优秀,我希望她回来帮忙,财务长这工作很适合她,对吧!”

“还有呢?我妈很优秀,很能干,不止谈这条件吧!”

“当然。”

“说说看,我想知道。”

“三十万元的和解金。”园长比出三根指头,说,“我可以装在爱马仕的‘凯莉包’里给你。”

“我妈妈真的只有这样说?”我很明白,在母亲的观念中,我在这场官司中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好筹码。

“不信,你可以打电话给她。”园长再次指导我,“你们不能再拗蛮,尤其是你,我讲难听点,醉茫茫给人干也不会痛,是吧!”

我的脑袋轰隆地响起,简直是被阳岱钢[6]猛力轰出全垒打的棒子击中。那醉茫茫的身体被侵犯,或许没有很痛,甚至没有意识到什么,但真正的痛是有人踩上你的身体凌驾睥睨,操纵你、解构你、要你别无选择地承受一切,还命令你要是不能接受这些条件就滚开这圈子。那个人就是园长,站在我面前,用冷冷的眼神看着我。

这眼神让我想起柳川河堤外的杀狗事件。柳川是水泥河川,有个特殊的“沟中沟”结构,在平坦的水泥河道中制造宽约一米的水沟。平常水流小时,这水沟负担疏导流水,雨季来临时,由水泥化的柳川排洪。这条水泥河道,很少有人会下去走,但有个人常常在那儿遛狗,河道上充满了他们的垃圾——狗屎和烟蒂。这个主人不太搭理那只黑色的混种狗,有时候把未熄的烟蒂弹向狗。杀狗事件大约是在我九岁时,我独自穿过柳川桥,听到桥下传来沉闷的打击声,有点像在打冬日晒着的棉被,我探头看,看见主人用球棒打狗。黑狗没有惨叫,是主人用绳子紧紧套住它的脖子,脚踩住狗脖子附近的绳索,黑狗在地上不断扭动身躯被打。那支棍子最后往狗头上挥,非常用力,我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黑狗便安静地躺在水泥河道上,血溅开来,很浓的血。我猛地紧张,肩膀拱起来,抠着指甲,看着死狗的眼睛往桥上的我看来,那么透彻的眼可以装下蓝天,现在只装下死亡和眼泪。主人拿出一根烟抽,把烟吐出来,往上瞧。我在那缕往上飘的浓烟中,看到他冷冷的眼睛瞪来。我再度吓到,连跑走的力量都没有,看着他把死狗踢进柳川,看着他从河岸阶梯走上来,看着他沿河畔人行道走来。在这个过程中,他都用那双冷冷的眼睛盯着我,直到这双眼跟我距离不到半米。我不知道为什么,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像浴缸被拔掉栓子一样,全身力量被恐怖旋涡抽走,还发出尖锐的叽叽声。那双冷冷的眼睛是两个旋涡,瞪着我,他用手拉开我的上衣,伸手用力捏了一下我的乳头,说:“这么小,比狗的还小。”然后离开。我在桥上站了很久,脑袋里充满了恐惧。

现在,这种恐惧再度弥漫我的体内,而且变成强大的愤怒,出现低血糖的颤抖与无力,我狠狠瞪着园长,双手掐着指甲,用失去理智的声音跟她说:“我希望你也被强暴。”

现在瞬间失去声音,掉入安静。

“我希望我没听错。”园长说着,用眼睛冷冷地看着我。

“我正在体验那种痛苦,希望你也有。”

更安静了,只剩彼此的眼神逼视,然后园长说:“强暴,不就是每个女人要走过的路?”

“……”

“哪个女人的做爱,每次都能得到自己的同意?”

“……”

“你阿嬷、你妈妈、你自己,连我家族的那些女人,都会经历被自己男人硬干的时候。”

“……”

“不要以为我没被强奸过,而且不是老公之类的人,是烂人,你的愿望我已经完成了。”园长冷冷地说,“我忍过去就好了,不像你拿来逼人。”

这时园长的手机传来歌声,不断重复“啊!我是白痴是呆子,是个只会嚷嚷的胆小鬼”这几句歌词。这首来电铃声是专属于母亲的。园长的冷刀目光仍插在我脸上,我的脸是她的砧板。她没有回头地后退,拿起桌上的手机,通话:“我正在跟你女儿谈,她同意了,这件事敲定,来,你跟她确认。”

我接下递来的iPhone手机,瞄到屏幕上的母亲代称是“贱人一号”,我问:“你谈妥了?”

母亲在那头说:“这不是逼你,是不想让你受苦,接下来要到法院奔波。我想事情能早点结束,让你早点回到正常生活。”

“妈,我也想回到正轨。”

“是呀!女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是,你谈的条件不好,那是因为你不够贱,只能够当个对人家嚷嚷的胆小鬼。”我的愤怒没退去,反而越来越高亢,还听到母亲惊讶地回应,也瞥见园长冷冷的眼神化成怒焰,并且听到我以下的对话后,脸色涨红爆炸。我说:“妈,你应该更贱,因为你在这个电话里的代号是‘贱人一号’,要不愧对这个代号,你得要求三百万和解金,然后回来当园长,不是吗?这是你最想做的大事业。”

“什么?你开什么玩笑!”

“我是来真的。”我关掉手机,递还给园长,“我妈妈的想法很简单,要她回来当园长,不然免谈,而你自——动——离——职。”

园长随着我强调的“自动离职”,怒火喷发,把那个价值我一个月薪资的手机重重地摔在地上,斡旋也摔碎了。在碎片迸裂之后,窗外传来各种纷扰喧嚣,孩童的哭闹声占据着幼儿园,值班教师冲进来说“全部的小朋友都拉肚子了”,才结束这次冷得找不到终点的谈话。这幼儿园是对立的地盘,有人得离开,那是我,离开这个快被八卦、耳语和无奈溺死的低氧环境。

我离开园长办公室,回座打包物品回家,离开这间弥漫着稚嫩哭号和不安的幼儿园。小朋友乱跑,厕所挤满了人,每个厕间排了五六个人,一个水桶可以五个人轮流用,大家巴不得把屁股亮出来。小车与高年级的幼儿跑到沙坑挖洞,嘻嘻哈哈地蹲在那儿狂拉,笑说沙坑终于变成猫砂盆了,老早就想这样。

我端着物品,走过中庭那锅午后的仙草蜜点心,黑甜汤汁里肯定掺有其他特别的东西。

小车的复仇完成了,而我的失败来了,唯有离开此地。

这世界的黑暗已经成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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